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窗前,看着太阳落在一栋大厦的身后。
因为离赤道近,这个岛国的黄昏非常短。
又是一天过去了。我一下班就被带到这,已经被软禁了五天了。
太阳下班之后就是老罗送饭的时间。
老罗来了,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我们照旧边吃边聊。
今天他聊到了他的儿子。他说他这些年攒了不少钱。他准备拿这些钱供儿子上大学,然后跟老婆环游世界。他还跟我说,他想让儿子读金融学,因为他觉得这玩意儿来钱快,还很安全。
之后他替儿子向我请教在银行工作的生存法则。
我顺口胡诌了几句。一来我不懂什么生存法则,二来我觉得金融学未来可能没什么前途了。
他们把我软禁在这,绝不是为了振兴金融业,我猜刚好相反。他们要的也不是我这个人,是这幅身体里藏着的力量。我只是个容器而已。我的双手能瞬间抽空我工作着的那家银行,让它变成一个空壳子。他们想要的是这个。
但他们绝不仅仅是为了这点儿钱。
目前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拥有1400亿美元资产,这些钱也只占人类总财富的0.04%;最有钱的公司市值有8800亿美元,也只相当于人类总财富的0.24%。
财富是一个游戏系统,目的是诱骗人们沉迷其中。所以金钱与权力不同,需要每个人都有一些才最有力量。这就像打扑克牌,你可以抓一手好牌,却绝不能把整副牌拿走。
他们想要的绝不仅仅是钱。
我的使命到底是什么呢?
我问老罗:“俞三台什么时候来见我?”
他闭上嘴不说话了,收了我的饭盒,头也不回的走了。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或者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可能连俞三台是谁都不知道。
饭后,我照旧在房间里散步。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洗手间里有浴缸、马桶、洗手盆,除此再无它物。他们拿走了我身上所有的东西,我什么也干不了。
我一圈一圈地转,心烦意乱。我趴在地毯上做俯卧撑,再然后是仰卧起坐,直到大汗淋漓。我冲了个澡,把自己洗干净,然后躺在床上,思念我的新婚妻子。
我们才刚刚结婚一个月,他们干吗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让我完成使命。
他们还会放我回去么?
俞三台答应过我,事成之后会让我幸福地过完余生,就是那种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但我不确定,他们的计划能否给这个世界留下那样的生活。
我躺着,伸出双手,看着它们慢慢变成爪子。我越来越熟练了。一只爪是银色的,一只爪是火红的,两个都细长枯干,难看之极。它们陪了我一辈子,我已经自如的释放并使用他们。
我正在欣赏这对魔爪,“嘭!嘭!”,接连两声闷响,接着是玻璃爆裂和碎片落地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侧头看向窗口,有黑影跳了进来。我下意识的往旁边一滚,摔在床跟墙壁之间的缝里。耳边只听到床垫上“噗噗噗噗”的一阵怪声,像是有东西愤怒而又一股脑地激射了进去。
怪声停了下来,几个人踩着碎玻璃缓慢地朝这边来了。我的心突突直跳。“咣”的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屋里立即响起一连串枪声,砰砰啪啪,在空旷的房间里震耳欲聋。
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抱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金不换!”
我听见老罗的声音。
“在这!”
我从缝隙里爬出来。屋里一片狼藉。地板上躺着几个黑衣人,蒙着面带着头盔一动不动,应该是死了。老罗拿着手枪,靠在窗边,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他身后的窗户又有人爬进来。那人手握一条长枪,奋力向屋里一跃,接着又一滚。
老罗几乎是在那人落地的同时扑过的。眨眼间,他将来人放倒还夺了枪,他把枪口塞进对方的头盔,扣动扳机。只听一串闷响,来人的脑袋在头盔里成了浆糊。
这些天一直是老罗照顾和看守我。他身体强健,动作敏捷,所以我一早就放弃了逃跑。刚才他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眨眼间就打烂了一颗头。看来我不跑是对的。
老罗把我拉起来,半托半拽地把我带到房门前。我们刚一露头,就被一串子弹压了回来。走廊已经被对方火力封锁了。
老罗一把将我推进洗手间,关了洗手间的门。我滚进了浴缸,蜷缩在里面。外面立即响起门被撞开的声音,然后是枪声、打斗声和惨叫声。
外面的声音停了。过了十几秒,我探出半个头。洗手间的门开着,老罗趴在门口,身上有好几处都在汩汩地冒着殷红色的血。
老罗死了。他攒了一辈子的钱,他的老伴,他的儿子,还有在银行工作的生存法则,都跟着一起死了。我才认识他五天。他却为了我失去了一切。老罗,我能帮的就只有钱,如果我能找到你的老婆和孩子,我会替你完成心愿的。
此地不宜久留,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才行。外面很静,我爬出来,跨过老罗的尸体回到房间。屋里到处是尸体,只有四个活人。其中三个是杀手,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一个是俞三台。
宝蓝色西装,金黄色领带,宽脸大嘴,鼻孔上翻。他张开双臂,用法术压制着三个杀手的神经,丝毫不敢放松。
俞三台看到我,朝窗口的方向努了努嘴。
天呐!又要我跳楼。
我走到窗前,闭上眼,然后深呼吸。
俞三台放开那三个人,同时扑向我,抱着我撞出窗外。
我们俩从11楼急速坠落。离地面大约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俞三台挥手施法,我们开始减速。
突然背后传来枪声。我回头一看,那三个人居然也跳了下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他们疯了么?这可是11楼啊!
子弹尖叫着从我身边飞过。俞三台用身体挡住我,子弹打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一阵扭曲。紧接着,三个人撞上了我们,五个人重重的摔在了柏油路上。
感觉像是几百斤的锤子砸在了我的胸口。我努力喘着气,但气总是吸不到我的肺里。我的眼花了,许久才看到身边的俞三台。他目光呆滞,脸上有个洞,洞里流着血。这个陪了我一生,如同我父亲的人,已经断了气。
其中一个杀手正趴在他背上,颤巍巍地举起了抢。他还能举起枪,我却完全动不了。
他敢从11楼跳下来,就一定不是为了钱杀人。人为财死不假,但绝没有为财求死的道理。他的精神层次很高,是勇士,或者压根儿没有精神,是幽灵。这两种都超越了生命本身,都够可怕的。
一颗子弹打在了我的腿上,另一颗打在了我的右肋。他只剩下这两发子弹,谢天谢地。他又扣了几下扳机,就不动了,大概是去那边儿等我了。
我整个世界黑了。但我知道我还没死。我死过一次,我知道那种感觉。
死了以后的感觉就是你什么都感觉不到。
想象一下早上醒来,完全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因为那段时间你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死,就是那片虚无,幸运的是,你同时也不用忍受那种虚无。
那次我死了,我在虚无中。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然体会到了那种虚无。
你有思想,但你什么都感觉不到。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重力,感觉不到方向,感觉不到光。你眼前的不是黑,你没有眼睛,所以没有黑色。什么都没有。可怕的是,你还有情感。你会怕,怕得绝望。
突然,有一个人对我说话。这让我有了希望。
当时他问我:“你还想活么,按照我说的做就能活。”
只要能摆脱这种虚无,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即便让我再去死一次,何况他说的是活。
我答应了。他给我的使命是作一个容器,去承载他的一个伟大的计划。
我复活了,但是他死了。能给别人生命的人,自己却不能一直活着,这可够讽刺的。
他不是为了复活我才死的,他早已受了重伤无药可救。他是在临死之前找到我并且复活我的,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他的那个“伟大的计划”。
关于复活,我只记得这么多,只记得自己是怎么活的,却不记得怎么死的,以及我的前世是谁。
新的生命要回到婴儿的状态,而婴儿的脑重量只有成人的三分之一,大脑皮层的差距更大。我成了婴儿,留下的记忆少得可怜。可能这就是孟婆汤。
我的身体还十分脆弱,俞三台就把我抱走了。他抱得很轻、很小心。
俞三台抱走了我,这些年来一直竭尽全力地隐藏。这可以理解,能给别人生命的人都伤重死了,其他人当然更要小心。
就是这样,复活我的人还来不及交代什么就死了,而俞三台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
我这短暂的作为容器的稀里糊涂的一生,就是这样开始的。从另一个短暂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