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东望月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里的竹子都是你打断的?”
那人又是呵呵一笑,说道:“打断几个竹子没什么了不起,小姑娘,我身体动不了,麻烦你喂我些酒喝。”
“哦。”东望月木然地应着,心里不由得有些奇怪:都说武林好汉劈砖碎石不稀奇,但要空手劈竹子却不容易,若这里的竹子都是他打的,那这人倒好生厉害,为何会说自己将死呢?
东望月心中虽然疑惑,但是手里的酒是一定要处理的,于是晃晃悠悠地上前,将酒坛递到那人面前,说道:“我要喂你了,你若是不喝了,就‘恩’一声。”
那人点点头,道:“多谢小姑娘了。”
于是东望月双手捧着酒坛,凑到那人嘴上,缓缓倾倒。
那人也不客气,张开大嘴便喝,喉间“咕咚咕咚”响个不停,东望月也跟着将酒坛越举越高。
那人抬头时,长发散落,露出苍白又刚毅的一张脸,鼻梁挺直双颊消瘦,下巴上的胡茬像是一片乌云,眼角细密的皱纹说明他并不年轻。
那人几口便将酒喝个精光,末了还闭着眼睛咂着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东望月呆呆地看着他,想不明白为何不同的人喝酒的感觉差异竟如此巨大。
那人从酒香中回过神来,上下打量着东望月,一双眼睛大而清亮,远没有老人的成熟世故,倒有着少年人的灵活脱跳。
那人奇道:“怪了,为何你这样的小姑娘,会跑到这里自己喝酒?难不成我已经死了,有神仙来给我送酒喝吗?”
东望月“噗嗤”一笑,道:“什么神仙?我这样子要是神仙,你岂不是妖怪?”
那人听后哈哈一笑:“是妖怪也比这……”
他的话戛然而止,面部的五官突然用力地纠在一起,痛苦地“哼”了一声,右拳猛地在大青石上一锤,像是敲鼓一般,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拳上满是伤痕,这一敲之下,伤口崩裂,血沿着青石汩汩流下,直滴到泥土里。
东望月隐然感到地面震颤,更加认定,这是个落难的武林高人。
“你……你哪里不好受?”东望月见他难受,关切地问道。
过了一会,那人表情才渐渐舒缓,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东望月,像是对刚才的疼痛不以为意,笑道:“你这个小姑娘为何在这里?”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东望月反问。
“你这小姑娘倒是有趣,见我这样子,居然一点不怕。”那人“嘿嘿”一笑,道:“我是命不久矣,在这里等死呢。等了三天,应该是差不多了,只是死前想喝酒,没想到就有仙女给我送酒,真是巧了。”
听到他说命不久矣,东望月眼前忽地闪过东坤风紧闭的双眼,于是也没心情管那人打趣,问道:“你是得了什么重病吗?”
“算是吧。”那人无所谓地晃晃头。
“那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给你叫郎中。”东望月说着,转身便要走。
“没有用的。”那人说道。“若是有用,也不用拖到今天,我这病是没办法啦。我早就知道我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偏偏是路过此地的时候发作,还真是天意弄人。”
东望月以前从没想过,世间竟有很多人都如东坤风一般,身染重病无法医治,只能算着日子等死,心里便有一种悲凉蔓延开来,令她鼻子有些酸酸的。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吗?”东望月抓着自己的衣襟,轻声问道。
那人再一次打量着东望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是钱塘东氏人?”
“是啊。”东望月答道。
“还真的是……”那人想了想,又无奈地摇摇头。“可惜你年纪太小,还没‘通脉’吧?”
“谁说的?!”感到被人小瞧了的东望月有些不满,说道。“我早就‘通脉’了,跟我一样的小孩,内力再没有比我强的了!”
那人看出东望月是在借着酒劲说大话,不由得笑了笑。
东望月被他笑得心虚,连忙补充道:“不过东氏分家主家刚刚合并,主家当中没有比我强的,分家那边我还不太知道……”
“那也是很厉害了。”那人说道,忽然表情凝重,换上郑重的口吻:“提气于命门,储气入丹田!”
东望月不由自主地接道:“行气走七经,运气沁八脉。”
“风府百会中!”那人接着道。
“水分取侠脐。”东望月应道。
“三里内廷穴,肚腹中妙诀!”
“曲池与合谷,头面并可彻。”
“尺泽理筋急之不用!”
“腕穴之疗腕之难移。”
那人说的这几句,是东氏“行气歌”中的句子,是东氏独门的练气法门,东望月自小修习,这些句子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是东氏内功跟其他各派的内功比起来颇为奇异,这“行气歌”也从来都是在东氏子弟中口口相传,江湖上鲜有人知。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的口诀?”东望月更是惊讶,问道。
那人却不回答,只是直盯着东望月,沉声问道:“你确已‘通脉’?”
东氏所谓“通脉”,并非简单的打通任督二脉,而是要同时打通并行的太阴、太阳几道手足脉,普通人往往通任督二脉都不容易,东氏的“通脉”自然更加不易。
东望月扁扁嘴,不满地答道:“当然,我骗你做什么?只不过我现在也只是刚刚‘通脉’,还做不到气随心走。”
那人缓缓抬头,脸上竟浮起了欢欣的笑容。
“真是天意啊。”他说道,随后他又看着东望月,道:“你还真能救我。”
居然真的可以?东望月兴奋起来,笑道:“好好好,我一定帮你。要怎么做?”
那人想了想,说道:“简单得很,一会你坐上来,与我背靠背,像平时练功那样提气运气便可。我会吸走一部分你的内力用来疗伤,你可能会觉得痒,会觉得累,但是一定要忍住。不过你若感到痛,那就不要管我,立刻离开。”
“嘿,这有何难。”东望月傲然一笑,跃上大青石,坐了下来。
“这些不难,难的是你这个年纪恐怕功力不足,所以你我背部需得肌肤相亲。”
“这……”东望月犹豫。
“反正我背对着你,不会看你,要不要救我,看你怎么选。就算你不救我,我也不会怪你,毕竟我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你救我是天可怜我,不救我是我命里该绝,我早就看开了。”
东望月看着四周断裂倒伏的毛竹,想起刚才这人痛苦的样子,又想起那个苍白柔弱的东坤风,不由得轻叹一声,咬牙说道:“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随后她跃上青石,从后面撩起那人的衣服,露出他结实却消瘦的背脊。然后她四处看了看,便小心地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白玉一般的肌肤,背对那人缓缓坐下。
刚触到那人肌肤时,东望月忍不住抖了一下。
“专心,不要想太多。”那人柔声说道。“慢慢提气,像你平时练功一样,气息不要乱,这也是为了救我。”
东望月闭上眼睛,感受着真气自命门流转上行,绕过百会下行进入丹田,又下行转过曲骨上行,便是小周天行了一圈。第二圈便有太阴、太阳并行走气,沿着经脉缓缓流转,如同涓涓细流,带动四肢百骸跟着热了起来。
忽然她感到命门、肾合、志室三处穴位蓦地一空,像是被吸走般凉了下来,虽然仍余下一些气继续上行,但几条经脉的气明显弱了下来。
东望月知道这是那人在吸她真气,也不顾穴位的麻痒难耐,集中精神继续提气。她志在救人,于是这次提气心志更坚,入定更深,恍若天地无物,只剩体内经脉,渐渐地,经脉也不复存在,只剩那几处穴位,麻酥酥地发痒。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东望月蓦然惊醒。
四下昏暗,只有天上月光,照在青石之上,微微地反射着寒露的光芒。
“你醒了?”
东望月顺着声音望过去,那人正站在青石旁,安静地守着她。头上乱发已经齐整地束好,黑夜里他的一双星目清亮有神,看上去竟有些俊朗。
“我睡着了?你怎么样了?”东望月问道。
那人对东望月深深一揖,说道:“姑娘再造之恩,我定当涌泉相报。”
成功救了一个人,东望月满心喜悦,不过她睡了一觉后,脑袋清明许多,想到之前跟这人的对话,真觉得这人疑点重重,不由得问道:“你又不是我东氏的人,为何会东氏的内功?”
那人笑笑,说道:“我的父辈跟东氏颇有渊源,学了一些皮毛,倒不算什么。”
东望月还想再问,却忽然想起一事:“糟了,这么晚了!”
她抬头看看天,想起东扬远生气时吹胡子瞪眼睛的表情,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连忙对那人说道:“不好了,都这么晚了,我必须回家了!”
说着,她转身就跑,霎那间便穿出竹林,冲下山坡。
远远地听那人朗声说道:“你我将来定当再见,那时再报答姑娘救命之恩,姑娘保重,后会有期!”
那声音虽远,却犹如响在耳边,令东望月听得清清楚楚。
“真是个怪人。”东望月心中嘀咕道。
东望月飞奔回家,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身轻如燕,跑了一路居然毫不疲惫,尤其体内真气流转,一刻不停,竟是进入了“行气”的阶段。这让她喜出望外,因为在运动中保持真气流动,是内外相合的关键,以前东望月就一直没能过“行气”大关。而今突然内力有所精进,恐怕救人之际,自己也受益,想到这里,东望月不由得笑出声来,加快了速度,一路冲到家门口。
到家门时,几个家仆迎了上来,忙不迭地说道:“小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急坏了大当家的,小姐快进屋吧!”
早有人跑去通知东扬远,到东望月走入正厅时,东扬远、东后思以及坤风、乾云兄弟俩都等在那里。
东扬远一见到东望月,马上瞪起铜铃大的双眼,气呼呼地走过来,一扬手正要开口,东后思却抢在东扬远前面,大声叫道:“望月!你可回来了,叔可担心死了。”
说着他把东望月一把搂在怀里,东扬远被东后思抢了先,教训的话一时说不出口,已经抬起的手,又僵硬地放下了。
东后思搂着东望月,小声说道:“快认错。”
东望月从小叔怀里出来,怯生生地面对东扬远,满脸委屈地小声叫道:“爹……”
东扬远一瞪眼睛,猛地一吸气,扬起手正要吼她,东坤风忽然来到东扬远面前,低头作揖,朗生说道:“请叔叔不要动怒,这次是我们有错在前,望月不过是生我们的气。叔叔真要责罚,就责罚我们吧!”
东乾云紧跟着站在东坤风身边,大声说道:“哥哥没错,望月也没错,错的是我,是我对望月无礼在先,应当责罚我。”
东扬远没想到两个孩子居然为东望月说情,愣了一愣,随即说道:“责罚你们干什么,你们小孩子争吵,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和好了就行了。我责罚她,是因为她一个女孩子家,居然这么晚回家,有损我东氏家风!不得不罚!”
东扬远怒气勃勃,吓得东望月和东乾云都忍不住一缩,只有东坤风直起身子,沉声说道:“即便这样,望月也是气乾云对她无礼,不愿见我们兄弟,才这么晚回来。叔叔要是责罚望月,那就连我们一块责罚吧,因为我们才是望月不回家的原因。”
东乾云挠挠头,连忙站在哥哥身边拉着坤风说道:“唉,哥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件事你不仅没有错,还有功,唯独我太淘气,招惹了望月。”
随后东乾云抬头看着东扬远,大声说道:“叔叔,错全在侄儿,与他们无关,若非要责罚,请责罚我一人吧!”
东望月丝毫没想到,父亲生起气来那么可怕,这兄弟俩居然毫不畏惧,而且还勇敢地为她说情,好像茶馆里说书人说的故事里那些仗义的侠士,不由得对他们俩多了一份敬佩之情。
兄弟俩灼灼的目光看着东扬远,令东扬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后厅传来欣慰的笑声,一个肥胖的身躯走了进来,正是东大海。
东大海哈哈笑着,拉着东扬远说道:“扬远老弟动这么大火气干什么?”
东扬远怒气稍减,恨恨地说道:“望月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不教训一下,她就反了天了!”
东大海抚着东扬远的后背,令他慢慢地转身,背对三个孩子,笑眯眯地说:“杨远老弟要责罚望月,不就是因为怕几个孩子不合,影响咱们东氏后人的和睦,进而影响东氏合一吗?现在几个孩子都已和好,而且好的可以互相说情,共同受罚,老弟担心的事情,已经烟消云散了,还责罚什么?”
东扬远一时语塞,感到东大海在轻描淡写间,就带偏了话头,
却又觉得没什么可以反驳,只得长叹一声,回头对东望月说道:“有大海伯伯给你说情,还不赶快拜谢?”
东望月连忙躬身行礼,说道:“谢谢大海伯伯。”
兄弟俩也喜不自胜地作揖行礼,道:“谢谢杨远叔叔!谢谢爹!”
东望月看着两个兄弟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随后满怀感激地笑了。
兄弟俩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时东大海又说道:“其实我觉得,孩子们吵架,责任也在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身上啊。”
“哦?老哥这话是从何说起?”
“你看,孩子们练功勤奋,这倒是好事。但是他们毕竟是孩子,爱玩爱闹,总是憋闷在家中练功,自然心情不好。”
“这……”东扬远沉吟道。“老哥说的是,那这几天我差人带孩子们出去逛一逛?”
东大海展颜一笑,说道:“用不着那么麻烦,最近上官家做东,我们就让东后思带着孩子们一起去见见世面吧。”
东大海所说的上官家,便是东武林“三大家”中,与钱塘东氏,洛阳张氏并称的江浙上官氏,虽然上官家在武林中也是能人辈出,但是真正令上官氏名满天下的,还是他们家精明狡诈的经商能力和富可敌国的财力,而非武功。
前日上官家来信邀“三大家”共商“应社乱民”之事。由于东氏两家合并,东扬远也可稍稍从这些应酬中抽出身来,由更善交际并且因生意往来而更熟悉上官家的东大海代表东氏出面参加,而且未来的东氏必将由东后思主持大局,所以即便东后思不愿,也被东扬远逼着随东大海共同应邀前往。
想到还要几个孩子同去,东扬远虽然怕孩子们尤其是东望月惹是生非,但是东大海的话也不无道理,而且东氏主家人丁不旺,即便东望月是女儿身,将来也难免会为了东氏而抛头露面,加上坤风、乾云两个孩子均是可造之材,让他们早些出门多见世面,倒也未尝不可。
于是便应道:“好吧,让孩子们也跟着历练历练。”
东望月和东乾云听到后忍不住欢呼起来。
东坤风看着雀跃不已的望月,轻轻地摇头,安静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