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带着众人前往前院后,王显祖远远地缀在后面,脸上带着犹豫,踌躇不前的样子。
片刻后,他仿佛下定决心一样,一咬牙,停下脚步,扭头来到王福身前。
“喂!小福子,厉害啊!起死回生啦?!”
小胖子神神秘秘的,一边关注着众人离去的方向是否有异动,一边回头朝着王福挤眉弄眼。
“嗬嗬嗬——”
王福仿佛神志不清一般,他皮肤呈现暗青色,绝不是正常人的肤色。
同时,王福那胖胖的脑袋也不停地摇晃,像个不倒翁,直晃得王显祖头晕。
王显祖忍住胸前那翻滚的呕意,扳起了包子胖脸,作出生气的样子,翻着白眼说道:
“我说你能不能别晃了,晃得我眼都要瞎了!还有那天,我让你拦住先生,你是怎么办事的?今天我是看你走了血霉,暂且先饶过你!”
“嗬嗬嗬?”
王福依旧一脸懵痴的样子,他嘴里开始吐泡泡,无论王福说了什么,都像是对牛弹琴。
见王福半天不搭话,王显祖顿时生气了,一张胖手就招呼在了王福脑袋上,只听“咣”的一声,王福立时又栽在地上。
“我滴妈呀!”
王显祖像被毒蛇咬了一样蹦起来,蹿出很远,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青石板上。
然后,他便看到王福铁青的面庞,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脸上充满了惊慌与不可置信的神色。
“小、小……福子?”
他忘记了自己摔得很痛的屁股,看了看王福,又低头瞧着自己摊在胸前的胖手掌,
“呜……我、我杀人了……小福子……你、你醒醒啊……别、别吓我啊!我、我不怪你了,你……快起来吧。我再也不叫你去拦柳师了,呜……”
“……咕噜……”
王福面色忽然潮红一片,他蓦地睁开双眼,里面的眼白却远大于瞳仁。
听到王福的声音,王显祖瞬间喜形于色,他马上爬过来,摇晃着王福,胖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王福,我就知道你没死!那个叫啥来着?好人命不久,祸害遗千年!你这么坏,一定能活得很久!你看我和先生学得像不像?”
这句话可不是柳青教的,只不过是王显祖从一本闲书上看的。他当时觉得非常有道理,所以记忆深刻。而柳青讲过的很多人心向善的话,他倒是一句也没有记住。
王显祖的笑容渐渐消失在脸上,因为王福咳出几口血后,脸色迅速变得惨白,仿佛那几口血,将他所有精气神全部吐得一干二净。
“……小、小福子……”王显祖的声音渐渐低落,他呆呆地看着王福,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很吃惊的样子。
他的手微微伸出,似乎想触碰却又不敢过分伸出。王福此刻的身体就像一件易散架的瓷器,轻轻一触即千疮百孔。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死去的事情,即使偶尔有仆人死掉,也与死掉一只阿猫阿狗无异,他连半点怜惜都没有,更不必说珍惜每个人的生命了。
但是,王福不一样。
王福从他一出生起,就是他陪玩的玩伴。王福会带着他出去玩,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即使他没有完成课业也会尽力帮他去打掩护,为此他没少挨父亲的打,但是事后,他又会笑着对王福说他是小强的命,一点也不痛。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小王显祖看到,他明明疼得龇牙咧嘴,却喊着一点都不痛。小王显祖还知道,他害怕敬畏父亲,甚至超过自己的程度,但他每次都会帮忙拦住柳师。
后来,他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跟班了,嫌弃他胖,嫌弃他畏手畏脚,更嫌弃他有时候的唠叨。
再后来,就连王算都能在他面前作威作福。
他能感受到王福当时的憋屈,却单纯地认为好玩,就那样默许了王算的行径。
他甚至自认为掌握了王福的秘密,以此来要挟他。
……
现在,一切全都要没了。
“少爷……”
一丝游离之音从王福口中飘出,他的眼睛半开半阖,一丝晶莹在其中闪烁。
听到声音,王显祖揉了下眼睛,快速低下头,看到王福的样子,眼眶变得通红——王福的瞳孔都涣散了。
“你说,我听着。”
“不要……怪……老爷……好难……过……不能……陪你……长大……”
接着他的话微不可察,王显祖急忙凑过耳朵去,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但他还是带着哭腔说道:“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王福嘴巴开阖几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后笑了一下,小小圆圆的眼睛永远闭上了。
那张在长短工们眼中心中畏惧的害怕的厌恶的恶人嘴脸永远没了声息……
另一边。
一行人簇拥着王元来到了垂花门前,笨重而厚实的梨花木门正发出如闷雷般“咣咣”的声音。
垂花门外,仆人们居住的倒座房的木质房屋内家具四处摔打的声音,到处都是人们的惨叫声,痛苦哀嚎声——那些人已经突破了前门,进入前院了。
他们还不满足,继续撞击垂花门,想要冲进王家更深处。
似乎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已经无法阻止,如果没有更多的鲜血流出,都不足以平息他们感受到的背叛的怒火。
而插在垂花门上的门闩中间,已经裂开如婴儿小嘴一样的裂痕,并且随着外面人们有节奏的吆喝与撞击,门闩发出“撕拉”的断裂声。
门闩要断了!
王元削瘦的脸上铁青一片。
已经久到记不清了,没有人敢在他身前大声喘气,更遑论这种如砸人脸皮的事发生在王家身上了。
身后王家亲属附庸们都露出了气愤与鄙夷之色——这群夷民贱族!
都是吃土吃饱的命!
脑袋抽了哪门子风敢来冲撞王宅!
大家都露出同样的荣辱与共的神色,平素如蚂蚁弱小的生物聚集在一起反抗他们,让他们觉得颜面尽失。
在王元的授意下,有下人一路小跑到门前,趁着门外撞门的人旧力用尽,新力未生之际迅速取下门闩,然后远远闪开。
下一刻,门外撞门的众人,一下子就如拉紧的珠绳突然迸裂,大珠小珠翻滚推攘着从门外翻挤进来,摔得七荤八素,满地都是。
最前面人滚得最远,转了好几个圈。起来的时候,他感觉天地都在旋转,全身上下哪里都在痛,帽子丢了,衣服脏了,头发也乱了。
那人抬起昏沉的头,正正地对上王元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下一刻,他感觉自己整个人的身子都腾飞起来,将后面的一片人都撞倒了。
王元一出手便镇住了众人。
就像绵羊与老虎的区别,即使绵羊成群,勇气倍增,但是当领头的羊被老虎吃掉时,他们又会推诿畏缩,逡巡不决。
“诸位——”
王元像变脸一样,瞬间变得笑意盈盈,他面向众人,像是主人欢迎客人一样舒张开双臂,道:
“能够以这样的方式重回我王家,不得不说是我王某的荣幸啊!”
“在场诸位大部分都曾是我王家的人,而我王元也一直都认为大家还是一家人,若是有人想要回来,我王元自会亲扫蓬荜,扫榻相迎。”
“但是——”王元环视一圈,众人也随着他的视线而移动目光——原本整洁大气的院子满是狼藉,各种花草枝茎折断,断裂的门板飞到了草坪上,青石路上也是沾满了血污……
众人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这却不是自家人该干的事。”
王元继续说道,神色平静,像是长辈教育不听话的小辈。
但在场的人却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