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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短篇小说 后面的事(王念清)

《后面的事》 文\王念清

选自《佛山文艺》2012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王念清:辽宁辽阳人,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上世纪八十年代有短暂小说创作经历,后辍笔。2007年恢复创作,在《北京文学》《鸭绿江》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事情的暴露纯粹很偶然,源于霍灵清明节去医院看嫂子。起身告别的时候,霍灵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一沓钱,嫂子坚决地把霍灵的手推了回去,说她不要霍灵的钱,现在霍灵更需要钱,做生意需要很多钱。外面下着小雨,房间里有些暗,嫂子的眼睛是浑浊的,但是目光也是坚定的,嫂子说他们有钱,又买了房子,三套了,银行里的钱还没有动。

这样的话如果在家里说,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偏偏是在县医院的病房里,偏偏后面的那几句话被进来的小护士听到了。

小护士三年前从省城的医学院毕业,托了许多人花了12万才进了县城医院,护士的岗位让她心里一直不舒服,不能继续自己所学的临床专业,收入低,常常被女病人骂,或者被男病人言语骚扰。工作已经不开心了,个人问题也迟迟没有解决,大学里一个男同学是爱着小护士的,电话里说愿意到她所在的这个县城来,小护士试探着家里的意见,妈妈首先问了男同学的家里情况,说没有钱买房子的男人坚决不能嫁。妈妈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从小听话的小护士就知道这件事没有一点可能。她曾经提出要辞职到南方的大城市去打工,被妈妈给制止了。找工作花了12万,这是铁饭碗,南方的消费很高,南方的城市很乱,这些都是妈妈的理由。在家里给介绍的男人中小护士也喜欢上过一个,小伙子家里条件不错,有房子,也喜欢她,两个人谈了差不多大半年,小护士也在男朋友家住过。那段日子就成了后来小护士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

结束幸福的日子就在一瞬间。医院开会小护士按照要求把手机调到了静音,偏偏会后忘记了。男朋友打小护士的电话打不通,到医院来找,看到小护士拿着棉签,在给一个男病人清洗生殖器,转身走了。小护士再三解释都没有得到男朋友的谅解,后来就躲着她,再后来干脆通过别人带话给小护士终结他们的来往。从失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小护士一如既往地做着同样的工作,只不过再给男病人擦拭生殖器时,她的动作不再仔细、不再温柔。

缺少朋友的小护士只有在网络里才能找到自己,在自己的博客里抒发淡淡的无奈。

在听到霍灵和嫂子对话那天晚上,小护士在博客里流露出对有三套房子的富人的羡慕。

事情至此本来也不会引起后来的轩然大波,小护士的博客是匿名的,也没有明星们那么大的点击率。问题出在她的那个大学男同学,在小护士这条博文后留言,声讨了房子对爱情的扼杀,不小心说出了小护士所在那个小县城的名字。房价是这个时候最敏感的话题,网络的管理者把小护士的博文做了首页推荐,一夜之间这篇博文的点击率超过了几十万。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网友们的搜索能力。很快,网友们挖掘出霍灵的嫂子不是富人,而是一个普通工人,霍灵的哥哥霍原是县里的一个乡长。网友们发出的质疑空前一致,霍原的收入怎么能够买起三套房子?他的资金不是受贿也是来历不明。

按照时下的惯例,网上疯狂炒作后,纪委就该介入了,但是这次纪委遇到了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先例,霍原已经在半年前跳楼身亡。

霍原的确在半年前跳楼身亡。那是秋雨绵绵的季节,小县城笼罩在绵绵细雨中。霍原的纵身飞翔当时在县城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跳楼引起的轰动中最惹眼的是某个大企业,陆续十几个员工。再就是打个喷嚏都能上报纸头条的明星,再次是曾经腰缠万贯的企业家,最后才是公务员。霍原是县城里跳楼的第一个官员。跳楼的原因大家都清楚,霍原长期患有抑郁症,多次住院治疗,还曾经到北京大医院看过。霍原的辞世方式让家里的亲戚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办理。就在大家的争议中,霍灵从外地当天赶回了县城,按照霍灵的意思,丧事办得很简单,第二天就送去火化,从火化场出来就把骨灰盒送到乡下老家安葬。说服父母霍灵没有费更多的口舌,她说哥哥毕竟死得不光彩,坚决不能大操大办。父母历来是信赖霍灵的,这个精明的丫头从小就是父母的主心骨。接着霍灵开始跑哥哥霍原的后事,单位的事情是重点。父母认为霍灵在南方的生意也重要,让她早点回去,剩下的事情他们来处理。霍灵没有答应。霍原离开人世,许多事情只有霍灵清楚了,也只有霍灵知道哥哥的事情一定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速战速决。

好在大家都知道,霍原被抑郁症折磨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安慰霍灵说,霍原才四十出头,这么年轻就走了按说是个难过的事情,不过这样霍原就解脱不遭罪了。大家列举了霍原种种难受的事情,比如几年没有笑脸,反而常常暗地里哭泣;比如不开会,就整天躲在自己的办公室;比如大家正在喝酒,他突然就摔了酒杯扬长而去。后来严重了,还使劲抓自己的头发,甚至用头撞墙。霍灵对大家的理解表示感谢,很快就处理好了哥哥的后事。

霍灵没有想到,在哥哥霍原跳楼半年后,事情又起了波澜,而且这次很难处理。

整天忙于生意的霍灵很少上网,偶尔上网也只是查找一些信息和资料,网上关于霍原的炒作她一无所知。消息还是老家同学姚亮告诉她的,她马上开车回到公司,关上办公室的门,打开电脑,发现关于哥哥霍原的消息铺天盖地。她马上预订了当天最快一班的机票,安顿了公司的事情,匆忙赶往机场。

等待飞机起飞的时间里,霍灵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先是给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不要接受任何记者的采访,不要回答任何人的问题。然后给北京的同学打电话,让同学帮助联系一个律师。再然后给老家的同学姚亮打电话,让他开车去机场接自己。空姐提醒她关掉手机后,她才把头靠在椅背上,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试图理清霍原的过去与现在。

理清霍原的过去其实非常简单。

老家过去不在县城,而是在距离县城几十公里的村里,霍原大专毕业后做了几年教师,因为文章写得好,先是给调到教育局,然后又被调到县政府办公室,做了副主任。性格有些内向的霍原能当上乡长,内中的秘密只有霍灵知道。霍原随市委党校的学习班到南方考察,霍灵去看望他,发现哥哥闷闷不乐,不像其他人那样兴高采烈玩得痛快。霍灵开玩笑说怎么的,这里经济发展真的刺激你了?真的要做大文章啊?不要当真了,说是考察,不是都来玩吗?霍原只是抽烟不说话。霍灵再三追问下,霍原才说这次学习班结业后他们中的有些人将被提拔,霍灵说霍原在县政府办公室做了几年,也进修了本科文凭,说不定能当个办公室主任。霍原说办公室主任太累,要二十四小时围着领导屁股后面转,没有什么油水,领导高兴了才会赏你条烟。霍灵认为霍原很适合做办公室主任,不料霍原说他想下去当乡长。

那时候霍原说话已经比过去有力气了,不再软绵绵的,但是,想当乡长这句话,说得石破天惊掷地有声。

尽管离开家乡已经几年,霍灵知道乡长当然更有诱惑力,地下有资源的可以卖矿,地下什么也没有的可以卖地,即使地处偏远也可以充分利用招工提干的机会,总之乡长是很活泛很滋润的。霍灵说凭你的能力也许能当上,霍原说现在提拔干部能力是一方面,关系和送礼也更重要。这些道理霍灵也很清楚,内心里更知道霍原的脾气和性格不是当干部的料,安慰哥哥说其实当乡长也累,今天考核GDP,明天考核招商引资,不当也好。霍原嘴上说自己也不想提拔,但是吃饭的时候再三叹气。

哥哥的样子让霍灵心里不忍,毕竟他们只有兄妹两个。霍灵说关系你自己搞,如果需要钱我先给你拿上。霍原说你做生意也需要钱,我哪里好意思呢。霍灵说生意多少钱都是做,能挣到的钱晚个三月两月的没有关系,你的事情却是机会难得,不能错过这班车。霍原说,你不怕钱花出去我当不上?霍灵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当上。不过,私下里霍灵却不是那么肯定,只是想即使当不上乡长,总归对哥哥将来的发展有好处。

霍原就向霍灵借了二十万。

霍灵说,二十万怕是不够吧?我听说乡长不止这个数。

霍原说,侍候几年县长了,他对我还是不错的。咱那个地方小,这个数差不多了。

那时候霍灵刚刚开始做生意,资金很紧张,还是咬着牙,给哥哥霍原拿了钱。霍原很快就当上了乡长。霍灵得到消息后,既担心他能否适应,又为他高兴。几个月后,霍原从北京给霍灵汇来三十万。霍灵打电话问他怎么汇来这么多。霍原说感谢妹妹是应该的。霍灵坚决不同意,说,我们是亲兄妹,难不成我是放高利贷的?霍原说那也好,把多余的给他汇回去。霍灵意识到一个问题,问他哪来的钱。霍原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霍灵提出用银行卡转账,可以节省汇费,霍原一再要求通过邮局。这样的事情有了几次之后,霍灵反应过来了,哥哥是在演戏给单位的人看。打电话过去,霍原承认了妹妹的判断,说自己也是无奈之举,不过单位的人都夸自己有个孝顺的好妹妹,做生意发财了不忘父母和哥哥。霍灵的眼前浮现出霍原的样子,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提着密码箱,跑到北京给自己汇款。她提醒哥哥,差不多就行了,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霍原说自己也不想这样,也想见好就收,他尝试不接受别人的送礼,结果是第二天别人送了更多的钱。

春节回去过年,借着在阳台上抽烟,兄妹两个说悄悄话。霍灵知道,哥哥也有难言苦衷。霍原说没有办法,很多领导需要打点的,一个春节不打点,年后可能就转岗了。霍灵看到,哥哥有了滚圆的将军肚,脸上遮掩不住疲惫。霍灵侧面通过同学姚亮了解,姚亮夸他的哥哥很能干,深入基层废寝忘食,各方面工作都走在各乡镇的前面,领导满意,百姓有口皆碑。

家里的情况并不像霍灵想象的那么糟糕。父母对记者的采访基本都是回答不知道,其实他们的确不知道霍原过去的情况。姚亮的意见是找到小护士,给她封口费,最好能撤掉网上的文章。他们却没能找到她。

小护士的确是躲起来了,不是怕他们找到,给自己带来麻烦,她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她躲起来的原因是记者,她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记者,而且网络记者更多,找到她又那么容易。面对咄咄逼人的记者,小护士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记者的发问让她很害怕,一再追问她线索的来源,甚至巧妙地引导她说出和霍原的关系。小护士离开县城,躲到大学男同学那里,问同学怎么办才好,男同学也是一筹莫展,再三道歉自己给她带来了麻烦。到哪里去找小护士呢?霍灵突然想到了网络,从上面找到了小护士男同学的网址。霍灵认为,这个男人一定知道小护士的下落。等到霍灵通过公安局的朋友找到他们的时候,小护士才意识到他们给霍原带来的麻烦更大。

如果没有姚亮拦着,霍灵真能把小护士撕碎。她不接受小护士的道歉,她质问小护士,道歉能够挽回这件事给死去的哥哥名誉带来的损害吗?能够抹平给全家人心灵带来的伤害吗?小护士吓得像个兔子,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办才能挽回局面,霍灵发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小护士瘦弱憔悴,她的男同学也是愁眉苦脸。霍灵的怒气消了大半。

霍灵把他们带到县城,安排到酒店住下,封锁了一切消息,由姚亮二十四小时监护。她让朋友探了探纪委的口风,答复是纪委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

北京的律师赶到了,几句话让霍灵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律师的个子不高,看不出是四十几岁还是五十几岁,京腔味儿十足,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干练。律师说网络本来就是个不负责任的载体,捕风捉影的事情比比皆是,现在是法制社会,讲究一切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网络上的文章不足为据。霍灵开出的支票让律师犹豫了一会儿,说目前还没有牵涉到法律层面,自己是无功受禄。霍灵说她知道行规,目前的阶段也需要法律咨询,这钱不是代理费,而是咨询费。律师说让小护士撤掉网络上的文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那样记者们会更加大肆炒作。霍灵为自己幼稚的想法不禁脸上发热。律师说把小护士他们滞留在这里也是不妥的,当然更不能让他们随便接触记者。霍灵听出了律师的潜台词,马上到另一个房间,和小护士他们谈,说自己在南方做生意,赚钱了想给父母哥哥解决住房的负担,没有想到惹出这么多的麻烦,也给你们带来了烦恼。小护士的男同学说这都怪他们,不了解情况胡乱写什么博客。霍灵说社会复杂,吃一堑长一智吧。小护士负疚地提出要重新写一篇文章,进行更正。霍灵笑了,说那样会越描越黑。

霍灵点上一支烟,说自己的公司在南方,许多业务都是承包给下面的小经理,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在他们熟悉业务后给他们安排一个市场。小护士和男同学感激地流下眼泪,几乎给霍灵跪下。小护士说自己早就想到南方闯荡了,这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霍灵让自己的司机带他们去南方,坐大巴到北京换乘飞机。她的同学担心他们将来还会给她带来麻烦,霍灵认为不会,到了南方,经过一段时间的洗礼,他们就会觉得生存很现实,赚钱最重要,不会再写什么博客,无病呻吟了。

安顿好小护士他们两个人,霍灵去医院看嫂子。按照她在路上的吩咐,姚亮已经把嫂子安排进了精神病院。这被律师称为败招,嫂子进精神病院的时机不妥当。霍灵承认这件事欠考虑,但是已经没有办法,总不能再办理出院手续住进县医院。霍原从楼上跳下那一刻,霍灵本来担心的是父母,担心他们承受不住打击,没有想到出事的却是嫂子,精神恍惚,时好时坏,颠三倒四,疯言疯语。接下来霍灵不得不面对记者。本市的好办,通过同学朋友给传个话,说市里县里的领导也不愿意闹大,本市的记者就客气地打道回府了。关键是省城和北京的记者,穷追猛打,大有不达目的绝不收兵的劲头。霍灵这些年与记者打过交道,但是那多数是吃饭喝茶打牌唱歌,然后给发个新闻,也就是发布个软性广告。那些记者都是出于朋友关照,当然也有可观的车马费,现在她面对的却是需要深度追踪报道的更为职业的记者。

姚亮的意思还是托人给记者传话,律师的意见这样的套路对这些记者没有可操作性,不可行。霍灵问律师怎么处理才好。律师沉思片刻,说事情已经很清楚,霍原是用你汇来的钱买的房子,没有继续报道的价值与必要。关键是地方领导要出面,没有哪个领导愿意因为这个事让县城出这个风头,那样他们的仕途就会大受影响。霍灵和同学就去找宣传部的领导,提供了她汇款的单据,再一个有力的证明是,那三套房子的名头只有一个是霍原,另外的分别是霍灵和父母。领导非常高兴,表示要马上和县里大领导汇报,让他们回去等消息。他们刚刚回到宾馆消息就过来了,说记者大呼上当同意撤兵。霍灵感叹领导们的确厉害。姚亮说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别看平时工作效率低,该办的事情绝不含糊,很多当官的栽在网络上了,他们都知道网络的厉害。霍灵问姚亮是不是打点一下相关领导。姚亮说他来负责善后。律师摆摆手说没有必要。霍灵问为什么。律师转换话题,说东北的春天比北京舒服,不干燥,也没有沙尘暴。

律师去睡午觉,霍灵和姚亮两个人抽着烟,好像话说多了,累了,长时间都不说话。

姚亮和霍灵是高中同学,上学时曾经对霍灵流露出好感。霍灵说你是个好人,但是皮肤太黑,不是我想象中的白马王子。看姚亮有些感伤的意思,霍灵说我只有一个哥哥,如果你愿意,可以做我的二哥。姚亮说那我得多么二啊。霍灵考上大学,姚亮没有考上,自己折腾了几年,当上了小老板。后来霍灵回老家的时候,他说自己想了几年终于想好了,可以做霍灵的二哥。

半个小时后,律师很职业地敲响了他们房间的门。霍灵和律师探讨下一步的事情。律师说接下来的事情更复杂、更微妙,关键是纪委的态度。说完这句话,律师说自己想去看二人转,霍灵安排姚亮陪着律师去。姚亮悄悄问霍灵,律师咨询费拿那么多,怎么不给支招啊?霍灵说律师有他们的行为准则,不说也罢。其实霍灵知道律师已经给指明方向了。

有姚亮牵线,找到纪委的领导不难。领导五十多岁的样子,没有霍灵印象中包拯般严肃的感觉,目光也不犀利,反而始终带着微微的笑容。领导上下打量了霍灵,说除了模样像霍原,其他方面简直就是个南方女子,身材苗条,皮肤细腻,眼睛水灵。领导在夸奖了霍灵的精明能干之后,就大倒苦水,说网络把人害苦了,死去的活着的人都不得安生。霍灵追述着哥哥短暂的一生,说哥哥读书时如何吃苦,工作后如何尽心尽力,精神压力大,以至于患上了抑郁症。说着,自己就掉下了眼泪。领导是看不得女人流泪的,说大家都相信霍原是努力工作的,为了做好工作给自己施压,结果搞坏了身体。领导说他们也没有办法,上面催着要调查结果。霍灵拿出了一大沓汇款底单,说明了自己这些年多次给哥哥汇款,帮助父母和哥哥解决了住房,当然其中也包括属于她自己的一套,说自己早晚也要落叶归根。领导说太好了,有了这些单据,霍原同志买房子的资金来源就没有了问题。领导要带走这些单据,霍灵说自己已经复印好了,可以给领导提供复印件。领导不禁又夸霍灵办事精明,为霍原有这样的好妹妹感到高兴。霍灵的眼泪就又流下来。

回去和律师以及姚亮沟通了情况,姚亮很高兴,说没有想到事情处理得这样顺利,再三夸奖律师精明霍灵能干。律师说时间不早了,抓紧时间休息,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走出律师房间,姚亮说律师是不是故弄玄虚,霍灵没有吭声,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也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律师深不可测。回到家里,父母还没有睡,霍灵和他们讲,事情差不多处理妥当,让他们安心睡觉。爸爸说他睡不着,骂网络,骂记者,说这和过去封建时代掘坟鞭尸差不多。霍灵发现爸爸说话明显底气不足,他老多了,半年里经的事情太多,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残酷的了,现在又摊上这样的事情。霍灵费了很多的口舌,也没有让父亲安静下来。

父母睡觉去了,霍灵躺在床上久久不能睡着,自然还是想哥哥霍原的事情。可以确定,霍原患上抑郁症还是她先发现的,起码在家人里面。春节回来,发现霍原不怎么说话,孩子喊他放鞭炮也不理会。霍灵的老公是南方人,比较细腻,问霍灵是不是哥哥对他们有什么意见。霍灵劝老公别多想,说哥哥从小就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不过,霍灵回去后还是咨询了医院专家,专家问了几个症状,霍灵觉得霍原都具备,心里沉重起来。找个借口,霍灵把霍原约到北京,饭桌上北京的专家暗中进行了测试,给霍灵的答复是霍原抑郁症的程度很深,最好到北京住院治疗。霍灵几乎是哭着一路回到南方,和老公商量怎么办。老公担心抑郁症治疗没有好的办法,脱离开工作环境住进医院也许更糟。霍灵几乎一周和哥哥通一次电话,讲一些身边发生的笑话,开始霍原还跟着笑,后来总是借口有事情挂断电话。霍灵询问别人的结果是,哥哥自己一个人闷在办公室。征求了专家的意见后,霍灵特意回到老家,准备和哥哥开诚布公地谈到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谈才好,设计了几个方案,出乎她的意料,霍原承认自己有抑郁症,说他上网查过,也偷偷到北京医院看过,自己感觉秋天冬天很难受,夏天好一些。霍灵说你既然知道,就应该调节自己。霍原说没有办法了,自从收受别人的礼金开始,始终是心惊胆战的,每天夜里都睡不好。霍灵说不行把钱上交吧,霍原摇头说不行,那样会牵涉很多人,他不想害别人。霍灵问他将来怎么办,霍原让霍灵放心,说他能调节好自己。霍灵知道他的病情会越来越重,只是不知道他会选择那样的方式解脱。

第二天事情又有了波折。

网络上有了新文章,引导读者注意霍灵这个神秘的妹妹,说霍灵在小县城极尽公关能事,操纵着事态的发展,含沙射影地提到霍灵身边更加神秘的男同学。律师点评说黔驴技穷,开始八卦了。霍灵知道,抨击她如何公关没有杀伤力,对姚亮来说却有一定的分量。她问姚亮能不能撑住。姚亮笑呵呵地说总算能当回网上名人,值得。

姚亮说得很轻松,霍灵知道姚亮其实不轻松。

这些年在县城,男女关系已经不是一个敏感话题,不仅是官员和老板,就是普通的人暗地里有个情人也是屡见不鲜。大家谈论多的,是房价,是看病,是孩子升学,是生意,是升迁,没有谁还乐于传播男女私情。

这回不同了,网民要比小县城的人多得多。

老公打电话先是问了事情的进展,然后是问老人身体。霍灵说,切入主题吧,别兜圈子了。老公笑了,说就你们两个?我有自信。姚亮去过南方霍灵的家,和她老公谈得来,喝酒气氛也不错。春节到县城过年,姚亮拖着霍灵老公喝酒,喝到什么都说的时候,甚至拿他们迟迟没有生孩子开玩笑,说实在不行请说话,他可以学雷锋。

霍灵说,特定情况下,旧情可以重温,死灰也可以复燃。

老公说这种情形只适用于别人,对你不生效。

霍灵说你这么对我有信心?

老公说,那是脆弱的人做的事,你是猪坚强。

霍灵说你才是猪呢。

沉默了几分钟,老公说有人来调查她的广告公司了。霍灵说老公没有害怕吧,老公说他不是猪,但是也坚强。霍灵叮嘱老公给小护士他们取个化名,放到下面的地级市去,不要接触任何人。老公说已经这样做了。放下电话,霍灵心情却不沉重,调查她再好不过了,她的广告公司这些年发展得不错,业务很大,不仅在省城,在几个地市级也有了分公司,借着房地产火爆,业务风生水起,在省城买了大房子,买了好车,这样的她在老家买几个房子,衣锦还乡,合情合理。

霍灵给姚亮说了他们夫妻之间的通话,姚亮开玩笑说该剪辑的剪辑,不能全部直播啊。

尽管姚亮和平时一样,开着玩笑,霍灵看得出姚亮有心事了。她说来的时候匆匆忙忙,也没有给嫂子买什么礼品,要不到商场给买件衣服吧。姚亮说你想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由于他们置之不理,也许是自己感到没有意思,网络文章矛头由霍原、霍灵转到当地政府,说当地的情况很复杂,水很深。文章给县里的领导带来了压力,让姚亮给霍灵传话,希望尽快得到平息。

对于这件事,领导有压力霍灵是知道的,偏僻小县城,突然间成了媒体焦点,一举一动都在记者的高度注视下,不能像平时那样随便自由了,换作哪一个,也是不情愿的。说话都要三思,做事更是要格外小心,万一给抓到什么把柄,仕途就到头了。

最关键的,现在的领导都是哥哥霍原当时的上级。

霍原没有说过,霍灵当然也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在哥哥这几年的升迁与保级的事情上,领导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他们当然不希望哥哥是被拔出的萝卜,自己是被带出的泥。对待网络这个问题上,霍灵可以打太极,打持久战,见招拆招,领导却不这样认为,也许是给网络搞怕了,有几个人因为抽好烟,戴名表,网络上一曝光,纪委查下来,就免职判刑,身败名裂。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可大可小,处理好了就是小,反之就是大,谁不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仔细看了几遍文章,霍灵发现文章表面上咄咄逼人,实际上已经不那么刀刀见血了,而且也没有大量的跟帖响应。她和姚亮做了分析,姚亮也赞同她的观点,认为网络已经在传递和解信号了,当然是需要花钱摆平。姚亮说现在都是这样,给你曝光后,要你拿钱,名义做广告,其实就是要钱,我经历过的。霍灵说我也经历过。姚亮问霍灵是不是同意出血拿钱了,霍灵说,有些事情花钱是摆不平的。姚亮的意思是不再搭理网络,霍灵不这样认为,领导们是很重视网络的,一定要给领导去了这块心病。

霍灵开车去了北京,和北京的同学一起找到了文章首发的网络,网络说现在是文责自负,让他们去找作者。他们在咖啡馆约见了文章作者,详细地介绍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说法律是重事实依据的,以前大家都是错进错出,消息没有切实的来源出处,已经给当事人的名誉造成了严重伤害,给当事人的年迈双亲带来了巨大精神压力,如果老人病倒,对哪一方来说都是不合适的。霍灵说,维稳是当前重要话题,一个县再小,稳定也是必需的吧?

这些话霍灵说得很轻,很柔和,作者低头想了一下,正式给霍灵道了歉。

霍灵说,我也不要求你们在公开的媒体上声明道歉了,但是你要给我写个东西。

大概是对白纸黑字比较敏感,作者摇头说不合适,没有先例。

霍灵说,现在网络给我们全家带来的伤害也是没有先例的。

作者说你也讲是网络,你应该找网络。

霍灵说,网络是人控制的,它不会写文章的。

作者问霍灵不写她要的文字会怎么样。霍灵说很抱歉,只能走程序了,你应该知道你有没有胜算。

作者说他要打个电话,出去了。同学夸霍灵很淡定,霍灵说北京是首都,哪里敢张扬啊。作者很快回来了,给霍灵写了正式的书面道歉。他写得很慢,字字斟酌。霍灵看了之后,折起来收好,对作者说但愿这个东西就是一张纸,派不上用场。

和北京同学分手的时候,同学说最好还是给网络和作者打点一下,霍灵坚决否认了这一点,说现在是他们理亏心虚,不能再让他们抓住话柄。回县城的路上,霍灵把车停到路边,连着抽了几支烟,她心里知道,其实自己心里更虚,只不过暂时占了上风。

回到县城和律师、姚亮一起吃饭,律师说刚刚看了新闻,北京栽树多了,空气质量明显好转。霍灵嘴上说,是吗?不太清楚。她心里意识到,律师猜到了她的北京之行。

纪委的领导和霍灵再次见面,还是在酒店,领导已经知道霍灵去过北京,气氛更加融洽。不过,这次领导又提出了新的问题,领导说他们认真核对了霍灵的汇款单据,霍原所买的三套房子可以基本认定是用霍灵汇来的钱款买的,不过根据群众举报,霍灵的嫂子说他们还有大量的银行存款,而这些不能说明来历,还需要得到霍灵的配合。霍灵说具体情况她还需要了解。

霍灵赶回酒店,和律师和姚亮商量。姚亮说你嫂子是个二百五,有的说,没的也说。律师的建议是要霍灵到银行查询一下,看看霍原夫妻名下到底有多少存款。霍原在北京存款霍灵是知道的,以什么人的名义开户和具体数目霍原也告诉了她,说是最后一笔,将来给孩子出国上大学和将来结婚用,今后不再收受任何人的送礼。霍灵清楚,按照哥哥当时的状况,估计官做到头了,别人也不会给他送礼了。这一点,她不想和律师讲明,按照她对律师的了解,还是有所保留为好。

姚亮通过关系了解清楚了,霍原他们在银行的存款不过几万元。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律师自言自语说,你嫂子看来精神真不正常。霍灵明白了律师的提示,并且按照这个说法和纪委的领导做了沟通。领导说他们也向银行查询了,根本没有你嫂子所说的大量存款,还是网络无凭无据胡乱报道。领导叹气说你嫂子的病可真不轻啊,要抓紧时间治疗。霍灵说感谢领导的秉公办理,希望忙过这一段,领导能去南方指导一下工作。领导说弄清事情真相给霍原同志清白是分内工作,职责所在,你们经营企业也不容易,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霍灵知道这个时候领导是避之不及,就没有做更加盛情的邀约。

领导很快让人起草完毕给上面的情况说明,并给霍灵看征求她的意见,霍灵推辞说这是你们领导层面的内部文件,我看不合适吧?领导说这涉及对霍原同志的鉴定,你作为家属代表,看看有无不妥。霍灵大致看了几眼,鉴定没有什么漏洞,再次表达了感谢之情。

尘埃落定,皆大欢喜。霍灵设宴为律师送行,再三表示谢意。律师说,他只是正常提了一些建议,事情还是霍灵处理有方。看着姚亮,律师开玩笑说,其实最该感谢的是这位兄弟,不过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就不好多说了。姚亮提议去唱歌,律师说大家都很疲劳,还是休息吧。姚亮再三邀请,律师说实在不好意思,他晚上还要看其他案子的材料,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把时间用在唱歌上那是自杀。

送律师回到房间,霍灵和姚亮到了她的房间。姚亮说陪同律师的工作结束了,给他订的房间可以退掉了。霍灵倚到床头上,说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姚亮说霍灵这些天累坏了,你都有白头发了。霍灵照照镜子,果然隐隐约约地看到了白头发。姚亮让霍灵在这里睡,他回家去,霍灵说你不回去我也放心你。姚亮笑了,说关键是老婆不放心。霍灵说他们充其量是个蓝颜知己,老婆有什么不放心的。姚亮说他在开玩笑,老婆不放心的话不会让自己陪着这么久。

霍灵没有让姚亮马上走,又不说话,只是抽烟。姚亮说你不会是让我在这里二手烟中毒吧?霍灵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说实话,我这是不是在犯罪?姚亮很奇怪,问她为什么这样讲。霍灵说别管那么多,先回答问题。姚亮想了想,劝她不要想那么多,反正事情已经结束了。

姚亮拿掉了霍灵手里的烟,抓住她的手,说,要不要我再陪你说会儿话?

霍灵摇摇头。

姚亮松开霍灵的手,站起身说他回家了,让霍灵在酒店睡个好觉。

霍灵站在窗户前,看着姚亮开车走了。

这是县城最高的酒店,白天可以看到县城的全貌。夜色里的县城万家灯火,宁静安详。

霍灵睡了,但不是姚亮说的好觉,很快她就从噩梦中醒来,心脏怦怦跳。梦里的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人很多,都冲着她伸着手,场面很乱,她上不来气,一下子给憋醒了。坐起来,倚在床头上,抽了两支烟,她明白了梦是怎么回事,自己该做些什么。她知道霍原那些钱的大致总数,等公司周转差不多了,她决定拿出钱来,匿名捐给老家的教育部门,替霍原也为自己还债,否则,自己这辈子也难得安心。

送走了律师,霍灵着手安排家里的事情。以前她提出过让父母到南方她那里去,给两个老人异口同声地拒绝了,这回再次提出,坦率说,她心里没有多大把握,果然他们再次予以拒绝,理由是霍灵的嫂子和孩子都需要照顾。霍灵说嫂子和孩子都可以一起过去,南方离东北这么远,老人在这里,她心里也放心不下。母亲说等霍灵有了孩子,他们就过去。和姚亮道别的时候,姚亮说你哥哥在这里,老人一下子是不会走的。霍灵心里就有了酸楚,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安顿好了家里,霍灵独自开车回南方。老公担心她身心疲劳开长途车,说是让司机来,或者是他赶过来。霍灵坚持要自己开,说是调节一下。老公同意了,提醒她不要开快车。老公的电话刚挂断,律师的电话进来了,问要不要到北京放松两天,霍灵借口出来这么久公司有业务婉言回绝了。律师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建议她回去好好休息一段,霍灵一再感谢。律师说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啊,对了,霍总,不知道你给老家汇款公司的账务是怎样处理的,一定要处理好,给记者抓到把柄,还有麻烦的。

霍灵心动了一下,不知道律师的话里是否还有话。

原刊责编 李涵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有谁能够预测即将发生的“后面的事”?所谓世事难料,诚哉斯言。这篇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蝴蝶效应”理论的“现实观测版”。网络的威力,使得一座寂寂无闻的小县城,一个平静的家庭,一位已然远去的逝者,在被一只看似毫无关联的“蝴蝶”翅膀轻轻掠过之后,不期然地暴露在世人面前,暴露在大众和舆论的聚光灯之下。这场来势迅猛的“舆情”,是掀起了滔天巨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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