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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通天大案

1.不怕要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

京师重地,各省会馆云集。其中大多数会馆均以省籍划分,唯独山陕会馆,是由山西、陕西两省人士共同兴建。这背后的原因,正是一段激荡百年的商帮风云。

明清两代,无论庙堂之高或江湖之远,都知道一句话:“商之有本者,大抵属秦、晋和徽郡三方之人。”明代初年,陕西商帮率先崛起,被誉为天下第一商帮。数十年后,邻省的山西商人开始崭露头角。一时间,陕商与晋商成为中国商界执牛耳者,无人能撄其锋。直到明代中叶,江南徽商奋起直追,天下商帮终成三足鼎立之势。

山陕一河之隔,自古便有秦晋之好的佳话。利用邻省之好,陕商与晋商常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时人将他们合称“西商”。遍布全国的山陕会馆,便是陕商与晋商结盟的见证。

陕晋徽三分天下的中国商业版图延续数百年,始终未曾改变。即便明亡清兴这般的血雨腥风,也不过让三家势力有所消长而已。真正撼动它的,还是伴随坚船利炮而来的西方现代商业文明。而这一切,却是百年之后的事情。

此时此刻,在京城山陕会馆里,大大小小的西商并不知道天朝之外的世界正发生着什么,只是为当下的鬼天气发愁。

“这场雪来这么早,一连好几天都不见停。”

“我在运河上跑了几十年,还没见十月结冰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道。

“老苏,你怎么一直不吭声?”众人见木材商苏定河闷不作声,便问道。

立刻有人打趣道:“老苏名字取得好,叫作定河。河里的事,还能难倒他?人家不说话,是在琢磨闷声发大财呢。”

“放屁!”苏定河一开口,就像吃了火药。

恰在这时,门口拥进一拨人,高喊道:“苏老板。”

苏定河顿时脸色发青,不情愿地站起身,拱手道:“各位师傅好。”

“好什么好?客栈伙计说了,再不交房钱,就把我们撵出来。这大雪天,你叫我们睡大街吗?”来者气势汹汹。

“请客栈再宽限一日,我明天就把房钱送过去。”苏定河说。

来者不依不饶:“这话你都说了好多天了,可就是不见银子。”

众人在一旁听着,逐渐明白了:苏定河接了一桩生意,是为蒙古王爷建造王府。他招募江南的能工巧匠到京城,还采购了大批木材。不承想,寒流突至运河提前结冰,木材运不过来,甚至连匠人们的住店钱也无力支付。

念在乡党的分上,有人替苏定河打圆场:“不怕要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今苏老板的木材堵在半道,他也拿不出银子,不如宽限几日,让他想想办法。”

匠人说:“我们能宽限,客栈却不肯宽限。苏老板,你究竟想好法子没有?”

“怎么没想好!”苏定河拉高声音,“蒙古王爷的属下就在京城,他已经答应,即便木材没到,也会先付一笔银子。”

“真的?”匠人们将信将疑。

“当然。”苏定河拍着胸脯说。

两边还在僵持,一名衣着华贵的蒙古人走进山陕会馆,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卫,腰间挎着弯刀。他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苏定河身上。

苏定河挤出笑容,说:“你们看,这位就是乌日乐将军,王爷最信赖的人。他定是来找我谈生意的,银子很快会有着落,你们快回吧。”

苏定河小跑着来到乌日乐身前,打了个千,问候道:“将军,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乌日乐压根没拿正眼瞧他,而是大喝一声:“给我拿下。”不待苏定河反应过来,就被侍卫摁倒在地。变故来得太突然,会馆里顿时鸦雀无声。

会馆中一名年长的商人见苏定河要被蒙古侍卫绑走,上前赔着笑脸问道:“将军,不知苏老板犯了何事,为何绑他?”

乌日乐轻蔑地瞟了老者一眼,抬脚往外走:“老子想绑就绑,别多事。”

情急之下,老者扯住乌日乐的袍子,还想替苏定河求情。乌日乐却一耳光扇过来,骂骂咧咧道:“老不死的,吃饱了撑的吧。”可怜老者一头白发,却被打倒在地,嘴角淌出鲜血。

见老者一把年纪竟被如此欺辱,周围人愤愤不平。乌日乐气焰嚣张:“谁再多事,一起绑了。”几名侍卫更把弯刀往外一抽,吓得旁人再不敢出声。

“给我站住!”

乌日乐前脚已迈出门槛,屋内却响起一声怒吼。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当中,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眉宇间有一股肃杀之气。

众人已认出,这便是文盛合掌柜蒙顺之子蒙元亨,数月前跟着父亲一道进京,住在山陕会馆。蒙元亨扶起老者,双目怒视乌日乐:“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岂容你们撒野!”

乌日乐先是一愣,旋即冷笑道:“小子,知道在跟谁说话吗?老子前年随王爷南征吴三桂,吴老贼封的那些一、二品大臣和总兵,抓到手里想剁就剁。今天赏他一个耳光,算是客气啦。”

老者起身后,唯恐蒙元亨莽撞闯祸,劝他赶紧退下。蒙元亨却毫不示弱,说道:“将军请慎言。国朝深仁厚泽,天子体恤百姓,四海之内无不称颂。会馆内的商旅皆是大清良民,岂可与反贼同日而语。”

乌日乐不耐烦道:“一起绑了。”

一名侍卫应声上前。蒙元亨少时学过武艺,见侍卫走近,反手一扣,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对方胸口。乌日乐彻底被激怒,大吼道:“把他给老子剁了!”

蒙古武士齐刷刷地弯刀出鞘。山陕会馆本是行商之地,哪儿见过这般刀光剑影的场面,有胆小的早就夺路而逃,胆大的也退到门口,只是双眼盯着里面。蒙元亨虽有武艺,但要对付四五个手执兵器的蒙古武士却定是吃亏。他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众人更不免为他捏把汗。

情急之下,蒙元亨忽然想到一条计策,虽然谈不上光明磊落,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站住脚步,背起手,打量着乌日乐,气定神闲地说道:“看你这身打扮,是喀尔喀蒙古部的吧。土谢图汗素来仁义,怎么教出来的手下却这般不懂规矩!”

乌日乐正是土谢图汗的属下。他瞧蒙元亨说话时不紧不慢,眼光咄咄逼人,倒有一股子气势。京城藏龙卧虎,别当真遇到哪位公子王孙了。乌日乐示意侍卫住手,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苏定河收了王府定金,木料却迟迟不见踪影。我抓他讨债,有何不可?”

蒙元亨坐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生意上的事可以好好商量,犯不着动粗。”

蒙元亨的派头越来越大,乌日乐心中生疑,问:“阁下究竟是谁?”

蒙元亨冷笑一声说:“在下蒙元亨乃一介布衣。”

一听这话,乌日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老子还以为有什么来头,原来是个寻常百姓。他恶狠狠地说:“凭你也敢管老子的事!我看你是活腻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闯进来。”

蒙元亨毫无惧色,笑道:“天堂、地狱我哪儿都不去,只是一会儿要去索相府里走一遭。”

乌日乐也笑了:“京城里最不缺你这种口若悬河、大言不惭之徒。去索相府,哄三岁小孩呢?好啊,一会儿见了索老三,麻烦替我问声好。”

蒙元亨站起来,抖了抖袍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说:“将军要问候索相,在下愿意效劳。”

索额图答应今晚在府中召见蒙顺,虽说尊卑有别,但旗人素重礼节,索府还是派人送来了帖子。乌日乐看到帖子,问:“你究竟是谁?怎么会认识索……索相?”乌日乐不敢再直呼索老三,改口叫索相。

蒙元亨又胡侃了一通:“索相今日召见,想必是因北风骤起,运河结冰,许多京师过冬的物资都积压在路上。他心急如焚,召集商家谋划对策。”

说到这里,蒙元亨忽然灵机一动,再添上一段:“知道今年是什么日子吗?大军平定三藩,班师北返,过冬的物资比平日里多出数倍。朝廷早有旨意,南北运输以军需为先,就连皇上修园子用的石材也暂放江宁,为大军粮草让路。你们倒好,堂而皇之运起建王府的木头。殊不知,多腾出几艘船,又可以运多少粮草,保障多少将士的供给。这般行径,究竟置圣天子于何地!”

蒙元亨瞪了乌日乐一眼,说:“蒙古王公久沐国恩,断不会如此不知轻重。我相信这绝非土谢图汗的意思,而是有些下人自作主张。”

索额图召见,土谢图汗修王府,运河结冰,大军班师回朝,几件原无瓜葛的事,竟被蒙元亨一气呵成穿在一起。这番说辞真真假假,乌日乐一时哪能分辨。他只在心里嘀咕,运木材的事被捅出去自是不光彩,况且这小子从头到尾镇定自若,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没准真有什么靠山。

乌日乐缓和了一下语气:“我来是找苏定河要债,不干其他人的事。刚才一时莽撞,多有得罪。”

蒙元亨趁热打铁:“苏定河这人,我劝大人暂时别绑走。他有好几船货堵在运河上,索相若是有何差遣,还用得着他。”

乌日乐犹豫了一下,说:“好吧,看在蒙公子的面子上,暂且放姓苏的一马。只是这人你可得给我看好了。”

蒙元亨点头说:“放心,一个大活人,跑不了。”

乌日乐离开之后,苏定河一把抱住蒙元亨:“兄弟大恩大德,在下没齿不忘。”

蒙元亨扶住苏定河,说:“大家出门在外,有难处本应互相照顾。只是生意上的事,还得你自己想办法。”

“我实在没办法呀。”苏定河长叹一声,“为了这单生意,我谋划了大半年,谁知老天爷捣乱,碰上这鬼天气。”

旁边有人提议道:“苏老板,生意人以诚信为先。既是水路不通,不妨改走陆路,大不了多掏些运费。”

苏定河说:“这不光是多掏银子的事。木材是大件货,一般的车装不下,只好走水路。再说这天寒地冻的,也找不到那么多大车。”

听到这里,众人摇头不语。隔了片刻,蒙元亨却说:“别人找不到大车,你却有现成的。”

“什么意思?”苏定河一头雾水。

蒙元亨走到匠人们身前,拱手道:“各位都是能工巧匠,既然能修出王府,拼出几十辆大车更不在话下。”

“这个不难,但造车用的木料呢……”匠人本想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话说一半便自个打住了。此时,所有人都恍然大悟,苏定河做的是木材生意,这木料不是现成的吗?

苏定河立刻算起账:“我拿出四成的木料造大车,就能把余下六成木料运到京城,也可解燃眉之急。”

蒙元亨又对匠人说:“各位师傅是行家,木料造了大车,卸下之后还能再用来修王府吗?”

领头的匠人想了想,说:“若是规划得当,起码有一半的木材还能再用。”

苏定河思忖了一下,说:“这么说,我只损失了两成木料。”接着,他又拍了拍大腿:“亏掉两成,这生意是没赚头了。但能消灾避祸,也行。”

“别高兴太早。”此时,堂内传来一个江南徽州口音,一个一瘸一跛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此人说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再好的生意,没本钱可不成。几十号工匠南下,造好大车再运来京城,途中开销不是小数。据我看来,苏老板手上似乎拿不出这么多现银。”

见来人言之有理,苏定河赶紧请教:“愿先生指点迷津。”

跛脚人笑了笑说:“刚才你不在埋怨鬼天气吗?”

苏定河依旧一头雾水,蒙元亨却醒悟过来,说:“如今运河结冰,被堵在半道的货物堆积如山。苏老板可问其他人要银子,造好大车运送自家木料之余,顺道帮他们运货。”

“是呀!多谢兄弟!”苏定河大喜过望,“如此一来,不仅手头有了现银,那两成木料的亏损还能补回来,真是一举两得。”

围观的人已争抢着上前,让苏定河帮自己运货。

蒙元亨与跛脚人趁势退了出来,蒙元亨抱拳道:“多谢先生替苏老板解了难题。”

跛脚人说:“这位苏老板是个老油条,我并不想帮他。只是蒙公子答应看管好此人,人心险恶,若他见势不妙溜之大吉,反倒麻烦。如今苏老板收了会馆里其他人的银子,不劳你费心,大伙也会把他盯紧。”

蒙元亨点头道:“如此说来,更要谢先生。”

跛脚人还礼道:“蒙公子处变不惊,急中生智,令人佩服。”

蒙元亨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女童却跳出来说:“什么急中生智,不过是吹牛皮。”

跛脚人身后跟着一个女童,八九岁年纪,穿淡绿缎子的皮袄,一张玲珑秀气的瓜子脸,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跛脚人拍了拍女童,接着对蒙元亨说:“小女年少无知,公子请勿介意。”

“不敢,这位姑娘说的乃是实情。”蒙元亨说,“方才情势所迫,在下信口开河,让人见笑了。”

跛脚人故作诧异:“圣人教诲,执事敬,与人忠,若是信口雌黄,岂不有违圣贤之道。”

蒙元亨见跛脚人谈吐不凡,定非等闲之辈,便恭敬答道:“圣人也说过君子不器,指凡事不可拘泥教条。乌日乐欺人太甚,我只好挺身而出。”

“这倒也是。”女童说道,“对付乌日乐这种恶奴,怎么做都不算过分。”

跛脚人说:“我与小女来会馆访友,不巧友人外出。屋外天寒地冻,能否到公子房中小坐?”

“当然。”蒙元亨将跛脚人父女引入房中,忙着斟茶倒水。

跛脚人坐定后,说:“听旁人讲,公子的父亲便是文盛合大掌柜蒙顺。”

“怎么,你认识我父亲?”蒙元亨问道。

跛脚人说:“蒙掌柜大名,谁人不知。公子聪明过人,蒙掌柜后继有人呀。”

蒙元亨摇了摇头:“先生谬赞,只是我对经商不感兴趣。这次父亲进京办事,我跟着来京师游历一番。”

跛脚人盯着蒙元亨:“你说对经商不感兴趣,但我见你替苏老板算账时却精明得很。”

蒙元亨说:“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会算账却并非一定要做生意。”

“好气魄!”跛脚人竖起大拇指,“公子不愿经商,想做什么?”

蒙元亨说:“我蒙氏先祖乃秦国大将蒙恬,在下唯愿效法祖宗,沙场建功。”

“哦,难怪公子床头摆着那么多兵法书籍。”跛脚人笑着说,“兵者,诡道也。你读了不少兵法,更能融会贯通。刚才略施小计,虚实之间就把来人吓跑。”

跛脚人问道:“你读过哪些兵书?最近又在读什么?”

蒙元亨觉得与跛脚人甚是投缘,因此也没必要假意客套,便直言道:“《孙子兵法》《六韬》《尉缭子》,还有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都读过许多遍。最近在读《盐铁论》,更觉受益匪浅。”

跛脚人好奇道:“《盐铁论》可不是什么兵书,而是写桑弘羊这个聚敛之臣。古往今来,对盐铁财政感兴趣之人,都是和孔方兄打交道的,很少有名将钻研盐铁之法。”

蒙元亨近来痴迷于《盐铁论》,讲起此书滔滔不绝:“在下看来,《盐铁论》亦是一部了不起的兵法。桑弘羊管着汉武帝的钱袋子,推动盐铁改革,虽有聚敛之名,却是为国聚财。汉武帝逐匈奴于漠北,世人皆以为是卫青、霍去病用兵之妙,却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无桑弘羊的富国之策,又拿什么强兵?”

蒙元亨又说:“霍去病用兵极善长途奔袭,十万大军在茫茫草原迂回穿插,突入匈奴境内两千里,直至封狼居胥,建不世之功。但仔细一想,大军深入敌境,得携带多少粮食,每名士兵得配多少匹战马?若无强大后援,这般战术岂非自取灭亡。都说霍去病是不世出的名将,这话却不尽然。照我看,世间未必再无霍去病那样能大胆用兵的名将,而是中原王朝再没有汉武帝时的国力,能支援几十万大军进行一场气壮山河的远征。”

跛脚人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打仗打的是粮饷!都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殊不知名将易得而粮饷难求。蒙公子年纪轻轻,便已通达古今。”

两人正说着,蒙顺回到了会馆。尽管大雪纷飞,他的额头却渗着汗珠。原来,蒙顺外出办事,听说蒙元亨怒喝蒙古亲贵,蒙古将军还动手打了人,便急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跛脚人,蒙顺却赶忙行礼,并拉过蒙元亨:“还不拜见周叔叔。”

跛脚人正是蒙顺故交,如今索额图府中的幕僚周弘毅。那个冰雪聪明却又古灵精怪的女童,便是周弘毅的女儿周琪。蒙元亨欣喜若狂,说:“早就听过周叔叔大名,请恕小侄失礼。”

周弘毅哈哈笑道:“恭贺蒙老哥,元亨有勇有谋,见识卓绝,他日必定破壁高飞,光耀门楣。”

蒙顺忙摆了摆手问:“贤弟,不是说今晚相府相见吗,你怎么过来了?”

周弘毅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索相今晚没法见你了。”

2.关中首富在寿筵上被钦差抓走

陕西有句民谣:关中的县,泾三原。自明代以来,西安府只是省会,陕西乃至整个西北的商贸中心,却在渭北平原的泾阳、三原两县。江南的棉布、湖广的茶叶、兰州的水烟,以及蒙疆的皮草,都在这里汇集,而后北上南下,踏上漫漫商路。

今天,泾阳城里文家大院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文盛合的东家文善达要过五十大寿,一番热闹自是少不了。文善达是山西祁县人,十多岁时来到泾阳,靠棉花生意发家,成为山陕商帮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加之他乐善好施,有文大善人之名,上门贺寿的客人早就排起了长龙。

文善达素来讲究礼数,一大早便穿着大红衣服,站到院外迎客。在寒风中站了快一个时辰,他依旧红光满面,两只长挑挑的三角眼里目光炯炯,长长的胡须被风吹着在胸前飘拂。

此刻,又有几名泾阳富商上前祝贺,一人竖起大拇指,说:“文东家厉害呀,棉布、水烟的生意已是日进斗金,如今又拿到了户部的官茶批文。得赶紧请工匠,把装银子的地窖再扩一倍。”

“一纸批文算什么!”另一人附和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今日文东家过寿,川陕总督哈占大人将专程从西安城赶过来。堂堂一品总督来给东家贺寿,泾阳城里没人办得到吧。”

文善达嘴上谦逊了几句,心里却乐开花。他把蒙顺拉到身旁,拍了拍肩膀,赞许这位大掌柜办事得力。

一个月前,周弘毅到访京师山陕会馆告诉蒙顺,索额图接到六百里加急上谕,说皇太子染病,召索额图速至五台山侍疾。索额图把所有事搁在一边,跟着图理琛奔往山西。

蒙顺顿时心中叫苦,难不成之前的银子打了水漂?周弘毅却告诉他,索额图动身前倒没忘了此事,专门给户部堂官打了招呼,还写了一封亲笔信,让蒙顺回陕西后交给川陕总督哈占。这哈占是满洲正蓝旗出身,当年在京城授兵部理事官,全靠着索额图之父索尼提携。前年又是索额图上奏,说陕西、四川宜以一总督董理,并保举哈占任川陕总督,才让他成了一品大员。哈占一见户部批文与索额图的亲笔信,立刻指示属下放行。得知文善达五十大寿,他竟不顾总督之尊,要亲自上门道贺。

见老爷招呼客人,嘴都快说干了,下人们奉上茶。文善达端起茶杯,还没来得及抿上一口,又赶紧把杯子放回托盘,拱手笑道:“巴图老爷,怎敢劳你大驾。”

巴图来自蒙古,长年为草原上各部落采购棉布,与文善达多有交道。巴图拱手道:“文东家大寿,兄弟怎敢不来?不是靠着文盛合的棉布,大草原的冬天可不好过。”顿了顿,巴图又说:“不过今年,还得有劳文东家费心。”

今年的冬天,既来得早,又是少见的严寒。幽燕之地大雪纷飞,蒙古草原更加天寒地冻。巴图半个月前捎信来,让文盛合赶制一批棉布,日夜兼程运往蒙古。

文善达忙说:“棉布正在赶工,隔几日便能启运。”

巴图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放一万个心。”文善达拍着巴图的肩膀,“文盛合答应的事,何时爽约过!”

“对了,还有一件事,”巴图说,“贵号有一位少年英豪,能否请文东家帮我引见?”

文善达先是一愣,接着问:“文盛合的后辈里,德才兼备者不少,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

巴图说:“文盛合有一位姓蒙的伙计,在京师帮着土谢图汗运木材,还和乌日乐将军成了朋友。”

文善达明白了,巴图说的是蒙元亨。苏定河难题得解,大喜之余设宴款待乌日乐与蒙元亨。乌日乐既摸不准蒙元亨的底细,又爱惜自己的脸面,只好对山陕会馆里的事绝口不提。一来二去,江湖传言竟说蒙元亨与乌日乐交情不错。

文善达哈哈笑起来,又指着蒙顺说:“你说的乃是咱们蒙掌柜的公子。这后生的确不错,只是他志不在经商,也不是文盛合的伙计。”

“原来是蒙掌柜的公子,失敬。”巴图说。

文善达问蒙顺:“元亨呢?快让他来参见巴图老爷。”

蒙顺说:“刚才还看见,这会儿想必带着周姑娘去画坊找小姐了。我这就派人去叫他。”

“不急。”文善达挥了挥手,转头对巴图说,“元亨这会儿有点事,再说今日吵吵嚷嚷的,他便是来了,与你也说不上几句话。要不明日我专门设宴,叫元亨来作陪?”

“如此甚好。”巴图笑着说。

巴图转身离去,文善达对蒙顺说:“元亨如今名气可大喽。”

蒙顺摇头说:“这小子年轻气盛,尽惹事。”

文善达说:“年轻人嘛,气盛一些又何妨。”顿了顿,他又说:“元亨去京城时,我家知雪还一直在念叨。”

蒙顺早知道儿子蒙元亨与文家小姐文知雪两情相悦,但文东家是什么态度,却弄不清。碍于身份,更不好主动去问。今日见文善达主动提起,他便默默听着。

文善达又说:“咱俩在一起几十年了,名为东家掌柜,实则已是兄弟。咱们都有一儿一女,你家闺女佩文,模样清秀,知书达理,我喜欢得不行。可惜犬子知桐早就成婚,不能让佩文做小,委屈了她。小女知雪与元亨很是谈得来,难得今日有机会,就让他们好好聊聊,别因为一个巴图搅了雅兴。”

“东家说得是。”见文善达透出底,蒙顺舒心地笑起来。

与喧腾的前院不同,此刻的后院颇为清静。文善达的千金文知雪正在画坊挥毫泼墨,蒙元亨与妹妹蒙佩文,以及周弘毅的女儿周琪,在一旁观摩。

文知雪是泾三原出名的大家闺秀,肌肤胜雪,眉中藏珠,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她天资聪颖,不仅诗词俱佳,更作的一手好画。此刻文知雪画的是一幅山水雪景,只见她倒锋用笔,将笔的全身卧倒去画,一座雪堆渐渐浮现纸面。

“文姐姐这是在用‘粉法’画雪。”周琪拍手说道。

文知雪含笑点头:“周妹妹不愧是大家之后,一句就说到点子上。周先生书画双绝,哪日若能得他点拨,那才是三生有幸。”

“那还不容易。”周琪说,“再隔几个月,爹爹会来西安接我,到时我带文姐姐去见他。”

“那可太好了。”文知雪说。

那日在山陕会馆,周弘毅不仅交代了批文之事,也把周琪托付给蒙顺父子。蒙顺当年在文盛合保宁府[1]分号做掌柜时,周弘毅带着夫人前来投奔,女儿周琪也在保宁出生。此后周弘毅携女北上,投入索额图府中,但他的夫人却因病故去,葬在保宁府。周弘毅让女儿回保宁扫墓,数月后他陪索额图西行,正好接她回京。

周弘毅托付之事,蒙顺自是尽心尽责。他让蒙佩文照料周琪起居,待文善达大寿之后,再让蒙元亨陪周琪回保宁府。

蒙佩文端详着画,说:“周妹妹说的‘粉法’,我不大懂,只是觉得这幅雪景图,比之前画得更有生气。”

文知雪说:“用黑墨白纸作画,最难画的便是雪景。许多人只好用‘留白法’,即留白为雪。这种画法质朴逼真,但墨汁浓淡的火候稍有差池,就会显得僵硬呆板。近来我尝试‘粉法’画雪,峰峦林屋,皆以淡墨为之,而水天空阔全用粉填,果真洵是奇绝。”

“蒙大哥,这幅画就送给你吧。”文知雪说道。

蒙元亨摆手说:“我对画画是外行,送给我只怕糟蹋了。”

文知雪皱了皱眉,低头不语。一旁的蒙佩文很着急,哥哥聪明过人,看什么事都一眼明亮,就是不解男女之情。文小姐名字中有个“雪”字,又把倾注了自己心血的雪景图赠人,其中意味难道还不清楚?蒙佩文忙说:“哥,文小姐的画可不会随便送人,你别不识抬举。”

文知雪眼睛盯着画,低声说:“别为难人家。他不肯要,自是我画得不够好。”

“哪会呢。”蒙元亨连忙解释,“这般雪景,实在太美了。”

“画得这么美,你干吗不要?”周琪有意让蒙元亨难堪。

“就你话多!”蒙元亨与周琪相处了一个多月,很喜欢这个直率天真的女孩,他拍了拍周琪的脑袋,又赶紧把画卷起来,“刚才是我失言,这画一定好好珍藏。”

看着蒙元亨左支右绌的模样,文知雪才露出笑容:“我才懒得和你计较。对了,这次去京城,有何见闻?”

周琪抢话道:“蒙大哥可厉害了,拳打脚踢,连哄带骗,硬把蒙古将军给镇住了。”

周琪讲起那日山陕会馆的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有丫鬟跑了进来,说:“快出去看热闹喽,总督大人到了。”

周琪意兴阑珊,道:“一个总督有啥好看?还不如在后院聊天赏画。”

蒙佩文说:“妹子,你在相府见惯了达官显贵,自然不觉得总督有什么了不起。可我们这辈子还没见过一品大员的排场,这热闹可得去瞧。”

四人来到前院,在人群中使劲往前挤。只见远处以小红亭为前导,其后为肃静、回避木牌各二,再次为红黑帽皂役多人,呼喝不绝。这样的排场,寻常百姓果真难得一见。

蒙佩文问道:“哥,哈占大人长什么模样?是不是高大威武?”

蒙元亨手中拿着雪景图,摇头说:“回西安后,父亲去拜见哈占大人,我没有跟去,也就没见过哈大人。”

周琪说道:“哈占我见过,就一瘦老头。”

“不对呀。”文知雪说,“你们看,哈大人下轿了,人家哪里是瘦老头?”

仪仗在文家大院门口停下,轿中走出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健硕,留着八字胡。周琪又瞧了瞧,摇头说:“他不是哈占,不过此人看着倒也挺眼熟。”

“这么大的排场,不是总督大人,还能是谁?”蒙佩文问。

“你们看。”周琪说,“蒙掌柜是见过哈占的,他一直愣在那里,说明他也知道此人不是哈占。”

“哈大人,请!”文善达这就要把客人引进院内。

来者摆了摆手,说:“文东家误会了,我不是哈占。”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诧异。文善达问道:“请恕在下眼拙,不知大人是……”

来者说:“在下乃刑部侍郎李一功。哈占大人有事,我代他来向文东家道贺。”

“对,他是李一功,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周琪说道。

“李一功是什么人?”文知雪问。

周琪说:“李一功是刑部侍郎,也是明珠的党徒。不知这家伙跑来陕西干吗?”

近年来,索额图与明珠党争不断,朝野皆知。文善达未见过李一功,却知道他的名号。此刻文善达虽一头雾水,却赔着笑脸:“不知李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府中备有薄酒,请大人赏光。”

李一功背着手,说:“酒就不喝了,本官还有公务在身。”

文善达忙说:“一顿酒耽误不了多久,恳请大人赏个面子。”

李一功冷笑道:“公务可是给皇上办差,是皇上的面子大,还是文东家的面子大呀?”

“瞧您说的。”文善达感到来者不善,脸上仍是殷勤,“草民哪敢和皇上比。大人若是有事,我也不便强留。”

李一功依旧站在原地。文善达心中纳闷,请你进院不去,说有公务要办;恭送你走你又不走,这是要干吗?

隔了片刻,李一功问道:“蒙顺在哪儿?”

蒙顺赶紧答道:“草民便是。”

李一功打量了蒙顺一番,说:“文东家五十大寿,本官前来道贺是礼数。礼数已尽,该办公务了。把文善达和蒙顺给我抓起来!”

“喳!”衙役齐声答道,把文善达与蒙顺绑了起来。

周围立刻乱作一团,蒙元亨与文知雪拼命往前挤,无奈衙役与兵丁架起长枪,隔出一条通道,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文善达与蒙顺被抓走。慌乱之中,连蒙元亨拿在手上的雪景图也被挤掉,坏在了地上……

注释

[1]治今四川阆中,清代为川陕贸易中枢。

3.为救其父,文知雪走出围魏救赵的险棋

尚善堂位于文家大院东部,是文盛合商号商议大事的地方。白玉水盂,水晶镇纸、楠木书架,还有雅木桌子上铺的簇新细竹布,无一不显出富丽雅致。

堂内正中“上善若水”的匾额下,放着两把红木椅子。平常文善达坐的那一把,此刻空空如也。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皮肤白皙、面目清秀的青年,他便是文盛合的另一位东家盛宇峰。

文盛相合,财源广进。山西祁县文家与陕西大荔盛家,乃是山陕商帮中有秦晋之好、风雨同舟的一段佳话。晋商文善达来到泾阳后,一直与陕商盛寺山合伙经商,两人还义结金兰。不过四年前,盛寺山贩运棉布去蒙古,中途暴病而亡,独子盛宇峰接掌家业。盛宇峰对生意毫无兴趣,只是醉心于金石篆刻。

往日盛宇峰极少来尚善堂,如今突逢巨变,他身为东家不得不主持议事。

文善达之子文知桐素来瞧不起书呆子盛宇峰,人家还没开口,他便焦急问道:“宋叔叔,你去西安城里打听得如何,父亲究竟为何被抓?”

宋元河是文家的管家,多年来忠心耿耿,与蒙顺同为文善达的左膀右臂。他摇头道:“我托了许多人,却连一点风声也没透出来。”

文知桐又问:“你见到总督大人了吗?”

宋元河说:“偏偏在这个时候,哈占回京述职了。”

盛宇峰终于开口:“泾阳县令鹿富晨呢?他不是和文叔叔交情不错吗?”

文知桐白了盛宇峰一眼,说:“这年头,交情有屁用!”

“别提姓鹿的了。”宋元河叹了口气,“平常不知拿了咱们多少银子,如今大难临头,他却躲起来连面都不肯见。”

“我呸!”文知桐恨恨地说,“就算喂条狗,也比鹿富晨强。”

众人正说着,尚善堂的门被推开,文知雪走了进来。文知桐诧异地盯着妹妹,问道:“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尚善堂乃商号议事之所,女眷通常不得入内。盛宇峰却出来打圆场:“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那些繁文缛节。”接着,他又殷勤地对文知雪说:“来,快坐吧。”

文知雪没有坐下,站着问道:“我爹与蒙掌柜被关在什么地方?”

宋元河说:“在西安的大牢里,不过此案是京城来的上官负责,西安官吏无权过问。”

“京城来的上官,就是那个李一功?”文知雪追问。

宋元河点头道:“这个李一功,据说是明珠的人。”

文知桐皱着眉,接过话茬:“索额图与明珠明争暗斗,全天下都知道。这一回咱们攀上索额图的高枝,是不是明珠那边知道了,故意寻麻烦?”

文知雪焦急地说:“无论如何,得先把爹和蒙掌柜救出来。他们一大把年纪,哪里经得住牢狱之苦。”

文知桐说:“难道我们不想救人?法子都使了,关键不顶用呀。”

文知雪忙问:“蒙大哥在哪儿?他主意多,不妨请他来一起商量。”

文知桐不屑道:“找他来干什么!”

盛宇峰也附和道:“蒙元亨不过是些小聪明,真碰上这等大事,能有什么法子。再说尚善堂可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蒙元亨既非文盛两家的人,也不在商号做事,让他到这儿来反而坏了规矩。”

文知雪本想反驳,宋元河却说:“今天一大早我去找过元亨,眼下能多个出主意的人不是坏事。可听说他昨日就出门了,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

文知桐说:“自个爹被抓了,这小子还有心思出去鬼混!”顿了顿,他又问:“商号的生意怎么样?”

宋元河说:“东家出事,难免人心浮动。最近几日,好些人找上门,问之前定下的生意会不会有变。就连外出购粮的伙计也写信来,问粮食还买不买。”

文知桐忧心道:“之前答应人家的水烟、棉布,咱们能赶出来吗?做生意,最看重的可是信誉。”

宋元河说:“少东家放心,文盛合答应的事向来说到做到。我已经布置下去,绝不会耽搁了生意。”

“有劳你了。”文知桐舒了一口气。

盛宇峰想了想,说:“告诉伙计,粮食还得继续采购。开春时搭粥棚赈济灾民,是文盛合多年惯例。既是善举,更能稳定人心,得让外面人知道,文盛合底子厚着哩,垮不了。”

“好。”宋元河点头答应。

“慢!”文知雪突然说道,“我怎么觉着不对。”

文知桐没好气地说:“生意的事情你不懂。”

盛宇峰倒是和颜悦色道:“知雪妹妹,你觉得哪里不对?”

文知雪说道:“既然爹出了事,咱们干吗还把心思花在生意上?”

“妇人之见!”文知桐教训道,“爹出了事,生意更不能耽搁,文盛合可是他老人家的心血。”

文知雪反驳道:“若是既能救出爹,又不耽搁生意,自然两全其美。可非常之时,也得有非常之举。咱们何不壮士断腕一回,把生意耽搁下来。”

文知雪的话,文知桐认为简直是胡说八道,宋元河也甚为不解,问道:“耽搁下生意,与救东家有何关系?”

文知雪说:“文盛合家大业大,生意上出了什么差池,烂摊子不光是咱们的。就说粥棚吧,咱们不赈济灾民,不知有多少人要挨饿。”

宋元河明白了文知雪的意思,缓缓说道:“官府收拾不了烂摊子,就得请东家出面,到时不放人都不行。”

盛宇峰皱起眉,喃喃自语:“这是险棋,稍有不慎就会适得其反。”

文知雪说:“这的确是险棋,若非不得已,谁也不会用。”

文知桐又开口道:“只要能救出爹,这法子未尝不能一试,但火候得掌握好了。”

宋元河说:“我看不妨来个内紧外松。暗地里咱们继续赶工,但对外却放些风声出去。”

“这样好。”盛宇峰与文知桐异口同声道。

“还有一事。”文知雪说,“烂摊子是摆给官府看的,风就一定得吹进官老爷耳朵里。哈占何时回西安?”

宋元河说:“哈占刚赴京,怎么着也得个把月才回来。这段时间总督府的大小事宜,都由李一功署理。”

文知雪说:“如此说来,咱们还得去会一会这位李大人。”

宋元河满面愁容:“为了东家的事,我托了不少门路,想见李一功一面,但他一概回绝。”

盛宇峰说:“要见李一功,我倒有个法子。”

“快说。”众人一齐投来目光。

盛宇峰说:“你们知道,我平素喜爱金石篆刻,与关中的金石名家多有联络。听朋友们说,李一功也酷爱金石,到西安后,但凡有空就会去碑林观摩。”

文知桐问:“他何时去碑林?”

盛宇峰说:“这可说不准。但咱们若有心,去那儿堵上几日,没准能见到。”

“守株待兔,就去等!”文知雪斩钉截铁道。

西安碑林始建于唐代,陈列有从汉到清的各代碑石、墓志。时值寒冬,来此地鉴赏观摩的人并不多,偌大的地方显得空空荡荡。碑林大门外的小径上,坐落着一家颇为雅致的茶舍,平时乃关中金石名家聚会之所。在茶舍里,文知雪与盛宇峰已等了整整三日。眼看日已偏西,盛宇峰叹了口气:“看来李大人公务繁忙,今日又不会来了。”

“别急,再等等!”文知雪并不甘心。

“也好。”盛宇峰点头道。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门外响起脚步声,茶舍主人走了进来,朝盛宇峰耳语了几句。盛宇峰顿时兴奋起来,说道:“功夫不负有心人!”

文知雪急忙问道:“李一功来了?”

“来了。”盛宇峰说,“泾阳县令鹿富晨陪着李一功,两人轻车简从穿着便装,这会儿进碑林了。”

文知雪又问:“咱们是跟进去,还是等在这儿?”

盛宇峰说:“就等在这儿。茶舍主人是我好友,他说,李一功出来后会来此小憩。”

半个时辰后,两位穿着深色长袍的中年男人走进茶舍,他们在大堂坐下,点了一壶泾阳茯茶。鹿富晨殷勤地说:“这一趟,大人把功夫都花在了《开成石经》上。”

李一功笑道:“这部《开成石经》,我真是百看不厌。”

“大人不愧是行家。”鹿富晨一边忙着斟茶,一边附和道,“唐文宗时,耗时七年之久才刻成这部石经。《开成石经》一石衔接一石,蔚为壮观。上面刻的《论语》《尚书》等十二部书,更是名垂千秋的儒家典籍。”

“鹿大人所言甚是,却漏说了一条。”盛宇峰从里面走出来,拱手说道。文知雪也跟在身后,朝李一功与鹿富晨颔首微笑。

“怎么是你俩?”鹿富晨有些吃惊。

文知雪上前一步道:“我们恭候二位大人多时。”

鹿富晨正要介绍,李一功却摆了摆手:“这里没什么大人,富晨也不必跟我介绍来者是谁。我只知道,到此地的必为爱好金石之雅士。方才富晨言及《开成石经》,这位后生认为说漏了。不知漏掉了什么,还望赐教。”

盛宇峰知道这是李一功在考自己,胸有成竹地答道:“清代以前所刻石经很多,唯《开成石经》保存最为完好。可即便如此,仍免不了岁月斑驳。尤其明代关中大地震,《开成石经》损毁严重。幸而国朝重文尊孔,康熙三年,陕西巡抚贾汉复主持修缮,并集《开成石经》字样补刻《孟子》七篇。”

李一功点头道:“十多年前的往事,难得你这么清楚。”

盛宇峰说:“贾汉复大人前年驾鹤西去,生前言及当年之事,却对一人赞不绝口,那便是当年的户部笔帖式李一功大人。李大人彼时虽官阶低微,却为此事四处奔走,还说动户部堂官拨出银两。”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李一功哈哈大笑。

“哎呀,我还不知道这事。”鹿富晨赶紧拍马屁道,“不想李大人十多年前,便对我三秦父老有如此恩泽。”

李一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虽非秦人,然自幼酷爱金石篆刻,更知西安碑林乃无价瑰宝。当年在户部当差,天下安定不久,到处都缺银子。纵然如此,修缮碑林却是大事,无论如何要鼎力支持。”

李一功放下茶杯,说道:“到西安后听许多人提到,后辈中有一人对金石造诣颇深。阁下对碑林往事如数家珍,想必就是这位青年才俊——文盛合的东家之一盛宇峰。”

李一功又将目光投向文知雪:“这位小姐既与盛东家一同出现,若我没有猜错,应当就是文善达的千金文知雪。”

鹿富晨竖起大拇指:“李大人果真慧眼如炬,说得一点没错。”

文知雪说:“没想到大人日理万机,还知道草民。”

李一功淡淡一笑:“你可不是什么草民,而是关中首富文善达的掌上明珠。我既然抓了文善达,怎能不知这些!”

一想到父亲寿筵上被抓,文知雪心中一阵绞痛。她按捺住情绪,说道:“李大人志趣高洁,秉公执法,既是抓了家父,定有抓他的道理。不过凡事兼听则明,我等身为家属,也要为父亲辩白几句,望大人明察。”

李一功将手一挥:“假如鸣冤,你们来错了地方。方才说了,大家都是雅士,谈金石我乐于作陪,若是谈公事,改日请到衙门。”

文知雪着急道:“我们也想去衙门,奈何大人避而不见。”

“放肆!”鹿富晨呵斥道,“李大人乃朝廷钦差,身份何等尊贵,岂是说见就见的。”

盛宇峰见气氛紧绷,赶紧出来打圆场:“李大人说得没错,如此风雅之地倒不是谈公事的地方。晚辈爱好金石,今日有幸遇上大家,正好请教。”

“好啊。”李一功说,“能与青年才俊切磋,我求之不得。”

一谈到金石,李一功滔滔不绝,盛宇峰对此钻研日久,自然能对答如流。暮色渐浓,李一功谈兴稍歇,抖了抖袍子:“后生可畏。盛东家对金石的造诣,比起当年的我不知强了多少。可惜时辰不早,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见李一功要走,文知雪赶紧说道:“大人,民女还有话说。”

李一功微笑道:“我说过,此处不谈公务。”顿了顿,他又说:“你说本官避而不见,我想要么是误会,要么是下面人自作主张。真有公事要谈,明日请到总督府来。”

见李一功如是说,文知雪感激道:“多谢大人!”

盛宇峰也是一脸兴奋,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镂雕玉壶,递给李一功:“不成敬意,还请大人笑纳。”

李一功瞥了一眼玉壶,问:“这是什么意思?”

盛宇峰说:“大人切莫误会。谁不知您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我等岂敢有邪念。但诚如大人所说,能在此处相遇,必是同道中人。所谓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一只玉壶,就当是雅好金石的文友之间交流。”

李一功说:“既是交流,我却无一物相赠,岂不是占人便宜。”

盛宇峰说:“倘若一物换一物,与市井小贩何异,岂能称得上一个雅字。再说有幸遇上金石大家,一番教诲受益终身,又岂是几个物件所能比的。”

“你倒是会说话。”李一功哈哈一笑,拍了拍盛宇峰的肩膀,接过了玉壶。

4.明代碾玉圣手陆子冈:从自作聪明到自寻死路

川陕总督哈占进京,官居二品的刑部侍郎李一功便是总督府内的最高长官。有了前一日的相聚,今日总督府侍卫态度大不相同。他们笑脸相迎,将盛宇峰与文知雪带到后院书房。

李一功早就等候在书房内,见到客人,他起身拱手道:“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文知雪虽长在深闺,很少抛头露面,却听父亲说过,官员在书房会客,无异于一种礼遇。只不过,书房迎客的官员通常会穿便服,今日李一功却头顶红起花珊瑚顶戴,穿着九蟒五爪蟒袍,与风雅的书房显得格格不入。

书桌上,摆放着盛宇峰相赠的镂雕玉壶。昨日回府路上,盛宇峰喜形于色,说李一功肯收下玉壶,没准事情就有转机。这可不是普通的玉壶,而是出自明代玉雕巨匠陆子冈之手,是价值连城的子冈玉。李一功精通金石,绝对是一位识货的行家!

落座后,李一功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们来定是为了文善达之事,有什么话直说吧。”

盛宇峰忙说:“历来官府拿人,都会说明缘由。如今文叔父被抓有一阵子了,家人却连他所犯何事尚不清楚,实在不合情理。”

李一功摸着八字须,说道:“若为此事,我只能说无可奉告。文善达犯的乃是大案,不可与其他案子同日而语。别说你们了,就连总督府里好多官员都不知道内情。”

看来父亲真是摊上大事了,文知雪不由得心头发紧。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说道:“无论家父所犯何事,相信李大人一定会秉公判案。只是家父是家父,文盛合是文盛合,似乎不应为了家父一己之事,让商号毁于一旦。”

李一功瞟了文知雪一眼,说:“官府抓的是文善达,又没在商号门口贴封条。”

“多谢大人。”文知雪点了点头,继续说,“但文盛合如今已是债台高筑,倘若真倒了,文盛两家自当责无旁贷,散尽家财以还债。可有些事,我等实在力有未逮,烦请大人未雨绸缪。”

李一功抿了一口茶,问:“文盛合的风雨再大,也是你们自家事,用得着我来绸哪门子缪?”

文知雪决心走出围魏救赵的险棋:“泾阳乃东西贸易枢纽,文盛合又是泾阳数一数二的商号。关中的棉布、巴蜀的木材,乃至兰州的水烟,许多生意都由文盛合经手。家父出事后人心浮动,无论是上门讨债的债主,还是催着要货的商家,文盛合都疲于应付,一筹莫展。”

李一功把身子往后一仰,说:“如此说来,死了张屠夫,就只能吃浑毛猪。抓一个文善达,关中的百姓就得挨冻,全天下人就抽不上兰州水烟喽?”

李一功的目光异常阴冷,盛宇峰几乎不敢正视。文知雪却毫无惧色:“家父被称作文大善人,每年开春都会搭粥棚赈济十里八乡的饥民。如今家父锒铛入狱,施粥之事实在有心无力。望大人早做部署,安顿好饥民。”

文知雪说完后,书房内陷入沉寂。李一功仰起头看着屋顶,手指不停敲打竹椅扶手。

过了半晌,李一功重新把目光投向文知雪:“我知道,你这些话不是危言耸听。文善达是何等人物,若是抓了他,一点涟漪都泛不起,还算什么富甲天下的山陕商帮领袖!”

“大人明察。”盛宇峰似乎看到一缕曙光。

“但是,”李一功突然话锋一转,“这番说辞却也是自作聪明。”

李一功拿起桌上的镂雕玉壶,把玩起来:“昨日盛东家送的礼物,实在贵重。起凸阳纹、镂空透雕、阴线刻画皆尽其妙,不愧出自碾玉圣手陆子冈之手。盛东家于金石造诣颇深,想必对陆子冈其人其事了然于心吧?”

不待盛宇峰作答,李一功淡淡笑道:“陆子冈是晚明江南人,更是名动一时、技冠古今的金石大家。他自幼在苏州城外一家玉器作坊学艺,年纪轻轻便技压群工。明穆宗闻得其名,让他在玉扳指上雕百骏图。陆子冈没有被难住,仅用几天时间就完成。他在小小的玉扳指上刻出重峦叠嶂的气氛和一个大开的城门,而马只雕了三匹:一匹驰骋城内,一匹正向城门飞奔,一匹刚从山谷间露出马头。仅仅如此却给人以藏有马匹无数奔腾欲出之感,以虚拟手法表达出百骏之意。自此,子冈玉便成了皇室专藏。”

李一功又说:“早年在苏州时,陆子冈对自己的作品便颇为自负,所有玉器均有刻款。然而,皇宫大内所用玉器是不准落款的,少年得志的陆子冈却是我行我素,自作聪明。万历年间,明神宗命陆子冈雕一把玉壶,他仅凭手感的内刻功夫,巧妙地把名字落在了玉壶嘴的里面。后来,这把玉壶碰巧摔碎,人们发现了里面的落款。一番追查之后才晓得,陆子冈在皇宫内的所有作品,全都有落款,只不过刻款部位十分讲究,多在器底、器背、把下、盖里等不显明处。还有一件玉雕龙,他竟把自己的名字藏在了龙头上。皇帝勃然大怒,杀了陆子冈。由于他没有后代,一身绝技随之湮灭,徒使后人望玉兴叹。”

文知雪以前并不知陆子冈的典故,听了李一功的讲述,才意识到对方所谓“自作聪明”所蕴藏的寒意与杀机。文知雪强挤出笑容:“大人学贯古今,见识非凡,当真令人钦佩。”

李一功也笑了:“这话言不由衷了。若真是钦佩,就不会使出这等小聪明,琢磨着用文盛合的生意来压我。”

盛宇峰正想辩解,李一功却挥了挥手:“不知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按说在目前局面下,能有此剑走偏锋、兵行险招的胆识,也是不易。只是,你们千算万算,却漏掉了一条。”

李一功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鄙人乃刑部堂官、二品大员,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千里迢迢来到陕西,难道是吃饱了撑的?我前一晚到西安,第二天就奔赴泾阳,抓了文善达。寻常百姓尚且知道要个脸面,更何况你们这样的巨富之家!赶在寿筵上动手,难道我真就一点不通人情?所有这一切,只因是一桩通天大案,容不得丝毫犹豫。”

李一功停下脚步,笑容有些阴森:“既是这样一桩通天大案,你们搬出什么棉布、水烟的生意,甚至那些个赈济饥民的粥棚,岂不是自作聪明?”李一功加重了语气:“本部堂皇命在身,务必查明案情,其他事可管不着!”

慑于李一功的官威,盛宇峰与文知雪半晌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盛宇峰才壮着胆子问:“文叔父素来谨慎,怎么会卷入通天大案中?”

李一功哼了一声,说:“案子的事,开头我就说过,无可奉告。”

文知雪心情沉重,缓缓说道:“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一切就听凭大人裁断吧。”

见文知雪起身要走,李一功抖了抖官袍,说道:“总督府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盛宇峰与文知雪大吃一惊,只听李一功说道:“这个文善达老奸巨猾,进去之后嘴巴紧得很。我正发愁如何撬开他的嘴,没想到二位竟送上门来。烦请你们去狱中陪一陪文东家,见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没准他能回心转意。”

文知雪质问道:“我一介女流,从没过问生意上的事,你凭什么抓我?堂堂钦差大人,难道就可以不讲王法吗?”

“问得好!”李一功一巴掌拍在书桌上,“若是之前,我纵使想抓你们,真还没有凭据。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还是那句话——自作聪明。”

李一功指着玉壶说道:“这可不是什么文人雅士的普通馈赠之物,而是价值连城的子冈玉。你们胆大妄为,公然行贿朝廷命官,难道不能抓!来人!”

书房门被推开,拥入数名衙役,簇拥着官服顶戴的侍郎大人。李一功又吼道:“都愣着干吗?通通拿下,押入大牢。”

盛宇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央求道:“自作聪明的人是我,送玉壶的也是我,要抓就抓我,一切与文知雪无关。”

李一功冷笑道:“都说盛公子挥金如土,是一个纨绔子弟。今日得见,你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可惜了,要撬开文善达的嘴,文小姐比你有用得多。”

恰在此时,一名衙役急匆匆地跑进书房,禀报道:“大人,门口有人求见。”

李一功瞪了衙役一眼:“没看到这里有事吗?”

衙役点着头,小心翼翼地说:“来人自称是喀尔喀蒙古部的将军,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

“十万火急的军情?”李一功犹豫了一下,说,“叫他进来吧。”

李一功坐回椅子上,挥了挥手:“我还有事,把这二人带下去。”

盛宇峰与文知雪被人推搡着出了书房,在过道上,他们与正朝府内疾步而行的蒙古将军撞见。这位蒙古将军不是别人,正是与文盛合久有生意往来的巴图。巴图身后还有一人,竟是蒙元亨。文知雪惊道:“蒙大哥,你怎么来了?”

蒙元亨焦急地问:“为何把你也抓了?”

衙役催赶着,容不得二人细说。蒙元亨使劲凑到文知雪身边,说了句:“放心,一切有我!”随后便跟着巴图,进到李一功的书房。

巴图单手放到胸前,鞠躬行礼:“末将巴图,参见李大人。”

李一功打量了巴图一番,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巴图拿出一份文书,递了过去:“小人巴图,在土谢图汗帐下当差。”

巴图这番介绍,倒也不算吹嘘,蒙古部落的商人,多与大汗或是部落亲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少人还被封了官衔。巴图早年是土谢图汗的侍卫,经商之后依旧挂着军职。蒙古骑兵跟随八旗劲旅南征三藩时,巴图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军需官。

李一功瞟了一眼文书,知道巴图确有官职在身,只不过职级较低,能否称得上将军都难说,比起自己这个二品钦差,更是差了一大截。他冷冷地说:“急着来见我,有什么事?”

巴图说:“最近泾阳城里谣言四起,说李大人抓了文善达,以致文盛合原本要供应蒙古的棉布交不出货。”

李一功瞅着巴图:“我是抓了文善达,至于文盛合能否按时交货,是你们之间的事。”

巴图先是一愣,接着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李一功没空和巴图周旋,不耐烦地说:“不是说有军情禀报吗?”

“文盛合不能按时交出棉布,便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巴图说。

“笑话!”李一功说,“区区几匹棉布,与军情何干?”

巴图说:“大人有所不知,如今乃百年不遇之严寒,中原尚且天寒地冻,运河提前结冰,蒙古草原上更有如冰窟一般。之前订购的棉布不够,为抵御严寒,大汗命我急赴泾阳,向山陕商帮增购棉布。”

李一功的语气颇为不屑:“想必刚才你也看到了,本部堂才抓了两人。他们同你一样,想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来要挟我放了文善达。”

“大人!”巴图一下站起来,说道,“鄙人受土谢图汗厚恩,心中只有他老人家,犯不着替文善达做说客。倘若草原上冻死人畜无数,在大人眼中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无话可说。”

朝廷素来厚待蒙古王公,平定三藩时,喀尔喀蒙古骑兵更与清军并肩作战。这巴图的官阶虽说不入流,毕竟是土谢图汗的人。李一功压住火,冷冷道:“满蒙一家,草原上有难处,朝廷怎会坐视不理。泾阳又不止文盛合一家商号,如今我署理川陕总督,棉布的事自会吩咐其他商号完成。”

巴图摇头说:“我与泾阳商号打交道多年,知道各家底细,文盛合做不了的活儿,其他人更不行。”

没想到巴图得寸进尺,李一功板起面孔:“你自称不是替文善达做说客,但说来说去,还是要我放了文善达。”

“大人误会。”巴图说,“这批棉布不仅是为了喀尔喀部落的子民,更是为战功赫赫、凯旋班师的将士准备。三藩平定,大军北返,算着日子,喀尔喀的骑兵应当在三四月间回到草原。平常年份,天气已经暖和下来,不想偏偏遇上这鬼天气。这些都是百战余生的功臣,让他们受冻大汗便要拿小人问罪。”

巴图继续说:“如何处置文善达是大人的事,小人不敢多嘴,我关心的是棉布。只有把棉布的事敲定,大军行程才好安排。若是没了棉布,大汗恐怕只能下令,命大军推迟归期,在关内再盘桓些日子。”

李一功盯住巴图:“棉布真是供应军中的?”

“这等事我怎敢信口开河!”巴图又掏出几份文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他所采购的棉布确有一部分为蒙古大军准备。

巴图坐回椅子上,摇头苦笑道:“其实,棉布按时交货与否,责任不在我,只是得给大汗报个准信。李大人乃官场前辈,应当明白小人的难处。谁叫他文善达犯了事,纵然大汗怪罪我也能替自个开脱。可若是小人回报有误,大军回到草原没有御寒的棉布,或是棉布最后赶制出来,大军却滞留关内延误了归期,到时我这颗脑袋就得搬家。我不求大人放人,只盼给我一个准信。”

说完之后,巴图与身后的蒙元亨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在告诉蒙元亨,你让我说的话我可全说了,接下来就看管不管用了。

李一功微微点头,心中却盘算起来,且不论巴图是否为文家说客,人家使出的当真是撒手锏。抓一个文善达简单,这一屁股屎却不好擦。巴图说他只要一个准信,没准是真话,因为照官场规矩,只要有了这准信,他就能交差大吉。可一旦给出这准信,自己却要担上天大的责任。

文盛合不能交付水烟、木料,甚至饿死几百上千个关中饥民,李一功一点不担心。但要让蒙古骑兵在京城附近驻足不前,心里却有些发怵。得胜还朝的骄兵悍将历来最难约束,让这些蒙古骑兵在关内多待上一日,朝廷就有数不清的麻烦。万一这些游手好闲的兵痞惹出祸事,朝廷怪罪下来,自己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再者说,为了这件事开罪蒙古王公实在得不偿失。所谓南不封王北不断亲,满蒙联姻乃大清国策。蒙古草原可是紫禁城里许多贵妃的娘家,蒙古王公更是能直达天听的人物。关中饥民饿殍遍野,连个喊冤的地方也找不着。把蒙古王公惹毛了,人家可是能告御状的。

李一功打定了主意,说道:“巴图将军,本官乃刑部堂官,如今奉旨署理川陕总督,只知尽心办差。然我既不在兵部任职,喀尔喀蒙古的骑兵也不在川陕地界,许多事非职责所在,实在爱莫能助。”

李一功继续说:“没错,前些日子官府抓了文善达,盖因他牵扯进一桩案子。但据我所知,案子审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回家。文盛合能否按时交货,你可与他联络,让他给你准信,本官不便过问。”

李一功打得好一口官腔,既不给任何准信,更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巴图心中暗喜,嘴上却在抱怨:“李大人深谙为官之道,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但纵然文善达出来了,能否赶制出棉布,谁心里也没底,叫我如何复命?我宁愿你给句准话,反倒轻松。”

李一功笑着说:“本官职责所在,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5.文善达苦笑道:“纵然记起这尊菩萨,没有香火钱一样不灵验。”

两日后,泾阳城又下起大雪。两辆马车碾压着雪弯弯扭扭前进,周围还跟着官兵。马车停在文家大院门口,帘子拉开,文善达从第一辆车中被人搀扶着走了下来。

众人拥上前去,文善达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又挥手示意大伙退下,唯独对蒙元亨投去一缕感激的目光。文善达在狱中听女儿说,蒙元亨带着巴图进了总督府,自己能被放出来,想必与此有关。

第二辆车的帘子打开,文知雪跳了出来。“蒙大哥!”她在车内就寻觅着蒙元亨,下车后立刻唤道。

蒙元亨几步上前,欣喜地说:“知雪妹妹,我就说过不会有事。”

文知雪点头道:“多亏有你。”

蒙元亨扶着文知雪,两眼仍在四处打望。旋即,他问道:“我爹呢,怎么没跟着一起回来?”

文知雪说:“我也不知道。官府就放了我跟爹两人,蒙掌柜与盛大哥却没见着。”

蒙元亨的笑容顿时僵住,他焦急地把目光投向文善达。文善达朝他摇了摇头,接着对护送的官兵说道:“我立刻让人收拾房间,各位军爷就在府中住着。”

领头的官兵抱拳道:“不好意思,打搅了。”

“哪里话!”文善达使劲挤出笑容。他心里明镜似的,李一功放自己出来只是权宜之计,身旁监视之人仍旧如影随形。

把官兵安顿好后,文善达换上家人准备的新衣服来到尚善堂。文知桐急忙问:“爹,究竟出了什么事?官府为何抓你?”

文善达没有搭理,只是说:“元亨呢?他怎么不在?”

管家宋元河答道:“元亨等在外面想见东家,只是以他的身份,还进不得尚善堂。”

“那些进得了尚善堂的,却救不出我。快叫他进来。”文善达冷冷地说。

蒙元亨进入堂内,文善达站起身,忙问:“听知雪说,你和巴图去见了李一功,怎么回事?”

蒙元亨说起当初情形,他见父亲与文善达被抓,与文知雪一样想到围魏救赵之计。只不过,文知雪搬出的饥民在李一功心中无足轻重,蒙元亨却用棉布扳回一城。那日蒙元亨骑上快马,追出去上百里,终于找到巴图。许以重利之后,巴图终于答应折返西安去见李一功。

文善达连连点头:“多亏你急中生智。”

蒙元亨说:“当初情况紧急,我擅自做主,许诺巴图,这批棉布的售价打七折。”

文善达说:“你承诺的事,我自然认账。”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之后,蒙元亨便急着询问父亲蒙顺的状况。话刚开口,文善达就说:“李一功只把我和知雪放了出来,蒙顺与宇峰还被扣着。李一功被迫放人是因为棉布,既然是这样,只需把我放出来就够了,何必再放其他人。”

其实,李一功最初连文知雪也不打算放,无奈文善达态度坚决,说若是女儿继续关着,自己绝不出狱,更不惜一头撞死狱中。

蒙元亨为救父亲不遗余力,不料却是这般结局。他眼眶泛红,哽咽道:“恳请文东家营救家父,他一把年纪……”

文善达拍着蒙元亨的肩膀,说:“我一定想方设法救蒙顺出来。”顿了顿,他又说:“你也不必太担心。这次官府还算客气,只是问话,并未严刑拷打。”

“蒙兄弟,蒙掌柜是文盛合的人,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管。”见蒙元亨为救父亲出了大力,文知桐放下公子哥派头,殷勤说道。

接着,文知桐又问:“爹,这次究竟怎么回事,官府为何抓人?”

文善达瞪了一眼儿子:“怎么就你废话多!”

文知桐撇嘴道:“我不是关心你老人家吗?”

文善达没好气地说:“后辈之中,数你最不长进。元亨智勇双全,你是没法比了。就说知雪吧,人家一个女娃也比你有胆识,敢闯进总督府。”

文善达说到激动处,咳嗽了几声,接着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我静一下。其他事不必瞎打听。”

蒙元亨心事重重地出了尚善堂,却见文知雪候在门外。文知雪上前问道:“蒙掌柜的事,我爹怎么说?”

蒙元亨说:“文东家说,他会想方设法营救。”

文知雪安慰道:“我爹是个一诺千金之人,他定会言出必行。”

蒙元亨知道,文家素来待蒙顺不薄,只不过此番变故来得突然,文善达暂时脱险已属侥幸,能否救出蒙顺,谁心里也没底。

两人一同朝门外走去,文知雪又问:“官府为何抓人,我爹说了吗?”

蒙元亨摇头说:“文东家没说,还叫我们别瞎打听。”

文知雪说:“那日在总督府,李一功的口风也紧得很,只说这是一桩通天大案。”

听到这些,蒙元亨更忧心狱中的父亲,步子也变得沉重。看着蒙元亨一脸愁容,文知雪也难受,她岔开话题:“蒙大哥,你怎么会想到利用巴图呢?”

蒙元亨苦笑了一下,说:“这个法子你不也想到了,围魏救赵而已。”

文知雪说:“可我的法子不顶用,自个还被抓了。”

蒙元亨说:“咱俩的法子实则殊途同归,只不过当初我听周琪姑娘说过,李一功素有酷吏之名,对百姓疾苦漠不关心。像他这种人,只惦记头上的红顶子,才不会在乎关中饿死多少饥民。”

蒙元亨又说:“我便想,要让李一功官位坐不稳,不妨从蒙古的棉布上打主意。碰巧巴图采购的棉布中,确有一部分是保障军需的。”

文知雪一面听着,一面对蒙元亨投来仰慕的目光。两人已走出文家大院,蒙元亨说:“你回吧。”

文知雪问:“你这是去哪儿?”

蒙元亨说:“回家。”

文知雪顿了顿,说:“我送你回去吧。”

“这可不行。”蒙元亨说,“天寒地冻的,又下着雪。我一个人回去便是,不用你送。”

文知雪说:“你救了我跟我爹,是文家的恩人。我送送恩人不行吗?”

两人走在泾阳的大街上,天空雪花飞舞,脚下是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文知雪的脸冻得红通通的,她柔声道:“那日在总督府,我真有些害怕。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押着,平生还是头一遭。但一看见你,我竟不怎么怕了。我晓得,你一定会救我出去。”

原本心情压抑的蒙元亨,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其实当初我也没有太多把握,但事已至此,怎么也得试一试。”

见蒙元亨步子迈得大,文知雪说:“你走这么快干吗?”

蒙元亨说:“冬天天黑得早,我早点到家,你也能早些回去。”

文知雪说:“你真放心不下,再送我回去不就完了。”

蒙元亨不知如何回话,文知雪哼了一声,轻轻地说:“我只不过想和你多待上一阵子。”这话说完,她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回府之后,除了在尚善堂召见众人,文善达一直把自己锁在书房。夜色渐浓,文善达招呼用人进来:“桌上的饭菜,我只吃了几口,拿回厨房搁着,明天热一热再吃。”

“好的。”管家宋元河答道。

文善达这才抬起头:“老宋,怎么是你?其他人呢?”

宋元河说:“我一直守在书房外,其他人打发走了。我想着,今天还是由我照顾东家。”

“大冷的天,你就一直守在外面?”文善达对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投来感激的目光。

“没事,挺得住。”宋元河说。

宋元河收拾好桌子,正要转身离去,文善达将他叫住:“这些活儿交给其他人干,我有话跟你说。”

宋元河又唤来用人,把饭菜端走。书房内,只剩他们二人,文善达说:“今日你的话很少,不像其他人叽叽喳喳问个没完。”

宋元河说:“东家回来了,咱们就有了主心骨,一切照你说的办便是。我没问,并非不关心东家,只是心想,该让我知道的,你一定会说;你没有说,自是我不该知道。”

文善达点了点头:“不愧是几十年的老伙计。”

“不瞒你说,咱们文盛合遇到大劫难了。”文善达站起来,在屋里踱步,“这次抓我和蒙顺,是因为一桩通天大案。未来祸福如何,谁也说不准。”

文善达又说:“我出来时,李一功特别交代,案子的事一点风声也不能透,否则便是灭门之祸。如今我只能守口如瓶,你也叮嘱府上的人,谁也别乱嚼舌头根。”

“明白。”宋元河说。

文善达接着问:“赶制棉布的事,你布置得如何?”

宋元河说:“已经布置下去,让他们既日夜不停地赶,又日复一日地拖。”

“好!”文善达欣慰地盯着宋元河,“能拖一天是一天。”

“还有一事。”文善达说,“如今我形同软禁,哪儿也去不了。你赶快离开泾阳,日夜兼程去洛阳。余公子正在那里。”

“对呀!”宋元河说,“我怎么把这尊菩萨忘了?”

文善达苦笑道:“纵然记起这尊菩萨,没有香火钱一样不灵验。”顿了顿,他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宋元河:“余公子是个爱财之人,礼数不到,人家是不会开尊口的。如今文家大院住着兵丁,家里的银窖动不得。我在郊外还打了一座银窖,这是钥匙,你取出银子便直奔洛阳。见到余公子,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出来。余公子若是让你回泾阳,你赶紧回来。他若是让你去京城,你便去京城。”

“我这就出发。”宋元河说。

文善达拉住宋元河的手:“文盛合的生死,就拜托你了。”

6.除了明珠,天下还有谁敢动索额图?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泾阳城一直没有放晴过。傍晚时分,雪总算小了些,却又刮起北风,店铺早早关了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两个裹着厚实棉袄、戴着大皮帽的人,踩着雪穿过几条小巷。天色已暗,他们却连灯笼也没打。

两人在一座小院前驻足,一人走上前去,叩了叩门上的铜环。大门打开,里面的人用灯笼一照,立刻沉下脸。

刚从洛阳飞马赶回泾阳的宋元河摘下帽子,恭敬地说道:“烦请给鹿大人通报一声,我们有事求见。”

“鹿大人不在。”对方说话间就要关门。

宋元河身后的人走上前来,一把顶住门,里面的人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此人正是文善达,他脸上挂着笑容,三角眼里却射出阴冷的光芒:“若是鹿大人不在,我们就在门口候着。不过我们在此站得越久,恐怕对鹿大人越不利。”

“你,你……”里面的人又气又急,出门张望了几眼,赶紧把文善达推了进去。

屋里有火盆,文善达卸下棉袄,在火盆前烤着手。不一会儿,泾阳县令鹿富晨匆匆走了进来,指着文善达:“你这时找我干什么?”

文善达笑了笑:“天寒地冻的,心中想念老友,就过来串串门。”

鹿富晨恼怒不已,却又刻意压低声音:“真是老友,就不该把祸水往我这里引。我看你不拉上几个垫背的,心里不甘吧!”

文善达语气平静:“别说垫背这么难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话之前鹿大人不是常说吗?”

鹿富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问:“兵丁不是守在文家大院吗,你怎么出来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使了银子。”文善达说,“关中子弟进京赶考,有十几两银子,一路盘缠也就够了。从我家到鹿大人府上,区区几步路,却花了上百两银子,而且一个时辰之后,还得乖乖回去。”

鹿富晨说:“贿赂朝廷官员,这是罪上加罪。”

文善达叹了口气:“自己辛苦挣的钱,谁掏着不心疼?和官老爷们打交道,我也想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你们答应吗?”

“文善达,不要太嚣张。”鹿富晨从椅子上站起来,射出凶狠的目光,“我是收过你的银子,但如今是你自己闯下大祸,任谁也救不了。你真想弄个鱼死网破,鹿某奉陪到底。”

“鹿大人息怒。”文善达上前几步,扶着鹿富晨坐下,“我哪敢有鱼死网破的念头?再说大人两袖清风,何时收过文某一文钱?”

鹿富晨端起茶,接着又把茶杯放回桌上:“老文,不是我见死不救,实在没办法!”

文善达拱手道:“敢问鹿大人,文某究竟犯了何事,连你也爱莫能助?”

鹿富晨瞟了他一眼,道:“你被抓进去几天,李一功大人亲自审过你。他问了哪些事,难道你还不清楚?”

文善达说:“我既清楚,却又不甚清楚。”

文善达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索”字,接着说道:“李大人审我的事,样样关乎此人。”

鹿富晨说:“既如此,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文善达说:“恕在下直言,就凭李一功,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据说李一功是明相门生,明相与索相又是死对头。我不清楚,整件事的背后是否又是朝廷党争?”

鹿富晨点了点头:“文东家算个明白人,难怪把生意做这么大。不过,自古天意高难问,李大人背后究竟谁在撑腰,咱们哪弄得清?”

“攸关生死,天意再高,也得弄清楚。”文善达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从牢里出来后,立刻安排老宋去洛阳,向余公子讨个明白话。”

“哪个余公子?”鹿富晨问。

文善达说:“吏部余尚书的公子。”

“你和余家有交情?他们不是在江宁吗?”一听吏部余尚书,鹿富晨便知是前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余国柱。余国柱乃湖北人,出身寒微却有神童之名,顺治八年以魁首中举,轰动湖广。此后入翰林院,一路升迁。但就是这样一个学识出众的寒门高士,当上大官后却贪腐成性。肩负考察天下官员之责的吏部素来为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更被称为天官。余国柱大肆卖官鬻爵,被时人讽为“余秦桧”。前年,康熙整顿吏治,拿余国柱开刀,他被革职,带上家眷迁居江宁。

文善达说:“余大人的确被贬到江宁,余公子此番到洛阳乃是访友。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让余家办事或许不行,但毕竟做过吏部尚书,门生故吏遍天下,消息仍灵通得很。”

鹿富晨问道:“余公子怎么说?”

文善达说:“大出我所料,这次要弄索额图的并非明珠。”

鹿富晨说:“是吗?除了明相,还有谁敢和索额图过不去?”

“是皇上。”文善达缓缓说道,“从京师、江宁到咱们泾阳,接连抓了好几个富商,审的都是向索额图行贿之事。前些日子,皇上六百里加急的上谕,说是皇太子染病,让索额图赴五台山侍疾。索额图一到五台山就再没露面,倒是太子爷随皇上去大同检阅绿营兵,一路生龙活虎,压根就没病。京师的重臣们都在传,索额图被软禁了。”

“还不止这些。”文善达又说,“川陕总督哈占乃索额图党羽,对外说是回京述职,实则人一出陕西,就被拿下了。”

“余公子的消息果真灵通。”鹿富晨说道。

文善达捶了一下大腿:“当初派老宋去见余公子时,尚有一丝侥幸,心想若是明珠放暗箭,还能速去京城向索额图求援。谁知这次要扳倒索额图的竟是天子!”

“所以呀,你找我一个七品芝麻官有屁用!”鹿富晨站了起来,“你的案子是刑部李一功大人亲自在审,连西安知府都过问不得。”

“西安知府算什么!”文善达说,“如今的陕西官场,鹿兄才是大红大紫的人物。李一功造访碑林,都没给西安知府打招呼,倒是把鹿大人带上了。”

鹿富晨敷衍道:“李大人知道我喜爱金石篆刻,拉上我也没什么大不了。”

“是吗?”文善达轻轻一笑,“你可不仅是陪着钦差去了几趟碑林。方才我说的朝局动向,大人听来心如止水,想必早不觉得新鲜了。还有文某过寿那天,泾阳城里就你没来,接着我便被官兵绑走了。鹿大人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比余公子差。”

“你究竟想说什么?”鹿富晨问。

文善达说:“李一功的二姨太正是鹿大人的堂妹,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文某还是拐弯抹角打探到了。能得高人指点,鹿大人早就洞悉全局。”

“你……你……”鹿富晨伸出指头比画了一下,接着又缩了回去。

文善达站了起来,说:“只要李一功大人高抬贵手,我文家还是有生路的。”

鹿富晨冷笑道:“你想什么呢?李大人办的可是皇差,这是能高抬贵手的事吗?”

“虽是皇差,却是天高皇帝远。”文善达说,“皇上富有四海,区区一个文善达岂能入他老人家法眼。皇上要对付的是索额图,不是我呀。”

猛然间,文善达扑通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都说文某富甲一方,这里面是文家所有的房屋地契,还有几座银窖的钥匙。若是李大人与鹿大人出手搭救,我愿献出一半以为答谢。”

鹿富晨愣了片刻,又指住文善达说:“你……你疯了?”

文善达跪着没有起来:“我是疯了,但疯了总比死了强。”说完,他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几下之后,额头上已泛起血青色。

宋元河不忍文善达这般委屈,也跟着跪倒下去:“鹿大人,我们东家辛劳了一辈子才挣下这份家业,如今分出一半,只想讨个平安。求你大仁大义,救救我们吧。”

鹿富晨心中一阵唏嘘,男儿膝下有黄金,堂堂关中首富,若非走投无路,岂会跪地求人?文善达抛出的诱饵更令他心动,文家富甲山陕,能拿走他家一半银子,足够自己几辈子吃喝不愁。为了这笔银子,纵然是杀人越货的官司,鹿富晨也敢包庇下来。可偏偏这件案子比杀人官司棘手百倍,银子可爱,却也烫手啊!

鹿富晨扶文善达起来,一脸为难地说:“文东家的确豪爽,也开出了大价钱。但有些钱,不仅得有命挣,还得有命花。”

文善达明白鹿富晨的心思,既想饱餐一顿又怕被噎着:“可否转告李大人,他想知道索额图什么事,我晓得的说,不晓得的编也给编出来。但供出索额图后,放小人一马?”

鹿富晨捋着胡须,摇头道:“你什么都招了,李大人还怎么帮你脱罪?”

“那我就硬顶着不招?”文善达又问。

鹿富晨依旧摇头:“你什么都不招,李大人如何交差?”

这招也不是,不招也不是,李一功既想着拿银子,还得回去交差,样样都是两难!

鹿富晨冥思苦想了许久,忽然面露喜色,问道:“文盛合的掌柜蒙顺,是不是还被关着?”

“是呀。”文善达点头道。

“进京行贿索额图的,是蒙顺?”鹿富晨又问。

文善达说:“他是奉我之命去的。”

“什么奉你之命!”鹿富晨说,“现在就把事情推到蒙顺头上,是他背着你干的。”

文善达说道:“世上哪有掌柜背着东家去行贿的?这说出去也没人信。”

鹿富晨说:“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李大人信。”

文善达明白了鹿富晨的意思,摇头说:“蒙顺跟随我几十年,忠心耿耿,我不能陷害他呀。”

鹿富晨冷笑一声:“你还真把自个当大善人了。”

7.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大树底下更是寸草不生

暮色冥冥,归鸦翩翩,北风扯得光秃秃的树干吱呀作响。文家后院的池塘早就结上厚厚的冰,文善达命人在冰层上打好小洞,自己再将鱼线放入洞口,在冰原上垂钓。

文善达从不杀生,每钓一条,便让下人换饵,将鱼放回水中。今日钓的鱼不少,文善达的脸色却阴沉得有些恐怖。

“爹!”文知雪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对自己的掌上明珠,文善达摆出少有的不耐烦神色。

文知雪说:“蒙大哥在院外求见。”

听说是蒙元亨,文善达抬了一下头,接着说:“这几日我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叫元亨回吧。告诉他,蒙顺的事,我会想办法。”

文知雪一脸焦急:“蒙大哥今日来,不是为他父亲,而是蒙家又出事了。”

“什么事?”文善达侧过头。

文知雪说:“下午一队官兵去蒙家抓人。”

“去蒙家抓人?抓谁?”文善达追问。

文知雪说:“他们倒没抓蒙大哥与佩文妹妹,却把周姑娘抓走了。”

文善达手一抖,鱼竿都掉落在冰上。旋即,他站起身,说:“快!带元亨来书房见我。”

蒙元亨刚进书房,文善达便上前几步,抓住他的手,问道:“怎么回事?官府的人为何要抓周琪?”

蒙元亨说:“是泾阳县令鹿富晨亲自带人来把周姑娘抓走的,说周姑娘是逃犯之女。我当时和他们争辩,说周姑娘的父亲乃当今大名士,他们却理都不理。”

文善达松开手,瘫坐在椅子上,隔了半晌才说:“周弘毅的确是位大名士,但也是个逃犯。”

蒙元亨与文知雪均是一脸错愕,文善达则缓缓道出了一桩隐秘往事。周弘毅是徽州人,本名叫周思举。周家世代经营盐业,周思举的父亲是富甲一方的扬州总商。周思举出身大富之家,自己又才气纵横,二十年前便是誉满江南的扬州四少之一。

扬州大盐商,哪个不要攀附权贵!周家的靠山乃是显赫一时的鳌拜。康熙智擒鳌拜,周家便倒了霉。家产抄没,父亲押入大牢,周思举过堂时左腿被打折,接着发配充军。可周思举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居然半道上逃了出来。他潜回扬州,带上一直与自己相好的周府丫鬟冷薇,改名周弘毅,浪迹天涯。

行至四川保宁府时,周弘毅已是穷途末路,身无分文。那时蒙顺恰在文盛合保宁府分号做掌柜,周弘毅无奈上门求助。蒙顺与周家有旧情,不仅收留了周弘毅,更待之如上宾。周弘毅在保宁府待了几年,女儿周琪也在那里出生,不幸的是,妻子冷薇产后血崩,蒙顺找了不少郎中也没救得了她。前些年见风头已过,周弘毅便带上女儿远游。他本就满腹诗书,加之因缘际会,竟被索额图招入府中。此番蒙顺去京师,周弘毅鼎力相助,正是报答昔日恩情。

昔日索额图权势熏天,自然没人敢追究周弘毅的底细。如今索额图自身难保,陈年旧事竟被翻了出来。

听文善达说完,蒙元亨立刻问:“如此说来,爹与文东家被抓,也是牵扯进了索额图的案子?”

文善达痛苦地点了点头,说:“这些事我原本不想告诉你们,但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

文知雪说:“能不能想个法子,救周姑娘出来?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文善达苦笑道:“朝局纷争,血雨腥风,满门抄斩也是常有的事,哪管你是不是个小孩!如今,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拿什么去救周琪?”

文善达又说:“祸福如何,只好各安天命。今日抓的是周琪,没准明日就会抓我。先父曾告诫我,做生意宁可少赚一点,也不要和官府走太近。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大树底下更是寸草不生。唉,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见文善达神色悲戚,文知雪眼中早已噙着泪水,蒙元亨忧心牢中的父亲,更是面如土灰。文善达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吧。”

文善达独坐书房,一个时辰一晃而过,屋外已是漆黑一片。这时,管家宋元河走了进来,低声说:“鹿富晨来了。”

文善达立刻坐直身子,说:“快请。”

鹿富晨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脸也用一块厚布遮住。进到书房,他脱下外套,露出真容,笑了笑说:“这鬼天气,穿少了还真不行。”

文善达坐着没动,淡淡说道:“裹这么严实,不光是御寒吧。”

鹿富晨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你出府一趟,动静太大,还是我过来吧。”

“听说你抓了周弘毅的女儿?”文善达急忙问。

鹿富晨点点头,说:“抓人的文书盖着刑部堂官的大印,我除了照办,还能怎么做!”

“周弘毅呢?”文善达又问。

鹿富晨说:“女儿都被抓了,他能跑得掉?听说前几日便被拿下了。”

文善达说:“周弘毅可是一直住在索额图府中。”

鹿富晨笑了笑:“昔日的索相府侯门深似海,如今却是墙倒众人推。九门提督的人冲进索相府,就在里面擒住了周弘毅。”

坏消息接二连三,文善达的手抖了一下,又点头说了声:“哦。”

“周弘毅可不是一般逃犯。”鹿富晨说,“周家当年攀附的乃是鳌拜,那可是当今圣上切齿痛恨之人。顺着周弘毅这条线往下查,恐怕又得有人遭殃。”

文善达的手越抖越凶,连茶杯几乎都端不稳。他把茶杯放回桌上,问道:“索额图怎么样,还被软禁在五台山?”

“软禁?他可没这个福分。”鹿富晨摇了摇头,“甚至那些贪赃受贿的行径,如今都不叫事了。”

文善达不解地问:“怎么说?”

鹿富晨说:“近日京中有御史上奏弹劾索额图十大罪状,说他结党乱政,祸乱朝纲,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权奸。另外,还说他勾结东宫,意图不轨。皇上龙颜大怒,下旨将索额图押解回京,听候发落。可怜一代权臣,出京时还是前呼后拥,不可一世,如今回京却只能坐在囚车里。”

“什么?索额图被押解回京?”文善达面色惨白。

鹿富晨说:“这是李一功大人亲口告诉我的。你若不信,不妨再去问一问余公子。当初,人们只道索额图的官当到头了,如今看来,脑袋能否保住都难说。”

假若索额图的脑袋保不住,恐怕自己的脑袋也得搬家。文善达吓得魂飞魄散,嘴里似乎嘟囔着什么,却没人听得清。

鹿富晨抿了一口茶,说:“文东家,事已至此,你可得早做决断。”

文善达哭丧着脸:“请大人搭救。您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

“我已经给你指出了自救之道。”鹿富晨摆了摆手,“再说我也不是贪得无厌之辈,你拿出的银子,这辈子已足够报答,下辈子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用谁给我当牛做马。”

文善达摇了摇头,为难道:“蒙顺是我的好兄弟,岂能陷他于不义。”

“你这不是仗义,而是迂腐。”鹿富晨拉高声音,“不找一个替罪羊,文家上上下下都得搭进去。”

文善达两只手捏在一起,手心不停冒汗:“我把整件事推得一干二净,也得人家肯接才行。”

“这个不劳你费心。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鹿富晨说,“李一功大人在刑部多年,手下的狱吏都是狠角色。他想让蒙顺怎么说,蒙顺便会怎么说。”

一想到跟随自己多年的左膀右臂,要被李一功手下折磨得死去活来,文善达下意识摆手:“别,别!蒙顺经不起这个折腾!”

鹿富晨死盯住文善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的文大善人,你可不能再妇人之仁。这种事就得快刀斩乱麻!等到索额图押解到京,三堂会审,朝廷兴起大狱,李大人也保不了你!”

鹿富晨又语带恐吓:“索额图是什么人?正儿八经的当朝权贵,从擒鳌拜到平三藩,无役不予,居功至伟,是皇上倚重的肱股之臣。到头来如何?说抓就给抓了。要弄死你一个商号东家,还不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鹿大人,我实在是下不去手呀!”当日在鹿富晨家中,文善达虽然跪下,目光中还有一份坚毅。此时却是六神无主,老泪纵横。自打母亲过世,几十年来,这还是文善达第一次落泪。

鹿富晨站起身来,说:“事到如今,我就把话挑明。我和蒙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并不想和他过不去,只是为了挣你的银子,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你若是狠不下心肠,我帮不了你,也不敢拿你的银子。”

“告辞!”鹿富晨裹起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文善达呆若木鸡地坐在椅子上,隔了一会儿,宋元河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碗汤。宋元河说:“东家,天气太冷,我让人炖了人参。”

“放那儿吧。”文善达说,“如今我哪里吃得下。”

见宋元河转身要走,文善达叫住他:“鹿富晨的话,你也听到了。若换作是你,会怎么做?”

“我……”宋元河似乎有话要说,最后又咽了回去。他淡淡地说:“我就是当下人的命,换不成东家。”

文善达说:“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宋元河说:“我真没主意,只知道一切照东家说的做。”

文善达叹了一口气:“好了,你出去吧。”

已是子夜时分,书房里空空荡荡。文善达不敢有一丝倦意,他点燃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床上。

生死关头,文善达强迫着让心绪平复下来。但只要静心一想,又不免心惊肉跳。鹿富晨说得没错,索额图何等尊贵,如今却如丧家之犬。古往今来,有几个权臣能够善终?京师这趟浑水,岂是泾阳城里一个商人能去蹚的?

如今之计,似乎只有弃蒙顺而自保。但如此一来,将怎么面对蒙顺,外人又如何看待自己?文善达不禁想到方才的情景,宋元河似有话讲却又咽了回去。弃车保帅之策,已是箭在弦上,但宋元河素来忠厚,又与蒙顺私交甚笃,这些话,断是说不出口的。难道宋元河说不出口的事,却要我去做?文善达上下两排牙齿在嘴里左右错动,发出一阵阵轻微的摩擦声,两腮时紧时松,双目木然。

一支香燃完了,文善达下床活动了一下酸胀的双腿,重点燃一支,又盘腿坐到床上。

安魂香的轻烟袅袅直上,越来越淡,直到淡得没有了。两难中的文善达,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已过世的祖父、父亲,以及成百上千的文盛合伙计。从祖父去关外贩皮草,到父亲南下湖广经营药材,直至自己背井离乡来到泾阳,一手创建威震山陕商帮的文盛合,文家三代人惨淡经营,才有了今日。还有那么多伙计,全仗着文盛合讨生活。这份事业,绝不能败在自己手上。与祖先相比,与文盛合的事业相比,我文善达的这点名声又算什么?宋元河难以启齿,只因他是管家。我忍痛而为,只因自己是东家,身上担着这副担子。

笔直上升的烟柱忽地断掉,第二支香已燃完。脑中的事太多了,文善达顾不得续香,继续思索着。

行贿索额图,包庇周弘毅,哪一条都是重罪,足以让自己粉身碎骨。朝局瞬息万变,必须尽早脱身。再犹豫不决,恐怕真要后悔莫及。蒙顺呀蒙顺,我的好兄弟,这一次只能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欠你的,我一定在你儿子身上补偿回来。知雪与蒙元亨情投意合,日后就让他做我的乘龙快婿。只要逃过此劫,我文善达依旧是关中首富,山陕商帮中的翘楚。元亨跟着我,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还有蒙佩文,我也会待她如亲生女儿,日后为她寻个好夫婿。

这一夜过得好快,天边已露出曙光。文善达终于下定决心,他推开房门,唤来用人:“把老宋叫起来,让他即刻去县衙找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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