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是个行动派,未及太阳落山,早已准备了满满当当的一桌菜。菜色不是很花哨,糯米藕、凉拌瓜丝、糟溜三白、响油鳝糊,外加莼菜豆腐汤,确实只是家常味,桌子偏小,因此满满当当不过是四菜一汤,两个人吃是足够了。摆完桌,她还不忘记阮灏君的习惯,顺手扭开了矮柜上的收音机。
佳麒和阮灏君走进后堂间吃饭,收音机正放到准点新闻:“全国编遣会议期间,鹿钟麟为军政部长……”阮灏君上前关掉了收音机,佳麒忙道:“别啊,听听也是好的。”她在舅舅家的收音机里不怎么听到这些军政大事。
“年年打,北伐完了,还要搞诸侯征伐,累得慌。”阮灏君替佳麒拉好椅子,示意她坐过来。
这边,佳麒却在拼命消化刚听到的消息,印象中鹿钟麟是冯玉祥的人,蒋介石军事能力一般,但分化、收买人心,让人阵前倒戈最有一手,他的智囊杨永泰曾献上“削藩策”,概括的说就是:以经济方法瓦解冯玉祥,以政治方法解决阎锡山,以军事方法解决李宗仁,以外交的方法对付张学良。现在李宗仁被挖了好几次墙角,冯玉祥也不行了,这些大腕哪个是好相与的,中原大战就要在眼前了。她默默走过去坐好,看到阮灏君动筷,自己才动起来,又默默翻了遍糟溜三白里的鱼片、虾仁、菱角,犹豫再三问道:“您明年春节要回北平吗?”印象中,再过大半年,军阀各派系几乎都要卷入内战漩涡,枪炮声没有一天停止过,战火遍及大半个中国,往北平这一路势必危险重重,又或者是极困难的。
阮灏君狐疑地看了眼面前的女学生,人在有某种绮思的时候,嘴巴往往快于大脑的反应,“怎么?你想留我下来过年么?”话音云淡风轻,顺手还夹了一块鱼片到佳麒的碗里,“我一直在北方过年,还不知道你们南方的习惯,上次听锦瑟说起北黎小年夜做团子、南梓初五庙会的热闹劲,是有些心动。但是,眼下我要教你成渝官话,接着就要去安排胡先生一家来苏州的事情了。”
“谁要来?”庄佳麒想他口中的胡先生多半是指胡适之,总可不能是饕餮胡。但又有些不敢确认,主要是在背后说了人家一嘴,内心虚得很。
“胡先生,还有谁?我的胡先生,你的胡师祖!”阮灏君挑眉道,看到小姑娘不好意思低下头,他又问她,“不如你参谋一下,胡先生这次是来震华女校做毕业演讲的,带了师母和两个孩子,到苏州哪里游玩好呢?”
“去城西的天平山吧,太湖之滨,依山傍水。下山途中也许还能去看一看范文正的长眠之处。”佳麒心想,文坛高人自是要登高的,就像自己身处现代的那些企业家动不动就喜欢长跑、爬山来挑战自我极限一样,但她转念道,“不不,师祖这样的革新派不应该去看范文正公,应该去看狄德罗、卢梭啊!”
“你就酸吧,胡先生一向认为,中国到范文正时代,方才走上一条发愤振作的路,方才和‘中古思想’分手。你的提议也许正中他心意哦。”
佳麒吐吐舌头,也不言语了。
“佳麒你就像一块璞玉,假以时日必能大放异彩!”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我看好你呦”,这让佳麒心里甜得像浸在甘蔗水里一般,让她躺在床上还在拼命思索自己该在哪方面发力,哪方面放光。
震华女校开学的日子和苏州师院有冲突,当阮灏君带着佳麒赶到震华的大礼堂时,胡适刚刚从“女子的才华”,说到“职业的选择”,他言辞铿锵地说道:“现在流行有偏重的毛病,就是大家只顾到第一个问题——即社会的需要,而忽略了第二个重要的自我的兴趣”。当然,“适应社会的需要,实是应当的,但是事实上往往不能得好处”。为了证明这一点,胡适专门以自己的留学经历为例,即先是听了家兄的“教训”而入农科,之后则本于自己的兴趣转到哲学和文学系,这才成就了自己的人生。因此,胡适希望女校的毕业生,决不应该“仅为了社会的需要而忘了自己的志趣,要晓得社会上的事业是很多很多,应该看重自己的能力前进,不该埋没了自己的天才”。听到这里,庄佳麒忽然就明白了民国大师的气度,想不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能听到这样高屋建瓴的言论,何其有幸,她朝阮灏君眨了眨眼,阮灏君则浅浅地笑了。
演讲快结束时,阮灏君走向庄佳麒,轻声询问,“还有什么可去的地方?”“要不带他们去寒山寺走走?”“嗯……我看可行。”言语间,胡适一家就又被安排了。
夏季的寒山寺只听得阵阵蝉鸣和寺院钟声激荡成曲,震华的教员向胡适介绍,“胡先生,此寺是以张继的《枫桥夜泊》得名。”“不见得,不见得”胡适摇了摇头,“我们用新式标点重新句读一下,‘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你们说这个像西方的什么画派啊?”周围陪同的师生瞬间噤声,只有小孩子和江师母在一边细细的叨唠声。为了打破瞬间尬起来的气氛,佳麒怯怯应道:“是不是印象主义?”胡适看了她一眼,阮灏君忙上前介绍,“先生,这是我学生庄佳麒!”“不错,小女娃娃有见识!”听了胡先生的赞赏,周边的气氛忽地又松快起来。阮灏君接口,“胡先生此说如果可信,那寒山寺不是因寒山、拾得得名的了。至于现在寺里供着的寒山、拾得像,都是后起的附会。”胡适点头称是。这个说法又刷新了庄姑娘的认知。走在寒山寺里,再想起之前对于胡适和曹姑娘的评论,只能说人都是复杂的,世上无完人,所谓的“完人”,究竟是以你眼中的“道德”,还是他眼中的“道德”,以及是一百年前的“道德”,还是一百年后的“道德”,私德和公德是不是应该分开看,极其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