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向里走,会有一条将要拆除的小胡同,占地面积虽不大,但却错综复杂,交错着许多小道和平房,时不时会听到易拉罐被捏扁声和暴怒的狗吠。
此刻一帮穿着校服的男生围着一个人,为他点烟。瞬间,烟雾缭绕,眸子浸染在浓白的尼古丁里,愈发显得阴鸷恐怖。
那正是邵停。
他仰头喝完一罐啤酒,任雨倾撒在身上。他把带的伞给了秦糯,自己只能淋着雨。
“停哥,我刚看你把伞给了秦糯。”一头黄毛的小子为邵停打伞,深深吸了口烟,坏坏地笑起来,“怎么?看上她了?”
邵停扔开烟头,用脚尖碾了又碾,冰冰扫过去:“我的事你别打听。”
他岂是看上了,怕是要坠入爱情深渊。
想来,高一不过是顺带帮秦糯躲过收保护费的社会不良人,此后没再注意过她,连发现俩人是前后桌也都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不过从此,书桌里总会多一份早餐,有时是面包牛奶,有时是热粥包子;每次讲卷子时自己都睡得酩酊,但醒来后却总是写满了红笔过程;下雨没带伞,会无故出现一把;打架脸上受了伤,不到半小时自己肯定会从无名氏那里免费得到一瓶碘伏和一盒创口贴;还有……每天在楼下等着的姑娘。
邵停从一开始的忽视,渐渐到后来,发觉这些已经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记得一次打完架回学校,和他混在一起的男生看到他脸上划了个口子,说:“你流血了,去买点药消消毒吧。”
他脱口而出:“不用,她会给我。”说完,自己先愣住了。
莫名的情愫涌上心窝,让他第一次在一个女生身上有了复杂不安的感情。
短暂回忆过后,邵停呼出口气,皱紧眉头略显不耐烦:“操!那帮怂逼还来不来?”
周围几人看看对方,没人敢回话。这时,一个人蹲在角落站起来,穿着露骨的黑衫,超短裤隐约挡着重要部位,那是一个胸前纹蝶的女人。她吹了声口哨,邵停烦躁转头,她挑眉道:“不管你怎么想的,都不应该去招惹有男朋友的女人,况且你找的女的,现在你要被打了,她在哪?”
邵停抿抿薄唇,锋利扎眼的眉宇间凝视她:“林希,今天你最好别找事,我没开玩笑的心情。”
“因为今天你宝贝哭了,所以不高兴?”被叫林希的女人双手抱胸,往破烂不堪的墙上一靠,黑夜里眼睛泛着闪光,“别用你以为的方式去保护她,没用,而且也得不到。”
刹那间,空气像是凝固般。
在场除这针锋相对的俩人外没人敢出大气,屏息凝视。心里多多少少明白了点:邵停怕喜欢上秦糯后自己仇家背地里伤害她,然后就找了个有男朋友的女生,而女生男朋友正是和他不对付好久的最大仇家。
借此机会,新仇旧恨一并了结,然后再干干净净地待在秦糯身边。
但这次约架,可不是那么简单结束的。
几十米外,一帮浩浩荡荡的人往这儿走来,领头的人是一个剃寸头、粗壮高大的男的。
瞬间,所以人紧张起来,连刚才吊儿郎当的林希都直起腰,凝重地盯着他们。
双方距离一拉近,不用呛话找茬,就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满地打滚,酒瓶棒子小刀,能伤人的东西全都拿出,说往死里打丝毫不为过。
这阵仗很快招来警察,警笛一响,四处逃散。邵停不跑也不躲,收手等警察来抓,林希狠狠骂他:“你他妈傻逼吧!赶紧走!”
邵停没搭理他,身子抵着墙抽起烟,让自己冷静下来。
警察可不是吃素的,凡是参与斗殴的一个没跑得了,如数被抓进局子。
***
翌早,我和父母商量自己要住校,住校理由也相当老套:上下学路上费时间,住校省下的时间可以多看看书。
父母痛快答应,帮我收拾好行李,送去了学校。
车内,我支着下巴朝窗外看去,静静地注视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渐渐陷入循环的悲伤。
我哪是因为学习啊……以前走读还不是因为想每天和他一起上学,在早上可以明目张胆地多看几眼,现在他都有女朋友了,我再这样做,未免太小三了。
想到这,眼眶里又氤氲起一层水汽,模糊了视线。但好在又憋了回去。
到校后,所有把宿舍收拾好后,我告别父母,背着纯白书包往教室走。
我敲了敲教室门,说:“报告。”
“进来。”班主任瞥了一眼,没多说什么。
现在已经是第二节课了,每个人都在安静听课,与往常一样,引起我注意的是——邵停没来。
他座位空着。
我坐在座位,借着转身拿书的时候快速问了下他同桌:“邵停呢?”
得到回答:“不知道,他早自习就没来。”
以前他也经常逃课,同学老师早就习以为常,包括我是这样的,但这次我心里莫名发慌,眼皮开始有预兆似的狂跳。
“叮铃铃——叮铃铃——”
语文老师推了推眼睛架,将教科书归到一起,说:“那今天就这样,课代表和我来一下,去我办公室取一下今天要写的卷子。其他人下课。”
一位扎马尾的女生跟着老师出去,后脚刚抬走,班里瞬间闹腾起来。
“我心好慌。”我抓住同桌的手,企图得到一点安慰。
“慌?”同桌打了个哈气,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慌什么?又没考试。”
我说:“不知道……诶对了,你知道邵停为什么没来吗?”
同桌摇摇头,我的心又一下子被提到嗓子眼,手心渗出的冷汗让我同桌惊讶。
她低声惊呼:“不会吧!就因为邵停一上午没来,把你急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心里慌慌的。”
同桌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我,最后叹了口气,从校服口袋掏出手机,低头给别人发消息:“那我帮你问问吧,让你放放心,别再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子。”
我真感谢她。她性格好,朋友自然多,不到一会儿,她一脸沉重地看向我,搞得顿时屏住呼吸。
小心试探地问道:“怎、怎么了?”
“啧,女人的第六感果然灵敏。”她说着,把手机扔到我怀里,让我自己仔细看看,“邵停惹了事,进了局子。”
刹那间,我整个人定住,汗毛竖起,后背直冒冷汗,手机里的那些聊天记录怎么都读不进眼里。
心脏撞击着肋骨,疼得我弯下腰,我下意识里告诉我:要去警察局确认邵停情况。
我忍痛起身,不小心把走过来的人水杯撞倒,立刻蹲下去捡,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独特的冰冷声调,略微带有一丝沙哑,语气平平淡淡,甚至有些下沉。
我猛然抬头,愣在原地半晌。
邵停对着我笑了笑,尽管能看出他有多疲惫。他右眉毛偏上贴着片创可贴,颧骨处明显能看出红痕擦伤。
“邵停……”我眼眶瞬间红了大半,含糊不清地一遍遍叫他名字。
这是在班级,我不敢太张扬,只好尽力憋回去,把水杯递到邵停手边,沉沉低着头,闷闷发出鼻音:“给你。”
我不爱哭,一点都不爱。以前无论是受委屈还是受责骂,眼泪都藏得很好,可是这几天我就像泪腺一瞬间发达般,动不动就着急痛哭。
“里面是红糖水,给你的。”邵停小心地把胳膊往身后藏,冷漠地往自己座位走去。后来别人告诉我,在发怔的我看不见的地方,邵停笑得得意,抑制不住的喜悦涌上心头。
我们心里是同样的愉悦,只不过这些自认珍宝的情绪在老师到来后无影无踪。
“邵停!”班主任怒气冲冲地推开教室门,门与墙壁撞出巨大声响,把班里上自习的同学吓了一跳,班主任有多生气可想而知,“收拾好你的东西,现在可以退学回家了!”
邵停倒没多大惊讶,反倒是我瞪起眼,那本来就大的双眼变得更显眼。
邵停对于我的诧异没给出任何回应,垂着漆黑深邃的眼眸,睫毛挡下眼里一切的烦躁不安,很快,东西被他收拾好,单肩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
他之所以能这么快出警察局,是因为学校出面,学校可不想让自己的学生蹲局子,这样对校方形象极其不好。
邵停出来第一件事,是把沾满血迹的毛衣换下,在左臂裹上一圈圈厚厚的绷带,尽量不让伤口裂开渗出血,在宽大的卫衣使他在秦糯跟前掩饰得很好。
他一切都想好了——
退学工作,一边守学校的秦糯一边避免自己牵连秦糯,等秦糯高考完立刻追她,如果秦糯同意的话,他要陪她上大学,再到工作。
他被校方要求退学,教导主任蹙眉,语重心长道:“你的行为实在太恶劣,学校是个培养为社会做贡献的人的,你这种……”
邵停心里冰凉,打断他:“您说的我知道,我现在就办退学手续。”
主任和班主任神情十分复杂,欲开口,三声扣门过后,秦糯开门进来。
那时我觉得,我脸上没了刚才那般柔弱娇小,反倒有一种不卑不亢的自信,因为刚才我得知了件事。
“你怎么来了?”班主任不耐烦地皱眉。
主任好像还挺喜欢我的,没搭理班主任,径直朝我走来,连着轻轻拍了两下我后背:“你就是秦糯?不错不错,继续保持现在的成绩,等过一阵全市联考,发挥好了很有希望被保送清北啊!好苗子!”
主任越说越激动,手上力度也加重了几分,站在不远处的邵停抬起一直低着的脑袋,视线正中我眉间。
我不想耽误时间,直截了当道:“主任,我来是有件事。”
主任问:“嗯?什么事?”
邵停还保持注视我的状态,表情神似空白。
“关于邵停。”我别开眼,直视主任和班主任,“这件事如果深究是谁的过错,那邵停一定无辜,他也是受害者,学校应当维护每个学生,而不是一遇事先把学生开除。他很聪明,再努力半年考大学一定没问题,何况他以后都不会再打架斗殴了。”
屋内陷入久久的寂静,主任思忖半晌,觉得说的有些道理。
一个孩子也就是个孩子,能坏到哪里去?
“谁能保证?”主任严肃地问秦糯。
“我保证。”
“那他落下的课程不是一点,没有老师愿意为他亲自从头补课。”
“我来。”
逐个难题被秦糯一一承包,邵停眼里,这个女孩似乎是他此刻神明,又敬又爱。邵停活了十多年,从没感受到一丝温情,终日沉浸在冰冷残忍的世界中,而眼前这个身板挺直、眉清目秀的女孩,赐予他好好生活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