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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六章

李宝宝睡得迷迷糊糊的,被电话吵醒,掏出来喂了一声,那边传来老杨略带焦急的声音:“我说李大诗人,您老人家到哪里了,我跟大飞俩人等半天了,怎么不见你出来?”李宝宝一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了,再一看窗外,天色大亮。赶紧摇了摇怀里的陈小雅:“醒醒,陈首长,咱俩坐过站了。”陈小雅揉了揉眼睛:“到深圳了?”“到东莞啦。”

一下车,“轰”地一下,犹如掉进一个大蒸笼中,空气黏糊糊的,像是有人拿舌头在脸上舔,偶尔有风刮过,也是热风,软绵绵的,像有人张开口对着你的脸哈气。从站台走到广场边,俩人已出了一身大汗,陈小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早就听说广东热,没想到居然这么热。”李宝宝脱得只剩一件衬衫,笑道:“以后你就可劲儿穿裙子吧,在兰州的话,要想穿裙子还得眼巴巴地等到夏天。”

惠州、东莞、深圳这三个城市,在1979年之前都属于惠阳地区,1979年深圳称为中国首批特区城市后与惠州分开,1988年东莞也独立设市。2009年,三市提出“深莞惠一体化”思路,立志打造成珠三角开放度最高、辐射力最强的经济合作区域,三市在基础建设、产业发展、城乡规划、环境保护等方面密切合作,交通运输尤为发达,从东莞到惠州,不到两小时车程。李宝宝说:“既来之则安之,咱俩先尝尝东莞人民的大粽子吧,我瞧见那边有卖粽子的。”买了两杯豆浆和两只肉粽,肉粽足有小孩的拳头那么大,兰州没有这么大的粽子,兰州的粽子跟饺子似的,雪白雪白,放在小碟里,用筷子夹着,蘸着蜂蜜吃。陈小雅第一次见这么大的粽子,十分好奇,一口咬下去,赫然露出一个红烧鸡头,陈小雅吓一跳,瞅着鸡头一脸震惊。

李宝宝正准备进汽车站买票,一辆面包车驶过来,从车窗里探出个脑袋:“靓仔,去哪里?”“惠州。”“我正好顺路,带你一程啦。”“多少钱?”“保管比汽车站便宜啦,不过你得先给钱的啦。”李宝宝说:“到惠州再给不行吗?”“靓仔你系不知啦,如今这社会什么人都有的,你去车站也是先给钱再坐车的嘛。”

李宝宝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陈小雅有些担心:“我觉得去车站买票正规一点。”李宝宝说:“这个便宜啊。”又用兰州话说:“你别担心,他要敢耍花样,就他那身板,我一巴掌能把他抽到台湾海峡去。”俩人正准备上车,一个穿着制服像是车站工作人员模样的人跑过来,冲司机喊:“谁让你拉人的?你这是违规载客!”司机一脸无奈,把钱还给李宝宝,开着车一溜烟走了。

售票厅旁边有个士多店,李宝宝觉得口渴,对陈小雅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两瓶水。”结账的时候,老板说:“靓仔,你这张是假钱。”“怎么可能?”“你自己看啦。”李宝宝接过来一看,假得离谱,金线是印上去的,用指甲一扣就没了。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钱肯定是让那面包车司机掉包了,李宝宝气得破口大骂。老板安慰道:“靓仔,如今这社会坏人多,要当心啦。”两瓶矿泉水四块钱,老板应该找九十六块,李宝宝点了一下,递过去:“差两块。”老板接过去点了一下,说:“不好意思啦。”又从抽屉里取了两块钱,一块儿递给李宝宝。

上车之后,李宝宝闲着没事,掏出钱包研究那张假钱,一看之下,差点气得背过去,假钱自不用说,买水时找的九十六块钱,变魔术似的成了五十六块,四十块钱不翼而飞。陈小雅说:“你被超市老板骗了,这种骗术我在电视上看过,超市老板在找钱时故意少找几块钱,顾客发现少了以后就会递给老板让重数,超市老板在第二次数的时候,以很快的手法将钱抽走几张,然后把先前少找的几块钱补上,一起递给顾客,大部分顾客这时候都不会再数一遍,钱就这样被骗走了。”李宝宝听呆了,一小时内被人骗了两次,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尤其在陈小雅面前,他更觉得颜面扫地。为了四十块钱,掉头回去找超市老板算账是不可能了,超市老板也不会认账,那么李宝宝就只剩下了一个招数:骂。

先用普通话骂,觉得不过瘾,改成兰州话,骂到忘我时,居然还冒出几句包头脏话。先骂面包车司机,再骂超市老板,接着骂火车站,捎带着骂了全东莞人。车到樟木头时,李宝宝还没骂完,所骂对象已经扩大到了广东全省,渐渐向郑州转移。陈小雅觉得任由李宝宝骂下去,不一会儿全人类都要遭殃,说:“闭嘴,你还嫌不够丢人?”李宝宝这才讪讪闭上嘴,喝了口矿泉水润润嗓子。

终于到了惠州,一出汽车站,便看见老杨、于大飞、李彩霞三个人,李彩霞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两岁左右。老杨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于大飞白了很多,也胖了很多,西装革履往那里一站,非但不像个文盲,倒像是个国家干部。老杨和李宝宝握手,笑道:“听说坐公交车坐过站的,没听说坐火车也能坐过站,到底是诗人,总是与众不同。”一眼看见旁边的陈小雅,又道:“这是小雅吧?越来越漂亮了,我都快认不出来啦。”李宝宝从李彩霞怀里抱过孩子:“哎哟,大飞,儿子都这么大啦,我瞅瞅,长得不像你啊?”于大飞说:“像谁?”李宝宝说:“像我。”于大飞笑:“你快拉倒吧。儿子,叫叔叔。”李宝宝说:“叫什么叔叔,叫哥。”于大飞说:“他要叫你哥,你就该叫我叔叔了。”李宝宝一怔,笑道:“还真是。”

寒暄了几句后,众人坐上了于大飞的面包车直奔饭店。李宝宝问老杨:“怎么没叫叔叔阿姨一起来?”老杨说:“他们这阵子还没忙完,再说跟长辈坐一起,聊起来也不方便。”李宝宝说:“那至少叫上你妹妹。”老杨看了一眼陈小雅,笑道:“你要有那个心,改天我介绍我妹妹给你认识。”陈小雅瞪了一眼李宝宝,用手捶着腿:“坐了一路,腿都麻了。”于大飞说:“一路上还好?”李宝宝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将在东莞被骗的事说了一遍,言语间仍愤恨难平。于大飞笑道:“这不算什么,当初我可比你惨多了。我跟李彩霞下火车的时候,被小偷摸走了六千块钱,那可是我们俩的全部家当。那时也是傻,不知道把钱存银行,全揣在兜里。当天晚上,吃也没得吃,住也没得住,我们两个饿着肚子在立交桥下蹲了一夜,那时李彩霞就已经怀了孩子。第二天一早,我实在无法可施,就拣人多处啪地跪下去,从早上跪到中午,要了七十二块钱,李彩霞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直哭。”于大飞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再也讲不下去了,骂了一句该死的小偷。李彩霞被于大飞勾起辛酸的回忆,眼里一层薄薄的泪花。

于大飞是2007年夏天来的广州,那时李宝宝和王儒还在兰州开饭馆,陈小雅还在安宁街上卖水果,而老杨和谭丽丽正打算去北京。于大飞在广州火车站要了两天饭后,和李彩霞一起进了工厂。工厂门口有一家面包店,于大飞交了学费,学会了做面包,可他没那么多钱去开一家面包店,于是他想了个主意,在城中村租了一间住宅房加工面包,然后将做好的面包批发给周围的早餐店和包子店。那时李彩霞分娩在即,急需用钱,于大飞为了多赚钱,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做出了全广州最廉价的面包。一个巴掌大小的面包,成本两毛,七毛批发给早餐店,零售一元,早餐店赚三毛,于大飞赚五毛,生意最好的时候,于大飞一天能批发掉两千个面包。2008年一整年,于大飞起早贪黑拼死拼活,赚到了二十多万,那时一份蒸肠粉两块钱,二十万吃一辈子蒸肠粉还有富余。于大飞恍然觉得自己成了有钱人,在城中村横行霸道,和人起了口角,没过几天,于大飞被人举报,卫生局的人找上门来,一同来的还有电视台的记者。于大飞加工面包的小作坊一应证件全无,地地道道的黑加工。卫生局工作人员从作坊里搜出好几桶地沟油,还有一大堆来源不明的人造奶油和肉松,于大飞因此还上了一回电视,在本地法制频道播出,标题叫做“黑心老板加工黑心面包”。于大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四处吹嘘,得意洋洋。小作坊被查封后,于大飞在广州待不下去了,便带着李彩霞和孩子到了惠州。2009年,于大飞在惠州开了一家手续齐全的面包店,仅仅一年后,又增加了两家分店。

在于大飞来惠州之后不久,老杨一家人也到了惠州,老杨的父母及老杨的妹妹。老杨之所以来惠州,是因为老杨的大伯在这里开包子店,效益还不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的城市里出现这样一种现象:开包子店的、卖沙县小吃的、摊鸡蛋饼的等等,同一行业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亲戚或老乡。惠州的包子店,绝大部分是安徽人开的,也有其他省份的,不过数量不多。所以在惠州,当你走进一家非常正宗的天津包子店,会遇到一个非常正宗的安徽人,或者走进一家非常正宗的兰州牛肉面馆,会遇见一个非常正宗的青海人。老杨开的包子店,名字叫“正宗上海美味汤包”,所以当顾客走进老杨的包子店,会看到一个非常正宗的甘肃人,操着一嘴不太正宗的北京话,老杨在北京待了一段时间,别的没学着,倒是学了一嘴北京方言,开口就说:“嘿,您猜怎么着?”

老杨和谭丽丽在浙江分道扬镳后,谭丽丽不知所踪,老杨去了江苏盐城,在盐城半年,又去了新疆。这几年老杨谈了好几个女朋友,一个没成。女孩们都很乐意和老杨谈恋爱,但一提谈婚论嫁,掉头就跑。2010年,老杨二十六岁,已成为让父母头疼的大龄青年,老杨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姑娘,开始怀疑人生。

来惠州的第二天,李宝宝一边跟着于大飞学做面包一边开始准备开店。选店铺当然是人流量多的繁华地段比较好,可李宝宝没那么多钱,付不起高昂的房租,挑来捡去,选中了马庄。马庄这个地方,三分像农村,五分像城市,还有两分像是城乡结合部,热闹有余,繁华不足。马庄有三条主街道,一条通往演达大道,一条通往南岸路,一条通往冰塘,老杨的包子店就在冰塘,从马庄到冰塘,骑电动车十几分钟便到,于大飞住的远一些,在麦地路,来去大约一个小时。

演达大道往西,是黄公山,一大片森林,郁郁葱葱。往南一直走,坐公交车一个小时,便到大亚湾,大亚湾位于红海湾和大鹏湾之间,是中国南海重要港湾,再往南走便是东沙群岛了。陈小雅听说大海就在跟前,心痒难耐,嚷嚷着要去看海。李宝宝说:“忙得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哪有工夫去看海?”“咱们休息一天行不行?”“不行。”后来陈小雅又嚷嚷了一次,李宝宝端了一盆水放到陈小雅面前,说:“你想象一下,大海就是无数盆这样的水堆在一起。”陈小雅说:“混蛋。”

一进马庄,左手边是一个报刊亭,右手边是一家超市,顺着超市往里走,是一个三鸟市场。李宝宝俩人第一次来的时候,不知道这个地方叫马庄,陈小雅问:“三鸟是什么?”李宝宝说:“莫非这个地方叫三鸟?这名字倒是很有创意。”后来才搞明白,广东人把鸡鸭鹅统称“三鸟”,三鸟市场就是卖鸡的地方。紧挨着三鸟市场的,是一个肉产品市场,猪肉、牛肉、羊肉、海鲜等应有尽有。在往里走,便是一排杂货店,杂货店前面的空地上,是一排卖衣服的地摊。继续往前,便到了一个挺大的三角路口,李宝宝的面包店,便在三角路口的南边。

三角路口这块比较热闹,早上摆满了卖早餐的小摊,晚上有夜市。三角路口往北,是另一条街,街边有一个挺大的菜市场,除了常见的青菜黄瓜茄子等,还有许多叫不上来名字的广东特有蔬菜。有一回陈小雅买回来几根苦瓜,李宝宝没见过,问:“这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不问问?”陈小雅说:“我没好意思问,那么多人,我瞧见别人买,就买了一点。”李宝宝把苦瓜拿在手里研究:“嘿,长得倒有几分像黄瓜,怎么吃?”陈小雅出主意:“做汤怎么样?”“成。”煮了一锅苦瓜肉丝汤,最后全倒入下水道。还有一回,陈小雅买回一大把鱼腥草,绿油油的,煞是好看,炒了一大盘,李宝宝尝了一口,一股奇腥顺食道直下,胃里顿时翻江倒海,李宝宝捂着嘴狂奔至厕所,趴在马桶上干呕了半天,怒道:“你买的这是什么,是不是想吃死人?”吃了几次亏后,陈小雅学乖了,每次见到不认识的菜便会小心翼翼地问:“老板,这是什么菜?”

惠州的三月,正是吃空心菜的好时候,一尺长的空心菜,娇嫩欲滴,用开水焯过,撒上一点盐,放一点辣椒,抓一大把蒜蓉,最后浇上一勺滚烫的菜籽油便大功告成。有段时间李宝宝吃空心菜上了瘾,一天要吃掉两大盘,经常吃得大汗淋漓,满嘴流汁。陈小雅看得发呆,她觉得李宝宝吃空心菜的样子特别像是一头牛在吃草。

菜市场还有一样东西深得李宝宝喜爱,那便是豆腐。六祖慧能初见五祖弘忍时,弘忍问:“你哪儿人啊?”慧能说:“广东人啦。”弘忍说:“讲笑啦,你一个南方人怎么可能成佛?”慧能正色道:“人有南北之分,而佛性并无南北。”李宝宝从来不知道,原来豆腐也有南北之分。北方的豆腐多以盐卤为凝固剂,较硬,称为北豆腐。南方的豆腐多以石膏粉为凝固剂,比较松软,称为南豆腐。与惠州的豆腐相比,兰州的豆腐就跟花岗岩差不多。粤菜中有一道名菜叫客家酿豆腐,“酿”字在客家话里表示“植入馅料”,酿豆腐也就是有馅料的豆腐。据说客家先民们原来生活在中原地区,后因战乱等原因迁徙到南方,逢年过节想吃顿饺子,可广东多产大米,少有小麦,面粉很少,便想了个办法,用豆腐代替面粉,将馅料塞入其中,犹如饺子一般。李宝宝觉得,大概只有像王儒那样爱吃饺子的人才能挖空心思创造出这种吃法。

面包店左边,是一家重庆鲜面店,右边是一家卖油条和豆浆的早点铺,店主是一对广东夫妻,三十岁左右,有一个儿子,三四岁,这孩子经常不穿衣服,光脚光屁股四处跑。面包店后面。是一片居民区,小巷纵横交叉,犹如蜘蛛网。过了居民区,是一块巨大的洼地,里面是附近居民种的蔬菜,洼地四周,长满了香蕉树和荔枝树,在树与树之间,生活着不计其数的蚊子,如狼似虎。洼地里有一条小河,一步便可迈过去,小河边有田螺,河里有极小的鱼虾,活蹦乱跳,广东人把小孩称为“细蚊仔”,婴儿称为“须虾仔”,倒是十分生动形象。小河流到洼地中间,形成了一个池塘,池塘里住了一大群青蛙,一到晚上,青蛙便开始和草丛间的蟋蟀对歌,一片歌舞升平。

有一天深夜,李宝宝和陈小雅加工面包,突然听到房子后有牛叫,李宝宝说:“陈首长,我好像听见了牛叫声。”“我也听到了,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俩人正说着,又一下牛叫声传来,十分响亮,李宝宝一脸惊奇:“咱俩这是到农村了?”陈小雅疑惑道:“这三更半夜的,哪里来的牛?”俩人跑出去看,房后空荡荡的,除了半只破水缸之外一无所有,俩人正大眼瞪小眼,突然又是“哞”地一声,极为响亮,听声音是从水缸里发出来的,真是见鬼了,莫非水缸成精了?陈小雅吓得嗷一声扑进李宝宝怀里。李宝宝壮着胆子,凑到水缸边看,借着昏黄的路灯,只见一只大青蛙浮在水面上,正用两只大眼睛盯着李宝宝看,李宝宝乐了:“嘿,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牛蛙?真是名副其实。”

面包店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一楼是铺面,二楼住人,上下两层加起来有一百二十平米左右。房东是本地人,姓黄,五十出头,以收租金为生,像这样的房子他在惠州有十几处。房东此人的作息很有规律,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便开车出去吃早茶,吃完早茶后钻进麻将馆,一直玩到天黑,摇摇摆摆出来,开车去饭店,吃完饭后一头扎进洗浴中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装修的时候,李宝宝用石膏板将一楼铺面均匀隔成两间,前面是营业区,后面是工作区,营业区靠门的地方摆了一个收钱的小柜台,其余三面都是面包展览柜,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包和蛋糕。进了工作区,靠墙是垒起来的三个大烤箱,足有一人多高,烤箱旁边,依次是和面机、揉面机和打蛋机。工作区的另一边,是一排醒发箱和一摞面粉,应食药检所工作人员的要求,面粉离墙二十公分,离地三十公分。工作区中间,是一张大铁皮案板,案板之下,摆放着一摞摞烤盘,每个重一斤二两,足有两百多个。

屋里最多的电器当数电风扇,四个吊扇,两个落地风扇,七个摇头小风扇,上下两层楼共计十三个。李宝宝来惠州的时候,怀里揣着六万元,陈小雅有一万,从着手准备到面包店正式营业,加上房租和一辆200cc的三轮摩托车,一共花掉大约十万块钱,李宝宝钱不够,向于大飞借了三万。

二楼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李宝宝和陈小雅各睡各的。李宝宝做梦都想和陈小雅睡在一起,为此他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有一回他找陈小雅商量:“小雅,我觉得把我那间卧室腾出来,放蛋糕油和面包糠,楼下都没地方了。”陈小雅说:“那你睡哪儿?睡客厅沙发?”李宝宝腆着脸:“我就跟你挤一挤。”陈小雅脸红了:“呸,你休想。”李宝宝几次要腾地方,都没有成功,后来索性耍赖,说:“小雅,我睡的那间房闹鬼,总觉得房间里有人,有一回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一个老头在我耳边说,起来!你睡在我的地方干什么?吓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陈小雅说:“那咱俩换换,我这间不闹鬼。”陈小雅不同意,李宝宝只得作罢,想着来日方长,陈小雅总会有同意的那一天的。

每天凌晨四点钟,李宝宝准时起床,装完货后,大概是四点半,这个时间,大多数包子店和早餐店已经开门,睡眼惺忪的包子店老板开始和面、揉面、拌馅,两个小时后,早起上班的顾客便可以吃到第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了。李宝宝出了马庄,沿南岸路往北走,路上随处可见骑着摩托驮着蔬菜和猪肉的小贩,各个菜市场和三鸟市场早已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李宝宝边走边送,班樟湖、麦地、下角、下铺、水门,过了水门大桥,到了东平半岛,东平半岛又叫桥东半岛,是惠州市区唯一的都市半岛,八平方公里的岛上住着十余万人。苏轼贬惠三年,曾在这里住过,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包子,苏轼爱不爱吃。从东平半岛出来,李宝宝掉头往南,过了新开河大桥,便是大湖溪,大湖溪往东,便是水口。到水口时天色已经大亮,路上行人如织,李宝宝掉转头,沿s23省道直奔三栋镇,公路两旁长满了小叶榕和木棉花,三月正是木棉花盛开的季节,一片燃烧的火海。木棉花又叫英雄花,花色艳丽但不媚俗,花落后不萎靡、不褪色,颇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气魄。三栋镇有一家非常好吃的肠粉店,李宝宝送完最后一批面包后,经常会要一份来吃,然后再打包一份带回去给陈小雅。从三栋到马庄,李宝宝顺着演达大道一路向北,到面包店时大约在九点钟左右,陈小雅已经做好了十几盘蛋糕,李宝宝一头扎进工作区,除了吃饭上厕所,基本都待在里面。晚上十点,李宝宝准时上床睡觉,而陈小雅还在忙着往面包上抹奶油和沙拉酱。

惠州属于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每年的三四月和十月,都是多雨的季节,李宝宝出门送货,经常碰见下雨天。惠州的雨和西北的大不相同,在兰州,每一次下雨都像是一场盛大的演出,首先出场的是云彩,云从四面山上升起,慢慢生长,只至长满了整个天空,天色暗下来。接下来是风,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水淋淋的凉意。风过之后,几条闪电,一声闷雷,大雨便由远及近姗姗而来。如果是在山区,地里劳作的人们看到远处山顶有一条白色雨线往下移动,便会喊道:“走咧,雨来了。”人们在前面跑,雨在后面追,往往前脚刚到家,后脚大雨便轰然而至。惠州的雨说下就下,毫无预兆,前一刻朗朗晴空,后一刻便倾盆大雨,当你刚穿上雨衣准备接受洗礼,突然雨过天晴阳光灿烂,让人目瞪口呆。有时在晴朗的天空里,一丝云彩飘过来,也会带来一场雨,惠州人称这种雨叫过云雨,雨随云而来,也随云而去,叫人防不胜防。有段时间,李宝宝起床时星星满天,装完货正准备要走,大雨兜头浇下,李宝宝冒着雨送货,一个不小心面包就会遭到雨淋,等他好不容易送完货回到家,云收雨住,晴空万里。一连五六天都是这样,李宝宝怀疑老天有意跟自己作对,忍不住破口大骂,陈小雅说:“神经病,惠州几百万人,那雨难道只下给你一个人?”李宝宝觉得惠州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炎热,不是蚊子,也不是回南天,而是雨,惠州的雨就像是个肆意妄为的流氓,时不时窜出来骚扰你一下,你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忍着。

四月的某一天,李宝宝出门送货,走的时候天气晴朗,繁星满天,他一时疏忽,忘带雨衣和篷布。刚出马庄,就发生了车祸,撞上了一群老鼠,只听“吱吱吱”几声惨叫,李宝宝估计至少有三四只老鼠命丧车底。这种情况真是司空见惯,惠州的老鼠跟惠州的蟑螂一样可怕,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鼠组队上街狂欢,十分猖獗。有一回,李宝宝去一家早餐店送货,早餐店老板娘用铁笼捉到一只老鼠,对李宝宝说:“靓仔,帮我弄死它。”李宝宝欣然领命,到铁笼跟前一看,那老鼠大得像小猫,目露凶光,盯着李宝宝看,李宝宝心里发毛,说:“还是你来吧,我怕我弄不死它,它反过来弄死我。”

撞完老鼠不久,李宝宝感觉车身在慢慢靠右倾斜,不用说,右侧的轮胎破了,下车查看,是一根锈迹斑斑的螺丝钉。三轮车的轮胎经常被诸如铁丝铁钉铁片之类的东西刺破,李宝宝想不明白,马路上究竟是怎么会有这些东西的。李宝宝骂了一声脏话,从工具箱里取出补胎工具开始补轮胎。从第一天开始送货,李宝宝就学会了补轮胎,因为没有任何一家摩托车修理店会在凌晨四五点营业。

补轮胎花去了大概十几分钟,李宝宝继续上路。车至惠沙堤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李宝宝觉得不妙,将车开得快要飞起来,刚转弯上了西枝江大桥,瓢泼大雨迎头浇下,李宝宝死命拧着油门,心想只要能将车开到桥对面东平半岛的地下通道里,就能使大部分面包免遭雨淋,就在这时,摩托车发动机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啪一声巨响,摩托车突突两下,便熄火了。黄豆大的雨滴密不透风,李宝宝顷刻间全身湿透,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雨滴甚至阻挡了路灯大部分的光线,西枝江大桥上一片昏暗。李宝宝急得团团转,凭他的经验,他知道是发动机出了故障,但他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徒劳地检查油箱、电路、火花塞、输油管、化油器...

李宝宝将档位挂到空挡,试着推,200cc的三轮车,加上多半车厢货,一个人根本推不动。他望着对面模模糊糊东平半岛,短短几百米的距离,竟是遥不可及。雨势丝毫未见减弱,大部分面包已经淋湿,车厢底部由于铺了塑料纸,已经出现积水,再不将面包扔出去,车厢里会变成一大锅面包汤。李宝宝将面包一个个取出来,往西枝江里扔,两千多个面包,就这样白白喂了鱼。扔到后来,李宝宝想起陈小雅,想起她做面包时脸上的汗水,想起她手上的烫伤,鼻子一酸,趴在桥栏杆上嚎啕大哭。

李宝宝哭了很久,大雨也下了很久,天还未亮,四周一片昏暗。雨滴劈头盖脸砸下来,李宝宝觉得头很晕,大桥上空荡荡的,没有遮雨的地方,他只好爬到三轮车车底。车底下全是水,李宝宝仰面躺着,背部泡在水里,脸对着排气管,面色苍白。出门几年,李宝宝经历过各种困境,这次是最狼狈的一次,他先是恨那根螺丝钉,如果轮胎不破,他早就到了东平半岛,接着他又恨摩托车,迟不坏早不坏,偏捡下雨的时候坏,但他最恨的还是这场雨,如果不下雨,就算轮胎破了,摩托车坏掉,两千多个面包也不至于扔到西枝江里。李宝宝恨得牙根发痒,恨到最后,他突然想到,他恨这些都没用,这都是他无法改变的,那么恨谁有用呢?恨自己,若非自己无能,此刻也就不至于这么狼狈。李宝宝钻出车底,趴在桥栏杆上,任凭雨水淋遍全身,他想起过往许许多多的困难和挫折,归根结底,大部分原因都在自己身上,人若不能改变客观环境,那么就只能改变自己。

自从在西枝江大桥上淋了一场雨之后,李宝宝变得更勤奋了,一钻进工作区就忘了时间,陈小雅要不催他三五次,他都不肯睡觉,那晚在西枝江大桥上的经历,他没对陈小雅说过。陈小雅明显感觉到李宝宝变了很多,最明显的是脏话变少了,也不怨天尤人了,以前若是一只苍蝇飞他脸上,他都得骂半天。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陈小雅说不出所以然来,她只知道这个混蛋有一次因为粗心大意忘了带篷布,将自己辛辛苦苦做的一车面包全倒进西枝江里喂了鱼。

端午节前后,面包需求量突然增大,李宝宝干起活来如痴如狂,经常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陈小雅很担心,说:“五碗,你撑得住吗?”李宝宝说:“没事儿,想当年革命先烈跟敌人干架的时候,几天几夜不眨眼,跟他们一比,我这就算毛毛雨啦。”第二天,李宝宝出门送货,一路上脑袋昏昏沉沉,车到四环南路的时候,有那么几秒他居然睡着了,直到对面驶来的车辆急按喇叭,他才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居然在逆行,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伸手在大腿上掐了两把,又抽了自己一嘴巴,这才清醒了一些。没过多久,又一阵睡意袭来,两只眼睛似有千斤重,眼前一黑,摩托车偏离道路,冲进路边的绿化带,李宝宝被甩在草坪上,摩托车翻在人行道上。李宝宝摸了一把身底下的草坪,感觉像是摸到了席梦思,脑袋一歪便睡了过去。

九点半的时候,陈小雅见李宝宝不来,便有些担心。陈小雅经常这样,只要李宝宝晚到半小时,她就胡思乱想,感觉李宝宝可能出事了,说不定已经死了。十点钟的时候,李宝宝依然不见踪影,电话也没人接,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次是真出事了。陈小雅一秒也没耽误,扔下手里的活,打了辆车沿李宝宝送货路线一路找。到四环南路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只见三轮车侧翻在一边,李宝宝四脚朝天躺在绿化带中,一动不动。陈小雅奔到跟前,本以为会看到血肉模糊非死即伤的惨状,却不料李宝宝全身完好无损,正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陈小雅跪在草坪上,把李宝宝抱在怀里,又是哭,又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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