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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西方饭店

一到饭店,卡尔立刻就被带进一间类似办公室的房间,女厨师长手里拿着一本备忘记事本,正在那里向一个年轻的女打字员口授一封信。极其精确的口授声,熟练而富有弹性的打字机键盘的弹击声急促追逐着只是偶或可以听得见的挂钟的滴答声,那挂钟几乎已指向十一点半。“好了!”女厨师长说,合上记事本,女打字员一跃而起,把木盖罩在打字机上,在做这一机械性工作时眼睛始终没离开卡尔。她看上去还像个女学生,她的围裙熨得非常讲究,譬如两肩都带着波纹,头发蓄得高高的,看了这些细节之后再看她那张严肃的面孔,人们不免有点感到惊异。先向女厨师长、后向卡尔欠了欠身之后,她便离去,卡尔则不自觉地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望着女厨师长。

“好哇,您到底来了,”女厨师长说,“您的同伴呢?”

“我没有带他们来。”卡尔说。

“他们大概一大早就要上路的吧。”女厨师长说,好像是在向自己解释这件事情似的。

“难道她会不想到,我也要一起上路的吗?”卡尔暗暗问自己,为了排除任何怀疑所以便说,“我们闹翻了。”

女厨师长似乎把这理解成为一则愉快的消息。“这么说,您现在自由了?”她问。

“是的,我自由了。”卡尔说,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无用的了。

“您听着,您不想在这儿饭店里弄个差事干干吗?”女厨师长问。

“很愿意,”卡尔说,“可是我的知识少得可怜,譬如我连打字都不会。”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女厨师长说,“也许您暂时只得到一个小小的职务,然后您就得争取通过勤奋和谨慎步步高升。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在某个地方站住脚跟总比到处闲荡要好些,要可取些。我觉得您不适合到处闲荡。”

“所有这些看法舅舅也会同意的。”卡尔暗自思忖并赞许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想起来,人家这么为他操心,可他还没作自我介绍。

“噢,请您原谅,”他说,“我还没有作自我介绍,我叫卡尔·罗斯曼。”

“您是德国人,对吗?”

“是的,”卡尔说,“我来美国的时间还不长。”

“您是哪里人?”

“波希米亚布拉格人。”卡尔说。

“您瞧,”女厨师长操着带浓重英语腔的德语说,几乎把胳臂也举了起来,“那我们就是同乡了,我叫格蕾特·米策尔巴赫,是维也纳人。布拉格我熟悉极了,我曾在文策尔广场的金鹅饭店里干过半年。您想想这有多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卡尔问。

“这已经是许多年,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老金鹅饭店,”卡尔说,“已经在两年前拆掉了。”

“是呀,当然。”女厨师长说,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了。

但是她突然又变得活跃起来,抓住卡尔的双手喊道:“现在,既然已经证实您是我的同乡,您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离开这儿了。您决不可以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譬如您愿意当电梯工吗?只要您说一声愿意,那您就当上了。您已经跑过一些地方,想必您也知道,谋到这样的职位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因为这是人们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开端。您会接触到所有的客人,人们总是见到您,人们让您去办些小差使;总之,您每天都有机会,您会有出息的。其余的事就全包在我身上了。”

“电梯工我很愿意当。”稍过片刻卡尔说。以读过五年中学为由而对开电梯的职务抱有顾虑,这未免太荒唐了。在美国,其实倒是蛮有理由为这五年中学感到羞愧的。况且,那些电梯工一直很中卡尔的意,他觉得他们就像是饭店的装饰品。

“不要求具备语言知识吗?”他还问。

“您会说德语,又能讲一口漂亮的英语,这足够了。”

“英语是我到美国以后两个半月内才学会的。”卡尔说,他以为,他不可以隐瞒自己的这个惟一的优势。“这说明您有足够的有利条件,”女厨师长说,“现在我回想起,英语曾给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这当然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昨天我还谈到过这件事。因为昨天恰好是我的五十岁生日。”说罢,她面带笑容试图从卡尔的面部表情上看出这五十大寿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那我祝您生日快乐。”卡尔说。

“这可是一个人随时都用得着的。”她说,握了握卡尔的手,因在用德语交谈时想起的这句古老的家乡俗语而变得有些忧郁了。

“可是我在这里耽误您的时间了,”随后她大声说道,“您一定很累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白天再谈吧。遇到了一个同乡,一高兴就把人高兴糊涂了。您来吧,我领您到您的房间里去。”

“我还有一个请求,女厨师长太太,”卡尔望着桌上的电话机说,“明天,也许是一大清早,我从前的同伴会给我送来一张照片,我急需这张照片。可以劳您驾给门房打个电话,请门房让来人来见我,或者让我去见他们?”

“可以,”女厨师长说,“可是让门房替您把照片收下,这不行吗?可不可以问一下,这是一张什么照片?”

“这是一张我父母的照片,”卡尔说,“不行,我得亲自和来人谈谈。”女厨师长不再说什么,打电话给门房值班室下达了相应的命令,她在电话里说了卡尔的房间号码是536。

然后,他们穿过一扇与大门对着的门,走到外面的一条小过道上,看见一个小个儿电梯工靠在栏杆边上打瞌睡。“我们可以自己开电梯。”女厨师长小声说,让卡尔走进电梯。“一天工作十至十二个小时,这对于这样一个男孩来说确实是太长了点了。”随后她说,他们乘电梯向上,“但是这种怪事就出在美国。譬如这儿这个小家伙,他也是半年前才同他父母一块儿到这儿来的,他是意大利人。现在看他那模样,仿佛他顶不住这工作,面孔消瘦,上班时睡着了,虽然他生性殷勤热情——但是他还只需要在这里或在美国的别的什么地方干半年,便可毫不费劲地顶住一切困难,五年以后他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了。这样的例子我给您讲几个小时也讲不完。不过,我根本没想到您,因为您是个壮实的孩子;您今年十七岁,嗯?”

“下个月我满十六周岁。”卡尔回答。

“才十六岁!”女厨师长说,“好好干吧!”

到了楼上,她把卡尔领进一个房间,这个房间作为阁楼虽然有一堵墙是斜的,但是在两个白炽灯泡的照耀下却显得起居很舒适。“陈设简陋,您别见怪,”女厨师长说,“因为这不是饭店的客房,而是我的三间一套的住房中的一个房间,所以您丝毫也不妨碍我。我插上套间的房门,您就可以随意待在房间里。明天,作为饭店的新雇员,您自然就会有您自己的一间小房间。倘若您和您的同伴一起来,那我就叫人给你们在勤杂工睡的通铺房里搭张铺了,但是由于您现在是独自一人,我想,您还是住这儿合适,哪怕您只得睡在一张沙发上。现在您好好睡一觉吧,养足了精神好干活儿。明天的活儿还不会太累。”

“我衷心感谢您的一片好意。”

“等一等,”她在门口站住脚说,“您这样可是不一会儿就会被吵醒的。”说着,她走向房间的一扇边门,敲门喊道:“特蕾泽!”

“什么事,女厨师长太太。”小女打字员应声道。

“早晨叫醒我的时候,你得从过道走,这儿房间里睡着一个客人呢。他累极了。”她说这句话时,对着卡尔笑了笑,“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女厨师长太太。”

“那好吧,晚安!”

“祝您晚安。”

“几年来,”女厨师长解释说,“我的睡眠一直很不好。现在我可以对我的职位满意了,本来就没有什么要发愁的了。但是这准保是我从前的忧愁带来的不良后果,造成我今天的这种失眠。要是凌晨三点能入睡,我就很高兴了。但是由于我五点,最晚五点半就得上班,所以我不得不让人叫醒我,而且叫醒我时还得特别小心,别让我那业已紧张的神经变得更紧张。平时喊醒我的正是这个特蕾泽。不过现在您确实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我简直扯个没完。晚安!”尽管她体态臃肿,她却几乎轻捷快步地走出了房间。

卡尔巴不得睡上一觉,因为这一天下来他已是疲劳不堪。他根本不敢奢望还会有比这更舒适的环境可以让他美美地睡上一大觉。虽然与其说这个房间是作卧室用的,还不如说它是一间起居室,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女厨师长的一间会客室,而且还特意为他搬来了一张盥洗台供他今晚使用,然而,卡尔却并不觉得自己是个闯入者,而是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受到更好的照料罢了。他的行李箱已拿来放好,大概已有好长时间没处于比这里更安全的场所了吧。一只上方罩有一条大网眼羊毛毯的、带活动格层的矮柜上,摆放着各种带镜框的和夹在玻璃下面的照片;参观房间时,卡尔在柜前站住脚,仔细观看照片。大多是些旧照片,照片上的人多数是女孩子,她们身穿旧式、不舒适的衣服,头戴松弛、小而高耸的宽檐帽,右手拄着一把伞,脸对着观者,目光却避开观者。在男人的照片中,一位年轻士兵的照片特别引起卡尔的注意,他已将小便帽放在一张小桌上,蓄着一头蓬乱的黑发挺直身子站着,脸上堆着一片骄傲的、却受到抑制的笑容。照片上,他的制服上的钮扣被人在事后涂上了金色。所有这些照片八成还是在欧洲拍的呢,人们本来也很可能会在照片的反面看出这一点来的,但是卡尔不想去拿它们。一如这些照片在这里这样放着,他本来也想把他父母的照片这样摆放在他未来的房间里的。

为了他的女邻居的缘故,卡尔尽量轻手轻脚,彻底擦洗了一下身上。正当他擦洗完毕后伸展四肢躺在他的沙发榻上准备享受甜蜜的睡眠的时候,他好像听见有人在轻轻敲击一扇房门。人们无法马上断定,是哪扇房门,也可能只是一种偶然的响声。这声音也没有马上就重复出现,而正当卡尔几乎就要睡了的时候,那声音却又响了。但是现在没什么可怀疑的了,是敲门声,是从女打字员的那扇房门那儿传来的敲门声。卡尔踮着脚尖跑到门边,用小到即使隔壁有人在睡觉也不会把任何人吵醒的声音问:“您有什么事吗?”

马上传来同样小声的回答:“您不想把门打开吗?钥匙插在您那一边呢。”

“行,”卡尔说,“只是,我得先穿上衣服。”

出现片刻的寂静,随后那边说:“这就不必要了。您开开门后就躺到床上去,我等一会儿。”

“好吧,”卡尔说,也这样做了,而且他还拧亮了电灯,“我已经躺下了。”随后他便稍许大声一点说。话音刚落,小女打字员也就已经从她那间黑糊糊的房间里走了出来,穿着在下面办公室里穿的衣服,看来整个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没想到要睡觉。

“请您多多原谅,”她稍稍弯下身子站在卡尔床榻前说,“还请您别把我泄露出去。我也不想打扰您多久,我知道您已累了。”

“没那么严重,”卡尔说,“可是我也许还是穿上衣服的好。”他不得不伸直身子躺着,为的是可以齐脖盖住身子,因为他没穿睡衣。

“我只待一会儿,”她说,并伸手抓住一把椅子,“我可以坐到沙发榻旁边来吗?”

卡尔点点头。于是,她紧挨沙发榻坐下,卡尔不得不将身子往墙边挪了挪,以便可以仰头看到她。她长着一张匀圆脸,只是额头高得异乎寻常,不过这也许只不过是她的发式不太合适的缘故吧。她的衣服干净、整齐。她的左手捏着一条手帕。

“您要在这里长期待下去吗?”她问。

“还没完全决定,”卡尔回答,“但是我想,我会留下来的。”

“那就很好,”她说,并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脸,“我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

“这就怪了,”卡尔说,“女厨师长太太对您可友善啦。她根本就不像对待一个雇员那样对待您。我本来还以为你们是亲戚呢。”

“哦,不是的,”她说,“我叫特蕾泽·贝希托尔德,我是波美拉尼亚人。”

卡尔也作了自我介绍。随后,她便第一次正眼望着他,仿佛这一通姓名她觉得他更陌生了一点了。他们沉默了片刻。随后她说:“您可不要以为我是个不知感恩的人。没有女厨师长太太,我的境况就要糟糕得多。以前我在这家饭店里当过帮厨女工,而且差一点已经要被解雇了,因为我干不了那繁重的活儿。这儿的人要求很高。一个月以前,一个帮厨女工仅仅由于过度劳累而晕倒了,在医院里躺了十四天。我的身体不是很强壮,从前我吃过许多苦,所以有点儿发育不良;您一定看不出我已经十八岁了。但是现在我已经强壮一些了。”

“这儿的活儿想必确实一定很累,”卡尔说,“刚才在楼下我就看见一个开电梯的孩子站着睡着了。”

“可是电梯工的境况还是最好的呢,”她说,“他们挣的小费可多啦,干的活毕竟也远不如厨房里的人辛苦。可是有一回,我确实很走运。有一次,女厨师长太太需要一个女孩子去给一个宴会摆餐巾,派人下来到我们帮厨女工中物色合适的人选,这儿有将近五十个这样的女孩子,我恰好被选中,并且使她感到很满意,因为摆餐巾这活儿我一直很在行的。于是,从那时候起,她就把我留在她的身边,渐渐地把我培养成了她的秘书。我跟着她学到了许多东西。”

“有那么多要打字的吗?”卡尔问。

“啊,多着呢,”她回答,“这一点您可能根本想象不到。您已经看到,今天我一直工作到十一点半,而今天还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当然我也不是老是打字,城里我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卡尔问。

“这个您不知道?”她说,“拉美西斯。”

“这是一座大城市吗?”卡尔问。

“很大,”她回答,“我不喜欢进城去。可是您莫非真的想睡觉了吧?”

“不,不,”卡尔说,“我还根本不知道,您找我有什么事。”

“因为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不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但是如果确实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伴儿的话,那么,现在终于有人听我讲话,我也就感到幸运了。在楼下餐厅里我就已经看见您了,我恰好来叫女厨师长太太,看见她正领着您到食物贮藏室里去。”

“那个餐厅大得吓人。”卡尔说。

“我已经完全不觉得它大了,”她回答,“可是我方才只是想说,女厨师长太太确实对我很亲切,只有母亲才会对我这样亲。可是我们在职位上差别实在太大,就无法推心置腹地和她说话。从前,在帮厨女工中我曾有过几个知心朋友,但是她们早就不在这儿了,而新来的女孩子们我几乎一个也不认识。有时,我竟觉得,我干现在的工作比干从前的工作还吃力,可是我还不如从前干得好,女厨师长太太只是出于同情才让我留在我现在的这个岗位上。说到底,还真的要受过比较好的学校教育才能当秘书哩。说这话是个罪过,可是我常常担心自己会精神错乱。天哪,”她突然以快得多的速度说并轻捷地伸手握住卡尔的肩头,因为他的双手在被子下面呢,“可是您不许向女厨师长太太吐露一个字,否则我真的就完蛋了。我工作不得力,已经给她造成了麻烦,如果我再给她添加烦恼,那我就真的惨了。”

“我当然什么也不会对她说的。”卡尔回答。

“那就好,”她说,“您就留在这儿吧。您留下,我会感到高兴的,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我们就可以互相帮助。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马上就对您产生了信任。可是,尽管如此——您看,我这个人多坏——我也产生过恐惧,我怕女厨师长太太会让您顶替我当秘书并将我解雇。刚才您在楼下办公室里的时候,我一个人在这儿坐了很长时间,我才把这件事情想通了,我觉得,您接手我的工作,这甚至是件大好事,因为您肯定更胜任这些工作。要是您不愿干到城里去跑腿的事,这些活儿可以仍然由我来干。不然的话,我可是在厨房干活一定会更有用武之地的,尤其是因为现在我的身体也已经变得强壮一些了。”

“事情已经办妥了,”卡尔说,“我当电梯工,您仍然当女秘书。如果您把您的这些打算向女厨师长太太哪怕透露那么一丁点儿,我就把您今天对我说的其他的话也透露出去,尽管我会因此而感到难过。”

这种口气使特蕾泽感到如此激动,以致她竟扑倒在床上,啜泣着把脸埋进被褥里。

“我什么也不说,”卡尔说,“可是您也不许说什么。”

这时,他再也不能完全藏身在被子下面了,稍稍抚摩她的胳臂,找不到一句合适的可以安慰她的话,只是心里在想,这儿的日子真不好过噢。她终于平静下来,平静到起码为自己哭泣觉得羞愧了,感激地望着卡尔,劝他明天好好睡一觉,并答应,如果抽得开身,就在八点左右上楼来叫醒他。

“叫醒人您倒是挺在行的。”卡尔说。

“嗯,有些事我干得来。”她说,用手轻柔地掠了一下他的被子向他告别,跑进她的房间里去。

第二天,卡尔坚持马上上班,虽然女厨师长太太想在这天放他的假,让他去逛逛拉美西斯城。但是卡尔坦率陈述,说是逛拉美西斯城以后还会有机会,现在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开始工作,因为一项为另一个目的服务的工作他已经在欧洲无谓地中断了,如今开始当电梯工,而那些比较能干的男孩在他现在这个年龄起码都快要按自然顺序承担更高一级的工作了。说是他从当电梯工干起,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他必须特别抓紧时间,这同样也是正确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去逛城市,他决不会快活的。特蕾泽要他走一条捷径,他连这条捷径也决定不去走。他脑海里总是浮现着这样的想法,即倘若他不努力的话,他到头来可能会落得和德拉马什和鲁滨孙相同的下场。

在饭店裁缝那儿,他试穿电梯工制服,那些制服缀有金钮扣和金绦带,外表显得很华贵,可是一穿起来,卡尔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寒颤,因为特别是上衣的腋下寒丝丝、硬邦邦的,还带着在他之前穿过这件衣服的电梯工留下的永不干涸的汗渍。主要是制服的胸的上方部位还得特意为卡尔加宽,因为十套现有的制服中没有一套他能将就着穿的。尽管这项缝纫活非做不可,虽然裁缝师傅似乎十分顶真——制服交付后两次经裁缝的手退回车间返工,一切都在几乎不到五分钟之内全解决了,而卡尔在离开试装室时则已是个身穿贴身裤子和一件紧巴巴短上衣的电梯工。尽管裁缝师傅口口声声说短上衣不紧,可是卡尔穿在身上却憋闷得一再要作深呼吸运动,因为他想知道,他还能不能随时进行呼吸。

随后,他到侍者总管那儿去报到,他将在这个总管的手下干活。这是一个身材颀长、相貌堂堂的大鼻子男子,年龄在四十岁上下。他连和卡尔寒暄几句的时间也没有,仅仅是按铃叫来了一名电梯工,还恰巧就是卡尔昨天见过的那个。总管只叫他的教名吉阿科莫,卡尔后来才弄清楚这个教名,因为凭英语发音是没法听出这个名字来的。这个男孩便接到了向卡尔讲解开电梯要领的任务。可是他是如此胆怯和匆忙,以致尽管从根本上来说有待讲解的要领很少很少,卡尔却几乎连这很少的几个要领也未能从他那儿学到手。吉阿科莫肯定也很恼火,显然由于卡尔的缘故他不得不离开开电梯的岗位,被分配给女服务员去当下手,按照某些他不肯说出口来的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他觉得这是一件有损他名誉的事。卡尔特别感到失望的是,一个电梯工和电梯机械装置的关系仅仅是简单按一下电钮将电梯开动而已,而修理传动机构则完全是饭店机修工的事,所以譬如吉阿科莫尽管已经开了半年电梯却既没有亲眼见过地下室里的传动机构,也没有亲眼见过电梯内部的机械装置,虽然据他直言相告,他是很想开开这个眼界的。这压根儿就是一桩单调乏味的工作,工作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白班和夜班交替着干,按吉阿科莫的说法,这活儿累得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假如不会站着睡几分钟觉的话。卡尔听了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他心里明白,恰好是这种本事让吉阿科莫丢了这份差事。

卡尔开的电梯只管最高的那几层,这正中卡尔的下怀,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必和很苛求的富人们打交道了。不过话说回来,人们在这里也不能像在别处那样学到许多东西,这活儿也只是对初出道的人来说才是个好差事。

过了第一个礼拜之后,卡尔便认识到,他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他那部电梯里的黄铜部件擦得锃亮,其余的三十部电梯中没有一部可以与之媲美。假如与卡尔同开这部电梯的那个男孩哪怕只是近似于这么勤奋并且并不因为卡尔勤奋就觉得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偷懒的话,那么,它们也许还会更加金光闪亮。那人是个在美国出生的美国人,名叫雷内尔,是个黑眼睛、面颊平坦而略显凹陷的爱打扮的男孩。他自己还另有一套漂亮的西装,晚上不当班时,他便穿上这身西装,洒上点香水,急匆匆进城去;有时他也请卡尔晚上给他代班,说是因为他得出去给家里办点事。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衣着打扮同这类托辞自相矛盾。尽管如此,卡尔能容忍他,而且,每逢这样的晚上,雷内尔身穿自己的西装外出之前,总要到下面电梯旁在他面前站住脚,一边将手套套在手上,一边还稍稍表示歉意,随后便穿过走廊离去。每逢这种时候,卡尔还感到高兴呢。不过,卡尔给他代班,也只不过是想给他帮个忙而已,他觉得,向一个年龄较大一点的同事效这份劳,这在他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是理所当然的,老这么干那是不行的。因为没完没了地在电梯里上上下下实在是够累的,况且在晚上电梯几乎一直得不停地开着。

不久,卡尔也学会了深施短促的鞠躬礼,这是电梯工都必须学会的,而且小费他也接得飞快。小费迅速塞进他的背心口袋里,谁也无法从他的面部表情上判断出,小费是多还是少。他格外殷勤地给女士们开电梯门,跟在她们后面慢慢一跃进入电梯,她们生怕弄坏了裙子、帽子和悬挂着的饰物,进电梯时一般都比男士们迟缓。电梯行驶时他紧靠着门口站着,背对着他的乘客,因为这样最不惹人注意,并且用手握着电梯的门把手,为的是好在电梯停靠的瞬间可以迅速向一边推开电梯门而又不致把乘客吓着。电梯行驶过程中,偶尔会有一个人拍拍他的肩膀,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仿佛正等着人家问他似的,他便会急忙转过身来,并用响亮的嗓音给予回答。尽管有许多部电梯,还是常常会拥挤,尤其是在剧院散场或某几次特别快车到达之后更是拥挤不堪,以致乘客刚一出电梯门到达楼上,他马上又得向下飞奔,去接在那儿等候的客人。他也可以拉一根从电梯间穿过的钢丝绳,提高平常速度,然而这是电梯操作规则上明令禁止的,而且这样做也有危险。当电梯里载有乘客的时候,卡尔从不这么干,但是如果他已在楼上将乘客送出电梯,而下面另有客人等着,他便毫无顾忌,像个水手那样用力地、有节奏地一把一把拉那钢丝绳。而且他也知道,别的电梯工也是这么干的,他不愿意让别的电梯工抢走了他的乘客。个别久住这家饭店的客人——这种情况在这里相当普遍——偶或露出一丝笑意表示他们把卡尔看作是自己的电梯工,卡尔表情严肃、内心却愉快地领受这份好意。有时候,如果乘客比较稀少,他也能接受某些特殊的小差使,譬如给一位不愿再烦神回自己房间去的客人取一件落在房间里的小物件,于是他就独自乘着他那部在这样的时刻令他倍感亲切的电梯飞快上楼,走进那间陌生的房间,他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件通常不是到处乱放在房间里便是挂在衣钩板上,感觉到一块外国肥皂、一种香水、一种漱口药水的特殊气味,丝毫没有多耽搁时间便拿着通常是尽管交代得不清楚也找到了的物件又飞快返回。他常常为不能承接更重要的差事而感到惋惜,因为这类事都由专门的仆人和跑腿的男孩去干,他们出门办事都骑脚踏车,甚至骑摩托车。卡尔只能在时机有利时干些从客人的房间到餐厅或游乐厅的跑腿的差事。

每逢他干完十二个小时的活之后接连三天于晚上六点,接下去又接连三天于早晨六点下班的时候,他总是如此疲惫不堪,以致他顾不得看上旁人一眼,便径直上床睡觉。他的床就在电梯工的集体大寝室里,女厨师长太太的影响力也许确实并不像他在第一天晚上所想象的那么大,她虽然尽力想给他弄个自己的小房间,而且这事她大概也几乎快要给办成了,但是由于卡尔看到,这事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为这件事女厨师长太太和她的上司、那么忙得不得了的侍者总管通了多少次电话,他便主动放弃这个要求并指出,他不愿意因为享受到一种并非真正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的好处而受到别的电梯工的妒忌,从而使女厨师长太太相信他主动提出放弃态度是严肃认真的。

这间大寝室当然不是什么安静的卧室。由于每一个人不尽相同地在这十二个小时的业余时间里吃饭、睡觉、娱乐、挣外快,所以大寝室里始终活动频频、热闹非凡。有几个人在睡觉,用被子蒙住了耳朵,好不听这嘈杂声;一旦有一个人被吵醒,他就气得大叫大嚷,直骂别人叫嚷,结果是那些睡得还算安稳的人也受不了了。几乎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烟斗,这也算是一种奢侈了吧,卡尔也弄来了一个并且很快便对它喜欢上了。可是在上班的时候不许抽,结果就是,在大寝室里,只要不是非睡觉不可,便人人都在抽烟斗。于是乎,每一张床都笼罩在一片每人自己吐出的烟雾中,一切都沉浸在腾腾的雾气里。虽然其实多数人原则上都同意夜里只在寝室的一头亮一盏灯,可是这一条却根本不可能得到贯彻执行。倘若这个建议得以贯彻的话,那么那些想睡觉的人就可以在半个黑暗的寝室里——这是一间四十个床位的大寝室——安安稳稳地睡他们的觉,其余的人就可以在亮处掷骰子、打牌,或干些其他需要灯光照明的事情。倘若一个人想睡觉了,而他的床却在半个寝室的亮处,那么他就可以睡在暗处的一张空床位上,因为空床位有的是,没有人对别人这样临时占用自己的床位表示些许的反对。但是这样一种安排没有一个夜晚会得到遵守的。譬如,总有那么两个人,他们利用暗处睡了会儿觉之后心血来潮,在他们的床上,在一块搭在两张床之间的木板上玩起扑克牌来了,他们理所当然地就拧亮了一盏合适的电灯,如果睡觉的人正好脸对着这盏灯,那么那刺眼的灯光便会刺得他们猛地跳起来。人们虽然还会来回翻几个身,但是最后也无可奈何,只好和同样被吵醒的邻床就着新亮起来的灯光也玩起扑克牌来。于是乎,所有的烟斗自然也就又冒起烟来。当然也有几个人,他们无论如何也要睡觉——卡尔通常均属此列——他们不是把脑袋枕在枕头上,而是将枕头盖在脑袋上,或者用枕头裹住脑袋;可是,如果邻床半夜三更起来,想在上班前还到城里去寻欢作乐一番,如果他在安装在自己床位一头的洗脸盆里哗啦哗啦、水珠飞溅地盥洗,如果他不但扑腾扑腾地穿靴子,而且还要跺跺脚使靴子穿在脚上更舒适些——尽管是美国的靴型,几乎所有人的靴子都太紧,最后,梳妆打扮时他发现还缺一样小物件,就掀起睡者的枕头,人家头蒙在枕头下面,其实早已被吵醒,便没好气地对他一顿臭骂,如果情况是这样,人们如何还能继续睡觉呢?可是他们却也都是体育运动员,是年轻的、通常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是不愿意错过进行体育锻炼的机会的。如果你半夜里被大吵大闹的声音惊醒而起,你准保会看到在你自己床旁边地上有两个摔跤运动员,还会在刺眼的灯光下看到在四周所有的床上笔挺地站着穿裤衩和背心的行家里手。有一次在进行一场这样的夜间拳击比赛的时候,拳击手中的一个被正在睡觉的卡尔绊倒,而卡尔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从那孩子的鼻子里流出来的鲜血,人们还没来得及采取什么防范措施,整床被褥就被鲜血染红了。卡尔往往是在企图获得几个小时睡眠的尝试中度过几乎是那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光的,虽然他也很想参加别人的闲谈;可是他总是觉得,别人在生活上都领先他一段距离,他必须通过更勤奋的工作和清心寡欲来弥补自己的这个不足。虽然主要是从工作上考虑,他很重视睡眠,但是他既不向女厨师长也不向特蕾泽抱怨大寝室里的情况,因为首先,基本上所有的电梯工都在遭这个罪,大家都没怎么抱怨,其次,他怀着感激的心情从女厨师长手中接受了开电梯这份差事,而大寝室里的磨难正是他作为电梯工必须完成的一部分任务。

在交接班时,他每星期可以得到一次二十四小时的休息时间,他利用其中的一部分空闲时间去看望一两回女厨师长,瞅准了特蕾泽有那么一点空闲时间的时候去和她简短交谈几句,在随便什么地方,在一个角落里,在一条走廊上,难得在她的房间里。有时他也陪她到城里去办事,所有这些事情都必须极其迅速地办完。然后,卡尔拎着她的包,他们几乎奔跑着赶到最近一个地铁车站,列车行驶得飞快,仿佛它没有遇到任何阻力被那么一吸就吸过去了似的,他们不一会儿就已经下车,也不等电梯,因为他们嫌它太慢,就啪嗒啪嗒踏着阶梯而上,出站一看,只见一个个大广场,星罗棋布的街道从广场向四周分叉开去,四面八方径直汇来的交通洪流使广场喧嚣一片,可是卡尔和特蕾泽互相紧挨着急忙奔进各色各样的办公室、洗衣铺、仓库和商店,办理一些用电话不容易办妥、而又并非特别责任重大的订购业务和进行交涉。特蕾泽不久便发现,卡尔在这方面的帮助不容忽视,在他的帮助下许多事情办得快多了。有他作陪,她再也不必像从前那样往往是等着那些十分忙碌的生意人什么时候有空来听她的。他走到斜面桌前,不停地用指关节敲桌面,直敲到有人来答话为止,他越过人墙喊出他那还一直有点过分尖锐的、从成百个人的声音中轻易就能听得出来的英语,他毫不犹豫地向那些人走过去,即便他们已经神情傲慢地退回到最长的营业厅的深处也罢。他不是出于任性才这样做并且尊重各种阻力,但是他觉得自己有可靠的后盾,自己有这个权利,西方饭店不是一家可以等闲视之的主顾,况且特蕾泽尽管有办事经验,但毕竟也需要帮助。

“您就一直帮我一起干吧。”有时她乐呵呵地说,因为他们特别顺利地办完了一件事。

在卡尔逗留拉美西斯的一个半月的时间里,他只有三次在特蕾泽的小房间里待了较长的时间,有数小时以上。她的小房间当然比女厨师长的任何一个房间都小,摆在房间里的不多几样物件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堆放在窗户四周而已,但是卡尔单凭他自己在大寝室里的亲身体验也就懂得一间自己的、比较安静的房间的价值,他即使不明讲,特蕾泽照样也看得出,他多么喜欢她的这个房间。她对他没有秘密,当初,第一天晚上她就来访,打那以后也就无需再对他保守什么秘密了。她是个私生子,她父亲是个建筑工的工头,把母女俩从波美拉尼亚接来了;可是就在她们到来之后不久,他没有多作解释便移居到加拿大去了,仿佛他把人一接来便已履行了自己的义务了似的,抑或仿佛他期盼的是别人,不是他从码头上接来的疲惫不堪的妇人和身体羸弱的孩子似的,被撇下的人既没有得到他的一封信,也没有得到有关他的别的什么消息,这在某种意义上也不足为奇,因为她们在纽约东部的下等投宿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有一次,特蕾泽——卡尔站在她身旁,凭窗眺望大街——谈到她母亲的死。在一个冬日的夜晚,母亲和她——当时她可能五岁上下——怎样每人挟着各自的行李卷在街道上匆匆行走,寻找睡觉的地方。母亲起先怎样搀着她的手——当时风雪交加,她们步履艰难,后来手疲软无力了,她没有回头朝特蕾泽看一眼便将她松开,于是,特蕾泽便不得不使劲自己抓住母亲的裙子。特蕾泽时常跌跌撞撞,甚至摔倒,可是母亲像发了疯似的,不停下脚步。这漫长、笔直的纽约街道上的暴风雪呀!卡尔还没有经历过纽约的冬天。你顶着风走,风绕着圈儿转,你就一刻也睁不开眼,风不停地搓碎着你脸上的雪,你走呀走呀,却就是前进不了,这真是有点儿最后挣扎的味道。在这种时候孩子当然比成年人有利,孩子穿行在风头下面,对这一切还有点儿感到喜欢。就这样,当初特蕾泽也就没能完全理解她的母亲,如今她坚信,如果她在那天晚上——当时她还刚刚是个小黄毛丫头——对母亲态度聪明些的话,母亲也就不会死于非命了。当时母亲已经两天没有工作了,身上分文全无,白天没吃一口东西在野外度过,她们吃力地扛着行李卷里毫无用处的破布条儿四处奔走,她们也许是出于迷信才没敢把它们扔掉。现在有人已经答应她第二天早晨到一家建筑工地去干活,但是一如她整天试图向特蕾泽解释的那样,她生怕抓不住这个好机会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极度疲劳,早晨就已经在巷子里咳出了很多鲜血,把行人都吓坏了,她惟一的心愿就是找个随便什么暖和的地方休息休息。偏偏今晚又找不到一块歇脚的地方。在那儿,她们倒是没有在大门通道里就被住房勤杂工赶了出来,而在那大门通道里她们本来倒总还可以稍许避避风寒、歇息歇息的;可是她们却进了那幢楼房,急匆匆穿过一道道狭窄、冰冷的走廊,爬过高高的楼层,绕着院子里狭小的平台转悠,毫无选择地敲门,起先不敢向任何人开口,后来又向她们迎面遇见的每一个人求助,有那么一两回,母亲气喘吁吁地在一道寂静的楼梯的台阶上坐下,将几乎是抗拒着的特蕾泽拉进自己怀里,痛苦地抿紧嘴唇吻她。如果你事后知道这是最后的亲吻,你就不会明白,哪怕你只是个小黄毛丫头,你怎么会那样糊涂,没看出这点来呢。她们从有些房间的门口走过,那些房间的房门都开着,为的是好把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气放出来,从像是由失火引起的、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的腾腾烟雾中,只走出来某个人的身影,这个人站在门框里不是以其沉默不语的态度便是用简短的一句话证明相关的房间里无法留宿人。现在特蕾泽似乎回忆起,母亲只是在开头几个小时里认真寻找过栖身地,因为大约午夜过后,她大概再也没有恳求过谁,虽然直至拂晓前她除了稍稍歇息过几次,便一直不停地继续急速行走,虽然在这些楼门和单元门都没锁上的楼房里一直有人在活动并且你处处都会遇见人。当然,她们并不是在急速向前奔走,那只不过是她们能作出的一种极大的努力,其实也很可能只不过是慢慢往前挪步而已。特蕾泽也不知道,从半夜到凌晨五点她们是进了二十栋房屋,还是两栋或者甚至只进了一栋房屋。这些房屋的走廊是按照最佳利用空间的精明设计建造的,但是没顾及让人容易辨认方向;她们在同样的走廊里不知跑了多少回!特蕾泽还依稀记得,她们跑遍了一栋房屋的每个角落,后来又离开这栋房屋的大门,但是她分明又觉得,她们似乎在巷子里立刻转身又猛然扑进这栋房屋。对于这孩子来说,时而让母亲抓着,时而自己紧紧抓住她,听不到半句安慰的话,被拖着东跑西颠,这自然是一种无法理解的痛苦,而当初不懂事的孩子对于这一切似乎只有一个解释,这就是母亲想抛弃她。所以,即使母亲拉着她的一只手,为了安全起见,特蕾泽仍然用另一只手抓住母亲的衣裙不放,并且不时地嚎哭。她不愿意被留下,被遗弃在那些人中间,那些人在她们前面噔噔噔地上楼,那些人在她们后面,还没有为她们所看见,正从楼梯的一个转弯处后面走过来,那些人在一扇门前的过道里互相争吵,互相推推搡搡把对方推进房间里去。喝醉酒的人哼着低沉的歌在楼里游来荡去,母亲带着特蕾泽还算幸运地从这样的正在合拢起来的人群中溜了过去。夜深了,人们不再那么留意,谁也不那么顶真了,起码她们本来完全可以挤进企业主出租的公共大寝室中的一间里去,她们从几间这样的公共大寝室旁边走过,但是特蕾泽不懂,而母亲则不愿休息了。早晨,一个美丽的冬日开始了,她们俩靠在一幢楼的墙上,也许在那儿睡了一会儿,也许只是睁着眼睛呆望四周。后来发现,特蕾泽把自己的行李卷给丢了,母亲举手就要打特蕾泽,惩罚她疏忽大意,但是特蕾泽没听见打击声,没感觉到挨打。然后,她们穿过一条条开始热闹起来的胡同继续赶路,母亲靠着墙根走,她们走过一座桥,母亲在桥上用手擦去桥栏杆上的霜,最后正巧来到母亲那天早晨受雇干活的那个建筑工地,当初特蕾泽觉得这事没什么,今天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并没有告诉特蕾泽,她该等着还是离去,于是特蕾泽就把这当作要她等候的命令,因为这最符合她的心愿。于是乎,她就坐在一个砖瓦堆上,在一旁看着母亲打开行李卷,拿出一块花布条,用它系住她整夜都戴着的那块头巾。特蕾泽太疲倦了,连想都没想到应该去帮帮母亲。没有像通常那样到临时工棚里去报到,也没有问问哪个人,母亲径直就登上一个梯子,仿佛她自己就知道分配给她干什么活儿似的。特蕾泽感到奇怪,因为女运料小工一般只在下面和和灰泥、递递砖瓦并干些其他的简单的活儿。所以她想,母亲今天想干一桩工钱比较多的活儿了,便睡眼矇眬地仰脸向她微笑。建筑物还没向高处伸展出去,刚刚才盖了一层高,虽然高高的脚手架已然耸入蓝天,摆好了继续往上盖的架势,只是还没在架子上铺上木板而已。母亲在上面灵巧地绕开泥瓦工,他们正在一块一块地砌砖,竟令人不解地没有质问她,她小心翼翼用柔弱的手扶住一块作栏杆用的木头挡板,下面的特蕾泽刚在迷迷糊糊中惊叹这种熟练技巧,还以为看到了母亲投来的亲切的一瞥。可是母亲这时正朝着一小堆砖头走去,这堆砖头前面没有栏杆,大概路也断了,可是她不扶住栏杆,竟撞在那堆砖头上,她的熟练技巧似乎已经离她而去,她撞倒那堆砖头,随着砖头一道坠落下去。许多块砖头在她身后滚滚而下,最后,过了相当长时间之后,不知什么地方一块厚木板脱落,哗啦一声向她砸下来。特蕾泽对她母亲的最后的印象就是,她怎样叉开两条腿躺在那里,身上穿着那条还是从波美拉尼亚带来的方格裙,那块压在她身上的粗木板怎样几乎盖没她的全身,大家怎样从四面八方跑拢过来以及上面工地上不知哪个人怎样怒气冲冲朝下面嚷嚷着什么。

当特蕾泽结束她的叙述时,时间已经很晚了。她一反往日的习惯,讲得很详细,而且恰恰是讲述无关紧要的情节,例如在描述脚手架一个个独自耸入高空的时候,她往往不得不眼里噙着泪水顿住。当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现在,十年之后,她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而由于母亲在快要盖好的一楼楼顶上的样子是母亲这一生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怎么向她的朋友作介绍她都觉得不够清楚,所以她在叙述完毕之后还想再次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但她却顿住了,双手捂住脸,不再说一句话。

不过,在特蕾泽的房间里也有比较快乐的时光。就在第一次拜访的时候,卡尔便看见那儿放着一本商业信函实用教科书并经请求借到了这本书。双方同时谈定,卡尔要做教科书里的练习题并将它们交特蕾泽审阅,她根据自己平凡的工作的需要已研读过这本书。于是,卡尔便整宿整宿地躺在大寝室里下面他的床铺上,耳朵里塞着棉花,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卧姿,埋头读书,用一支自来水笔将练习题涂写在一个小笔记本上,这支自来水笔是女厨师长为奖励他帮她编制出大宗财产清单并将其全部登录完毕而赠送给他的。他在做英语练习时不断向别的孩子们讨教,直到他们感到疲倦,不去打搅他时为止,从而成功地使别人的干扰往好的方面转变。他常常感到惊讶,其他人居然已经完全安于自己的现状,对自己工作的临时性质——大于二十岁的电梯工是不容许的——丝毫没有感觉,对有必要对自己未来的职业早作定夺没有认识,尽管有卡尔作榜样仍然什么书也不读,充其量只读侦探小说,脏兮兮的破书一床一床地传阅着。聚在一起时,特蕾泽便不厌其烦地改作业;出现了有争议的观点,卡尔搬出他那位纽约大教授来作证,但是教授和电梯工们的语法见解一样,对特蕾泽都不起什么作用。她拿过他手里的自来水笔,划掉她确信是错误的文句,但是遇到这样的有争议的情况时,为了精确起见,卡尔总是将特蕾泽划的杠杠重新划掉,虽然一般来说这儿没有比特蕾泽更高的权威了。不过,有时女厨师长走来,然后便总是作出有利于特蕾泽的裁决,这当然还不能令卡尔信服,因为特蕾泽是她的秘书嘛。不过,她同时也带来了普遍和解的气氛,因为她一来就煮茶、拿糕点,于是卡尔就得讲欧洲,当然,卡尔的话会不时被女厨师长打断,她一再地提问并惊讶不已,由此倒是让卡尔意识到,在相对来说较短的时间内那边多少事情已经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他不在的时候有多少事情可能已经变了样子并且现在还正在不断地变化着。

卡尔大约已经在拉美西斯待了一个月了吧,一天晚上,雷内尔从他身边走过时对他说,一个名叫德拉马什的人曾在饭店前同他攀谈并向他打听卡尔的情况。雷内尔没有理由要隐瞒什么情况,就如实地讲了卡尔当电梯工,然而由于得到女厨长的提携还有希望得到完全不同的职位。卡尔察觉出,雷内尔受到德拉马什多么慎重的对待,那天晚上他甚至邀请他共进晚餐。

“我和德拉马什没任何关系了,”卡尔说,“你也提防着他点吧!”

“我?”雷内尔说,伸了个懒腰,匆匆走了。他是饭店里长得最清秀的男孩,在别的电梯工中间流传着一个谣言,谁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说是他被一位已经在饭店里住了好长时间的贵妇人至少是在电梯里吻过多次。对于知道这个谣言的人来说,看着那位自信的、从其外表上丝毫也看不出会做出这样的行为来的贵妇人,迈着她那从容、轻盈的步伐,戴着轻柔的面纱,身穿系得很紧的紧身胸衣,从自己身边走过,这无论如何也是很有诱惑力的。她住在二楼,雷内尔的电梯不是她专用的,但是如果别的电梯都满员了,人们当然也不能拒绝这样的客人乘另外一部电梯。就这样,这位贵妇人时不时就乘卡尔和雷内尔的电梯,而且果不其然,总是只是在雷内尔当班的时候。这可能是偶然,可是没有人相信这会是偶然,每逢电梯载着这两个人开走,在整个开电梯行列里便有一种费很大劲才克制下去的不满情绪,这种不满情绪甚至已经招致过侍者总管的干预。也许是由于这位贵妇的缘故,也许是由于那个谣言的缘故,反正雷内尔这个人变了,变得自信多了,把擦拭的活儿全交给卡尔去干,在大寝室里根本就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而卡尔则已在等待机会,打算和他彻底谈谈这个问题。别人谁也没有这样完全退出了电梯工的这个集体的,因为一般来说,起码是在工作问题上,大家都是挺齐心协力的,并且有一个受到饭店经理部承认的组织。

卡尔在脑海里转悠着这一切,也想到了德拉马什,此外就是一如既往地上班干活了。午夜前后他可以稍许消遣一下,因为经常送小礼物让他惊喜的特蕾泽带给他一个大苹果和一条巧克力。他们闲谈一会儿,虽然一开电梯他们就得中止谈话,但是他们并不怎么觉得因此而受妨碍。话题也转到德拉马什身上,卡尔发现,如果说他一些时候以来就把他看作是一个危险人物的话,其实他这也是受了特蕾泽的影响,因为特蕾泽按照卡尔所讲的觉得他是这么一个人。然而,卡尔却基本上认为他只不过是个因遭到不幸而落难的流浪汉,还是可以和他打交道的。特蕾泽却竭力反对这种说法,苦口婆心要卡尔答应不要再和德拉马什说话。卡尔没有作出这个允诺,而是反复催促她去睡觉,因为午夜早已过了,当她不听劝说时,他便威胁说,他要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送她回自己的房间去。当她终于表示愿意离开时,他说:“特蕾泽,你为什么要这样瞎操心呢?为了好让你睡个好觉,我愿意答应你,只有在无法避免的情况下我才会和德拉马什说话。”随后,来了许多乘客,因为开旁边那部电梯的孩子被叫去帮忙干别的活了,于是卡尔就不得不开两部电梯。有客人在说秩序混乱了,一位先生陪同一位女士,甚至用散步用的手杖捅了捅卡尔,催他快开电梯,一种相当没有必要的催促。客人们既然看到一部电梯没有电梯工,你倒是起码赶快到卡尔的电梯这儿来呀,但是他们不,他们走到那部电梯跟前,待在那儿,手扶着门把手,或者甚至自己走进电梯,而按照严格的操作规程这是电梯工无论如何也应该加以防止的。就这样,卡尔跑来跑去,疲于奔命,可是他却并不意识到自己是在严格履行职责。此外,凌晨三点左右,一个提行李的老人想请他帮忙干件什么事,他和这个老人有一点儿交情,但是他眼下没法帮他这个忙,因为恰好他的两部电梯前都站着客人。他当即跨出几大步决定给一批人开电梯,这还真要有点沉着镇静的精神才能做得到,所以他很高兴,他看到另外那个电梯工又上岗了,便给他扔过去几句责备他长时间离开岗位的话,虽然他可能并不对此负有责任。

凌晨四点以后稍许安静了下来,不过卡尔也急需歇息片刻。他沉重地倚在电梯旁边的栏杆上,慢慢吃苹果,咬了第一口以后,那苹果便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从一个玻璃采光井往下看,这个采光井四周围着储藏室的大窗户,成串成串挂在窗户后面的香蕉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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