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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篇小说 希波克拉底誓言(王松)

《希波克拉底誓言》 文\王松

选自《芒种》2012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王松:1956年出生。原籍北京。天津师大数学系毕业。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事后陈博想,在那个早晨,如果他没去麦当劳,也许后来的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了。其实陈博一向不喜欢麦当劳。这主要基于两方面的原因:其一,陈博作为一个医学博士,出于职业习惯,认为麦当劳是一种很不健康的食品,不仅热量高,脂肪含量也很高。其二,陈博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却受父亲的影响很深。父亲曾对他说,他们那个年龄的人都知道,当年毛主席曾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美帝国主义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三代和第四代人的身上。父亲说,现在好了,到你们这里刚好是第三代第四代,美帝国主义的和平演变也开始了,我们今天的孩子整天吃着美国的麦当劳肯德基,喝着美国的可乐,看着美国的大片,很难想象这样长大的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样子。陈博认为父亲的这番话说得很深刻。也正因如此,他平时从不进麦当劳和肯德基,也不喝美国可乐,更不看美国大片。但是,在这个早晨,陈博还是去麦当劳吃了一个汉堡包,而且临出来时又顺手带了一杯可乐。陈博这一次要连续值班36小时。在急诊室值班不同于普通门诊,随时都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因此连续几小时甚至十几小时吃不上饭是常有的事。陈博在这个早晨起晚了,所以,他想在尽量短的时间里为自己体内多储存一些热量,这样有备无患。麦当劳在医院对面。陈博从麦当劳出来时用左手端着可乐杯,右手拎着挎包。其实这个挎包是可以背在身上的,但陈博舍不得衣服。他穿了一件浅灰色西装,怕被挎包蹭脏。这件西装是他刚刚花了两千多元买的,板型很好。陈博不像别的年轻人。他不喜欢休闲服装。尤其来医院工作以后,他觉得既然当了医生就应该有个医生的样子,所以第一个月领到薪水,就买了这件挺括的浅色西装。这样再配上棕色的牛皮挎包,就很有了几分医生的感觉。陈博在这个早晨走进医院大门时,一抬头就又看到了那尊希波克拉底的雕像。希波克拉底是西方医学之父。医院在这座急诊大楼建成之际,特意在楼前立了这尊高大的汉白玉雕像,其含义和寓意自然不言而喻。这个留着卷曲长发和浓密胡须的希腊人身披飘逸的长衣,目光深邃,让人看了就有几分生命的踏实感。陈博每次看到这尊雕像,就不由得将两肩端平,用力拔一拔胸脯,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他还记得读医科大学时老师曾说过的一句话,老师说,作为一个医生,只要想一想希波克拉底,就会有一种职业的庄严感。这也正是陈博刚到滨海医院不久,就给医院领导写信提建议的原因。陈博发现,由于这尊希波克拉底雕像的质地是汉白玉的,不仅表面精致而且非常洁白,大概时间一长落满尘土,这样再一下雨,就有很多泥水从雕像的头上流下来,尤其面部,看上去就如同希波克拉底在流泪。所以,陈博建议医院领导,应该尽快将这尊雕像清洗干净。他在给医院领导的这封信的最后特意强调,他认为这不仅仅是清洗一尊希波克拉底雕像的问题,其意义应该非常重要。此时,陈博站在这尊雕像的面前。他发现,在希波克拉底的眼下又有两行清晰的泥水印迹,这就使这个希腊人的表情有些忧伤。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当时陈博朝这尊雕像又看了一阵,就在他转身准备继续朝急诊大楼里走时,突然迎面跑过来一个人。这个人跑的速度极快,而且一边跑还在不停地左顾右盼,这样当他跑到陈博的面前,再想停下来就已经收不住脚。而此时陈博的心里还在想着希波克拉底,一抬头这个人就已经直冲冲地来到眼前。当时这个人几乎是用胸脯撞过来的,所以撞得很正,尽管陈博本能地朝旁边闪了一下,还是被他撞个满怀。陈博立刻朝后踉跄了一下,手里的可乐杯子也随之被撞得飞起来。陈博愣了愣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抓那只可乐杯。也就因为他这样一抓,就出了问题。当时这只可乐杯正在空中翻滚着,陈博伸手用力一抓,噗地一下,这只杯子就在他的手里炸开了,里面的可乐顿时飞溅出来,几乎全溅在陈博的浅灰色西装上。陈博只觉手上黏糊糊的,身上湿漉漉的,他立刻回头去看那个撞自己的人。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张似乎见过的面孔。这是一个光头,大约四十来岁。但这个光头很有特点,在他的前额靠上一点的地方有一块伤疤,这个伤疤是长方形的,显然曾被缝过针。但这个缝针的外科医生技术不很高明,缝得针脚很大,而且歪歪扭扭,这样看上去,这颗光头就像是一只篮球被补了一块皮子。这时,这个光头并没有要道歉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陈博朝后倒退了两步,然后一转身就继续朝医院外面跑去。陈博无奈地掸了掸身上的可乐。这件西装显然是无法再穿了。陈博知道,可乐很难洗掉,就算洗干净,这件西装的板型肯定也已经不成样子。陈博一边朝急诊大楼里走着一边心里仍在想,在此之前,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光头?

陈博就是在这时看到了那辆平车。

当时这辆平车停放在急诊室的门口。平车上躺着一个人。急诊室的门前永远是嘈杂的,混乱不堪的,而这辆平车之所以在混乱不堪的嘈杂中引起陈博的注意,是因为他觉得它有些不正常。别的推来急救病人的平车旁边都会有哭哭啼啼的家属,或满脸焦急的同事,总之都是前呼后拥地跟来很多人,而这辆平车却孤零零地停放在那里,跟前一个人也没有。陈博走过来看了看。这是一个老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他的身上满是尘土,看样子刚刚在地上摔倒过。陈博大致查看了一下老人的全身,没有发现外伤。这时他听到高主任在急诊室里说话的声音,立刻走进去。高主任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身材修长,皮肤白皙,他这时正一边写着病历,一边跟几个护士说着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好像是在揣测哪个刚刚送来的女患者,那个送她来的男人跟她是什么关系。一个护士笑着问,高主任,就算您猜准了这个男人跟女患者的关系,对您的治疗有指导意义吗?高主任正色说,当然有指导意义。他一边说着就放下手里的笔,推一下深色眼镜说,从临床医学的角度讲,医生面对同一种病症,治疗的方法当然是一样的,但面对不同的患者家属,处理的方式却不一定相同。这个护士问为什么。高主任沉了一下说,这就不是医学范畴的问题了,应该是人文意义的问题。几个护士看了看他讳莫如深的神情,立刻都会心地笑起来。这时陈博走过来,问高主任,外面的那个病人是怎么回事。高主任抬起头,一看陈博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他这身上怎么了,弄的什么东西。陈博说被人撞了一下。他一边说着脱下西装,换上白大褂,又问,外面的那个病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高主任眨眨眼,问哪个病人。陈博说就是躺在平车上的那个病人。高主任说,来急诊室的病人都躺在平车上,你说的是哪一个呢。旁边的几个护士一听又都笑起来。高主任似乎也感觉自己说的这句话有些幽默,跟着笑了一下。陈博说,就是门口的那辆平车,车上是一个老人。高主任哦一声说,这个患者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清楚……陈博说,应该立刻为他做检查,我刚才看了一下,没发现外伤,可是病人的神志已经没有了。高主任点点头,好像有些感慨地说,现在的社会风气真是越来越好啊,这老人是一个汽车司机送来的,据这个司机说,他也是开车经过,看到老人倒在路上,就赶紧送来医院了,至于究竟是突然昏倒还是被车撞的他也不清楚。陈博连忙问,他现在人呢?高主任说,我已经让他缴费去了。陈博听了立刻睁大两眼,看着高主任说,你让这个司机……去缴费?高主任一听奇怪地笑了,说,病人是他送来的,我不让他去缴费,让谁去缴费?

可他是……做好事才把病人送来的啊!

对啊,那他就应该好事做到底啊。

可是……

好了好了,高主任朝陈博做了一个手势,耐心地说,我这里还有很多事,今天早晨病人很多,有一个被和面机绞断手臂的,一个在建筑工地被钢筋插进身体,造成贯穿伤的,还有一个做小时工的妇女擦玻璃时从三楼掉下来的。高主任说着摇摇头,现在的安全生产问题真应该认真抓一抓了。陈博看一看高主任,又说,可是这个老人的伤势……可能也很重,他没有外伤,却没有神志,会不会是脑出血,或者……有内脏出血……高主任的脸色有些难看下来,抬头看一眼陈博说,也许只是突发事件的应激反应,应激也会导致暂时性休克。陈博说,如果是应激反应造成的暂时性休克当然就没有太大问题了,可是我们必须先排除最危险的可能,这是急救原则。高主任一听忽然笑了,然后心平气和地说,我当医生将近三十年了,急诊也干了十几年,用你这样一个刚拿到学位的医学博士来给我讲什么急救原则吗?年轻人,在急诊室这里,可不像你给医院领导写信提建议清洗什么雕像那样简单,急诊不仅凭医术,还要凭丰富的经验你懂吗?高主任这样说着,又轻轻舒出一口气,然后将面前正在写着的病历推了一下说,好吧,现在你告诉我,接下来我们应该怎样做。陈博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不妥,但他这时已顾不上这些,他说,我认为,应该先给这病人做一个脑CT,看一看是否有出血或别的脑内伤。高主任微微一笑,说,我让那个做好事的出租车司机去缴费,缴的就是脑CT的钱,他一回来立刻就将病人推去做CT。

出租车……司机?

陈博突然愣了一下。他这时才猛然想起刚刚在医院门口撞到的那个光头。他想起来,这光头正是出租车司机,而且,自己还曾坐过他的出租车。接着陈博就意识到,他甚至还能清楚记起这个光头的出租车的车牌号,应该是“SF—1698”。陈博之所以记住这个车牌号,一是因为这个车牌号太吉利了,吉利得甚至有些虚假。“SF”显然是“顺风”两个字的汉语拼音字头,而“1698”则是“一路久发”的谐音。其次,他记住这个光头的车牌号也是为了再次找到他,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为了投诉他。陈博还记得,那一次乘坐这个光头的出租车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当时他导师的一个朋友从美国来,下榻在水晶宫大酒店,导师让他去给这个朋友送一份资料。那天刚好下大雪,由于气温很低,路面上的积雪已被来来往往的汽车碾轧成一层厚厚的冰板。当时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陈博来时乘车很困难,所以他预感到,待办完了事回学校时也一定很难再叫到出租车。但他从酒店出来,刚好看到有一辆出租车停靠到酒店的门前。他连忙走过去,刚要说话,却发现车里已经有三个乘客。开出租车的司机是一个光头。陈博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光头额头靠上一点的那块伤疤。这伤疤虽然不大,却很刺眼,而且在它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这光头司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时,光头司机摇下车窗问,去哪里。陈博说去医科大学。陈博这样说罢又朝车上的那三个乘客看一眼。他的意思很明显,自己要去哪里,说出来也没有意义,出租车里已经有客人。光头司机似乎看出了陈博的意思,说,他们在这里下车。但陈博已经看到,车上只下了一个乘客,另两个仍坐在车上。光头司机又说,上车吧,把你送到地方就是了。陈博听了迟疑了一下。他明白了,光头司机显然是让他和那两个乘客拼车。陈博不想和别人拼车。但他这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上车,要么转身就走,再去另外找一辆出租车。可是他很清楚,在这样的天气,如果再找一辆出租车是很不容易的。陈博又想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这辆出租车。光头司机一边将车开动起来,回头朝后看一眼,像对陈博,又像是对那两个乘客说,这种下雪的天气没有办法,这个城市的出租车资源有限,大家只好彼此照顾一下了。他这样说着,忽然又踩了一脚刹车,摇下车窗探出头问路边的一个妇女,你去哪里。那妇女说去飞鸿花园。光头司机说上车吧。那个妇女一听连忙迫不及待地开门坐到车上来。这时坐在陈博旁边的乘客说,司机师傅,你这辆出租车已经像一辆小公共汽车啦。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显然是南方人,说话有些阴阳怪气。光头司机从后视镜看他一眼说,我刚才已经说过,这样的天气,大家只好互相担待了。南方男人说,担待一下没关系,我只想知道,一会儿我下车,你怎样收费啊?光头司机说,当然按计价器收费。这不对啊,南方男人立刻说,你刚才送那个客人到水晶宫,我是和他一起上的车,你已经收他一次钱了,现在再继续打表收我的钱,这就是重复收费啦。光头司机说,你的意思呢,我应该怎样收你的钱?南方男人说,你应该从水晶宫重新打表,到我要到的地方,该多少钱收多少钱。光头司机问,那水晶宫之前那一段呢?我就白拉你了吗?南方男人理直气壮地说,那一段路你已经收过那个客人的钱啦!光头司机说,可是我拉你这一百多斤,也要消耗汽油啊。南方男人哼一声说,那就是你的事了,拼车是你提出来的,再说也不是这样的拼法,我不会按你说的付钱的。光头司机立刻将车开到路边,一脚刹车停下来,然后说,如果按你说的付钱,你现在就付钱下车,到地方就要按我说的付钱。南方男人愣了一下,还是按自己说的付了车钱,然后开门下车去了。他站到路边时,还朝光头司机大声地说了一句,你把客人丢在路边,当心我要去投诉你哩!光头司机没再理睬他,脚下一踩油门就将车开走了。陈博这时已经听明白了。所以,他到医科大学时,没说任何话就按这光头司机说的付了钱。陈博已经看出这个光头是哪一种出租车司机,他不想像那个南方男人,为几元钱跟这个光头纠缠不休。不过陈博知道,尽管那个南方男人嘴上说要去投诉,其实他是不会去的,他不过是说一说吓一下这个光头罢了。而陈博却真的准备去投诉。陈博了解出租车行业的规定,在乘客自愿的前提下,如果拼车,乘客按分段方式付费,决不允许重复收费。陈博倒并不在乎这多付的几元钱,他只是非常痛恨这种不守法的出租车司机,他觉得就是这些人,把这个城市的形象搞坏了。所以,在这个光头司机将出租车开走时,他迅速朝这辆车的后车牌看了一眼,SF—1698,他立刻在心里记下来。不过这以后,陈博还是很快就将这件事忘记了。当时他刚刚完成博士论文的答辩,正在忙着联系工作单位的事情,出租车这样一点小事自然也就顾不上。但让陈博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早晨,他竟然无意中又撞到这个光头司机,而且是在医院门口,以这样的方式撞到的。陈博凭直觉意识到,高主任所说的那个出租车司机,很可能就是这个光头。于是,他看一看高主任问,您说的,那个送这老人来医院的出租车司机,是不是一个光头?

高主任立刻愣了一下,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陈博稍沉了沉,又问,您刚才,让他去缴费了?

高主任没再说话,看看陈博,似乎感觉到什么。

陈博点点头说,我估计,这个司机不会回来了。

高主任一听,第一反应是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高主任凭借在急诊室工作十几年的经验,意识到这一次是遇到大麻烦了。急诊室送来的病人,无论是病人家属还是同事朋友,哪怕是出于好心做好事的人,从来都是谁送来的病人,医院就冲谁说话,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也就是由谁去缴医药费,至于治病的钱究竟应该由谁出,怎样出,则是送病人来的人最后跟病人或病人家属之间的事,与医院没有任何关系。急诊室的医生只认缴费单据,只有缴了费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检查和治疗,而如果没缴费,就是医院的院长来了也没有任何办法。可是现在那个做好事的光头司机将这个病人送来,放在这里就走了,这一来也就将责任全都扔给了医院。以往在别的医院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院方想给患者治疗,却无人去缴费,不治疗又会落下“医院认钱不认人”甚至“见死不救”的恶名。这样的情况被媒体记者知道了在报纸或电视上曝光还是小事,如果因为延误治疗出了意外,那可就是打不清的人命官司了。高主任看着陈博立刻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出租车司机不会回来了?

陈博说,我刚才在医院门口撞到的,很可能就是这个人。

陈博说着看一眼自己那件沾满可乐的西装,就没再说下去。高主任想一想,似乎还抱有一线希望,他说,如果这个司机是去买早点,或者……去银行的ATM机取钱呢?陈博摇摇头说,不会,他是慌慌张张跑出去的。陈博这样说着,又走到急诊室门口的那辆平车跟前,摸了一下老人的脉搏,然后对高主任说,这老人的脉搏已经越来越弱,必须马上去做脑CT。

高主任迅速考虑了一下,果断地说,现在不是做脑CT的事,必须马上报警。

高主任的意思很明显,事情到了这一步,医院已经完全处于被动局面,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通知警方。有了警方介入,医院至少可以减轻一些责任。但是,警方介入也只能是对这件事展开调查,比如迅速联系这座城市各个路段的交警,再联系一下各区的公安单位,看一看在这个早晨是否发生过交通事故或别的意外人身伤害,但这样的调查是需要时间的,而且很可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这个躺在平车上的老人是否能等得起这个过程?陈博想,其实与其报警,不如尽快找到那个光头司机,因为病人是他送来的,关于当时的情况,现在唯一有可能提供有价值线索的也就是这个人了。但陈博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他知道,倘若自己这样说,高主任立刻就会追问他是怎样认出这个光头司机的,这样就会多说很多话,也更耽误时间。于是,他对高主任说,我觉得……马上做脑CT比报警更重要。这时高主任很认真地看一看陈博,说,我也知道,现在做脑CT更重要。

高主任沉一下,问,可是钱呢,做脑CT的钱谁去缴?

陈博立刻愣了一下。

高主任微微一笑,又说,你去缴吗?

陈博想了想,就转身朝收费处走去……

在这个早晨,陈博从医院的收费处回来时,那个平车上的老人已经被推去做脑CT了。高主任显然已报了警,急诊室来了两个身穿黑色警服的年轻警官。医院的一切都是白色的,所以这两个警官的黑色警服也就显得很醒目。高主任一边指挥着几个年轻医生处理急诊室的病人,一边向两个警官讲述着早晨那个老人被送来的经过。高主任说,这老人是被一个出租车司机送来的,据这司机说,他是开车经过那里,看到一个老人倒在街上,才连忙送来医院,至于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清楚。其中一个警官做了一个手势,问高主任,这个出租车司机说没说当时出事的具体地点?没有……高主任想一想,摇摇头,然后又接着说,根据医院急诊的惯例,无论什么人,也无论什么情况,谁送来的病人就要由谁负责,所谓负责的意思说得再明确一点也就是垫付医药费。至于垫付之后由谁来还,怎样还,那就不是医院的事了。这个出租车司机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对高主任说,请医院放心,虽然他在这个上午还有很重要的事情,但既然是他把老人送来的,他就一定会负责到底。高主任说,他也正是听了这个出租车司机这样说,才放下心来,然后告诉他,现在要先给老人做一个脑CT,让他立刻去缴费处缴费。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出租车司机这样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高主任懊悔地说,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放那个司机走的。高主任正这样说,抬头一看陈博回来了,立刻对这两个警官说,这是我们的陈医生,他早晨来上班时,刚好在医院门口碰到了那个出租车司机。让他再讲一讲当时的情况吧。高主任这样说着立刻又为陈博介绍,这一位是罗警官,这一位是林警官。两个警官立刻转过身来,冲陈博点点头。其中矮胖一些的罗警官问,你早晨大约几点,在医院的什么位置碰到这个出租车司机的?

陈博想想说,应该是差十分八点,在急诊大楼的门口。

罗警官问,你当时怎么知道,他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呢?

陈博想了一下,说,因为……他当时是朝着自己的出租车跑过去,然后开上车走的。

陈博不想提当初拼车那件事,那会说来话长,也会把话题扯得很远,而且跟这件事也没有太大关系。不过他想了一下,还是说,我当时……看到他的车牌号了。

哦?罗警官立刻精神一振,你当时记下了吗?

陈博说记下了。

罗警官说,你说一说?

陈博想了一下说,好像是……SF—1698。

罗警官看一眼身边的林警官。林警官立刻在本子上把车牌号记下了。罗警官又看一看陈博问,你当时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怎么会把车牌号看得这样清楚,而且还记下了?

高主任在一旁笑笑说,这是我们的医学博士,博士的记忆力当然会超出常人啊。

陈博听出高主任的话里有些不怀好意,但他只是看他一眼,对罗警官说,我当时就站在那辆出租车的旁边,所以看得很清楚。陈博说罢又加了一句,而且,这个车牌号也很好记。

罗警官稍稍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有车牌号就好办了。然后又回头看一看高主任说,好吧,我们回去立刻查这个车牌,有什么事会及时通报医院。罗警官这样说罢,就准备和林警官一起走了。高主任连忙又说,还有……还有一件事。罗警官站住了,问什么事。高主任嗯嗯了两声,说,这个送来的病人……已经没有神志,看来伤得很重,现在初步怀疑是脑出血,我们下一步……应该怎样处理这个病人?罗警官一听就笑了,说,这个问题应该是我们问你,你们医生怎样治疗,还要我们警方指导吗?高主任脸一红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现在这个病人没有家属,又不知是肇事还是突发疾病,我们医院接下来应该……应该……罗警官似乎明白了,点点头说,无论是肇事,还是突然疾病,现在病人既然送来医院,就应该安全了,你们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总不会眼看着病人死在这里吧?

罗警官这样说罢,又和林警官相视一笑,两个人就走了。

高主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悻悻地说,这个罗警官怎么这样说话,现在是市场经济,我们医院虽然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可也不是世外桃源,难道治病吃药就可以不花钱了?高主任这样说着用力哼一声,忽然想起来,又回过头问陈博,你竟然记住了那个出租车司机的车牌号?陈博点点头,说是。高主任问,你刚才怎么没有对我说?陈博想对高主任说,刚才还没有顾上说,再说,即使说了也没有意义。但他想了一下,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那个平车上的老人已被推回来。一个护士将刚刚做的CT片子连同报告一起送过来。高主任看看片子,又看看报告,然后回头朝陈博看一眼。果然,陈博的判断没有错,老人是脑出血,而且从片子上可以明显看出,这出血应该是由外伤造成的。外伤造成脑出血,无非有几种可能,或是由于外力击打,或是由于外力冲撞,或是由于突然跌倒。对于这样一个老人,外力击打的可能性显然不大,那么根据老人身上沾的尘土分析,就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被车撞的,或者是由于眩晕突然摔倒的。但这样一来就又有了具体问题,如果是被车撞的,就应该有肇事者,而如果是突然摔倒则应该有家属,现在既没有家属,又找不到肇事者,接下来的问题该怎样处理?从CT片子上可以看出,老人脑内的出血量虽然不是很大,但出血位置很危险,而且,接下来还会不会继续出血?倘若病情再进一步发展怎么办?高主任将片子和报告扔到桌上,回头看一看陈博。陈博知道,高主任这样看自己,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但陈博还是清楚自己身份的,自己毕竟刚来医院时间不长,到急诊的时间更短,作为一个科住院医生,自然不好在高主任这样的主任医师面前随便发表意见。但陈博感觉得到,高主任仍在盯住自己一下一下地看。于是,他想了一下说,现在首先应该……降颅内压。

高主任没有说话,仍然看着陈博。

陈博又说,后面可能……还会出现脑水肿,所以,要立刻输液。

高主任点点头,似乎说是啊。接着,仍然一下一下地看着陈博。

陈博突然明白了,高主任这样看自己,并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他的神情其实在说,降颅压,控制脑水肿,输液,这些都没有问题,问题是钱呢,由谁去缴这笔钱呢?于是,陈博又想了一下,然后对高主任说,好……好吧,您开单子,我去缴费。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出去了。

陈博从医院的缴费处回来时,那个老人的液体已经挂上了。一个年轻医生对他说,高主任在等你。说罢朝急诊室里面的办公室歪头示意了一下。陈博就来到办公室。高主任正坐在桌前吸烟,见陈博进来,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关上门,然后又朝自己对面的椅子指了指,意思是让他坐下。陈博就在高主任对面坐下来。高主任又沉了一下,说,我们遇到大麻烦了。陈博看一看高主任,没有说话。高主任似乎有些奇怪,问陈博,怎么,你不觉得这件事很麻烦吗?陈博说,我只是……不明白您所说的麻烦是指什么。好吧,高主任点点头问,你这两次缴费,一共用了多少钱?陈博说,不太多,大约……几百元吧。高主任点点头说,现在才只是开始,后面肯定还要继续缴费的。陈博说,至少目前……我还拿得起。高主任嗯一声,又问,如果这病人继续出血,需要做开颅手术,怎么办?陈博愣了一下,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高主任接着又问,如果像这老人这种情况的病人再送来一个呢?再送来两个呢?再送来三个呢?你怎么办?高主任一下一下地看着陈博问,你能为他们每个人都缴费吗?

陈博明白高主任的意思了。但他想一想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高主任笑了,摇摇头说,你作为一个医生,如果在外面遇到这样的事,不伸手相助是见死不救,可你现在是在医院的急诊室,每天送来数不清的病人,你如果想这样救是救不过来的,不要说你,就是腰缠万贯的慈善家也救不过来。高主任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年轻的时候刚来医院,也像你,总觉得如果自己身上有钱,眼看着没钱的病人不管是一种罪过,后来才渐渐明白了,当医生不是这样的当法,尤其在急诊,你救病人只能用你的医术,不能用你的钱,中国有句老话,叫救病救不了命,医生是什么,是白衣天使,可天使不是上帝,知道这两者的区别是什么吗,天使是帮助人的,只有上帝才是救人的,你没有这个能力。

陈博听了看一看高主任,没有说话。

高主任又笑了一下,说,罗警官刚才来电话了,说他们已经查到那辆出租车了,让医院立刻去人,而且特意说让你去,你现在先去派出所吧,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陈博听了说好吧。

然后去换了衣服,就从医院出来。

陈博心里很清楚,高主任说的话的确有一定道理。医生是天使,不是上帝,作为一个医生,只能用自己的医术去为人治病,不可能用自己的钱。陈博在这个早晨为那个躺在平车上的老人缴了两次钱,第一次是脑CT,第二次是医药费,仅这两项就花掉七百多元,现在陈博身上的钱不到三百元,也就是说,如果再要为老人缴费,身上的钱已经不够了。当然,卡上还有两万元。陈博一向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不像别的年轻人喜欢随意乱花钱。他虽然到医院工作还不到一年,却已经存了两万多元。但陈博知道,如果那个老人真的要做开颅手术,自己就是将这两万元都拿出来也只是杯水车薪,要知道,开颅手术不仅是一个手术,后续的一系列治疗将是一个非常浩大复杂的系统工程,况且当今的药费不言而喻,尤其医院,有些药品简直贵得令人难以置信。倘若照这样下去,自己肯定也无能为力了。但是,陈博深知自己,他不可能眼看着那个老人躺在那里,而自己的身上明明有钱却坐视不管,他做不出这样的事。当初在学校读博时,他的导师就曾对他的这种性格将来是否适合当医生提出过质疑。那一次是陈博跟随导师做一个神经系统方面的课题研究,要解剖一具尸体。当时是一具女尸。陈博在解剖之前就已听说,这女人生前也是一个医生,而且是一个很偏僻的乡村医院的普通女医生,默默无闻地工作了大半生。她患的是急性脑出血,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但她在临终前却突然清醒过来,将护士叫到床前,要求让护士记录,自己口述立下遗嘱。她的遗嘱很简单,就是要捐献出自己所有能捐献的器官,包括眼角膜。她立完这个遗嘱就又陷入了昏迷。就这样,这个女医生在去世时将自己所有能捐献的器官都捐出来,最后连遗体也献给了医科大学。陈博就是因为听说了这些事,当时站在解剖台前,面对着这具女尸却无法下手。后来在导师的一再催促下,才勉强做了这次解剖,但整个过程手忙脚乱,让导师很不满意。事后导师意味深长地对陈博说,医生是一种很特殊的职业,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干的。哦,当然,导师立刻又说,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你的天赋不够,相反,凭你的天赋应该能成为一个很出色的优秀医生,我说的是性格,你的性格太脆弱了。导师这样说罢问陈博,希波克拉底早在两千四百年前就曾强调医乃仁术,你知道他所指的仁是什么仁吗?导师不等陈博回答就说,这个仁不是妇人之仁。接着又问,你知道什么是妇人之仁吗?然后又说,你今天解剖这具尸体时,表现出的就是妇人之仁。导师这样说着就像是在推导一个命题,最后得出结论说,所以,你这样的人是不适合从事临床的,将来还是去搞研究吧。当时陈博听了导师的话也有些怀疑自己。他想,也许自己这样心慈手软的确不适合从事临床,而自己的研究方向又恰恰是临床,是不是自己选错了专业?他曾听一个老医生讲,就是再心软的医生,干过十年临床也会炼就一副铁石心肠,倘若炼不成,那就说明这个人注定不是当医生的材料。可是陈博又总觉得这个老医生的话有些可疑,难道干临床的医生就一定都是铁石心肠吗?换句话说,心肠软的人就注定不能当医生吗?然而尽管陈博如此怀疑,却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对导师说出来。但让陈博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读博临近做毕业论文时,一次偶然去学校的附属医院实习,却发生了一件让他的导师都没有想到的事情。那一次他是被分到120急救中心,跟随救护车出现场。一天中午,急救中心接报,在这个城市的郊外发生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家庭轿车在公路上正常行驶时,突然方向盘失去控制,汽车一头扎进路边的池塘。待陈博跟随急救车赶到现场,轿车里的人刚刚被救上岸来。当时车里是一家三口,丈夫开车,妻子和六岁的小儿子坐在后面。汽车扎进水里之后,前面的丈夫因为有一些水性很快就从车里钻出来,但他由于受了一些伤,已经无力再去救车后面的妻子和小儿子。这样等救援的人下水,再将那女人和孩子救上岸时,孩子由于在水里的时间过长已经停止了呼吸。陈博他们的急救车也就是在这时赶到的。当时那个刚刚苏醒过来的女人抱着已经宣布死亡的小儿子哭得死去活来,所有在场的人无不动容。陈博在一旁看着,突然又走过去,将这孩子从那女人的怀里接过来,轻轻放到地上,又一下一下地用力按压胸脯。他每按压一下,那孩子的喉咙里都发出咝的一响,像是有气体被压出来。当时急救车的医生也都知道他这样做是徒劳的,但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知道,至少他这样做会给那个母亲一些安慰。陈博就这样一下接一下地按压着。突然,一团泥沙从这孩子的嘴里喷出来,接着这孩子动了一下。陈博立刻更快更用力地按压着,一边按压还用嘴去吸吮孩子嘴里的泥水。就这样,又过了一阵,这孩子哇地又吐出一个泥团,就慢慢睁开了眼。当时孩子的父母都欣喜若狂,紧紧抱着小儿子号啕大哭。周围的人们也唏嘘不已。急救车上的医生们则连忙将孩子和那对夫妇弄上车拉到医院来。事后那对夫妇为医院的急救中心送来一面大得有些夸张的巨幅锦旗,上写八个大字“起死回生,医德高尚”,医院的急救中心则在一片锣鼓声中接下了这面锦旗。但是,却没有人再提当时的具体细节。陈博的心里当然很清楚,这件事的细节是无法再提的,当时已宣布这孩子死亡,而最后孩子却又被自己抢救过来,这件事倘若认真说起来自然会让人想到一个责任问题。但溺水者由于呼吸道被泥沙堵塞造成窒息,暂时没有呼吸和心跳的情况以往也是有的,况且当时急救车上的医生也采取了一系列必要的抢救措施,如果从这个角度讲,最后宣布死亡也没有什么不对,而陈博作为一起出现场的医生,在最后一刻又努力了一番将这孩子救活只是一个偶然。既然这孩子的父母不仅没有追究,反而送锦旗来感谢,医院的急救中心自然也没必要再提。所以,陈博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后来,陈博的导师还是听说了此事。陈博的导师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没说任何话,直到陈博通过论文答辩并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准备离开学校时,导师才又对他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导师说,我收回当初说过的话,我曾经说,凭你的性格,恐怕不适合当临床医生,也许你更应该去搞研究,但是,现在我要纠正一下,我想说,也许凭你的性格,恰恰更适合搞临床。

导师这样说罢,微笑着点点头。

在这个上午,陈博来到派出所。他走到派出所的门口时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是“东风日产”汽车4S店的销售员小胡。陈博正准备买一辆“尼桑”牌轿车。当然,钱是父亲给的。在他到医院成为一名正式的医生这一天,父亲拿出一张卡交给他。父亲告诉他,这张卡里有十五万元,是这些年来他和陈博的母亲特意为他积攒下的,就等着这一天,在他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时让他买一辆轿车。父亲对他说,医生不同于别的职业,有的时候时间就是生命,所以做这种工作更需要一辆汽车。当时陈博很感动。他知道,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其实也很喜欢汽车,可是父亲工作了大半辈子存下钱来舍不得自己买车,却将钱给了儿子。当时陈博看着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陈博也是考虑再三,最后才决定买“尼桑”轿车的。他选择的这一款叫“轩逸”,属于“蓝鸟”系列。陈博觉得像自己这样的消费阶层,而且钱是父辈给存下的,能买一辆“蓝鸟·轩逸”就已经相当高档了。他暗暗下定决心,将来等自己有了钱,一定要在父亲还能开得动汽车时,为他买一辆更好的汽车。“东风日产”4S店的销售员小胡是陈博一个大学同学的朋友。在这个上午,小胡打来电话是通知陈博,他在店里订购的那辆“蓝鸟·轩逸”已经到货了,让他这一半天赶紧去交钱,办手续,然后提车。陈博匆匆答应之后就走进派出所。

早晨刚刚去过医院的那位罗警官已经在值班室等陈博。他一见陈博就笑着问,陈医生,问你一个与这件事无关的问题可以吗?陈博说可以,什么问题?罗警官说,你这个陈博,是陈博士的简称,还是姓陈名博?

陈博说,我姓陈,叫博。

罗警官一听就笑了,说好啊好啊,看来人取名字真是很重要啊,你父母当初为你取了这样一个前程远大的名字,注定你今天一定能成为博士啊。陈博知道罗警官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但他这时无心开玩笑。他立刻问罗警官,查那个车牌号,有什么结果。罗警官这才告诉陈博,那辆车牌号为“SF—1698”的出租车已经查到了,从网上调出的司机照片看,是一个留长发的男人,所以请陈博过来看一看,早晨在医院门口撞到的究竟是不是这个人。罗警官说着就从电脑上将那个司机的照片调取出来。陈博过来很认真地看了看。照片上的人果然不是光头。当然,光不光头并不重要,即使是光头也许拍照时已经长出头发,或者拍照后又将头发剃掉都有可能。关键是脸型,陈博觉得从这个人的脸型看就不像那个光头。陈博清楚记得,那个光头是圆脸,而这个照片上的人是国字脸,更重要的是,那个光头的额头靠上一点还有一块非常明显的疤痕,而这个照片上的人却没有。

于是,陈博摇摇头说,不是这个人。

罗警官问,你……看清楚了?

陈博很肯定地说,看清楚了。

罗警官这时才告诉陈博,他刚才已经给这个司机打过电话,据这司机说,他今天早晨确实没去过医院。不过他说,他在这个早晨曾将这辆车牌号为“SF—1698”的出租车借给过一位朋友。罗警官一听立刻问,现在这个朋友在哪里。这个司机说,他还了车就乘火车去外地打工了。罗警官问,有没有办法跟这个朋友联系上。这个司机说,没办法,他的这个朋友临走时已将手机留下,准备到了新的地方再换新的手机。罗警官对陈博说,从表面看,这个司机的回答应该是没有任何漏洞,但总让人感觉哪里有什么问题,首先,按这个司机的说法,他在这个早晨是将车借给了一个朋友,而按常理,出租车司机是从不肯轻易借车给别人的,除非私下有租赁约定,否则出租车的时间就等于金钱,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这个司机怎么舍得在一大早这样的高峰时段将自己的车借给别人呢?再有,罗警官说,这个司机所说的他那个借车的朋友,一大早借车之后就乘火车去外地了,他怎么会走得这样匆忙?这总让人感觉不太可信。陈博想一想,也觉得罗警官的这番分析有些道理,于是问,如果这样说,这个出租车司机是在撒谎了?罗警官说,也不能随便下这样的结论,我已经要求这个司机马上开着那辆车牌号是“SF—1698”的出租车过来一下,接受警方的调查。罗警官正这样说着,推门进来一个年轻的警察,朝罗警官做了一个手势。罗警官立刻站起来说,大概这个司机到了,好吧,咱们今天先说到这里,有什么情况我们会及时通报医院。

陈博点点头,就起身出来了。

陈博走出派出所的值班室,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浅蓝色的出租车。他迅速看了一下这辆车的后车牌,正是“SF—1698”。陈博走出院子,在街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站住了。等了一阵,就看到这辆出租车开出来。他走上前去招了一下手。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来。陈博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说了一句去滨海医院。他这样说时已经看清楚了,开车的司机正是刚才在电脑上调出照片的那个人。这个人的国字脸很有特点,严格地说几乎是田字脸,方方正正,像一个小木箱插在脖颈上。这个司机没有说话,就将车径直朝前开去。

汽车开了一阵,陈博忽然说,停车。

司机将车停在路边。

陈博心平气和地说,好吧,现在咱们说一说吧。

田字脸的司机一愣问,说……说什么?

陈博说,今天早晨,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机问,什么……怎么回事?

陈博说,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司机哦一声说,你也问这件事,你是……干什么的?

陈博说,你不要管我是干什么的,只回答我的问题。

司机说,该说的我刚才都已对那个罗警官说过了。

陈博笑笑说,你是说,这辆车今天早晨借给朋友了?

司机转过头,看看陈博。

陈博又说,你的这个朋友,已经乘火车去外地了?

司机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博淡淡一笑,说,今天早晨的那辆出租车,虽然车牌号也是“SF—1698”,颜色也是浅蓝的,但如果仔细看还是跟你的这辆车有区别,那辆车的颜色应该更深一些,也就是说,你们并不是一辆车。司机慢慢转过身来,盯着陈博问,你究竟是干什么的?是……警察?陈博心平气和地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是干什么的并不重要,我现在只想提醒你,如果你的这辆“SF—1698”与今天早晨的那辆不是一辆车,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们这两辆车中有一辆是套牌车,假如你这辆是,那么你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自己应该清楚。当然,陈博说,从警方调出的资料看,真正注册这个车牌的人应该就是你,那么也就是说,套牌车是那另外的一辆,你现在替他隐瞒,欺骗警方,这同样也要承担相关责任,你现在可要想清楚。

这个司机慢慢把脸转过去,看着风挡玻璃的外面,不再说话了。

陈博说,好吧,我们现在重新说,那个人套你的车牌,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这个司机没有回答。

陈博又说,你这样为他打掩护,说明你们是朋友,对不对?

这个司机忽然转头问陈博,他今天早晨,究竟犯了什么事?

陈博沉了一下,然后嗯一声说,你终于问这句话了,好吧,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的这个朋友从目前的情况看应该没犯什么事,不仅没有犯事,他还做了一件好事,他把一个倒在街上的老人送去了医院,然后就悄悄离开了,现在无论是警方还是医院,找到他只是为了了解当时的情况,至于套牌车这件事,是在调查这个早晨的事时无意中发现的。这个田字脸的司机听了立刻下意识地哼一声,然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这个人……我早就对他说过,开车在街上不要管别人的事,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就是不听,唉……

陈博点点头,看着他说,你现在告诉我吧,怎样才能联系到他?

田字脸的司机又沉了一下,说,我真的……无法联系到他。

你不会没有他的手机号吧?

他有一部手机,可是坏了。

这个司机又迟疑了一下,然后看看陈博问,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陈博点点头,说是,我没有必要对你说假话。这个司机又问,他套牌这件事,会不会……被警方罚款?陈博说,如果我在警方之前找到他,我也许会替他处理这件事。好……好吧,这个司机说,他平时,一般在水晶宫大酒店的门前等客,在那里……也许能找到他。

陈博拍了一下这个司机的肩膀,就从车上下来了。

陈博并没有直接去水晶宫大酒店。这时已将近中午,他觉得应该先回医院,将了解到的情况对高主任说一下。他之所以急于告诉高主任这边的情况,是想让高主任放心,这个被撞老人的事不会是一桩无头案,很快就可以查出结果。他知道,只有这样对高主任说了,高主任的心里才会踏实,而只有让高主任的心里踏实了,他也才会继续为老人治疗。陈博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上现在只有二百多元,倘若后面再用钱,已经不够了。于是,在路边找了一台ATM机,又取了一些钱,然后就搭出租车匆匆赶回医院来。

陈博走进急诊大楼时,一眼看到,那个躺在平车上的老人已经被推到楼道的角落里,而且挂的液体也已经撤掉了。他的心里呼地一沉,连忙走进急诊室。高主任正在跟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说话。陈博在一旁听了一下才明白,这是一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早晨送来的那个被钢筋扎成贯穿伤的患者就是他的工人,高主任正在跟他交代抢救的情况,并告诉他押金已经用完了,让他立刻去医院缴费。陈博等这个包工头出去了,才走过来问高主任,那个平车上的老人是怎么回事。高主任回头看见陈博,说,你终于回来了。

陈博又问,那个老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主任说,什么……怎么回事?

陈博问,为什么不给他输液了?

高主任说,在等你啊。

陈博一下没有听懂,等……我?

高主任说对,他的液体输完了。

陈博越发不懂,液体,输完了?

高主任点点头,说是啊,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没液了。

陈博说,他现在的情况这样严重,怎么能没液?

高主任不慌不忙地说,这老人有没有液,跟病情没关系。

陈博问,那跟什么有关系?

高主任说,钱,当然是钱。

陈博立刻明白了,高主任绕了这样大一个弯子,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在说钱,要给病人输液,就先要去医院缴费,只有缴了费护理站才能从药房领出药来,现在没有人去缴费,自然也就没有办法领药,领不出药来,病人当然也就无法输液。这时高主任看着陈博,然后说,你知道吗,你今天早晨犯了一个错误,很大的错误。陈博愣了一下,问,什么错误?高主任说,这个老人被送来时,原本是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的,换句话说,即使这个老人真的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抢救而出了问题,也是医院的事,倘若再认真追究起来也是我这个当主任的事,可是在这个早晨,你却主动跑去为他缴了费,就从你第一次为他缴费开始,这件事也就成了你的事,你缴了第一次就要缴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要缴第三次,你只要有一次没缴,这老人出了问题也就成了你的问题,别人说起来,就是因为你没去缴费,这个老人才如何如何的。高主任这样说罢,深深地喘出一口气,看着陈博说,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

陈博听了点点头说,我明白。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去缴费了。

陈博再回来时,看到角落里的老人已经又挂上了液体。高主任脸色难看地看了看陈博手里拿着的那张缴费单据,说,我现在必须提醒你,这个老人的情况已经在恶化,初步判断是右脑室,看来有继续出血的迹象,后面恐怕不是只缴一缴药费这样简单的事了。陈博听了没有说话。他的心里很清楚,如果真如高主任所说,那就要考虑开颅手术了。

高主任问陈博,派出所那边有什么情况。

陈博这时才将这个上午去派出所前前后后的事在脑子里迅速地梳理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竟然很复杂,几乎很难用几句话对高主任说清楚。陈博想,倘若自己如实告诉高主任,那个真正的车牌号为“SF—1698”的出租车司机并不是早晨送老人来的光头,而是另有其人,高主任立刻就会明白那个光头套用了别人的车牌,至少这里边有问题,那么他就会敦促自己将这个情况告诉罗警官,即使自己不去说他也会立刻给罗警官打电话,而一旦罗警官知道了这个情况,警方也就会按程序展开调查。陈博知道,这样的调查很可能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至少要等一段时间,那么平车上的这个老人怎么办,他等得了吗?所以,陈博想到这里,就还是决定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高主任。这时高主任又看一看陈博,问,罗警官不是在电话里说,他们已经在网上查到那个出租车司机的情况了吗?陈博嗯嗯了两声,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个司机……好像不是早晨的那个光头司机,罗警官他们正在继续查找。他这样说罢,看一看墙上的电子挂钟说,哦……到吃饭时间了,我先去吃饭。

他这样说完就匆匆地从医院出来了……

中午街上行人稀少。

从滨海医院到水晶宫大酒店有直达公交车。陈博想了一下,决定还是乘公交车。直到坐上公交车他心里仍在想,看来这个光头司机驾驶的是一辆套牌出租车,这一点是确信无疑了。这也许正好解释了今天早晨发生的这件事。倘若如此分析,情况应该是这样的,在这个早晨,这个光头司机驾驶着他那辆套牌的出租车在路上无意中看到一个被汽车撞倒的老人,很可能那辆撞人的汽车已经逃逸,这个光头司机出于好心,就将老人送来医院。但是,他直到来医院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驾驶的是一辆套牌出租车,倘若警方来调查这个老人的交通事故必然要对自己做笔录,而如此一来就有可能将套牌车这件事暴露出来。大概他正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才将老人放到医院然后匆匆离去。当然,也许还有一个原因,眼下的医药费高得惊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在这个早晨他将老人送来医院,医院自然会让他去为老人缴医药费,他一看医药费竟然如此之高,索性就不辞而别了。也就是说,他是被医药费吓走的。但不管怎样说,陈博想,这个光头司机总是做了一件好事,这一点应该确信无疑。

陈博下了公交车,远远看去,发现水晶宫大酒店的门口空荡荡的,并没有出租车。他这时才意识到,即使这个光头司机确实经常在这里等客,自己来找他,碰到的几率也并不会很高。住在酒店的客人一般都是外地人,大多去机场或火车站,即使去市区办事,出租车放下他们回来的路上又有可能拉上别的客人,这样再转回来就说不定会是什么时候。接着陈博又意识到一件事,那个田字脸的司机会不会跟自己撒了谎?他说这个光头司机的手机坏了,其实并没有坏?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刚才就很有可能已经跟那个光头司机通了电话,告诉他不要再来水晶宫大酒店这里。陈博正这样想着,忽然看到一辆浅蓝色的出租车开过来,在酒店门前停下了。他走过去看了看这辆车的车牌,心里立刻一动,果然是“SF—1698”,接着就看到开车的司机果然是光头。陈博的心里立刻松了一口气,看来那个田字脸的司机并没有对自己撒谎,他果然没跟这个光头通电话。陈博先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就朝这辆出租车走过来。他隔着车窗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光头司机额头靠上一点的那块疤痕。此时,这块疤痕被中午的阳光映成浅紫色。他拉开车门,坐到车上来。

光头司机并没有回头,仍然用没有感情的声音问,去哪。

陈博没有说话。

光头司机将汽车发动起来,又问,去哪。

陈博仍然没有说话。

光头司机抬起头,从后视镜朝后看一眼。

陈博说,哪也不去。

光头司机立刻警惕起来,又小心地朝后视镜看一眼。显然,他是怀疑自己遇到了打劫的。陈博沉了一下,然后说,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光头司机慢慢回过头来,问,我们认识吗?

陈博反问道,怎么,你没见过我吗?

光头司机摇头说,你大概认错人了。

陈博又很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光头司机。他知道,这个光头司机应该说的是真话。当初拼车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样长的时间,他每天都要拉数不清的客人,而且这种拼车的事肯定也不会只有那一次,他自然不会再记得自己。但是,这个早晨的事,陈博想,他应该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陈博又问,你今天早晨去过医院吗?

光头司机立刻说,没有,我……从没去过医院。

陈博又问一句,你真的没去过医院?

光头司机迟疑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没有。

陈博笑一笑,说,看来我的西装没有人赔了。

光头司机又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看一看陈博,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愣了一下,然后小心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陈博又笑笑问,想起来了?在滨海医院门口?

光头司机就不再说话了。

陈博说,你别担心,我不是来让你赔西装的,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光头司机试探着问,什么……事?

陈博说,今天早晨,你给滨海医院的急诊送去一个老人?

光头司机又一愣,然后一下一下地看着陈博,没有说话。

陈博耐心地说,你不用紧张,我只想了解一下情况。

光头司机又看一看陈博问,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陈博稍稍想一下,为了不让这个光头司机紧张,就如实告诉他,自己是滨海医院的急诊医生。光头司机立刻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是……怎么找来的?陈博不想告诉他医院已经报警,查出他是套牌车,自己又是如何找到他的过程。他担心这样说了会让这个光头司机受到惊吓,他一害怕就什么都不肯说了。于是想了一下,说,我在这里坐过你的车,所以知道你经常在这里等客人。光头司机听了,又将信将疑地看看陈博。

陈博问,那个受伤的老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光头司机似乎想了一下,然后说,他早晨送那老人去医院时,已经对医院的急诊医生说过了,他是开车偶然经过那里,看到一个老人倒在街上,旁边的汽车开来开去的很危险,于是就将那老人弄到车上,送去了医院。陈博听了问,你既然已将老人送去医院,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光头司机支吾了一下说,医院让我去缴医药费,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陈博想一想,又问,你是在哪里看到的那个老人?

光头司机说,是在……凤林街,他当时倒在“家家乐”超市的门口。

你正好经过“家家乐”超市?

对,我刚从……火车站回来。

陈博点点头,想了一下又问,当时的街上没有人看到老人是怎么回事吗?

光头司机摇摇头说,没有。

光头司机这样说罢又看一看陈博,问,还有事吗?

陈博笑了一下说,没事了,不过,不管怎样说,你今天早晨做了一件大好事,老人的家属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感谢你的。光头司机连忙摆摆手说,别别,我……不用他们感谢。当然,陈博又说,作为我们医院,后面也许还会有事找你。光头司机问,还找我……干什么?

陈博说,这老人毕竟是你送去我们医院的,有些事也许还要让你证明一下。

陈博这样说罢,就从车上下来了……

陈博在回医院的路上心里有些沮丧。他没有想到,自己虽然找到了这个光头司机,却是这样一个结果,现在除去知道这个光头司机驾驶的是一辆套牌出租车之外,几乎没了解到任何关于这个老人受伤情况的有价值的线索。但陈博想一想,还是不准备把自己找到这个光头司机的事告诉高主任。他知道,现在高主任的心里一定很窝火。在这个早晨,急诊室突然以这样的方式接到这样一个患者,谁都明白,这对于医院,尤其对于急诊室无疑是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高主任正发愁找不到可以负责任的人,如果自己告诉他,已经找到了那个送老人来的出租车司机,高主任肯定会立刻通知罗警官,让警方去找那个光头司机。而如此一来,这个光头司机开套牌车的事就会被查出来。陈博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至少不想因为自己导致这样的结果。他想,不管怎样说,这个光头司机在这个早晨毕竟是出于好心,他做了这样一件好事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反而为自己招来麻烦,这不合乎情理。陈博当然知道开套牌车这种事的性质,不过这是出租车管理部门的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他不想搅进这种事里来。陈博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是,那个受伤的老人怎么办。

陈博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他连忙急匆匆地赶回医院来。

陈博回到医院已经是下午上班时间。他一走进急诊大楼的楼道立刻看到,那个平车上果然已经空了。他的心里猛地一沉,连忙走进急诊室。高主任正在为一个患者家属开化验单。陈博站在一旁,等这个患者家属出去了,立刻过来问高主任,那个受伤的老人呢?

高主任抬起头,看到陈博问,你这一中午去哪了?

陈博没有回答,又急急地问,那个老人呢?

高主任沉一下说,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陈博问,怎样解决的?

高主任说,你就不要管了,总之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陈博看一看高主任,他被,转去了……ICU?

高主任摇摇头说,现在重症室那边比我们这里还紧张。

陈博又问,那就是……去了普通病房?他立刻说,病人现在这样的情况怎么可以去普通病房?高主任的脸色有些难看了,看一眼陈博说,不,他没去普通病房。

那他……去了哪里?难道已经……

高主任扔下手里的笔,坐直身子说,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你就不用再管了。

陈博又看一看高主任,就转身从急诊室里出来了。他先来到护理站,问护士长,那个平车上的老人去了哪里。护士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眼睛在镜片后面闪了闪说,刚才好像……还在这里,不太清楚,你去问高主任吧。陈博又看了看旁边的几个护士,几个护士立刻都埋下头去做自己的事情。陈博从护理站里出来,朝左右看看,立刻又朝正在楼道里用拖把拖地的清洁工走过去,低声问,你知道刚才这平车上的老人,被推去哪里了吗?清洁工是一个中年妇女,抬起头捋了一下头发,想想说,好像……被保安大刘和小李推出去了。

陈博立刻问,推去了哪里?

清洁工摇头说,不太清楚。

陈博想一想就又朝外面的楼道走来。这时,他刚好看到医院的保安大刘从外面回来。陈博立刻走上前去拦住大刘问,刚才,是你把那平车上的老人推走的?

大刘愣了一下,说没……没有啊。

陈博耐心地说,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刘支吾了一下说,没有……没有怎么回事啊。

陈博说,我已经知道了,是你和小李一起把老人推走的,你如果不说,我就去问小李,不过这样一来,如果最后有什么事,可就要由你一个人承担责任了。陈博这样说罢转身就走。大刘连忙一把拉住他说,哎……别别,我是,我是不想给自己找事,我们干保安的出来一天挣不到几个钱,就不想……再给自己添麻烦了。陈博点点头,说好吧,现在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刘又吭哧了一下,才说,这件事……是高主任让我们干的。

陈博不动声色地问,让你们干什么?

大刘说,高主任让我和小李在医院门口雇一辆私人的救护车,把老人送去第五中心医院的急诊室。陈博连忙问,然后呢?大刘说,然后……高主任叮嘱我们,不要跟那边医院的任何人打招呼,放下病人就赶紧悄悄地回来。陈博立刻明白了。在医院门口,有很多用红白油漆喷着急救车字样的救护车,其实都是私人的救护车,专门招揽病人出院或转院的生意。高主任让医院的大刘和小李这样做,也就是想把这老人当一个包袱甩出去,让别的医院来承担责任。但是,陈博想,高主任这样做对于医院来说是将包袱甩出去了,可是对那个老人呢?现在那个老人的右脑室还在继续渗血,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危险。陈博甚至能想象出来,此时老人在第五医院的急诊室门口,躺在一个角落的平车上,没有人管,没有人问,甚至都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他很有可能就这样默默地死了。陈博想到这里,立刻转身朝急诊室走来。高主任正坐在里面套间的办公室,好像在闭目养神。陈博进来说,高主任,您……您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高主任立刻明白了,陈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于是起身去关上办公室的门,伸出两只手朝下按了按。他这个手势似乎有几层意思,一是让陈博把声音放低一些,二是让他坐下来,此外也是让他降一降火气。陈博并没有理睬高主任的手势,仍然盯着他大声说,您知道吗,这样做我们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高主任笑一笑,心平气和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作为急诊室的值班主任怎么会不知道责任问题呢,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首先,这个病人是被一个出租车司机送来的,而且他将病人扔在这里就悄悄走了,这也就是说,即使我们,或者病人家属,抑或警方找到他,他也不会轻易承认这件事,否则他就有撇不清的责任。其次,这个出租车司机将病人送来我们这里谁知道?除去我们急诊室的人,恐怕连昏迷不醒的病人自己都不知道,也就是说,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只有这个出租车司机清楚,我们现在把病人送去第五医院的急诊室,其实也就等于当初那个出租车司机送去的,我们完全可以认为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陈博打断高主任说,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吗?您可不要忘记,那个老人在我们这里做过CT,而且我们已经为他做过输液治疗,这些可都是有记录的。高主任愣一下,说,哦当然……不过,这些记录都在我们医院的人手里,如果我们不拿出来,别人是不会知道的。陈博冷笑一声说,可是您想过吗,还有一件事,您在今天早晨已经报过警,老人被送来我们这里,警方也是有记录的,如果那个罗警官再来找我们,而老人又已经不在我们这里,您该怎样向警方交代呢?高主任皱起眉想一想说,我们……我们可以说,我们找到了那个出租车司机,告诉他,这个老人的情况我们这里处理不了,让他将病人弄去别的医院了,不管怎样说……警方也不会找到那个出租车司机的。陈博立刻问,您怎么知道警方不会找到那个出租车司机?我在今天早晨已经把那辆出租车的车牌号告诉了警方,他们通过车牌是很容易找到那个司机的。高主任张张嘴,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显然,陈博说的这些,他没有想到。

他想一想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陈博说,立刻告诉保安大刘和小李,赶紧去把病人拉回来。

高主任有些犹豫,看一看陈博说,如果……路上出危险呢?

陈博说,派一个有经验的医生跟着一起去,现在只能这样了。

高主任没再说什么,又皱起眉头想一想,就起身匆匆出去了。

一会儿,高主任又回来了。高主任看一眼陈博说,你应该知道,我这也是……也是为医院着想,当然……也是为你着想。陈博点点头,说我知道。陈博的心里当然明白,高主任这样做确实是为医院着想,也为自己着想。其实高主任完全可以不这样处理这件事。他作为急诊室的值班主任,权限是有一定范围的,一旦超出这个范围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所以,在这个早晨,他接到这个病人之后面对这样一种棘手的局面,完全可以去请示主管副院长,无论主管副院长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是上级领导的决定,这样与他这个值班主任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是,这件事显而易见,就是主管副院长也不会有任何办法,药房那里认钱不认人,就是院长去了不缴钱也照样拿不出药来,这是医院的制度,也是市场经济的规则,倘若没有这个制度和规则,医院也就办不下去了。高主任也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决定由自己处理这件事。陈博想,高主任当然也考虑到自己。他一定会认为自己这样一个刚刚拿到医学博士学位的年轻人,刚进医院当医生,还不知道医院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凭着年轻人的意气用事。高主任当然也会想到,像自己这样的年轻人凭经济实力是不可能帮得起这个老人的,与其到最后倾囊荡尽再无可奈何,不如现在就赶紧想办法做一个彻底的了断。所以,陈博的心里很清楚,虽然高主任如此处理这件事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但他的初衷还是为医院,也为自己考虑。这时高主任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好吧,事情我已经按你说的办了,现在你说吧,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病人拉回来,总不能又扔到楼道里不管不问,如果是由于我们延误了治疗,病人死在这里,那我们可就真有脱不清的干系了。陈博想一想,用商量和请教的口吻说,现在是不是……先为老人做一个核磁共振,看看出血究竟达到什么程度。

高主任苦笑一下说,好啊,是啊,核磁是早就该做的。

高主任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然后一下一下地看着陈博。

陈博明白了,高主任后面的话是,可是钱呢,由谁出这笔钱呢?

陈博点点头说,好吧……我去缴钱。

高主任看着陈博,沉了一下说,有些事我不用说,道理你也应该明白,总之……你量力而为吧,我现在是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我的孩子正在法国读书,我在中国挣钱供他兑换成欧元在那边消费,我的压力可想而知,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个病人……很可能要做开颅手术。陈博说明白,现在我手头还有一点钱。陈博想了一下又说,您说的有道理,当务之急,第一是尽快让警方找到肇事者,第二是尽快联系到这个老人的家人。高主任听了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这两件事哪怕落实一件,我们的压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大了。

陈博说,如果您同意,我现在就联系罗警官。

高主任点点头说,你赶紧联系吧。

陈博立刻用手机按罗警官留下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正是罗警官。罗警官先询问了一下受伤老人的病情。陈博当然没提将老人送去第五中心医院的事,只是说,目前老人的病情没有明显恶化的迹象,已经做了一些降颅压和控制出血等治疗处理,医院下一步正准备为老人做一个核磁共振,进一步检查一下。然后陈博就对罗警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罗警官那边是否能以警方名义在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的交通台插播一下寻人信息,看一看在这个早晨,老人被撞伤时,现场是否有目击者,当然,如果有人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就更好。陈博说到这里,就又说了一句,老人出事的地点,很可能是在凤林街上“家家乐”超市的门口。罗警官听了立刻问,你怎么知道,出事是在凤林街的“家家乐”超市门口?陈博突然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一时心急说漏了嘴,于是支吾了一下说,我是……发现在老人的身上有一张“家家乐”超市的购物小票,在这个城市,只有凤林街上有一家“家家乐”超市。

罗警官在电话里笑笑说,你这个当医生的,可以来我们这里搞刑侦了。

罗警官接着又说,我正要打电话找你。

陈博连忙问什么事。

罗警官说,咱们想到一起了,我们派出所在今天上午就已经让本市的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的交通台插播了有关信息,寻找出事时的目击者,或者是了解受伤老人情况的人,就在刚才,已经有人打来电话,说是在今天早晨确实看到一起交通事故。

陈博连忙问,在什么地方?

罗警官说,不是凤林街,是在竹云街。

陈博听了心里立刻一动,在,竹云街?

罗警官说,确实是在“家家乐”超市的门口,竹云街上也有一家“家家乐”超市。

罗警官告诉陈博,这个打电话来的人姓李,刚才已经来派出所做过笔录,他是一个公交车司机,不过是开“家家乐”超市特意为顾客设的那种专线购物交通车,在这个早晨,他开着交通车从超市门口出来时,刚好看到一辆出租车将一个老人撞倒在街上,可是当时在超市门口无法停车,所以撞人之后的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

而且,罗警官说,还有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陈博问什么事。

罗警官说,这个司机没有看清那辆肇事出租车的车牌号,现在看来,如果这位开公交车的司机李师傅所说的这起交通事故就是我们要寻找的这起交通事故,那么这个肇事司机应该是撞人之后立刻逃逸了。陈博听了想一想,忽然说,这个姓李的公交司机,留下电话了吗?

罗警官说,当然留下了。

然后又问,你要干什么?

陈博没有说话。

罗警官说,这个司机提供的情况,我们已经做了详细笔录。

陈博仍然没有说话。

罗警官在电话里笑笑说,好吧,你拿笔记一下吧。

陈博说,你说吧,我用脑子可以记住。

罗警官说对了,你是医学博士嘛。

陈博说,这和医学博士没有关系。

罗警官先说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又说,你跟这个公交司机联系一下也好,说不定从你的角度还能了解到什么有价值的情况,当然,我们也会继续寻找线索。

罗警官这样说罢就将电话挂断了。

陈博立刻按罗警官说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嗓音很洪亮的男人。陈博问,您是李师傅吗?这男人说,我姓李,您是哪一位?陈博哦一声说,我是滨海医院急诊室的医生。然后又说,是派出所的罗警官给我您的电话,我想……再向您了解一下那起交通事故的情况。李师傅听了立刻说,我已经对派出所的罗警官说过了,其实当时的事,我也知道的不多……陈博问,您当时看清楚了,撞倒那个老人的汽车确实是一辆出租车?李师傅立刻很肯定地说,确实是一辆出租车,因为出租车的颜色是浅蓝的,而且有顶灯。

您没看清……车牌号?

这个,确实没看清楚。

您想一想,那个撞人的司机,有什么特征?

也没什么特征,不过……哦对了,有一点,我刚才去派出所做笔录时,忘记对那个罗警官说了,这个出租车司机,好像是一个光头……

您说什么?他是一个……光头?

对,当时他从车上下来,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旅游帽。

他既然戴着旅游帽,您怎么能看出他是光头?

就因为他戴的是旅游帽,所以才能看出来。

陈博想一想,觉得这个李师傅说的也有道理。我们平时都有这样的经验,光头戴一顶旅游帽,确实是可以看出来的。陈博的心里立刻又是一动。

他向这个李师傅道过谢,就将电话挂断了。

陈博拿着手机在楼道里来回走了走。他迅速地想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高主任。他觉得这时告诉高主任没有任何意义,与其这样,不如自己先去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陈博这样想着就朝急诊室里走来。高主任一见陈博立刻问,跟罗警官那边联系得怎样。陈博就将罗警官刚才所说的情况简单对高主任说了一下。然后想了一下又说,我觉得应该马上去找这个提供情况的公交车司机,看一看他还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高主任听了点点头,立刻说去吧,赶快去吧。

陈博当然不是去找那个提供情况的公交车司机李师傅。他从医院出来,心里想的是该如何尽快找到那个光头的出租车司机。目击者李师傅提供的情况是陈博绝没有想到的。陈博想,如果按这个李师傅所说,那个肇事的汽车是一辆出租车,而且开车的司机是一个光头,那么这问题反而简单了。倘若据此分析,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那个光头司机开着出租车在“家家乐”超市的门前撞倒了这个老人,他在当时并没有逃逸,而是将老人弄上自己的出租车,拉来滨海医院的急诊室。然后,他或许因为身上没有带太多的钱,或许一看要缴的医药费数额太大,于是没打招呼就悄悄地溜走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陈博想,也许这个光头司机从一开始就只想将老人送来医院,他根本没打算交钱。陈博想到这里心里就有几分生气,上午去找这个光头司机时,他对自己说的煞有介事,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在撒谎,出事不是在凤林街,而是在竹云街,而且他也并不是做什么好事,竟然自己就是肇事者。

当然,陈博想,这还只是推测。但根据各种情况分析,这种可能性已经很大。

陈博走出医院大门时,发现那尊高大的希波克拉底雕像的四周搭起脚手架,正有几个工人在上面攀来攀去。显然,他们已经开始清洗这尊汉白玉雕像。

陈博朝脚手架上看了看,轻轻舒出一口气。

他走出医院,在街上站住了。翻腕看一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陈博意识到,这个时候再去水晶宫大酒店的门口找那个光头司机应该没有把握,他很可能拉着客人去什么地方了。陈博这时忽然又想起那个田字脸的出租车司机。他想,他是那个光头司机的朋友,应该知道光头司机的行踪。陈博上午就知道了,这个田字脸的出租车司机姓于,叫于江。陈博立刻又用手机给这个叫于江的出租车司机打过去。于江很快就接了电话。他显然已经知道,又是上午曾找过自己的那个年轻人,于是小心地问,你……又有什么事?

陈博直截了当说,还是上午的那件事。

于江试探地问,你……找到马大成了?

陈博明白,于江所说的马大成,应该就是那个光头司机。陈博说上午已经见到他了,不过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还要马上找到他。于江听了小心地问,他不是……做了一件救人的好事吗,你们为什么还要找他,是不是……那个受伤老人的家属要感谢他,或是……派出所要找他了解情况?陈博哼一声说,现在如果派出所的警察找到他,恐怕事情就更不好办了。陈博想了一下,觉得应该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这个于江,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他的配合。

于是他说,你的这个朋友马大成,很可能遇到大麻烦了。

于江一听连忙问,他遇到……什么麻烦了?

陈博就把这个马大成开车撞了老人,然后送去医院就偷偷溜走的事对于江说出来。于江听了显然也大感意外,立刻在电话里问,有……有这样的事?陈博说,当然,现在还只是推测,没有最后确定,所以才必须马上找到他,只有找到他了才能澄清这件事。

陈博这样说罢立刻问,你知道……现在怎样可以找到他吗?

于江在电话里沉一下说,这时候,他应该已经收工回家了。

陈博问,他每天这样早就收工吗?

于江说是,他下午一般很早收工。

陈博说,你应该知道他住在哪里,对吧?

是……于江迟疑了一下说,我知道,不过……

陈博立刻说,你如果为你的这个朋友着想,最好现在就带我去找他,如果我在警方之前找到他,事情还好说,倘若让警察先找到他,他的麻烦可就大了,你是出租车司机,应该知道肇事逃逸会承担什么责任,况且,他还有套牌出租车的事,这些可都不是小事。

于江在电话里沉默一阵,问,你现在……在哪里?

陈博朝周围看了看,说出自己所在的位置。

于江说,你等一下,我开车去接你。

陈博说好吧。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陈博感觉到了,这个于江好像还有什么事没有说出来,当然是关于那个马大成的事。不过陈博还是有些感动。他知道,尽管出租车司机从来都是相互帮衬的,但像这个于江这样,为了帮助朋友宁愿让别人套用自己的车牌,而且还处处为他打掩护,这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陈博一向认为,一个人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肯一心一意地帮助朋友,这个人的本性就有值得肯定的地方,要知道,帮助别人往往是要以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代价的。

过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停在陈博的面前。

于江推开车门说,上来吧。

陈博就坐到车上来。

陈博问,我们去哪?

于江没说话,就将车朝前开去。

于江一路都没有说话。陈博把脸扭向窗外,也没有说话。陈博发现于江朝城东区的杏花林方向开来。陈博当初有一个大学同学就住在这一带,他曾来过几次这个同学的家里,所以他知道,城东区再早是这个城市的老工业区,很多著名的国有大企业都在这里。而杏花林则叫杏花林工人新村,住在这里的居民大都是国有企业的职工。于江将车开到一片低矮的平房跟前停下来,朝一个院子指了指说,他家……就在这里,从外面数第四个门就是。陈博听了点点头,就从车上下来。他刚走了几步,于江又在车上叫住他。

于江沉了一下说,你到他家,说话注意点,他老婆……有病。

陈博问,什么病?

好像是,尿毒症。

于江这样说罢就开车走了。

陈博转身朝院子里走来。他这时已经看到,在院子的大门口正停着那辆浅蓝色的车牌号为“SF—1698”的出租车。于是他确信,这时那个叫马大成的司机应该就在家里。院子里住着十几户人家。可以看出,这个院子原本很宽敞,但每一家的门前都用碎砖头或破木片搭起一个用来做饭的小厨房,有的还垒起堆放杂物的小板房,这样一来就使院子变得拥挤局促。陈博走到马大成家的门口。他看到屋门紧闭,从窗子的玻璃里透出有些怪异的淡紫色灯光。陈博凭着职业习惯立刻意识到,这是紫外线灯。陈博敲敲门,屋里有人应一声,过来打开门。正是那个叫马大成的光头司机。马大成看到陈博立刻一愣,显然,他没有想到这个年轻医生竟然会找到自己家里来。他迟疑了一下问,你……又有什么事?

陈博这时已经看到了,马大成的屋里确实开着紫外线灯,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旁边的桌边坐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正趴在那里写作业。陈博顾不上说什么,立刻推开马大成闯进屋里,就将紫外线灯关掉了。然后,他回过头看着马大成问,你怎么可以这样开紫外线灯?

马大成跟进来,朝床上的女人看一眼说,她在家里做透析,每天都要……紫外线消毒。

这时陈博看到,在屋子的角落里堆放着几个装“腹膜透析液”的纸箱,屋里也弥散着一股酒精与紫外线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陈博当然知道,腹膜透析是尿毒症患者常用的一种治疗,原理是在患者的腹部植一根胶管,定时将透析液放进去,然后再定时放出来,这样利用腹腔大网膜的透析原理,就可以代替人的肾脏功能,将身体里原本应该由尿液代谢的毒素通用透析液透出来。正因为腹腔通过胶管与空气连接,所以每天才要用紫外线灯消毒。陈博当初在医科大学读本科时,曾到医院的泌尿科实习,所以对这种腹膜透析治疗很熟悉。他知道,这种治疗要每两小时进行一次,而且每天至少四次,因此治疗的费用相当昂贵。这时,陈博看一眼马大成说,紫外线室内消毒,人是要出去的,即使不出去也要把暴露的皮肤遮盖上。

马大成眨眨眼问,为什么?

陈博问,医生没告诉过你?

马大成嘟囔了一句,我……没注意。

陈博说,这种紫外线灯光对人的皮肤和眼睛都有伤害。

陈博这样说着,又朝坐在桌边的那个男孩看了一眼。那男孩似乎并没注意陈博,仍然趴在桌上专心写作业。这时,马大成看一眼陈博,又问,你来……究竟有什么事?

陈博朝床上的女人看一眼说,我们出去说吧。

马大成迟疑了一下,就朝床边走过去。床上的女人一直在睡着,这时醒了,问马大成是不是又要出车。马大成轻声说,不出车,一个朋友来了,到外边去说点事。女人说,什么事啊……不能在屋里说吗?马大成用力笑了一下,说,屋里刚消过毒,再说孩子在写作业。

他这样说罢为女人拉了拉被子,就和陈博一起出来了。

陈博径直走出院子,朝那辆浅蓝色的出租车看了看,又回头看看身后的马大成。马大成一直低着头跟在后面,不时用眼睛偷偷观察一下陈博脸上的表情。就这样来到街上,他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又试探地问,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陈博并没有回答,看看他说,你现在对我说实话,今天早晨,你真的是在凤林街看到那个受伤老人的吗?

陈博这样说着,就走到马大成的跟前,用两眼盯住他。

马大成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是。

陈博又说,你再说一遍,是在凤林街吗?

马大成又点点头,说是,就是在凤林街。

陈博说,可是,有人看见说,就在这个早晨,一个光头的出租车司机在竹云街上撞倒一个老人。陈博这样说着,又用两眼盯住马大成的光头。

马大成立刻说,你……怀疑是我?

陈博没说话,仍然看着马大成的光头。

马大成又说,就因为……我也是光头?他接着又哼一声,做出有些委屈的样子说,在这个城市里……光头的出租车司机可不止我一个呢。

好吧,陈博点点头说,我再来问你一件事。

马大成说,什么事?

陈博问,你曾对我说过,你当时在凤林街,是从火车站回来。

马大成说,是……是从火车站回来。

看到一个老人,倒在“家家乐”超市门口的街上?

是。

然后,你就过去把他弄到你的车上来?

是。

陈博就不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马大成。就这样看了一阵,才又说,凤林街是一条南北街,你当时如果从火车站来,应该是由北向南,而“家家乐”超市是在凤林街的路东,你和那个老人中间隔着一条交通隔离护栏,你是怎么过去把那个受伤的老人弄过来的?

马大成一愣,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陈博突然又问,你在今天早晨,究竟去没去过竹云街?

马大成的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说,我今天……已经听到交通广播了……

陈博就不再说话了,看着马大成。

马大成又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说,你说……怎么办吧……

陈博仍然看着他,就这样看了一阵,然后说,你回去吧。

马大成突然睁大眼,瞪着陈博。

陈博又说,你刚刚紫外线消毒,现在应该给你爱人做透析了。

陈博这样说罢,又冲马大成点点头,就转身朝街上走去。

他走了两步又站住,回头朝那辆车牌号是“SF—1698”的浅蓝色出租车指了指,对马大成说,对了,这辆车……你以后不要再开了,还是……想一想别的办法……陈博这样说着顿了一下,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想了想,又看了马大成一眼,就转身朝街上走去……

陈博没有立刻搭出租车。

他想在街上走一走。他发现杏花林工人新村这里虽然人口密度大,房屋也有些拥挤不堪,却给人一种感觉,似乎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街边的平房院里飘出刺刺啦啦的炒菜声和熬粥的香气,女人们一边做着晚饭一边在相互说笑,男人们则坐在街边树下的躺椅上,一边抽着烟,喝着茶,一边闲聊着白天在外面看到和听到的新鲜事。不知谁家的电视机,已经响起雄壮的《新闻联播》的开始曲……这种情景在新建的居民小区里是见不到的。

陈博看着走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陈博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拿出手机打开,是高主任打来的。高主任在电话里告诉了陈博两件事,第一件是,已经有人来医院看望老人,不过不是老人的家属,而是竹云街上的云鹤老年公寓的负责人。据云鹤老年公寓的负责人说,这受伤的是一个孤寡老人,他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他一直住在老年公寓。在这个早晨,老人是去老年公寓附近的“家家乐”超市买东西,没想到就遇到了这样的事。云鹤老年公寓的负责人说,他们这一天一直在寻找老人,正准备报警,看到电视上播出的消息才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于是立刻赶过来。高主任说,云鹤老年公寓的负责人已经说了,他们回去准备为老人捐款,虽然知道这样的捐款管不了多大用处,但毕竟是大家的一点心意。高主任这样说罢,就又告诉了陈博第二件事。高主任说,现在老人的核磁报告已经出来了,必须马上做开颅手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高主任这样说罢就又问陈博,这边的情况怎么样,查找肇事者有没有着落。

陈博听了想一想说,已经……有着落了。

高主任连忙问,找到肇事者了?

陈博说,总之……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们只管为老人做手术吧。

陈博这样说罢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想了想,又给“东风日产”4S店的销售员小胡打了一个电话。他告诉小胡,那辆“蓝鸟·轩逸”先不准备买了。销售员小胡听了感到奇怪,问为什么。陈博笑一下说,不为什么,临时改了主意。然后,他想了一下又说,过几天吧,我再去把那两万元订金取回来。

销售员小胡说,你可要想好,这款车很抢手,可是很不容易等呢。

陈博说知道,我已经……想好了,就这样吧。

他这样说罢挂断电话,就沿着街边朝前走去……

原刊责编 邹军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一个被丢弃在医院门口的老人,考验的不仅是医生的良心:究竟谁应该为拯救的生命买单?一尊仿佛流泪的希波克拉底像,隐喻和讽刺的是救死扶伤的宣言与经济利益的冲突。小说主人公陈博,一个刚毕业的医学博士,用他刑侦般的足迹串联了生存百态。也许陈博是一个太过理想化的人物,但他是这个物欲世界里弥足珍贵的软肋,他的一己之仁虽然微弱,却是可贵的希望。他干净的内心照见了这个世界的灰尘,他的软心肠又是那样的温暖着我们。这是一篇颂扬人性美的小说,如果文学真的成了情感的垃圾场、丑恶的集散地,那文学还有什么理由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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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宫之中,人心惶惶,谁能笑傲江湖,笑到最后。一朝为妃,誓不为后。她,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她的心,伤到无痕;她的情,悲到无理;她的爱,耸到无缘。终于,有一日,她仰面向天,问道,“奴的夫,你可曾真的爱过我?”若有一朝,爱上一个永远不可能爱上自己的男人,又要如何,才能走下这人生的漫漫长路。爱,与被爱,同样受罪。是否连尊严,都要抛弃。
  • 月轮之梦

    月轮之梦

    “如果,愿意相信的正确,却是颠覆一切的错误,你还有勇气爬下去么?”“不会,我选择走下去。”在这魔法与科技并存的国度,所有人皆有属于他们独特的光辉,在这一片奇异的幻想世界中生存下去。“说得倒简单,没经历过你又怎能轻易下论!”“嗯,毕竟我不是你,不能跟你感同身受。”兽人、人类、精灵……即使彼此的意志、彼此的形态、彼此的身份互相为异,彼此的星辉总会互相辉映,为那不完美的夜空添上完美的星尘。“所以意义何在?甚至现在你说的话,以后都会忘却掉,完全没有意义!”如果仍觉得这片星夜存在瑕疵,那就请等待吧。月有阴晴圆缺,现在的缺失不代表下个轮回没有完美。星月交辉的梦幻之夜,总会在未来的某一刻亮现。“那我就跟你打赌,这句话一定有它的意义!”
  • 诡案罪4

    诡案罪4

    “我”从警校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公安系统工作。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刑警,可是领导却把我安排到档案科坐班。为了工作的需要,我开始翻看档案架上那一卷卷落满灰尘的档案。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发现许多案件的侦破档案,读来惊险曲折,充满悬念,其精彩程度,绝不亚于一部绝妙的侦探推理小说,如“女老板买凶杀人案”“猴子杀人案”“错乱的凶杀案”等,读来既使人警醒,又引人深思。现以小说的形式辑录于此,希望能让更多的人受益。
  • 三世倾慕

    三世倾慕

    她倾世倾城,三生三世,她只爱他一人。第一世:她是魔界公主,花都结成一红线,他与她相遇,情花生根发芽。但他误杀了她,从此魔界与仙界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第二世:她是长白山掌门的女儿,体内存有毁玉碎片......他再次与她相遇,情花已是花苞。为了保护天下生灵,他在次把她杀了,那时他的心堵得慌。第三世:他找到了转世的她,收她为徒,对她百般宠爱,他已经深深的爱上了她......当毁玉碎片在她生体里集齐时,她被控制毁灭天下生灵......为了保护天下,他还会杀了她吗?
  • 重生之女神很会撩

    重生之女神很会撩

    她,游走在黑暗之中。一次意外的事故中,不幸身亡。在体内的伙伴舍身相救,终于,在一个和她长相一样的女孩身上复活。她想,重来一世,一定要快活的过这生活呐!殊不知在一旁,有个身影一直在默默守护着她。
  • EXO同人:世界尽头

    EXO同人:世界尽头

    狼族,有一个传说,每隔一千年狼族会出现十二子召唤生命之树延续狼族生命,但从来没有人见过生命之树和十二子..........【作者是新手啊,写小说比较慢,各位读者,不喜勿看】
  • 迷惘:乱世

    迷惘:乱世

    这世间有两个世界,两个极点。生死洗礼之后依旧是乱世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