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由于年龄太小,办不出身份证,只能借用嫂子的。等嫂子将身份证寄回时,已是8月2号,农历六月十七。母亲连夜翻找出一年前为我准备好的那两个蛇皮袋,其中一袋依旧装入被子,另一袋则从我的衣服调换成了妹妹的。就这样,眨眼之间,一副全新的打工行头组装好了。
次日早晨四点半,天刚蒙蒙亮,我和父亲一人扛着一个蛇皮袋,妹妹依依不舍地挽着母亲的胳膊,一家人赶到了邻村村口的简易公路边。这里停着一辆三轮车,是车站专门下农村接人的,它将载着妹妹和其他几个同村姑娘一起驶向县城,在那里换乘大巴,直达常州——一座我们全家人都只偶尔从电视中听闻过的遥远的城市。
在CZ市郊的一座大型电子元件厂,父亲已通过一个同乡提前为妹妹她们谋到了进厂指标,去了之后就可以立即上班,免除了在劳务市场的奔波之苦。
一眼看去,七八个姑娘中,只有妹妹年龄最小,个子最矮,身子最单薄,母亲心中忍不住又难过起来,鼻子抽了几抽,不过她还是努力忍住了眼泪。今天是欢送的日子,按农村风俗,是万万不能掉眼泪的,否则不吉利。
姑娘们都鱼贯地进了车,母亲推了妹妹一下,示意她也赶快行动,好去抢里面的位子,谁知妹妹却一动未动,反朝父亲伸出了手,笑吟吟地道:“爸,你背累了吧,该给我了。”
“傻丫头,说啥呢?一个蛇皮袋还能把你爸累着?别耽误没用的事了,快快抢位子是正经。”母亲边说边又将妹妹往车上拉。
父亲也满脸疑惑,不知妹妹为什么会突然说这句话。
“妈。”妹妹轻轻挣脱开母亲的手。“从今天起,你家这个宝贝闺女就彻底脱离学校生涯了,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社会人’,社会人的起码标准,就是自力更生,自食其力。如果我现在还像上学一样,啥事都要爸爸帮忙,社会人还怎么当得成呢?闹了半天,换汤不换药,还是个学生嘛。”妹妹笑嘻嘻地道。
我心头一酸,妹妹这话看起来说得轻巧,可心里却一定难受极了。
很多时候,笑比哭难得多,也痛苦得多。
听完妹妹的话,父母均眼圈通红,泪水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听闺女的话,给你吧。小鸡长大了,总要从窝里出来自己啄米吃的。”父亲长叹了一声道。他见母亲的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很怕一争执会加重母亲的心痛,那样眼泪非流下来不可。
父亲将袋子递给了妹妹,眼看着妹妹扛着它,送进了车厢中,臃肿庞大的蛇皮袋和妹妹单薄矮小的身躯比起来,是那么的刺目,扎眼,不协调。
父亲白费了心,母亲还是失声痛哭了起来。为了怕别人笑话,也为了避免父亲的责骂,她立刻扭过了身,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方手帕,捂在了眼睛上,使劲地吸着泪水。
妹妹忙笑着安慰母亲道:“妈,你别伤心,你该高兴才是呢。女儿终于长大了,能独自闯荡生活了。你看吧,到年底,常州的钱肯定都长了腿,一个个挤破头似地哗哗哗地直往咱家屋里闯。”
“傻孩子,你心真够野的。”母亲被妹妹的话逗笑了下,不过一笑之后,她的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
父亲瞪着眼,刚要责备母亲,却听“突突突”几声,一股黑烟迎面扑来,原来司机已将三轮车发动起来了。他扭转头对我们吼了几声,意思是说若再耽误,误了大巴车,他可不管。
妹妹又赶紧接过我肩头的蛇皮袋,也扔进了车厢中,然后来不及再说什么,身子一弯,就钻了进去,还没等她站稳,司机就踩下了油门,三轮车向前摇摇晃晃地一窜,荡起了一股灰尘,妹妹闪得一趔趄,赶紧攥住了顶棚里的铁骨架。
“轰隆隆”,在巨大的噪声中,三轮车疾驰而去。
“这个司机怎么这么莽撞?”母亲下意识地埋怨了一句。
等她话音落地,三轮车跑得已只剩下了一个影子。
“哎,娟子……”母亲这才反应过来,撒开双腿奔跑,想追上去。
“妈妈,回家吧,家里没人不照……”风中模模糊糊地飘来了妹妹最后应答的声音。
三轮车急速地拐了一个弯,车、人、声音就此消失,剩下的千言万语,都卡在了母女各自的喉咙中。
妹妹就这样走了,带着一家人的希望,留下一家人的空寂。
太阳渐渐攀升,越来越高,炽热的阳光照耀在父母的身上,反射出白花花的一片,围在简易公路边的人群早已散尽,只有父母还踯躅其间,时而站在路上,时而蹲在路头,满脸焦虑,嘴里不停地咕哝着,在计算妹妹该到哪了,离县城还有多远,莽撞鬼司机会否开得太快,一路能否平安。
此刻,他们已经忘了回家的路。
晚上,父母和其它村民一起,围拢在大队书记家,苦苦等待着报平安的电话。直到夜里十一点半,电话才打过来,说是一切顺利,明天就可以办进厂手续了,让家里人尽管放心。
接完电话,父母皱了一天的眉毛终于舒展开,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这笑容寿命极短,等第二天我起床时一看,笑早已消失了,眉头间又重新皱起了疙瘩,更深更密。
妹妹的电话缓解了他们的担心,却也加剧了他们的思念。从此后,他们生活的主题单调起来,开始无休止地讨论妹妹,水土可服?活会不会很苦?年纪太小了能不能挺下来?有没有人欺负?
一溜排的,全是问号。
纵使如此,父母也舍不得去大队书记家打个电话,对于他们来说,宁愿多背负一些心灵上的煎熬,也不愿在高昂的电话费上花糊涂账。
好在妹妹进厂后,每个星期都会固定打来一次,这让他们有了一些底,不过这“底”也只是昙花一现,因为这周电话刚断,他们又开始掰着指头算下周的了。
妹妹走后不到一个月,也就是9月1号,我起程回到了学校,继续我那无奈而又沉重的校园生活。
一打开寝室门,我立刻就得到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我“吓瘫了”的丑事既没有流传开,也没有什么人放在心上。
学院里刚刚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新闻,横扫一切话题,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班花和我们寝室老八恋爱了。
按常理,两个人恋爱,又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不该引起什么非议,可事实上正相反,这比在平静的湖水中丢下去一颗炸弹激起的浪花还大。
他们恋爱的时间不对。
若是换在一年前,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一年后,则成了街谈巷议、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首先要说说老八这个人。
老八用今天的词来定义,是标准的“高富帅”。他是独生子女,父亲是重点中学的校长,母亲是私立医院院长,叔叔是中央部委里的大员,其余亲戚也皆达官显贵,在他刚一呱呱落地时,锦绣前程便已铺好。
他的人生字典和我恰恰相反,我的只剩下了“奋斗”,他的则只有“享受”。
这都是我们选择的唯一的路。
什么享受就享受什么,一向是老八永恒不变的人生哲学。
大学里最痛苦的事是学习,最享受的自然是恋爱。据小道消息,开学第一周,班花就曾鼓足勇气偷偷给老八塞了一封情书,表达了爱慕之情,可纵是如此,老八也没有接受班花,而是将丘比特之箭径直射向了校广播站的女主持,很快和对方热恋了起来。
一个月后,老八和女主持友好分手,据老大探听到的消息是,老八移情别恋,爱上了校报的女主编。
没过多久,老八和女主编也友好分手,坊间传闻,是老八爱上了旁边师大里的校花。
如此不断地保持更新,一年之内,老八谈了八次恋爱,也分手了八次,正好无意间应了他第“八”的位数。
从此,谁都知道了老八是个花心大萝卜,也谁都知道了老八挥金如土,每个月的生活费至少保持在八千元,甚至有人传说是一万。
这样一个拈花惹草、朝三暮四的纨绔子弟,班花竟然还能接受她,实在是令人大惑不解,扼腕叹息。后来有人偷偷说,是因为老八向班花做了这样一番表白:你是我第九个女朋友,“九”等于“久”,我们一定能天长地久。
三岁小孩都不信的一句话,班花却信了,深信不疑。或许这就是恋爱的魔力,又或许是金钱的魅力,谁也说不清。
不过,我却很感激班花与老八的这一段露水姻缘。他们用自己声誉的败坏,挽回了我名誉的清白。
紧跟着好消息的是坏消息,我要履行承诺,请舍友们——老八除外——去饭店里大吃一顿。上个学期,我一共请他们帮了四次忙,前三次都是现结模式,事后即请客,最后一次因为考试,拖延了下来,说好搁在本学期的开学。
客注定要请,钱免不了要花,这些都不在“坏”的范畴,真正“坏”的是,这不是我们寝室里唯一的饭局。
老大和老四得了奖学金,其中老四还是国家奖学金,他们要摆庆功宴,也请大家吃上一顿。
他们请客时,谈笑风生,神采奕奕,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光彩,吃饭的众人也都一个劲地说恭维话,因为这饭局代表的是“正能量”,是一种骄傲的形象宣传,是对大家的一种施舍。
我设的饭局,和老大老四完全颠倒了过来,代表的是摇尾乞怜,是回报大家的施舍。
三顿饭一吃,我垂头丧气,心情灰暗到了极点。
这种无形的伤害简直比受了一个耳刮子还要厉害,还要倍感屈辱,我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时间,才将心态调整过来。
那时,我想到了妹妹,一想到她,就让我热泪盈眶,心中充满了负疚感。大学生涯是妹妹让给我的,我没有资格无所事事,将自己一天到晚陷在自责的泥沼中拔不出来。
现在的一切都是浮云,真正的决战将在毕业后展开,那时咱们再好好较量下,一决雌雄。我常常在心中这样自我激励。
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我要抓紧制定2003~2004学年度的计划,它将指导我这一年的学习生涯,让我不再迷茫。
上大学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件轻松简单的事,四年时间,谈谈恋爱,打打篮球,考试前突击一下,也就过去了,稀松平常。可对我来说,因为第一学期的失利,以后的每一学期都是地雷阵,稍有不慎,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所以,我自始至终都比别人多着一份危机感。
危机、危机,既是危险,也是机遇。很多人只看到前者,而我却抓住了后者。
同学们精神放松,生活休闲,免不了会懒懒散散、松松垮垮,日子过一天是一天,很少进行有目的的计划和统筹,我却不同,每个学期开始前,都必须要分出主次,逐个攻克难关,以使自己在摇摇欲坠的大学生涯中还能攀住一条藤蔓,不要掉下来。
就是这种制定目标的习惯,以及坚决完成目标的心态,才奠定了我以后能小有所成的基础。
大二时新开了一些文化课,我估摸了一下,过关都没有问题,反正对我来说,60分、100分意义相同。
制图类课程终于结束了,它让我在长松一口气的同时,也腾出了许多的精力,这些精力绝不能白白浪费,我决定将它们组织起来,去完成两件事,一主一次。
主的是再接再厉,过掉英语四级。从这学期开始,学校放开了管理,准许我们参加四级考试,我决定在上学期考出78分的基础上,一鼓作气,扫掉这个拦路虎。
次的是强化美术专业课的练习,争取最大程度的自立,不再四处求人。也许质量做不出多好,但态度一定要真诚。这次的请客深深刺激了我,我不想下学期再遭受一番同样的洋罪了。
计划简单实用,一目了然,我很满意。花哨了,反而会糊住眼球,让人迷失轨道。
12月,我参加了四级考试,成绩是57分,这让我欣喜若狂,几乎喜极而泣。49分虽未达到教育部制定的及格标准,过我们学校内部的关却绰绰有余了。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四级分数达到“校内四级”者,就等同于过了四级,准许发给学位证书。“校内四级”分数线每年相差不多,基本在45分左右徘徊,偶有上浮,也从未超过47分。
如此,我的英语四级就铁定地过了,只是拿不到教育部颁发的证书而已。对我来说,这不算遗憾,我要求的除了学位证书外,其它的是多一样还是少一样都不会在乎。
四级一过,迎面而来的是计算机二级考试。按照学校规定,这在大二下(也就是下学期)才能开考。
我信心满满地筹备起这次考试。
这时,家里面却发生了一点小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