楚缘回到火堆旁重新坐下,她身畔的凌沐宸却将野味丢回烤架上,站了起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惹得众人一怔,楚缘正欲询问他是否不合口味时,只见他已经蹲在一棵桃花树下,背向众人,似在挖着什么。
楚缘亦放下野味,站起身,满腹狐疑地走了过去,“你在挖什么?”
凌沐宸挖土的动作一顿,回应她的依旧是沉默,而她对他的冷言少语亦早已习以为常。
须臾,泥坑里有个脏兮兮的坛子,看起来埋了许久,凌沐宸拎了起来,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楚缘眸光一亮,不由讶然,“酒?”
凌沐宸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询问她还敢不敢喝。
因她曾经偷喝了他十坛酒,乃至今日见到他,心中难免有些心虚忐忑,不知他会如何找自己算账。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邀请自己共饮,显然是对往事既往不咎了,楚缘长吁一口气,秀颜忽然绽开一抹笑,如水洗桃花,“有何不敢?凌公子的酒,万金难求,喝了这酒,世间再好的酒也难以入眼。”
凌沐宸眸光一缩,默了一瞬,清了清手上的泥渍,抱着酒坛回到原处,楚缘连忙踱步跟上。
不远处,齐尘一面倚树品尝野味,一面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倏然皱起眉头,对自家主子的举止,有些难以置信。
见到凌公子怀中倏然多了个酒坛,而自家小姐一副眉开眼笑的神色,杏莲便知他们这是要饮酒,只好借故躲在一旁。
万籁俱静,荒野无声。
凌沐宸开启了酒坛上的封泥,醇厚的酒香箭一般地飞冲而出,迅速弥漫开来,闻之熏然欲醉。
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楚缘嘴角微微勾起,眸中氤氲着一丝流光,“无忧?”
凌沐宸就着酒坛晃动着澄亮的酒液,香气愈发浓烈,楚缘忍不住探脑一望坛口,不知封存了多久,缩得只剩大半坛,不禁问道,“这是多少年的?”
“有酒便喝,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凌沐宸提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口,便抛给楚缘,明显不愿多说。
楚缘眼疾手快地接过抛来的酒坛,放到鼻端轻嗅一下,方学着凌沐宸的样子,提着酒坛仰头灌了一口酒,馥郁的浓香味入口绵长,滚落喉间醇净芬芳,诱人想一饮再饮。她贪婪地又灌了一口,方将酒坛回抛给凌沐宸,不消他说,她亦知道,这坛无忧的年限怕是比先前在酒窖中所喝的都要久远。
凌沐宸抱着酒坛,举目望着杳杳飞花,或许是酒意使然,若有所思地呢喃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娘平生所喜之花,便是桃花。”
楚缘略有诧异地抬眸看着他,一向冷若冰霜的容颜上竟多了一抹罕见的忧伤之色,想起他方才吹的安魂曲,瞬间明白,今日是靖阳侯先夫人的忌日。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又看到他脸庞半倾,垂目一笑,道,“三十多年前,边境不稳,父亲出征疆场,在一次征战中受了伤,为我娘所救,两人互生情愫,随后有了我,老侯爷虽不同意这门婚事,但木已成舟,只好作罢。没想到第二年,林家家道中落,家道中落,林氏父母双亡,老侯爷一心顾念世交之情,因我娘生我时早产落下病根此生难以有孕,而我亦是自幼体弱多病,每日汤药伴身,与同龄孩童更是少有亲近,别的孩童牙牙学语时,我已在喝药,别的孩童扎马步学骑射时,我终日与病榻缠绵。于我这种自生下来便被认定是废人的人,何以习武继承家业?”
话语到最后有点沉,男子修长的手指捏住酒坛的颈口,指尖着力极重,又微微松开,继续说下去,“纵是如此,我父亲宁死不愿纳妾,在母亲的劝说之下,林氏还是进了门。母亲寸步不离地照顾我,父亲费尽心思为我寻遍名医,向来恩爱有加的二人,却频频争执不断。我的病情虽有好转,但母亲却愈发不乐。其实,当年,若是和离倒好,可惜......”他的眉间漾起一抹薄诮,淡讽道,“这世间,百无一用是深情,在母亲临终前,连见他一面都不能。”
长眸暗而冷,轻缓的字句寒意侵人,看得她不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身子蓦然僵了僵,很快就放松下来,嘲讽地笑了笑,“半年后,我亦开始咯血,太医诊断为痨症。府中一切自是由林氏掌控,她亲自问饮食起居,伺候汤药,反正就一将死之人只要做足面子,她还能得一慈和之名。”
想起前一阵轰动的传闻,她不禁说出自己的猜测,“所以,你绝望之下,才擅自逃离出府?”
谁知此言一出,他横了她一眼,眼风从秀颜上转了个圈,拎起酒坛,咕噜地猛灌了几口,酒入胸臆,化作了摧人脏腑的哀凉。
许是喝了不少的酒,那张原本线条冷峻的面庞也微微泛出酡红色,楚缘亦跟着沉默下来。从第一次见到他,她便知此人心思极重,可当从他口中得知他的遭遇时,却不知如何接话了。她想宽慰他,可较于年幼便失去至亲的痛楚而言,所有宽慰之语都是如此苍白无力,于事无补。这世间本无感同身受之说,她不知这个曾经在黑暗的逆境中艰辛求生的人,曾经面对的是怎样深重的绝望。他是何等骄傲的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而她能做的,亦只有陪他一醉方休。
楚缘伸手欲夺过他手上的酒坛,岂料男子立即错手避开,转身过身继续喝。楚缘愣了下,秀眉紧拧成一团,只见他放下酒坛后,神色幽深地看着她,“我可不想再扛个醉鬼下山。”
楚缘闻言,想也不想就辩驳道,“区区半坛酒能奈我何?你莫不是心疼起你的酒来,后悔了?”
凌沐宸幽深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她,这一看,她心下蓦然一慌,连忙道歉道,“先前误闯了你的酒窖,是我不对,凌公子的宽宏大量,我感激不尽,只是我向来不喜欠人任何,你若有看得上的东西,尽管道来。”
话音刚落,男子的俊脸再度变得黑沉,冷笑一声,“我凌沐宸虽非大度之人,但也并非贪得无厌,明知你所欠下的,已有人替你还,何必用这样的方式来一而再地侮折我。”
不知自己的诚心歉意,为何就引起了对方的怒意,但楚缘还是迅速地捕捉了他话中的重点,同样迅速地将极有可能之人在脑海中筛选一遍,渐渐地身子一震,小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