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镇，这是一个平凡的小镇。
在张重雨儿时的记忆中，这镇子带有一股泥土的芳香。
春天，流经朝云镇中央的“溪河”是厚绿色的，两岸有枝条垂到行人头顶的柳树。
夏天，张妈会用洗净的手捏出冰凉的橘汁，送到对着电风扇风叶吹气的张重雨手中。
秋天，镇上的小孩们会一起骑自行车玩，漂移的轮辄扬起红黄的落叶。
冬天，冬天的话……
冬天有吞没少女的巷道。
张重雨不会忘记，许多年前开始，烙印在他脑海深处的碎衣片和血染的白雪。
朝云镇，本该是一个平凡的小镇。
“你问朝云镇发展得怎么样？怎么突然这样问？”游楼楼刚一回到售楼厅，就被刚才踩了自己一脚的女服务生缠上了。
难道是本人呵斥那穷小子的模样太帅？哈哈，开个玩笑。游楼楼的心里没由来地激动了一番。
游楼楼和同事们几乎没有什么日常交流，更别说被眼前这样漂亮的小女孩儿搭话了。不过，嗯，情有可原，毕竟是个新人，还不了解明月售楼部里晦暗的人际网。再说了，刚才被轰出去的那臭小子还叫这女孩儿阿姨呢，看来是对我印象不差。
“诶？前辈不知道吗？我还以为像您这么厉害的人对这方面应该很有见地呢。”女服务生笑盈盈地说。
“我，我很厉害吗？”游楼楼指了指自己，有些惊讶。
说来可悲，虽然游楼楼是明月集团的王牌售楼员，有着发现财大气粗顾客的慧眼和说服他们买房的巧舌，却从来没有被人夸赞过诸如“厉害”“好帅”之类的字样。
游楼楼自己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自己长得很矮，面相也不帅，甚至称得上有点猥琐。这就是社会的残酷之处啊，新老员工们默契地将游楼楼排挤——没有人喜欢比自己能力更强的家伙存在自己身边，关键还是个面目可憎，小丑一样的家伙。
好在以游楼楼的秉性，别人越是对他另眼相看，他越是要做给你看。他不仅多次蝉联“王牌售楼员”的称号，更是在每次获奖后，没皮没脸地跑到其他员工面前炫耀一番。他丝毫不在乎别人对他嘲讽，因为他会在那之前就把对方嘲讽一番。
“嗯。能把那家伙弄得灰头土脸，说明前辈你很有一番手段。”女服务生认真地点了点头。
Good！本大爷居然也有被称赞的一天！诶嘿嘿，还是被这样的小美女称赞！太厉害了，本大爷！
游楼楼内心欢呼雀跃，越来越觉得这个新小辈可爱。一扫和张重雨谈话时的不快，开始认真打量起了这个新入职的女孩。
“嘿嘿，谢谢。既然都被你夸厉害了，那我作为前辈，明月集团的王牌售楼员，就和你讲一讲朝云镇的故事吧。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游楼楼这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她的衣服胸口处没有佩戴身份铭牌。虽然对新人而言这算是违规行为，不过嘛，游楼楼现在心情大好，并不介意这些。
“重樱，我的名字叫做重樱。”女孩微微斜着头，微笑。
游楼楼仰头看着女孩的笑颜，一不小心出神了。
话说这个小姑娘还真是漂亮啊，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吧？而且她的皮肤也太好了吧，细腻有光泽、眼睛里像有星星、嘴唇是健康的粉红色、脖颈光滑柔嫩……啊啊啊混蛋，都当叔叔的人了，我在看些什么！
游楼楼狠狠掐了自己的腮帮子一下。说来奇怪，看着女孩的清澈的眼睛，他心中竟然莫名地升腾起了一股微妙的卑微感。奇怪啊，明明自己是那种不要脸皮的家伙……
“重、重樱是吧？诶不对，哪有姓‘重（chong）’的啊，你在逗我玩吗？”
“有的哦，虽然很少，但百家姓里的的确确有‘重’这个姓的哟？只是很少而已啦，没准世界上就只有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姓重而已哦？”
“好吧好吧，我就当你是那几个人当中的一个。”
游楼楼并不怎么相信重樱所说的，但他觉得再追究下去并没有什么意义，他打算稍微和重樱聊一聊就继续去工作了。
虽然女孩的夸奖很吸引叔叔我，可是哟，叔叔更喜欢能真实握在手中的“王牌售楼员”称号啊。游楼楼在心里这样想到，霎时间，他竟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斩断儿女情长的江湖侠客。
“哈哈哈哈，叔叔你真是有趣，哈哈。不过啦，硬要说的话，我姓张，全名叫做张重樱。可是我不大喜欢被这么叫，所以希望别人直接叫我重樱就好啦。”重樱弯腰，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个……我刚才说的话有很好笑吗……”游楼楼被重樱突如其来的笑声给搞蒙了，“算了算了，怎样都好，名字什么的就是个代号。比起叫名字，我还更希望别人叫我王牌售楼员呢，不过，你叫我前辈，我也是可以接受的。”游楼楼摆了摆手，为什么问个名字会问出这么多奇怪的东西来，他搞不懂。
“等等，重樱……张、重樱？我记得刚才那小子说自己叫做张重雨来着……”游楼楼嘀咕，接着就被重樱打断。
“应聘前我在网络上搜索过，朝云镇应该只是一个人口不到两万人的小镇，但我来到这里后，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啊？朝云镇远不止两万人的规模，而且，这样一个西南盆地的小镇，为什么会建这么多地产，偏偏生意还好得不得了。”说着，重樱指了指售楼部门口往来不息的人流。
“嚯嚯，看来你是外地人啊，不过也难怪，”游楼楼理了理思路，“别信那什么‘网络’上的东西，资料都不更新的破烂玩意儿。也就你们这些年轻人喜欢倒腾，听我的，不出两年，互联网什么的就会过时了！哼哼。”
“你查到的资料是几年前的数据了，那时朝云镇还没有经历过灾难，三年前的地震，你记得吧？”
“有点印象，说是震级超大的，我记得当时电视上还播了好几天，”重樱眨巴眨巴眼睛，“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原来这里是？”
“没错。虽然并非震源，但朝云镇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波及。再之后，随着援建工作的进行，朝云镇也理所应当地成为了重点扶持对象。该说是用力过猛还是怎样，就结果而言，朝云镇的城镇面积被拓宽了数倍，人口也激增到了将近十万人。下班过后你可以到外边朝远方眺望一下，其实，如果不是那些山丘把镇子围了起来，朝云镇还会更大也说不定。房地产之类的，只是顺应朝云镇的发展潮流而附带的东西罢了。”
游楼楼坐在刚才和客人谈话的小桌边，一边喝着清茶一边讲着。
“这该算是因祸得福吗？”重樱问道。
“哼哼，因祸得福？”游楼楼冷笑，“这种话还是留给被埋在地底下的人说去吧。可恶的是，地震只震死了无辜的平民，却没有将恶魔拉下地狱。”少有的，游楼楼紧锁眉头，表情格外严肃。
“恶魔，地狱？”重樱好奇，这种超现实的词汇在日常生活并不常见，游楼楼似乎在对自己隐瞒什么。尝试去读取游楼楼的心思，可惜，他并没有继续朝这方面思考。
“好了好了，去工作吧。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小姑娘，哦不，重樱，这可是身为王牌售楼员的前辈所讲述的朝云镇秘闻哟，不表示表示吗？”说着，游楼楼厚着脸皮朝重樱挤了挤眉毛。
“我知道了，前辈真是太太太——太厉害了！”说着，重樱俯下身来，像表扬小朋友一样摸了摸游楼楼的头，转身小跑着为其他客人添茶去了。
好幸福！好幸福！年轻就是……啊、好啊！Nice！Ni——ce！
游楼楼在心中语无伦次，身心被满溢的治愈感紧紧包裹。他不禁原地起跳一个冲拳，连嘴巴都笑歪。
要是每一个入职的后辈都像重樱这小姑娘一样讨人喜欢就好了。
游楼楼起身，理了理制服，清了清嗓子，换了换心情。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去寻找新的“猎物”了。
他感觉自己今天甚至能一口气拿下好几个客户。
“哎哎哎，客人你好，看房是吗，里边请里边请……”
明月售楼部门口，一棵巨大的棕榈树旁。
张重雨甩了甩生疼的肩膀，游楼楼把他拽出来的时候还挺用力的。
“啊这大叔，明明那么矮，力气倒不小。这就是成年人的处事方式吗，知道我没钱后的态度可真是天上地下。啊，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小孩了……”
张重雨耸了耸肩，找到售楼部周围的一家“烧仙草”，买了一杯冰镇果汁，先是冰了冰被拽疼的地方，然后回到棕榈树旁，脱下上身的西服，靠上树干，嘬着吸管，朝售楼部大门的方向看去。
“吸吸——”
“吸吸——”
张重雨一边小口吸着果汁，一边从玻璃墙外注视重樱。
“你又想做什么？”
张重雨想不通，重樱为什么要当着自己的面悄悄把游楼楼的身份铭牌给翻出来。如果不是让自己呼出游楼楼的名字，那又有什么其他的含义？
这不在计划之中。
“还朝我比鬼脸，真的只是在报复我把你叫‘阿姨’吗？小气鬼。”
“吸吸吸吸——”
“吸吸吸吸——”
“游、楼、楼？嗯，这家伙倒也不算太坏，应该是担心弄坏了我这身衣服，才转而抓我的手吧。嗯梗、梗、梗——”
张重雨的喉部有规律的起伏，还有什么比夏天来一杯冰镇橘汁更爽的吗？
“吸、吸、吸——”
“梗、梗、梗——”
酸酸甜甜！沁人心脾！
“吸吸吸吸吸吸吸吸吸吸！”
“梗梗梗梗梗梗梗梗梗梗！”
随着张重雨吮吸的频率越来越快，他的目光聚焦在了一个灰帽男人的身上。
“垫脚石来了，我却在门外。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重樱?”张重雨喃喃，他的眼神变得荒凉，将精力全然放在了这个可疑的男人身上。
男人五十岁上下，脸上的神色实在算不上正常。虽然刻意伪装平静，但无处安放的目光出卖了他。他已经在售楼部门口徘徊了有三十秒了。
有那么一瞬，灰帽男人感觉到一股刺人脊背、如寒芒般的目光从某个角落朝他射来。
男人猛地转身。
没有人，只有一棵棕榈树随夏风摇曳，和一杯空掉的饮料杯。
“原、原来是棵树……呵、呵呵、我真是太紧张了。没什么要紧的，接下来……”
男人长舒了一口气，看向明月售楼部。揣在衣兜里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掌中的弹簧刀被捏的咔咔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