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十月十五下元节。巴蜀乃道教兴盛之地,依道教之法,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下凡校定人间罪福;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释放幽冥业满之灵;下元节则是水官解厄之日,宫观士庶,处处设斋建醮,祈求消灾减厄,祭祀祖先亡灵。
过个节,秋生比平日忙上百倍。提前一天,他和两史掌书记李书衍张罗起摩诃池的彩船巡游、散花楼的斋祭晚宴,节日当天一早,又命仆役们登高扫楼、结幔帐挂灯笼。
正吩咐大家在高楼上摆席位呢,李书记匆匆上了楼:“秋生,秋生,我那边已经叫船家又撑了一回船!从摩诃池开到新完工的解玉河,兜一圈再回来,时辰排得刚刚好!”
“嗯,今儿晚上摩诃池边,围观民众肯定少不了,大将军的大轿停在萧蔷西垣,要步行一小段再登楼,我们必得先把人流清一清。这事儿,我和王有道说过了,他会派两队人马在道旁守着。”
李书记点了点头,又挤了挤眉眼,小声问秋生:“今晚,大将军嘱咐赴宴的都有哪些?”
秋生也小声卖了个关子:“人可就多了,肯定少不了李书记,不是已经通知过了嘛!”
“其他的呢,我看散花楼这席位,真是密密匝匝!”
“人多呢,武将这边就有董勔董将军,王有道王将军,翟晔翟司马,薛宁薛司马,刘辟刘随军……文官这边,有您、崔佐时崔判官、段校书、韦校书……哎哟,我这迷糊脑袋,都不够用啦!记不住,记不住。”
“你可别装了,你不记得谁记得,今日有聚赏院的表演吗?”
“绕了一大圈,李书记就想问这个吧!下元节,怎么说也是祭祀祈福之节,韦大夫说了,除祭祀鼓乐之外,表演无需提前安排,若需助兴,全部即席而定。常夫人会带着聚赏院的司马娘子,知芸娘子,陈月娘子,还有薛娘子来赴会便是。”
“司马娘子会来?终于又能一睹娘子风姿!”李书衍欢喜地道。“不过这薛娘子,可是和韦校书出游那位?节帅不是为此大发脾气吗,怎么你们还敢请她?”
“嘘!”秋生转了转眼睛。“书记可别当节帅的面提起这事。几位娘子都是节帅钦点的,其中用意,我们下人可不好猜。”“是,是,就等着看好戏。”李书衍撩了一撩嘴边的胡子。
酉时未到,节度使府门前,车马大轿已准备停当。韦皋此番乃是出席正式官宴,他身着官服,带了八名侍女、八名侍卫,由府衙正门出来上了轿。节度使出巡的队列浩浩荡荡,沿途路人见了,皆驻足行礼。韦皋不禁想起两年前陪张镒出长安、赴陇西时的情景,如今斗转星移,他心中涌上一股感伤之意。
队伍经过一小片田畦,韦皋望见几位农户在田边摆祭品,燃了香,一根根插在田埂上虔心拜祭。这是下元节的习俗之一,傍晚收工时分,农人们在田头祭水神,祈求冬日有雨水润泽,以保庄稼平安过冬。每每见到田间劳作、祈福的人们,韦皋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仿佛有了着落,渐渐变得踏实起来。
轿子在萧蔷西垣停下,剑南道的军政要员、节度使府的幕僚、以及即将赴宴的宾客们都已在旁恭候多时。品级较高的排在前面,薛涛和聚赏院的姑娘们则在队末。见韦大人到了,大家毕恭毕敬地俯身低眉行礼。
薛涛却偷偷抬眼,她急不可待地想要一窥大将军尊容,瞧瞧他到底是位面善的长者,还是位暴戾的谋臣。见了才知道,他完全在她想象之外。
他在轿中正了正帽冕,扶着随从下轿。身为朝廷三品大员,他的官服官帽称作“毳冕”,冕有七旒,每旒贯彩玉七颗,衣上绣有宗彝、藻、粉米三章纹,裳上另绣有黼、黻二章花纹,这五章纹华服果然富贵威严,若非身材高大之人,一般身量的男子撑不起来。而韦皋恰好生得高大健硕,远远看去,也可知他眉眼深浓,鼻梁挺直,相貌竟然很好看。
韦皋朝官员们点了点头,随后沿着摩诃池河岸小径步向散花楼,官员佐将们也紧随其后。此时韦大人神色肃穆,没个笑脸,时而低头瞧着青灰色的卵石道,时而侧目望向西天。薛涛盯着他的侧颜,英武的面庞镀上一层金影。她跟着望向西边,夕阳西下,秋日的黄昏天高无云,极宽的水域上,几对鸳鸯悠悠荡过水面,白鹭则总是仓皇地被一阵阵晚风惊起。为何黄昏是一天中的魔幻时刻?只因须臾之间,月影浮现,日月短短交会,太阳便要掉到湖那边的城墙底下了。
天与地,昼与夜,阴与阳,全在此时经历着温柔短暂的更迭。
“好久没看过这么美的黄昏了。不过怎的未见有市民在此游乐?”韦皋扭头问。
崔佐时走在队伍前列,一见有机会搭腔,忙答道:“禀大夫,今日您行经此地,我们早早便吩咐着大家清场,让出道来。”“熙熙攘攘也是好的,何必叨扰居民呢!”韦皋微微皱眉。
秋生轻声说:“摩诃池一千余亩,我们只清理了这一段,待大夫到了楼下,便可见到聚拢来的人群,保管热热闹闹。”
“嗯!秋生,考考你,这摩诃池是源自何时?”
“回韦大人,小人做了功课的!隋朝镇守成都的蜀王杨秀要扩建成都子城,筑城时需要挖土,土挖得多了,干脆就凿出一个人工湖!那便是现如今的摩诃池。”
“蜀人得此湖纯粹是个偶然,那摩诃池这名字又从何而来?”韦皋接着问他。
“这……小人不知!”秋生垂头道。
“知其然,亦需知其所以然。”韦皋道。
“属下知晓。”董勔探出头来。“大湖修成后,一位西域僧人云游至此,不知怎的竟说这湖泊水广岸阔,内有神龙,梵语即摩诃宫毗罗,杨秀一听,喜出望外,命名此湖作摩诃池。”
韦皋拍了拍手,对秋生笑着说:“你看看,董将军什么都知道。”继而又收了笑意对董勔说:“董将军,在成都生活了快有十年了吧。时至今日,摩诃池造福一方百姓,是游宴、取乐、赏玩的好去处,不过在前朝,那可是蜀王奢靡骄纵的罪证。”
“是,是!杨秀生活奢靡追求享乐,这也罢了,竟还包藏反心,自比天子。”董勔诚惶诚恐,顺着大将军的意思往下说。
“听说还生剖死囚,取胆为乐,简直恐怖残忍!”刘辟补充。
韦皋颔首道:“杨秀四十六岁被斩首,七个儿子都与他一并遭了罪。可见一个人胆气豪壮用错地方,迟早是要自食其果。如遇两军对垒,没点胆气怎可阵前拼杀!但这气魄只可用在阵前,不可用在理政。理政一要心系圣上,二要心系黎民。有两句话我很喜欢,也与诸君分享,出自杜子美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幕僚、官员们听了韦皋的话,都频频点头称道。而韦皋声音洪亮,队尾的薛涛也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竟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在她身边,司马娘子不屑地瞄了她一眼,觉得她简直是故弄玄虚,继而偷偷趴在常夫人耳边说:“群臣的事儿,她也懂?她点什么头!”常夫人也瞟了薛涛一眼,不作声。
韦皋步子大,不一会儿便来到散花楼下。排头的秋生整了整衣冠,朗声道:“检校户部尚书、成都尹、御史大夫、剑南西川节度使韦大夫到!”散花楼一层正门立即开了,楼上的女婢们也一一掀开各层的帘幕。刘辟向楼前湖边候着的鼓乐乐队头领使了个眼色,一曲《龙池乐》便奏了起来。
削减了钟磬的《龙池乐》,以敔、埙和古琴奏出主音调,以搏拊和鼓打节拍,庄重兼且柔美,这是通晓音律的唐玄宗李隆基编制而成。他曾住过隆庆坊,此宅有水涌作大池。登基之后,池中水越来越大,绵延数里,竟可划船,被视作吉瑞之兆,于是他兴致勃勃编了此曲。
除了乐曲,刘辟还安排舞者十二人,头戴莲花冠,穿五彩纱套衫。领舞的女子被十一人众星捧月,她手托一朵露水未尽的粉白莲花,双臂纤细而有力,两腿则站得稳稳当当,舞姿婀娜动势迷人,领舞者正是黑里俏的知芸。众人皆欣赏美人的妙曼身姿,韦皋却只是看了几眼舞蹈便闭上眼,专注听那温润起伏的乐声。
这时候,韦皋身后数步、侍卫围成的人墙外面,围观的民众中竟有哄闹之声。韦皋回头看看,问:“怎么回事。”刘辟却从人墙那边赶了过来。“回节帅,有一老妇,非要吵着过来拜见您。今日是下元节,您看……”他缩起眉,一副等着韦皋做决断的样子。
韦皋道:“莫不是有什么民怨?快请她过来吧。”
不一会儿,两名侍卫带着一名老妇上了前。老妇穿着粗布衣裳,还未说话,倒举着结了老茧的双手,跪地磕头,大声道:“民妇谢过节帅!韦大将军神灵庇佑,福寿安康!”
见这老妪说话语无伦次,一会儿节帅,一会儿大将军,韦皋哑然。他茫然看了看刘辟和身边的官员,往后退一步说:“什么情况?”
“听见节帅问你话了吗?你快把话说清楚!”刘辟紧跟着说。老妇人不敢抬头,却说:“谢韦大人!民妇前两年,当家的过了身,家里无儿无女,又无甚积蓄,每次去城郊挑水,没钱雇人去,去一次就是要了民妇半条命!若不是个把月大夫开了解玉溪,我……我都不知浣洗衣物如此便利,估计,估计头发衣服上早爬满了虱子……”妇人说着说着,竟老泪纵横。
老妪这样一说,外边围着的不少市民竟也跪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道:“谢韦大夫!谢韦大夫引水凿渠!”韦皋忙着摆手,请老妇起来说话,又让大家不要跪。
崔佐时这时赶紧去扶老人起来,然后道:“禀大人,这妇人所言极是!子美说城中十万户,说的就是咱成都人多啊!那么多人吃水洗漱,开了河,就有好日子啦!”崔佐时也聪明,立马就用上了杜子美的诗。
韦皋道:“应该的,应该的,没什么可谢!来了益州,不为改善百姓的生活着想,岂不白来,岂不枉为朝廷命官。”
“日后的益州,只会越来越好!解玉溪和摩诃池打通,解了居民用水之忧,且为咱益州新增一大美景!咱们不如现在登船?”李书衍笑吟吟地说。
“先登楼吧,晚上来赏河岸夜景,岂不美哉!”韦皋提了提衣衫,稳稳步入散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