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整,门铃准时响了。
方云思这租屋的门铃从入住之日起就从未响过。他被那尖锐的声音激得一抖,忽然又后悔起来,考虑着装死不应门。
来者耐心地等了二十秒,才再一次摁响门铃。方云思做了个深呼吸,踮着脚走到门边,凑到猫眼前往外看了看。
他这一生,将不断地回忆这一眼。
来人低着头,只能看见尖尖的下颌,那件厚重的黑大衣也掩饰不住其下单薄纤细的少年体型。画手看人自有一套心得,方云思判断这家伙九成九还没成年。
——上门验货的未成年!方云思戒心稍减,却又有种掉进了某个恶作剧的荒诞感,打开门怀疑地说:“你好。”
来者抬起头来望向他,他懵了两秒。
这人皮肤很苍白,白得几乎有些不自然,像是隔了一层寒雾。让方云思意外的是他的脸。这真是个好看到不寻常的少年,眉眼之间是这个年纪特有的天真无忧,却又有种令人噤声的沉静气质。
如果画这张脸,一定要用浓黑的墨,在白宣纸上慢慢晕染。——方云思正这样想着,对方突然弯起眼睛对他笑了笑,笑意里跳脱出了一丝丝的狡黠,转瞬即逝。
“是不可方思先生吗?”
“呃??是的。”网名后头被加上一个“先生”,听上去实在太别扭了,“你叫我方云思就行了,这是我真名。”
少年愣了一下,眼睛的弧度更明显了些。方云思莫名其妙地反思自己说错了什么。
少年点点头,朝他伸出右手:“幸会。我姓纪。”
手掌接触的刹那,方云思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才收紧五指。对方的手冷得像冰,不带一丝热气。直到放开手,那寒意还若有若无地留在手心。方云思不由得攥紧了拳,心中默念了几遍“不要多疑”。
他朝来客身后看了看,确认了空无一人,才退后一步侧过身说:“请进。”
对方进门之后也不脱下大衣,初秋的天气里穿这么厚的衣服多少有些夸张,但他反而将手插进了口袋里。
屋子里剩下的物件七零八落的。方云思拖了把椅子让他稍坐,原想给他泡杯茶,却发现茶叶已经连茶罐一道卖出去了,只得去厨房倒了杯热水。
方云思端着水回到客厅时,少年还纹丝未动地坐在原地,只有目光慢悠悠地从一件家具转到另一件上。
方云思将水杯递过去,他道着谢接过了,先仔细瞧了瞧上面涂的抽象色块,才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啜饮,看着似乎真的很冷的样子。
方云思在他对面坐下,先问出了心中第一个疑惑:“你是??开车来的?”这家伙怎么看都没到能拿驾照的年龄。
果然他笑着摇摇头:“不是,我坐地铁来的。”
这跟私信里的说辞不一样。
似乎看出了方云思的狐疑,他主动解释道:“之前在微博上联系你的人不是我,是我叔叔。他原本要自己开车来取货的,临时有点事脱不开身,所以让我先来帮他挑好。如果有合适的家具,再等他过来搬走。”
倒是能自圆其说,就是不知他口中的那位叔叔为什么派个半大孩子过来。
方云思说:“那个,纪、纪先生——”
“叫我小纪就行。”
“小纪,”方云思立即改口,“你具体对哪几件东西感兴趣呢?”
少年放下水杯:“麻烦你带我转一圈吧。”
“可以是可以,就是这两天房里很乱。”
“没事没事。”小纪站起身来,先回头看了看自己坐的那把椅子。
那些精致的小型物件几乎已经被挑完了,剩下的都是些不方便邮递的大块头。这木椅的椅背上绘了一幅色彩鲜艳的林间落日,扶手上则描绘着沐浴在夕照中的枝叶与花朵。厚重的原木色衬着其上的金红橙黄,看上去就很暖和。
但小纪似乎不太中意,绕了一圈之后就踱向了旁边那只养着滴水观音的花盆。
他的脚尖落在地上听不见声响,仿佛生怕惊扰到什么。无论物件大小,他都会驻足凝视一番,却不伸手去触碰,像是在对待艺术展上的珍品。那动作透着某种奇异的庄重感,方云思看着几乎有点受宠若惊。
方云思当然不是哪门子大神。
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小画手,从艺术院校毕业后便靠着有一单没一单的插画生意过活,能在这座大城市捱过四年已经是奇迹了。但奇迹没能持续下去,他始终没能混出名声,随着竞争者越来越多,终于无以为继。
混不下去,就只好打道回府。
因为各种原因,方云思早已跟家里断绝了往来。好在老家N城还有几个熟人,其中一个在N城有间闲置的住房,愿意低价租给他当作临时的落脚点,直到他找到合适的住处。
四年前一头闯进来时,方云思从未想象过自己会用这种方式离开。他是那样深信凭着自己的才华,一定会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但现实总会让大多数人幡然醒悟,原来自己与身边的人群并无任何不同之处,一群庸人看庸人,互相冷眼罢了。
少年终于拿起了第一样东西。那是方云思平时装画笔用的铁皮笔筒。
方云思有点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这玩意上头倒也画满了图案,但不同于屋里的其他东西,它的表面遍布着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油彩,一片涂鸦被又一片涂鸦覆盖,层层叠叠的不知有多厚。
这只笔筒平时就立在方云思伸手可及的地方,每次画到没灵感时他就顺手在它上面刷几笔,内容从猎奇到猥琐应有尽有,角落里还能看见“要死要死”“画不出”几行血红的大字。
方云思希望对方赶紧把它放下,偏偏对方托在手中看得无比认真仔细,末了还问:“请问这笔筒出价多少?”
方云思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这位的品味真的没问题吗?!
“这个,我没打算卖的。不过要是你真感兴趣,就??就二十块拿去吧。”连这个价格都让他有些心虚,“我就想问问??你怎么会想要这种东西?”
小纪又将它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一开口却是反问:“方先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生活用品上画画的?”
方云思愣了愣。这个问题有不少人都在私信里问过。但这就像追溯一座森林从哪里长出第一枚新芽一样,许多事情最初的契机都早已无迹可寻了。他抓了抓头发:“抱歉,我自己也记不——”
少年墨黑的眼睛朝他一瞄,他突然停住了。
他记起来了。真不可思议,怎么就刚巧在这时候灵光一现呢?
“是从??就是从笔筒开始的。就是你手上的那只。”
如同一阵轻风拂去旧画上的落灰,陈年的记忆泛出了浅淡的色泽。
“那时候刚到H城没多久,我去买了新的画具。那天赶画稿的时候不是很顺利,也不知怎么的,大概是发呆时发现笔筒上沾到了一块颜料吧,就开始在上头乱涂乱画了。”
小纪两眼直直地望着他,进门以来第一次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方云思被他眼中的期待催促着,不得不继续回忆当时的细节:“涂着涂着灵感来了,最后好像是画成了一只恐龙吧。那之后从笔筒开始,我手边的东西就一件件地遭殃了。”
小纪笑了起来,眉眼轻轻一弯:“大概在什么样的时候会涂家具呢?”
“嗯——没什么规律,比如心烦的时候,就会想放空思维随便画一下。因为是自己的东西,也没有创作要求,想到哪画到哪,比较有助于放松。这笔筒因为刚好放在手边,随时能够到,画坏了也懒得洗掉,等晾干了下次又会涂一层上去。”
“也有画出得意之作的时候吧?”少年顺着话头问道,“佳作不保留下来,不会很可惜吗?”
方云思有一种在接受采访的虚荣感。
“其实这个主要只是用来找灵感的。如果想要认真创作点什么,我会去找纸或者画布。”
“原来如此。”少年露出了叹服的表情,弄得方云思有点飘飘然起来。他又问:“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画作吗?”
方云思将他带到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都在这里了。”
这纸箱里装的画远比方云思在网上出售的多。没出售的一半是因为完成度不够高,另一半则是因为不舍得卖。
小纪一幅一幅仔仔细细地翻看,从油画到水彩。
方云思站在一边,或许是因为刚才那番对话,也开始下意识地回忆创作这一幅幅画的契机。有些只是散漫的想象,有些是为了记录当时的情境。还有一些最特殊的??
少年苍白的手指停留在了一本已经十分陈旧的素描簿上。
方云思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对方已经翻开了第一页。
“啊,真怀念啊。”他感叹道,“我小时候街角也有一台这样的手摇爆米花机,有个老爷爷每天都在那里叫卖。后来也不知道哪一天开始就看不见他了。”
方云思被他带跑了思维,意外地在这小孩身上找到了共鸣,叹了口气说:“是啊,再也找不到了。”
小纪小心地翻过一页:“咦,这是方先生小时候的成绩单吗?分数很高啊,不过把成绩单画下来还真是独特的创意。”
方云思越过他的肩膀看了一眼,生涩僵硬的线条,透视都没找准,完全就是一幅中学生习作。
关于这张画的记忆实在太过清晰,无需回想,当时的场景就历历浮现到了眼前。方云思胸中有些憋闷,语气也生硬了起来:“不好意思,这个本子比较特殊,是不卖的。”
小纪点了点头,手上翻页的动作却还没停:“完全能理解,这里画下的都是小时候快乐的时刻吧?确实是很有意义的东西。但还是让我问一声,如果出高价,你会考虑出手吗?”
“不会。”方云思盯着他指尖滑过的纸页,“那个,这是私人物品,能不能??”
“那太遗憾了。其实我——我叔叔有收藏这种素描本的癖好。如果你报个价,具体可以商量??”
“都说了不卖了!”方云思心头火起,这一声音量很大。
他伸手要夺回素描簿,小纪被惊得手一抖,那本子“啪”地掉到了地上,正摊开在最后一页。
微微泛黄的纸张上,画着一条通体殷红的鲤鱼。艳丽的血色仿佛不曾被岁月减损半分,生生地灼人双眼。
方云思弯下腰一把抄起本子,猛地将它合上了。
却又不愿拿在手里,像被烫到一般,顺手丢回了纸箱。
小纪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方云思看了看他绷紧的站姿,有种在欺负小孩的感觉,深呼吸了一下放软了语气:“没事了,也是我没说清楚。”
小纪眨眨眼睛抬起头,像探究什么新奇课题似的望着他。方云思的兴致已经跑没了,疲惫地问:“除了那只笔筒以外,你还看中了什么吗?”
这就是结账送客的意思了。小纪为难地皱着眉说:“笔筒是我自己想要,但桌椅是帮叔叔看的。确实都很漂亮,可惜颜色跟叔叔家的装修风格不是很搭配。我怕我做主买回去他不满意,恐怕还是得让叔叔自己过来一趟。”
“那他得抓紧时间了。我已经买了周六下午的火车票,到周六无论卖没卖完我都走人了。”
“好,我会转告他。”小纪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从中数出二十块递给他,“那我先把笔筒的钱付了吧。”
方云思翻了只塑料袋出来装好笔筒,将他送出了门口。
少年接过塑料袋时,指尖触到了方云思的手背。那股凉意直到他离开后都还隐约残留着,让方云思盯着手背看了好一会儿。
其实方云思是愿意相信来人的,毕竟那是个赏心悦目的美少年,看着都不忍心将他跟任何龌龊的勾当联系起来。美人就该遗世独立、不食人间烟火嘛。方云思是个文艺的人。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接下来的几天,对方再无音讯。直到周六,方云思终究没等到他或者他口中的那位叔叔登门。
从头到尾,他只买了一只二十块钱的笔筒。
方云思家里太乱,也没留意他是不是顺手牵羊了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