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日。
庄家大宅,庄承安卧室。
庄家大公子庄忠跪在床边,他特意将身上白色的腰带去了,又命人将庄承安院中的丧礼布置都撤了。管家孟谦站在门口,听着大公子时有时无的哭声,不禁宛然叹气。
这庄家几日两遭厄运,三公子病倒没过五日便去世,如今老爷也病倒,怕也是不能活了。府中下人都传这恶疾会传染,一时间已经乱作了一团,已有人趁丧礼人多逃跑,被护院侍卫们抓回来关了禁闭。孟谦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孟家世代追随庄家,即使是死也要做庄家的鬼。
院门外传来了女人的哭声:“孝儿你可回来了。”
孟谦看向院门,只见一人打扮朴素风尘仆仆疾步踏进院来,一会儿便到了屋门口,孟谦忙向他行礼:“二少爷。”
这人便是庄家二少爷庄孝,庄孝一进卧室,便奔向庄承安病榻前,大声哭了起来。
庄忠看弟弟哭得撕心裂肺,心有不忍,拍拍庄孝的后背,正要安慰,不想庄孝忽然站起身来指着庄忠怒道:“老大你好狠毒的心,先是弟弟暴毙,现在又轮到父亲,你想要做庄家主人难道就一刻也等不了么?是不是接下去连我也要毒杀?”
庄忠见弟弟忽然指责自己,脸上惊愕万分,不知该如何回应,安抚弟弟的收还停在空中没有放下。
庄孝继续指责道:“前不久,三弟病重,父亲便写信召我回府,本想待我回来后便让我接替三弟主持的事务,哪曾想到我紧赶慢赶还未回到乌兰,父亲也这般如此了,你是不是连父亲的遗嘱都已经准备好,就要接收庄家了?”
庄忠仍是不语,手落回膝上,低着头只是静静听着庄孝的发泄。
随着庄孝喋喋不休的怒骂声,门口开始渐渐聚集了不少看客,皆是府中下人眷属。
庄孝终于骂的累了,庄忠却一直皱着眉头跪在地上不语。
门口人群中拨开一条路来,华荣挤了进来,走到庄孝边上,劝道:“孝儿,忠儿与你一样悲痛欲绝,如今老爷尚在,切不可胡乱说话。”
庄孝见是华荣说话,刚平静下来的情绪有涨了起来,指着华荣道:“你这外戚,也敢来管我的家事么?”
华荣听得“外戚”二字,心生不悦,但对于这汹涌而来的兄弟争产之事,自己作为四房妻舅,也确实不应该说什么,于是便立于一边不再说话。
庄忠却忽然站起身来,怒道:“你撒泼撒够了么?对待长辈这般无礼,我看你是在外野惯了,少了管束!”
庄孝一怔,这大哥素来软弱,从不愿与他人起争执,竟然为了华荣出头,他愤愤然,又道:“好,好,看来你们两人早已合谋一处,三弟死了,华荣你便这般迅速找到靠山了,好,你们走着瞧。”说完他便拂袖离去。
庄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向华荣作揖算是表达歉意,随即又跪在父亲榻前。
华荣看着不语的庄忠,遣散了围观的众人,便出了卧室来到了院中。
院中无戚三人正立于廊边,方才卧室内发生的一切都已听得明明白白。华荣来到乐于时身边,叹了口气道:“让三位见笑了。”
乐于时在院外仍默默地注视着房里,庄忠跪着如同雕塑一般。
华荣见乐于时仍看着庄忠,心里泛起了嘀咕,却又不好说什么,在一旁站在没有说话。
无戚忍不住开口:”这二公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火气?“
华荣听无戚发问,便立刻回答道:”我姐夫虽有四房,但只生了这三子,忠儿性格有些懦弱便一直不受重用,只管些简单的田地收租之事,孝儿行事果决心思缜密,便让他去管了外地的大小事务,这些年成绩斐然,可以说庄家现在一半的事务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下。但我姐夫却格外中意贤儿,贤儿这人确实是最像我姐夫的,为人正直不阿,不好大喜功,不激进。正因为这样,孝儿一直对他父亲有些微词,这些年除了过年之外,从不回乌兰。“
林夏听了,点点头道:”兄弟相争,豪门夺产,果然是一出好戏。“
无戚也点点头道:”也许正是如此。“
华荣听了这番话,心中悲凉顿起,叹了一口气道:”如果真是如此,姐夫心中一定是痛苦万分。“
林夏见乐于时一直没说话,便用手戳了戳他开口问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乐于时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
林夏见他根本没听见三人说话,只是望着屋内,便问道:“是这大公子有什么问题么?”
乐于时摇摇头道,说:”你们也别瞎猜了,很快就知道了。“
三人向华荣告辞回到客栈,华荣回到庄贤的灵堂中接待宾客,刚说上几句没多久,便有下人来报,刚刚回府的二公子庄孝忽然昏厥,口吐鲜血不止,症状与庄承安与庄贤一模一样,现已躺在卧房中昏迷不醒,在场的宾客无不哗然,心中各有所思,这庄家男丁接二连三病倒,唯有大公子庄忠安好,实在让人联想。
华荣听得消息,想起乐于时目不转睛看着庄忠入神的场景,心中虽不愿承认素来平和与人无争的庄忠会是这场蛊术害人背后的主谋,但也不得不有了判断。他忙喊来赵冲去请乐于时。
赵冲来到客栈厢房中,敲门良久却无人响应,推门进去,却发现门内空无一人,心里正打鼓,便来到大堂找了一个小二问:”小二,那二楼第二个厢房的三为客人去哪里了?“
小二见是赵冲,急忙行礼,然后从怀中取出纸条递给赵冲。
赵冲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只有一个字:“等。”
赵冲拿着纸条回到庄府四房院里,将此事与华荣一说,华荣急得跺脚道:“这时候叫我们等,那这孝儿怎么办?”又对赵冲说,“你可知道乐先生住处?赶紧去求一枚丹药来。”
赵冲无奈摇头:“我只知道他们住在城外东边难民营,但这难民营几千上万顶帐,从何找起?”
华荣道:“带人去找,把难民营翻过来也要找到。”
“这般大动干戈,会不会动静太大?”赵冲提醒道。
华荣听了,哎了一声,道:“这乐先生方才为何不与我们说明。真是急死人。”
赵冲道:“乐先生让我们等,便是有了计策,舅爷不如安心等待。”
“我能等,孝儿等不了。”华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眉头紧皱,表情甚是焦虑。
忽然,有侍卫匆匆忙忙跨进厅里,对二人行过礼后,便说道:“舅爷,统领,朱大人领了兵来,径直去老爷院里了,说是要抓捕大少爷。”
华荣一听,便猛地站了起来:“这孝儿刚病倒,朱广瑞就来抓人,是什么意思?是要把我们庄家男丁一个不留的意思么?看来这绝不是内斗,而是朱广瑞彻彻底底的阴谋!”
他提起桌上的佩剑便要出门,赵冲急忙拉住华荣道:“舅爷,官府抓人,若是真的要对庄家不利,您与他们产生争执,怕是要惹祸上身,如果你也被抓去,那便真的麻烦了。”
华荣道:“那你说如何,就看着忠儿也被带走?忠儿在牢里若是被用了私刑,不得已签字画押,他们趁机强占了宽窄峰,我如何跟姐夫交代?“
赵冲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便想起庄承安已服了护心丹,庄贤也不过是假死,便轻声说道:“乐先生定是算到了这番,所以他给老爷备了丹药,只要老爷尚在,大少爷签了字按了手印也没有用,他让我们等,必然是等一时机。如果舅爷现在也被抓紧大牢,府里便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了。”
华荣将配剑狠狠扔在地上,转头问赵冲:“你说这乐先生既然能算,为何不多给我一粒丹药?”
赵冲心中思索了一番,似有了些猜疑,但没开口说破,只回答道:“想必是有自己的考量吧。”
“赵冲,你就对这人如此深信不疑么?”
赵冲被这一问,心中也有些动摇,但想起冯宣之事,以及乐于时之前卜算之准确,点了点头道:”乐先生至今算无遗策,舅爷是身在庐山,当局者迷了。“
华荣不再言语,但对乐于时忽然间消失,心中已有不满。
他随即与赵冲领了些侍卫,匆匆赶到了庄承安院内。
只见朱广瑞身着北境官服站在卧室内,院里站了几十名士兵,皆是全副武装,正与庄家护院侍卫对峙。
朱广瑞见华荣和赵冲到场,便毫不客气对华荣道:”华荣,怎么,你也要来阻碍本官办差么?听闻你外甥死了,你便与庄忠合在一处,要夺庄家的家产?“
华荣听朱广瑞这番言辞,心里甚是不爽,脸上却仍强作微笑道:”朱大人,此言何意,我家老爷尚在,何来夺产一说?“
朱广瑞表情一沉,心想自己说错了话,便道:”庄家父子三人先后中毒,现本官怀疑庄家大公子庄忠嫌疑重大,要将他带回县衙审问。“
庄忠被两名官兵挟在中间,吓得腿软,急忙道:”我冤枉啊,我没有下毒,舅舅救我,舅舅救我。”
一旁的庄家大夫人颜氏也急忙对华荣道:“华荣啊,你可要救救忠儿,他的本性你也知道,杀只鸡都害怕,怎么敢毒杀自己的父亲和兄弟?”
未等华荣开口,朱广瑞又喝道:“有没有下毒,带回去一审便知。”随即又对着华荣道:“你可是要与官府作对?”
华荣见朱广瑞态度强硬,定是一定要带走庄忠,但如果今日与他硬扛,怕是自己也要被带走,如果自己也被带走,那庄家上下连个能拿主意的人也没有,他定了定神,对朱广瑞道:“大人,我家老爷命在旦夕,可否让庄忠在府中被监视,若老爷不幸,也有个儿子能送终。”
他语气中尽是恳求,朱广瑞没想到向来以性格火爆著称的华荣竟然能忍住脾气,心想这庄承安也活不过几日,便准备应下,刚想开口,便听得身边一师爷打扮的年轻男子道:“案情重大,可能涉及三人性命,庄家乃我北境西境首富,若是被心肠歹毒之人掌控,于我北境定是个祸患。还请大人三思。”
他语气之中哪有谦卑之态,竟有些命令的语气,朱广瑞一听,便道:“不成,不肖子孙,若是让他给庄老员外送终,怕是老员外死不瞑目。”
华荣本是压着火气,听那师爷火上浇油便再也压不住,他开口怒道:“朱广瑞你有什么证据?无凭无据就要抓人,是看我庄家遭难便认为可以随意欺凌么?”
那年轻师爷抢声哼道:“有没有证据,带回去,一审便知。”
华荣见这男子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便再控制不住,抽将佩剑抽出一半道:“我看谁敢?”
众侍卫纷纷拔剑,吓得官兵皆是后退两步,朱广瑞见华荣拔剑,也吓得两步,只有那年轻男子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一退不退。
赵冲忽然感到那男子身上散发出些许隐隐的杀意,那身上似有血的腥味传来,眉头一皱便急忙借着转身将华荣的佩剑顶回剑鞘,用极轻的声音对华荣说道:“有高手。”
他向华荣拱了拱手大声道:“舅爷,不可冲动,官府办差,我等有义务遵照执行。”
庄忠和颜氏惊讶地看着赵冲,大夫人怒斥道:“赵冲,你吃的是庄家的米饭,身为统领,怎么敢为外人说话。”
庄忠也气得指着赵冲说不出话来。
华荣听赵冲一说,便瞬间冷静了下来,他随即下令侍卫收起兵刃,对朱广瑞道:“还请大人恕在下方才冲动无理,若大人执意带走大公子,还请大人在水落石出前善待我家公子,若是有滥用私刑屈打成招的,我庄家定将追究到底。”
朱广瑞朝那年轻男子看看,那男子将目光从赵冲身上收回,轻轻点了点头。
“带走。”朱广瑞命令官兵将庄忠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