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长廊上，刺鼻的消毒水味，随着一股冷风吹过，席卷医院的每个角落。
狭小的应急通道外，凌乱的脚步和刻意放轻的谈话声从门缝里传来，医生的神情很严肃，像是要宣布一件大事……
“国子，你爸在医院十几年我们也认识那么久了，我就直接和你实话吧，老爷子的小脑积攒的毒素太多，导致了脑神经压迫，所以才会产生幻觉，在这个之前，医院的仪器有限，所有一直不敢下断定，现在毒素已经蔓延整个小脑，要想治愈已经回天乏术了。”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一点办法也没有。”
夏邦国看了医生一眼，没再出声。
医生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险治疗，用药物暂时延缓寿命，但这个我得责任的告诉你，它不能彻底治愈，而且能保全多久，还得看老爷子身体能撑多久。”
这个噩耗，只有夏邦国一个人听到，医生刻意避开了夏母拉他进的应急通道，对此，夏邦国很感激他。
夏邦国默默的听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我知道了……谢谢你啊，赵医生……”
赵医生点头，看了夏邦国一眼后，推门离开。
关上门，顷刻应急通道就剩夏邦国一个人，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但他并没有抽，蹲在应急通道里，看着烟一点一点慢慢燃尽，直至完全没有一零星的光亮。
夏侃侃接到消息的时候，她和邹衍刚刚放学出来，林舒婷的车停在校门口，什么也没说直接带他们去了医院，夏侃侃当时还摸不着头脑，等她隐约感觉什么不对劲，已经到医院门口。
夏邦国和李惠琴的电话都关机了，林舒婷打不通电话，只能带着他们一间间病房挨个找，足足找了一个小时，才在住院部的四楼走道看到李惠琴的身影。
林舒婷先推门进去的，这个病房里有两张病床，里面的那张是空的，此时上面躺着昏迷的夏母，另一张床夏老爷子躺在上面，浑身上下插着管子，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惠琴。”林舒婷低声叫了李惠琴一声。
“哎，”李惠琴看见林舒婷来了，条件反射想起来迎她，不想腿竟麻了，刚站起来又立马跌坐回去，她尴尬的朝她笑了笑，“你们来啦，”然后伸头看了看林舒婷的背后，“侃侃呢？”
“在门口。”林舒婷说。
“怎么不进来？”李惠琴愣住，朝着门的方向不大不小的喊了一声，“侃侃！”
没动静。
李惠琴又喊了几声。
门口有了些声响，但依旧没人进来。
李惠琴有些急了，手撑着床就要起来，就在她准备起身时，夏侃侃在门口开口回应。
夏侃侃的声音很小，像是没力气似的。
“进来。”
李惠琴叫了一声。
夏侃侃慢慢走进来，眼睛突然盯着病床上的人，一下子情绪没绷住，看着李惠琴哽咽起来，“爷爷他怎么病倒了？，不是说‘跳大神’就能好了吗，怎么就突然不行了啊……”
“侃侃~”李惠琴不知该说什么。
夏侃侃双眼通红，眼泪蓄满眼眶，她冲上前抱住李惠琴，伏在她的肩膀上，大哭了起来。
“不是说好能治好，那个神婆怎么能骗人？怎么能骗人啊……”
李惠琴跟着也红了眼睛，她一下一下的抚着女儿的背，想要说些话来安慰，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事情已发生，说再多都是徒劳。
“惠琴，夏姨这是怎么了？”林舒婷走到李惠琴旁边，看到床上躺着的夏母问。
“妈她情绪受不住，哭晕过去了，刚刚医生来看过，说要需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受刺激了，”李惠琴的声音有些沙哑，“舒婷，等下麻烦你开车把我妈送回去，她现在的这个状态，不能一直待在医院。”
“好，”林舒婷点头，“惠琴，我看你现在的状况也很差，要不你俩都回去吧，我这两天没什么课，就留我在这守一夜，要是有事儿我给你打电话……”
“不用了。”李惠琴摇头，“你回家还要照顾林姨，林姨也需要人照顾。”
“我叫邹涛过来？”林舒婷说。
李惠琴看着她，“舒婷，我知道你想帮我，你放心，这里不止我一个人，还有邦国陪我。”
林舒婷叹了一口气，“那你缺什么记得和我说。”
“好。”
夏侃侃在医院待了很久，从放学一直到晚上十点，林舒婷给她买了几个面包吃了，她安安静静的陪在病床边上，直到探视的时间到了。
“行了，时间不早了，”李惠琴轻轻推了推她，“侃侃，你和你林阿姨回去。”
夏侃侃摇头，趴在夏老爷子的病床上，商量般的问，“我不回去可以吗，我想要留下来等爷爷醒。”
“不行，听话侃侃，不早了，你得赶紧和你林阿姨回去。”李惠琴强硬坚持。
夏侃侃不肯放弃，抬头看着李惠琴，“为什么？我想留下来，我要等爷爷醒。”
李惠琴叹气，“侃侃，妈妈真的很累，你不要给妈妈添乱了好吗？”
林舒婷见李惠琴有些无力，慢慢的走到夏侃侃面前蹲下，正如她曾经无数次对待夏侃侃一样，温柔的摸了摸夏侃侃的脑袋，看着她柔声的对她说，“侃侃，我们回去吧，晚上医院是不能留太多人，会打扰爷爷休息的。”
“我不打扰爷爷休息也不行吗？”
“侃侃，明天正好是周末，我明早开车带你来看爷爷，”林舒婷说，“你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你也不想明天爷爷见到你，盯着你两个大眼圈吧？”
“好吧。”
明天是周六，她能来。
顿了顿，夏侃侃看了床上的人一眼，又偏头看了看妈妈面容憔悴的脸，慢慢站起身，和林舒婷走出了病房。
这一夜她并没有睡好。
第二天，天没亮夏侃侃就醒了，跑到林舒婷家等，林舒婷看出她心急，也没耽误时间，就带她直奔医院了。
他们到的时间很早，医院还没到探视的时间，林舒婷想要带夏侃侃吃个早点，却被夏侃侃拒绝了。
夏侃侃盯着墙发呆，直说自己不饿不想吃，让林舒婷自己一个人去吃。林舒婷拗不过夏侃侃不过也不能放下她不管，就买了点粥带回来。
闻着医院特有的药水味儿，夏侃侃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手里端着温热的肉粥，第一次没有觉得难闻。
探视的时间一般在快九点，林舒婷把夏侃侃送进病房。
病房内，虽然有一张空的床位，李惠琴却是靠着病床的，林舒婷刚一推门，她的眼睛立马睁开了，神情很是疲惫。
夏邦国刚好去大厅缴费了，林舒婷把买好的早点递给她，“惠琴，你快回去睡一觉吧。”
“嗯，”李惠琴点头，然后顿了一下，看着夏侃侃问，“侃侃，你一个人在医院，行吗？”
夏侃侃点了点头。
李惠琴摸了摸夏侃侃，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床铺，就和林舒婷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夏侃侃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慢慢走到病床边，看着插满爷爷全身的针管，她的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掉。
小的时候她陪爸爸来医院接爷爷的时候，她问过护士姐姐这个疼不疼，当时护士姐姐大概看出来她害怕，就说这个就像打针一样，久了之后就没感觉了。
一根一根针管插在身体里，从一根针头抽血，再从另一针头输进去，只会想打针的感觉吗？
……她体会不到那种疼，但爷爷临床的那几个病患狰狞痛苦的脸，让她知道这个绝对不止打针那点疼。
仪器上的指数不断在变化着，夏侃侃并不明白上面的意思，就在她准备走进看时，一直像是睡着的人睁开了眼睛。
他的声音很微弱，很轻很小，还好夏侃侃就站在他旁边，所以她准确无误的听到了。
“侃侃。”夏爷爷看着她笑了笑。
夏侃侃先是一愣，紧接着眼睛猛地瞪大，一下跳到夏爷爷的面前，下意识想伸手去抓他的手，然后看着满床的管子，手又在半空放下了，她惊喜的看着夏爷爷问，“爷爷？！你醒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我现在去找……”
“不用了，我没事儿，昨天晚上医生已经来看过了，”夏爷爷的声音很轻，“侃侃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这么早，你吃过了早饭没？”
“吃过了，林阿姨买了粥，”夏侃侃说，“爷爷你还没吃吧，我出去叫护士姐姐。”
“我吃不了，不用费心了，”夏爷爷看着她笑了笑，当目光触及夏侃侃的眼睛时，他皱了皱眉头，顿了一下，看着夏侃侃柔声说，“……侃侃啊，帮爷爷个忙。”
“你说。”夏侃侃凑到他面前。
“帮爷爷把侃侃脸上的眼泪擦擦。”
夏侃侃一愣，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的眼泪还没有干。
“快，”夏爷爷闭上眼睛，“像以前一样，爷爷数到三，你就给爷爷露出一个笑。”
夏侃侃一抹脸蛋，努力憋出一个笑来。
“这才好看嘛，我的侃侃笑起来最好看。”夏爷爷笑了起来。
夏侃侃走到夏爷爷的床边坐下，盯着夏爷爷的手臂看，那里因为长期扎针，鼓了两个大包。
夏侃侃抬头看着他，“疼不疼？”
“不疼，”夏爷爷语气很轻松看着她，说着他想抬起手在侃侃的脸上摸摸，抬手间被手指的感应器限制住，无奈垂下去。
“你骗人，我问过护士姐姐，她说这个特别疼。”
“哎……”夏爷爷有些无奈，“你这小鬼头，那你干嘛还要问爷爷。”
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
“我想知道爷爷会不会骗我，”夏侃侃趴在他的手边，小心的避过那些针管，看着夏爷爷的眼睛，表情严肃，“爸爸妈妈拿我当小孩，护士姐姐也不和我说实话，我只知道这个病特别特别的重……你会死么？”
夏爷爷笑了，好一会才停下，“会，这个病治不好，这么多年来也越来越差，其实，这一天早该来的……我的小侃侃，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到了吧。”
夏侃侃的手抖了抖。
“人活在世上啊，就一定会死，可能是现在，可能是未来，但每个人都要死，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夏爷爷笑笑。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夏侃侃沉默了一会儿，虽然强忍着情绪没哭，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我和爸爸说换个医院。”
“不必了，”夏爷爷叹了口气，“这个病换再多少医院都没用……生死的事不是菜市场买菜，可以和别人讨价还价的，死了就死了呗，只要侃侃不忘记爷爷，那爷爷活着死了都一样……”
“不一样，”夏侃侃消沉地看着他，“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这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放心吧，”说到这里夏爷爷停了一下，又笑着说，“侃侃啊，你要记住，如果有一件事你没办法改变它的结果，那就安然的接受它的发生，没什么事情是难以接受的，所有的事都会慢慢过去。”
夏侃侃看着爷爷，没再说话。
中午的时候，李惠琴回来了，这次邹衍也跟着过来，还给夏侃侃带了一碗虾仁馄饨。
“夏爷爷。”邹衍走到夏爷爷的跟前。
“哎，小邹衍？”夏爷爷看到邹衍有些意外，“你怎么来啦？”
“来看你，”邹衍说，“爷爷你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夏爷爷笑了笑，眼神示意旁边的病床，“你自己找个位置坐。”
“嗯。”邹衍点头，在夏侃侃旁边坐下。
夏爷爷看着邹衍，眉毛弯了弯，“小邹衍，我听说你上次数学比赛又拿奖了，真是不起啊，从小到大这么聪明，我一直预备找机会好好夸夸你。”
邹衍赶忙摇头，“没有没有，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奖，没什么大不了。”
“你不用那么谦虚，爷爷看得出来，你是真聪明，”夏爷爷看着他笑，然后眼神移到夏侃侃身上，“其实，我家侃侃也很聪明的，就是有的时候心太粗了，你要有空就帮帮她，我想只要我们家侃侃努力，说不定也能拿个奖回来。”
“侃侃这么聪明，肯定可以。”邹衍说。
一看见邹衍就谈论学习，这是这么多年来夏爷爷最大的爱好，其实他每次称赞邹衍，心里面都觉得自家侃侃更胜一筹，但邹衍的实力又摆在那儿，心里面不服气面上还是会夸他。
邹衍也知道夏爷爷的心思，每次都会一搭一唱，很是配合夏爷爷，唯有夏侃侃一人，每每听了都格外难受，不仅仅在于她是讨论对象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她有自知之明。
有些事你可以不服输，但有些事你不得不认命，智商就是。
夏侃侃瞪了一眼附和的邹衍，看着夏爷爷不满的埋怨道，“爷爷，你都这样了，你还管着我的学习呢。”
“欸？”夏爷爷皱起了眉头，“怎么叫都这样了还管你学习？侃侃啊，爷爷最大的希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考上一个好大学，成为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难道这有错吗？”
“没错，没错，”夏侃侃说，“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学习，你好好休息。”
“这才对嘛，”夏爷爷又笑了，“爷爷要侃侃成为爷爷的骄傲。”
……
这个下午夏爷爷他们聊了很多，学习，生活，友谊，就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爷爷一点儿也没有病人的样子，依旧健谈，依旧光芒万丈。
他们没在病房呆太久，下午四点就被夏爷爷赶了回去，说他们探视的时间够了，让他们早点回去学习，还说他现在的身体还撑的住，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要他们明天写完作业再来。
夏侃侃知道爷爷需要静养，没有僵持，就和邹衍准备回去。
林舒婷打算开车送他们，但却被夏侃侃拒绝了，说自己有要买的东西，坐公交正好顺路。
出了门，邹衍问她要买什么东西，夏侃侃却摇头，说其实她什么都不要买，就只是单纯的不想那么早回去，想坐在公交车上想一些事。
至于什么事，夏侃侃不说，邹衍也不好问，毕竟现在是她关键的时候，除非她主动说，不然他不会硬逼着她回答。
从医院坐公交回皖溪镇，大概需要一个小时，靠着街道两边的人行道，夏侃侃一路都低着头，也不说话，踩着人行道规律的红色石砖。
邹衍跟着她的旁边，注意着人行道上的障碍物。
就这样，他们一路很安静，直到，夏侃侃忽然抬起头，“邹衍。”
“嗯？”邹衍一时没反应过来。
夏侃侃看着他，表情很认真，“我有个问题，一直都想不明白。”
“什么问题？”邹衍问。
“如果所有的生命都注定死亡，那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
邹衍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答。
活着的意义。
这个问题邹衍不是没想过，但从来没有认真的去思考过它。
它不是数学题，有固定答案可以参考，数千年的哲学堆积，使它越来越扑朔迷离。
邹衍也曾因为好奇去网上搜索过，看别人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他记得，其中有一个人的回答很有意思。
那人说，活着的意义有二：一个是享乐，一个是奉献。
人要是活着没有享受，那是怎样的苦痛和罪恶。所以，享受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多高尚你都得承认：享受如同空气和水一样，是我们活着的追求和必须。
奉献是你的责任，也是你享受的保证和代价。
那人的说法，虽然和他看到的一些“哲学大师”的看法大相径庭，但不乏这个看法它的本身的朴实易懂，也就更加的深入人心。
活着即活着，死亡即死亡。
生命的始终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你与其纠结那些虚无缥缈的含义，还不如过好你应有的每一天。
邹衍没有继续追寻这个问题。
隔了好一会儿，邹衍慢慢开口，“人活着的意义不在于生死，也不在于时间的长短，就算一个人只能活一天，只要把这一天过的没有遗憾，那就是有意义的。”
“是这样吗？”夏侃侃看着他问。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哦。”
夏侃侃点了点头，但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丧气，邹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什么，正在思考用其他话挽救一下，下一秒，她的眼睛骤然一亮，指着远处大喊了一声，邹衍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手就被夏侃侃一下抓住，然后卯足劲的朝前跑。
这一举动发生的太快，以至于他们在最后一排坐下，他的手已经和夏侃侃的分开了，他才慢慢的缓过神。
其实，牵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们小时候也牵过，但不知为什么，就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心脏猛地一颤。
夏侃侃是靠着窗户坐的，她头靠着座椅，看着窗外疾驰的车辆。
“邹衍，你说这个世界的人会死，那如果有一天只剩你一个人了，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你会不会害怕？”夏侃侃说。
“不知道，”邹衍叹息，“应该会吧。”
“邹衍，我和你说个秘密，”夏侃侃依旧看着窗外的风景，“自从爷爷生病之后，我就特别害怕，我不怕死，但我怕有一天只剩下我一个人。”
“不会的。”
“嗯？”夏侃侃一怔，回头看他。
邹衍看着她的眼睛，“我会陪着你的。”
许多年后，夏侃侃都难以忘怀那个阳光明媚的傍晚，当她每每回想起，都觉得那时的片段历历在目。
夕阳的余晖正要下落，刚好划过他们身侧的窗户，金箭丝丝缕缕的透映在他的侧脸上，他偏头看过来，眼睛不知是不是光的缘故，宁定温柔，深邃的像是一泊湖，他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对自己说，“我会陪着你的，一直一直陪着你。”
那一瞬间，明明很难过的心，突然就缓和了。
二零零五年，腊月廿六，凌晨两点，最终夏侃侃的爷爷，于医院病逝，享年六十八岁。
老爷子人走的很安详，因为一早就有预兆，所以临终的时候，他的子孙都陪在他左右，也算没留什么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