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且饮此杯!”
敬陪末座的辛逸抬起头,看到高居主位的平南王燕西昭正遥遥望着自己,嘴角不由抽了抽,端起杯来,一手遮着举杯施礼,看似一饮而尽,实际上都喂给了自家袖筒。
燕西昭看在眼里,并不拆穿,只是笑笑。
“明日便是放榜之时,不知十一郎高中之后,可愿留在燕京?”
辛逸微微拱手,不卑不亢地答道:“谢王爷赏识,只是十一才疏学浅,未放榜之前,尚不敢言中。即便侥幸中了,亦需回乡见过祖父,方能决定。”
“哦?”燕西昭意味深长地一笑,“辛尚书既然肯让十一郎前来春闱应试,想必亦是不忍明珠蒙尘,埋没乡野,岂会阻拦?”
“王爷过奖。祖父年事已高,久不问政事,前来应试是十一自己的主意。”
辛逸有些后悔没把刚才那杯酒喝了,否则还可以一醉回避,眼下却只能靠演技蒙混过关。
“十一酒量不足,失礼之处,请王爷见谅。”
“哪里哪里,”燕西昭示意辛逸身边的侍女为他又斟满酒,“本王久闻辛家神童之名,亦仰慕辛尚书风姿,今日一见,十一郎果真名不虚传啊!”
辛逸慌忙接过侍女手中酒盏,诚惶诚恐状起身,“王爷谬赞,十一惭愧,只能以酒代之……”
这回他一滴不漏地将杯中酒喝得干干净净,喝完便呛了一下,连咳了几声,眼中水光莹莹,眼神涣散,显然已有了几分醉意。
“王爷,十一敬你一杯!”
燕西昭是来者不拒,遥遥一举杯便干了,陪坐的宾客连连喝彩,也跟着上前敬酒,赞誉之词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不胜酒力而“醉倒”的辛逸便不再显眼。
“十一郎醉了,今晚就留在府中,且送去留仙苑暂住吧!”
“谢……王爷!”
辛逸嘴中含混不清地应着,身子却软软地靠在侍女肩头,任由她们半扶着送去客房歇息。
平南王府素来豪奢,宴饮之时往往酒色不断,通宵达旦都是常事,辛逸自不能在那儿浪费时间。
明日一放榜,他榜上无名,平南王若是去查了他的卷子,除非以为他当真浪得虚名,否则肯定会有所怀疑。
家规在前,辛家世代为大安忠臣,大安虽失了京都,迁都南下,宗族犹在,他又岂能出仕东燕?
当初燕国设计谋算了大安名将穆钺,趁着大安内乱,自断股肱之臣,突袭京都,险些要灭了大安时,燕皇却遇刺暴毙,连身后事都未曾安排,以至燕国夺位之乱绵延十余载,不但给了南安喘息之机,自己还一分为二。
占了燕京的被称为东燕,本为齐王的索性自立为帝,改号为齐,被称为北齐。
加上遥悬西南的楚国云都,南下定都的大安,四国之势一成,互相牵制连横合纵,倒也安生了几十年。
问题就出在这个狗平南王身上。
他本是东燕宗室,纨绔也就罢了,偏偏打着钦慕南安风情文化的幌子,去南安逛了两圈后,回来就仗着父辈对当今燕皇夺位时出的力,讨了个平南王的封号,狼子野心,彰然无余。
辛家是大安望族,辛逸的祖父辛长丰本是大安礼部尚书,京都被破,江北成了东燕之地,他便归乡隐居,燕皇曾下旨征召入朝,也被他托病不仕,辛家子弟更是谨守宅门,数十年无一人应举出仕,燕皇碍于辛家世代在文人中的名声,虽未曾降罪,却也冷了下来。
而被称为神童的辛逸,十二岁便以一阙《声声慢》扬名青州,扛起了辛家日渐没落的门庭。
只是谁也想不到,在辛长丰年迈病重之际,辛逸却一反常态地参加了科举,一路考到了燕京,掀起无数热议。
无论赞誉还是唾骂,对此刻的他而言,都已不重要。
侍女扶着他在客房的床上躺下,为他脱靴解袜,他便借着酒意滚入床里,死死地抱着被子不放,让人无法替他宽衣解带,须臾鼾声便起,显然已沉沉入睡。
那侍女唤了他几声不见回应,便放下床帏,吹熄灯烛方才离开。
她前脚走,辛逸便一边发出鼾声,一边悄然起身,将枕头塞入被中,又脱下外裳做了掩护,装作还在睡觉的模样,自己却换上软靴便服,从后窗翻了出去。
他先前拿着平南王送给祖父的帖子,登门拜访了几次,早已暗中打探过王府的布局。
这留仙苑虽是王府客院,却也布置精巧,装饰华丽,距离平南王的书房并不远,是燕西昭留宿贵客之地。
拉拢大安旧臣,是燕西昭的第一步,收买南安重臣,才是他的杀手锏。
辛长丰私下里探听到燕西昭能讨得平南王封号的原因,表面上是前人遗泽,实际上却是一封请战书。他先前出使南安,不但搜集打探南安军情布防,还收买了几个南安重臣。
南安自持有长江天堑为屏,昔日大燕分裂之前几次南征都在江畔铩羽而归,如今数十载过去,久享江南富庶繁华,兵备荒疲,文恬武嬉,哪里还能挡得住燕军铁蹄。
若非东燕背后有北齐掣肘,燕西昭只怕早已挥兵南下,坐实他平南王的名号。
辛逸如今要找的,便是燕西昭与南安的往来书信,若是还能找到兵备布防就更好了。
世人都只道他文才出众,却不知在祖父的精心培养下,他还习得一手仿书,练得一身武艺,只求有朝一日,能重见故主,旌旗一挥,光复江北。
燕西昭的书房并不算大,两排书架都未曾摆满,倒是墙上挂着一幅画,一把剑,旁边的架子上还挂了副金丝连环锁子甲。
辛逸有些艳羡地看了眼那把剑和那身盔甲,按下心思,飞快地翻捡着桌上的信函和书折。
他的动作极为轻巧,小心翼翼地拿起、翻阅、放下,尽可能保持原来的位置和状态不变,以免被人发现。
饶是如此,当他看到其中一封信时,还是忍不住眼神一缩,露出震惊之色。
祖父只是怀疑燕西昭收买了南安重臣,却没想到,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位……
今晚正值十五,月色如水,无需点灯也能看得清五六分,他惊疑之下,便忍不住拿起了信纸,想要再仔细确认一番。
不料当他刚拿起信纸时,周围忽然亮了起来,一排排火把在窗外点燃,窗户被人用飞索拉开,照得书房里纤毫毕现,一览无余。
燕西昭被侍卫簇拥着,站在窗外看着他。
“想不到十一郎对本王的书房如此喜爱,竟踏月而来,着实让人意外啊!”
辛宸见他早有准备,便知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从他来赴宴那刻开始,平南王府就早已备下重重陷阱等他跳下来。只是他不知到底是自己暴露了,还是被人出卖。
“十一酒喝多了点,无意乱闯,还请王爷见谅。”
他站直了身子,垂下手去,袖中一封信和一卷纸悄无声息地滑落在书桌缝隙里,他神色不动,迎着外面的刀剑,缓缓走了出去。
走出房门时,他举起手来,示意自己手中并无兵刃暗器,门口的侍卫犹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冒犯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他双手合揖,朝着燕西昭低下头,缓缓弯下腰去,似要以礼谢罪——
“王爷小心!——”
三支银色背弩从辛逸的后领处激射而出,朝着燕西昭的心□□去。
“且留他一命——”
辛逸只听到这一句,后颈上被人重重一击,顿时眼前一黑,向前一扑,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这一击,彻底打碎了他心底尚存的侥幸,已经可以确认,这从头到尾都是个陷阱,他早已被人卖的干干净净。
“还真是可惜,明日放榜,你看不到了呢!”
燕西昭缓缓走到他面前,锦织云纹靴头上包着铁,冰凉凉地擦过他的面颊,抵住他的下巴,想要他抬起头来。
辛逸挣扎了一下,后背却被人按住,双手已被反捆了起来,再无反抗之力,只能“呸”地一口将口中的血沫吐在了他的身上。
“燕狗!”
“终于说实话了啊!”
燕西昭低下头看着他,笑意冰冷,“先前你假笑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恶心,倒不如现在这般……啧啧,只是不知,辛老会不会为你低头呢?”
“做梦!”
辛逸怒视着他,“纵使你将我扒皮拆骨,祖父也绝不会向你们这些燕狗低头!”
“扒皮拆骨?那多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