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向来不太信佛,并且觉得礼佛的信徒将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神像上简直太过虚妄。可眼下我盯着窗外的艳阳春色,又实在找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了。难不成此前一枕大梦,这是睡糊涂了?可如果是梦,这未免也太过荒唐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很难在一时之间接受这个事儿。我不仅没死,而且还重返十五岁,重新又活了一遭。
命运它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不论如何,老天爷既然让我再捡回一条命,就不能再同上一回一样憋屈了。我是公主,就应当像风一样快活潇洒,再把自己锁在后院里做一个怨妇,还不如现在就再死了算了。
迎春从大殿外捧了我今夜将要梳妆的行头进来。
听闻万盛侯苏正此次在长盛边陲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宫中设宴,文武百官齐聚一堂为这位侯爷接风洗尘。而我的梦中良人,我挤破头也要嫁的那位苏执苏小侯爷,正是这位万盛侯的长子。十八九岁的翩翩少年郎,在都城纨绔大多浸在温柔乡里蹉跎光阴的时候,苏执早已数次随父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我会喜欢他,这其实无可厚非,可非就非在,苏执其实早就有了一位两情相悦的妹妹,我这横刀一夺爱,也难怪他会恨我入骨。
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而且吃了还有可能会食物中毒。如今我总算悟得了这个道理,只一门心思想想赶在父皇指婚前阻止他,这才是眼下我要办的头等大事。
迎春一边同我梳妆一边同我讲话:“咱们公主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美貌的公主,等会儿苏小侯爷见到公主啊,肯定不知道多喜欢呢。”
我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嫩得都能掐出水来。在这样的年纪里,谁不是个容颜可倾城的美人呢?于是我认真地点一点头,对迎春的话表示了极大的肯定与赞赏:“嗯,本公主的确是太美了,苏执他简直配不上我。”
迎春的手一抖,刚替我簪上的步摇啪一声落上了妆台。
这其实也不能怪她。若在平时,我单提起苏执眼睛里都直冒着星星,哪里舍得说他半句不是。就连旁人说了被我听见,也要得我好一顿教训。就这么一个我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琉璃疙瘩,如今遭我贬得一文不值,她如此惊讶,我是能理解的。
此回夜宴要比以往隆重的多,宫灯绕长廊,直从西宫烧到东殿上,偌大的皇宫通天彻地的一片通明。连天穹上的星月也隐没在这灯火之中。
大殿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我同苏执甫一晤面,他便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可见我平日里是多招了他心烦。
毕竟也是我沈凝霜掏心掏肺喜欢过的人,心中难过是真,可面子上也不能失了我身为公主的体面。于是微一颔首算是招呼过,同他擦身便落了座。
我的皇帝老子宴群臣向来豪迈,先将苏正的功绩一番夸赞,再往下依次论了封赏,三杯两盏下肚,宴会上的气氛便开始活络起来。
有青年才俊在场,话题自然而然的就到了才俊身上,而今天作为主角的才俊,首当其冲便是苏执。
其实今天到场的青年才俊不少,前来赴宴的诸位大人们大多携了家眷。苏正这一家除了苏执,还带了个小女儿苏梦芷。此人不仅同我交好,且是我前世的小姑子,是个嚣张跋扈的泼辣大小姐,不过心肠倒是不坏,我在侯府里时,身旁除了一个迎春,便只有她记得偶尔来陪我解解乏了。此外还有我的两位皇兄,我太学的老师温遇知同他的徒弟薛瑄。除此之外我能认得的,还有左丞之女冷卿卿,大学士之子恒谭。
我一看这个阵势,便知父皇打得什么主意。他老人家眼见这春色无边,不撮合成几桩婚事怕是夜里连觉也睡不踏实。
父皇他老人家站起来,一双眼睛直盯着苏执,赞赏之意溢于言表:“苏执啊,你年纪轻轻便随父立下如此大功,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啊!有你父子二人,朕何愁区区长盛啊哈哈...想来,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我明显的看到苏执动了动嘴皮子,才刚想开口回话,立刻便被我龙颜大悦的老父亲截住了话头:“好!既如此,霜儿你过来。”
我顶着苏执不太友善的目光站起来,做足了礼数,才缓缓接话:“父皇说得是。儿臣也早闻小侯爷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妹妹,小侯爷于儿臣来说,便是一位兄长,只怕日后见着了这位妹妹,还得喊一声姐姐才是。”
“卑职不敢。”苏执极是恭敬地向我行礼,我没看他,径直望向上位的父皇,问他:“您说呢,父皇?”
我父皇很明显的愣住了,我清楚地捕捉到了他老人家眼底一闪而过的迷惑,毕竟指婚是我提的,台也是我拆的,如今他下不来台,只得顺着我的台阶下了。
仰天一声干笑,故作惊讶道:“是吗?那既然如此,苏执啊,待你成婚那日,朕再来讨一杯喜酒吃嘛哈哈哈......你们都别拘束着了,既是夜宴,图的便是个开心,一个个束手束脚的,反倒叫人不自在,都给朕放开了来!”
于是诸位大人们都很给面子的喊起了万岁,让我的老父亲不至于太过尴尬。
我在殿外听着宴上的喧闹,抬头望了一眼半隐在云层里的月色,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也好,我同苏执的这一段事总算是了了,往后也不必再见着他恨不得将我片片活剐的神色。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子的眼神,也能如此怨毒。
“公主,天寒露重,咱们回栖梧宫吧。”迎春拿来披风替我披上,神色担忧的将我望着。
我极力挤出一抹笑来,同她点点头,转身便看见了同样离席的苏执。
“公主,迎春去前面等你。”路过苏执时,也没忘了礼数。
我看着迎春的背影,心想:真不愧是我挑中的人,我的眼光真好。但转眼又看到面前的苏执,立马又觉得也不是那么好。
其实苏执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无情,他冷酷,他种种的不好,那不过只是对我而言。换个角度想,他对他的青梅竹马络昭仪妹妹至死不渝,即便是被迫娶了公主,心里念的,眼里看的也全都是她。在络昭仪眼里,温柔是他,长情是他,公子如玉是他,武功盖世也是他,天下最好的是他,天下不好的跟他沾不上边儿。这样想想,其实不是我的眼光不好,也不是苏执不好,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只是他是络昭仪脚踏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却不是我的。
仅此而已。
苏执不说话,我便先开了这个口:“小侯爷似乎有话要讲?”
“为什么?”声音凛然,和他的样貌是一样好听的声色。
“为什么?”我故作深沉地想了想,而后绽出一个明媚的笑来:“自然不是为了你小侯爷咯。我是公主,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本公主今天可以喜欢你,明天就可以喜欢薛瑄,喜欢恒谭。别说是你苏执,要是本公主高兴,就是温遇知温太傅,本公主也能日日追着他。横竖喜欢这东西,也不值当什么。”
苏执的面容半隐在烛火里,我看不清他面上神色,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进了我这番话,良久,凛然声色才再次在烛火中响起:“多谢。”
我迈步折回栖梧宫,听得他这一句谢辞,头也没抬便道:“你不必谢我。”
直到远远的看见了栖梧宫的灯火,我才总算松了口气。我倒不是怕苏执,是开头同他胡扯的那几个名字,无论被哪一个听到了,都够我痛苦一阵了。
其实要论起薛瑄与恒谭此二人,我们一道在温太傅手底下受业,也算得我的同窗。
说起来,温太傅实在算得上一位高人。这位高人和世界上所有的高人一样都隐居深山却声名在外。我的皇帝老子三催四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他进宫来做了一位传道授业的太傅。实际上我的父皇本意是想让他做一位领军的谋士,但这位高人不干,只愿意做一位授人以渔的老师。聊胜于无,我的老父亲和大臣们一合计,温太傅愿意帮他培育下一代,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
鉴于我父皇的态度,宫里的人都对温太傅极是尊敬。但对我来说,这位太傅的性子过于温和,且又在年纪上只长我十岁,生得又白净又斯文,眉清目秀的看上去好像谁都能欺负的样子,由是我对这位太傅向来不抱什么敬畏之心。
至于恒谭,这厮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人长得好看,脑袋却不怎么灵光。也不是说恒谭这个人不聪明,相反,恒谭的智慧早在我五岁那年,在我还不是公主那时就在都城里颇负盛名了。但他太过刚直不懂变通,那固执的模样简直就和他当年一头撞死在大殿上的祖父一模一样。天下事物从来盈满则亏,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过刚易折,这三个中恒谭占了俩,以后怕是要吃大亏的。
再说薛瑄,这位同着温太傅一道进宫的拖油瓶,我至今也没搞清楚他的来头。只知道他是温太傅的徒弟,比我年长一岁,是个整日里冷绷着脸的一座冰山。我同他没什么交集,就连平日里上课招呼也不打一声。由是薛瑄在我心中,是个顶顶冷酷的神秘男孩。
由于我跟苏执胡扯了一大段太过不着边际的浑话,结果当天晚上,我就发了个极度可怕的噩梦。
当时是,我同我的老师温遇知拜堂成亲,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师一夕之间成为了我的驸马,更可怕的是,薛瑄这个顶顶冷酷的神秘男孩,竟然望着我眼巴巴地喊了一声“娘亲......”
这简直太可怕了!
我顶着满头冷汗垂死梦中惊坐起,迎春托着铜盆进来,见我一脸惊慌,忙放下铜盆向我表达关切:“公主怎么了?”
我定睛看着她,抬手拭了拭鬓角冷汗,想了想,很认真地问她:“你说...薛瑄那块臭冰块有没有可能其实是温太傅的儿子?”
“啊......”迎春脸色一僵,很明显地愣住了,支吾道:“不......不可能吧...这二人的性子,也差了太多了吧...况且温太傅的年纪,也只比薛瑄大了九岁而已。公主如此说来,未免也太那个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迎春说的很有道理。
二月的气候仍旧如常的冷,日头虽好,却冷冰冰没有半点温度,挂在天上仿佛就是个摆设。迎春替我梳妆好,又抱了一领极厚的披风给我系上。我感到有些轻微的呼吸困难,觉得这实在是有些夸张了。
昨夜的宴席明晃晃通明彻夜,今日的学还是照样要上的。宫里的迎春花抓住了一点早春的气息,幽幽地吐了一点青色的嫩芽。我深吸了一口清新且带着春意的空气,然后猫着腰钻进了去太学的轿子。
因为昨天晚上的梦,我没能睡上一个好觉,此时困意袭来,正打算闭着眼睛小憩一阵,轿子外头却吵吵嚷嚷。一个声音尖细的内侍掐着嗓子在骂人,然而骂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懂。不过听这语气,真是气得很了。
我喊停了轿子循声而去,迎春跟在我身后苦口婆心的规劝,叫我不要迟到云云。我充耳不闻,循声迈进一处稍显荒凉的宫墙,抬眼便见着一个拎着一条拂尘的内侍指着一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小公子破口大骂。走得近了,我才看着这位骂人的内侍挂了一身的汤水饭菜,嘴里骂人的词我也总算听明白了一句:小畜生。
“大胆奴才!见了公主还不跪下!”迎春人虽小,气势倒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骂人的内侍闻声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不停地左右开弓扇自己的嘴巴。
我没理他,径直走向那一位挨骂的小公子,问他:“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他转过头来看我,一双眸子剔透得如同天山的冰雪一般,那样清冷,又那样高洁。一瞬间,料峭的春寒仿佛化作了春风,是的,我荡漾了。
其实这真的不能怪我,我自认见过的美人不算少,像苏执和我昨日提到的那三位,不论是样貌还是身段,皆是一等一的好。但眼前这位着实无双,同他一比,苏执众人在我眼中竟也算不得多出挑了。
这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美人之外还有美人啊。
他乍一看我,我便脸红得像个煮熟的蟹子,一时激动,被一口口水给呛着了。
“咳咳咳...咳咳......”
迎春一个箭步上来替我顺气。
我看他丝毫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便示意地上正在扇自己耳光的内侍停下,歇了一会儿,问他:“怎么回事?”
内侍战战兢兢地磕了个头,一张惨白的脸已有些微微发紫:“回公主,这位公子是此回长盛送过来的皇子,长盛的小殿下公仪衡。”
“你也知道他是长盛的殿下!?”我敛了眉,摆出一副厉色:“他是长盛的皇子。他来到大宣,便是大宣的客人。他是主子你是奴才,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你今天敢如此折辱他,明天是不是也要如此对我?!”
“公主饶命,奴才不敢!奴才知错,公主饶命啊!”
我转过头不去看他,听着他以头抢地的咚咚磕头声只觉得心烦:“行了,罚去三个月的的月奉,再去内务府领三十个板子吧。”
内侍一边叩谢一边屁滚尿流地跑了。
说起来,我在上一世并没有见过公仪衡,只知道宫里似乎是有这么个人,在我嫁给苏执的两年后,便由他们长盛的使臣接回长盛了。
我这是头一回见他,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一个人长得好看,是真的可以好看到不分男女的。
公仪衡还是不开口同我说话,但看我的眼神已经有了几分缓和。
他一看我,我便面上一烫,耳尖都渡上飞红。我心道,完了,我可能是栽在公仪衡手里了。
“虚伪。”公仪衡的声音清冷得很,本来没什么起伏,但带了一点少年的沙哑,听起来居然有点撒娇的意思。
我自动过滤掉了他这句话里的敌意和讽刺,发现他的脸色惨白,本该红润的唇色有些青紫,这才注意到在这料峭春寒里,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霜色长衫。
于是我像所有话本里写的那样,潇洒地解下身上的披风温柔地给他围上,就在那一瞬间,顿时便觉得自己轻灵了好几公斤。
“你不必谢我,这是我借你的。你记着,日后连本带利,这是要还的。”我看得出来,公仪衡虽身陷囹圄,但心气却忒高。他不愿意接受旁人的同情与怜悯,他觉得那是施舍,他不屑。
彼时我并不知道,这位心高气傲霜雪琢成一般的清高公子,他过去是怎样的黑暗,而将来又将会经受怎样不堪的折辱。
若我知道,我就会在这里杀了他。
我笑着去看他,他也看着我,良久,他才终于将眼尾抬起来一点,雪色的面颊上嵌着温柔的眉眼,高挺的鼻,殷红的唇,这些美好都掩藏在绯红的披风下,温柔又锋利,像是一刃将要开始消融的冰刀。
他说:“好。”
不用想,我的脸肯定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