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浸绿,杜宇鸣啼,繁花锦簇,榆钱若雨,四个青葱少年策马而来。东苑紧邻皇宫东北,系皇家御用园林。苑内有昆明池,旖濪阁依水而建,周边花树零落,山石嶙峋,一条通幽石径蜿蜒,华亭窈窕,月映涟漪。一行四人宫门前下马,黄门签注,有内侍引步穿过廊街,进得苑门,又有宫婢带路来至一个月门。宫婢道:“公主等候多时了。殿下请!”
轻车熟路,杨英欣然迈步进入月门,硕莫金紧随其后。刘权手引徐平同行。
进得门,漫步林间石径,硕莫金顿觉神清气爽,谈性大开。笑着对徐平道:“此处如何?较之江南灵秀可有一博。纵观这整个东苑,唯有此处风景最佳……”话音未落,硕莫金突然失重欲倒。未及反应,刘权和徐平也一干被脚下绊索绊倒,接着扑上来几个强壮的宫婢,不由分说,四个少年直接被绳索缚在树上。
徐平正欲发作。就听到硕莫金那边笑道:“又来了。嗨!你这还没摔珏为号呢,怎地直接就给绑了。这以后还能不能在一起玩儿了,咱不带你这样玩赖的。”
林花深处闪出一袭红妆,杏目圆睁,粉颊怒红。玉指直指硕莫金疾口喝道:“把这个死胖子的嘴封了!”果然宫婢顺手拿来巾帕将硕莫金的嘴堵住了。
刘权立感事发,窃窃道:“果不其然,祸事来了。”
“你也闭嘴!”红妆少女怒斥道。转眼看到徐平,问道:“你是何人?”
“洛西侯徐平!”刘权没等徐平开口,抢先报号。
“就是那个赈济流民的洛城‘琼花’?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无端被人奚落,徐平懊恼。正待发作,却看到刘权摇头示意。顾自忍了。但只见那红妆少女直奔杨英而来。厉声道:“小阿麽,我今天不与你戏耍,我且来问你一句。”
杨英笑道:“妍儿姐姐,我从洛城给你带来了许多东西,你先看看再说。如何?”
“我来问你,昨日射雀你可在场?”
“在。”
“好!如此极好!”红妆少女怒气冲灵“那我再问你,你既然在场,可曾引弓射雀?”
“没有!”
“为何不射!”红妆少女怒极声栗。
“我见硕莫金已然中的。大局一定,无需那样麻烦。”
“我在问你为何不射。”
“这有区别吗?”
“他是他,你是你。婚姻之事有代劳的吗?”
“妍儿,你这话就太过偏执了。哪来的婚姻之事?一场游戏而已。”
“混账!你见过有人拿终身大事游戏的吗?”
“公主,且听阿英把话说完,你再发作不迟。”刘权此刻预感到事态严重了。急忙一旁规劝。
“你也最好给我闭嘴。你带人围府一事,我且不和你理论。自有晟华那妮子收拾你。”红妆少女继尔怒目杨英,恨道:“想来定是你自始至终就没想过要射那一矢。”
杨英到此时方才顿悟。疾口辩解道:“不是那样的,妍儿。你听我说,当时是这样的,硕莫金一发中的,乾坤既定,我也就没……”
“还在狡辩!来人,取革鞭来。”红妆少女斥口抢断“谁说乾坤既定了。难不成这天下就无人再一矢双目了?你未免也高看这个死胖子了。”红妆少女气急玉臂一挥,一记响鞭实实在在的抽到了硕莫金的身上。
虽然手脚被缚,口舌被堵。当听到有人夸誉自己,硕莫金不禁眉飞色舞,受用之极。正待心花怒放时一记疼痛袭来,立刻白眼上翻。
再看那少女双颊绯红,粉颈筋暴,恨眸盈泪。哭怨道:“阿麽呀阿麽!我可就此被你给毁了!毁了!”言罢,扭肩顿足得哭诉起来。那哭声最后演化成为哀怨绝望的嘶嚎。那恸天彻骨的哀怨震慑着四个无羁少年的心灵。许久,许久。少女收敛起冲天怒怨,厉目直视杨英道:“枉费我这许多年来的一番苦心。说!该不该打!”
杨英赔笑道:“该打,只要你不恼,你道如何就如何!”
“好。这可是你自己招认的。”话音未落,又是一鞭狠狠地抽在硕莫金的身上。“阿麽啊!今天你我就在此地做个彻底的了断。”反手又是一鞭。“我与你相识于孩提,我对你每每亲爱有嘉,自幼我待你百般呵护,赤诚以待。你...你怎可以如此待我!五岁那年,你贪玩,宣室殿内你登坐九锡龙榻,尊我为后。你可知我已视此为诺。如今你断不该负我。你可记得上林苑,这个死胖子设局戏你,是谁破局助你?又是谁帮你挽乱发,结双角,嘘炙汤。难道就换来今日之辱吗?通春秋,你慵懒,误功课。是谁为你捉刀代笔?你目赤又是谁与你聆诵秦典汉章?你旁骛又是谁陪你嘻戏中传经授课?难道我的心意情愫就这样被你拱手让人了吗?”哭诉间,少女手中的革鞭起起落落十余记,鞭鞭均落在硕莫金的身上。始终未舍得打杨英一次。
杨英此刻追悔莫及,慰道:“妍儿,我知道错了。我改!你别生气了!”
红妆少女泪颜凄楚的惨笑,道:“世间事,万般皆有悔,唯独此事悔不得。一夜之间,巷闾尽知,我窦玉妍归了李唐。你说你如何改呀!”
“胡说八道!这话是谁说的?”杨英大怒。厉目直逼硕莫金。硕莫金急忙摇头示意不知。
红妆少女悲戚含泪,泣不成声。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了!”
杨英面露煞戾,直视硕莫金。“我看未必!”硕莫金此刻早已是魂飞魄散了。
“你待如何?”红妆少女发觉不妙,疾口喝住。“你自己惹下得祸端,看他人做甚?”
“好了,闹够了没有!”杨英一改腆颜,正色吼道:“放开!”
“不放!”红妆少女手挥革鞭,针锋相对。质问道:“你欲要如何?杀人吗?我看你敢!”
杨英设法挣脱。口中斥道:“没功夫和你胡闹!放开!”奈何宫婢捆缚太过结实,任由杨英如何挣扎,始终无法脱困。
“如此也好,昨日我归李唐,今日便成寡孀。你就是这般的改吗?”
“疯了!简直是疯了!”杨英此时已心急如焚“你哪里来的李唐,什么寡孀?纯粹是一派胡言,满口疯话。我什么时候说过...你...”
“现在知道悔了,晚了!”
“我悔什么悔?一场游戏而已!不好,完全可以重新来过。放开!”杨英气急生怒。
红妆少女冷冷笑道:“好不洒脱!你敢拿我女儿家的清誉视作游戏。可见你是何等的薄情寡义。可笑!哈哈!我窦玉妍就这样……我就这般被礼你让出去了?哈哈!”
“妍儿,别这样,我知道错了。”眼见美人怨泪,不由得少年痛心疾首。
“天呐!”红妆少女仰天怅怨“我命何苦?尚襁褓,便被弃。十八年,家未归。于今倾心附注,奈何无情辜负。恁叫我苦,”怨极恨彻时,手起鞭落,着实的打在了杨英的臂上。杨英吃痛。少女惊悚心痛,弃鞭探视,眼见鞭痕渗血,女儿心疼嘘慰,爱恨交极,樱口微启,玉齿含泪,实实的咬住阿英的膀臂。时间过得很久很久,杨英无语的强忍着疼痛,希望以此来救赎因自己孟浪而惹下的罪孽。
少女终于松开了阿英。倒退几步,对着杨英款款而拜:“今日与你就此决绝,此生再不与君相见!”言罢转身离去。止步廊前,仰天哀叹:“天!何故赐我女儿身?若非。定不肖贼子谋我天下,误我终生!哈哈!”声尽之处,朱门闭合。
宫婢此时过来松开众人的捆索。事态突变,令人应接不暇,硕莫金更是尴尬至极。不知如何是好。刘权过来探查硕莫金身上的鞭伤,但只见一道道血痕累累,伤得着实不轻。刘权招手叫来几个宫婢,言道:“吩咐门外的随侍即刻护送国公爷回府疗伤。”硕莫金被驾了出去。
“阿英!咱们也回吧!”徐平轻声说道。
只见杨英目光呆滞,神思恍惚的干笑道:“回!”
三人悄无声息的出了苑门。徐平轻轻地掺了掺杨英被咬伤的臂膀,“先回去抚些药吧!”
杨英苦涩得干笑几声,说道:“咱们去喝酒好不好?前面好像有个酒肆,走,咱们今天要无醉不归。”
刘权言道:“这酒肆又岂是你可以混乱去得的。想喝酒好办,平儿又置办的家院距此不远,我现在就命人火速准备去。”
杨英木吶地跟着刘权蹒跚踱步,徐平在一侧仔细的陪着。突遭巨变,令人神志彷徨。看来此次对杨英的冲击甚大,霎时间很难平复。此时此刻无论是怎样的话语也无法排解,默默地陪伴或许可以为之增添几许淡定的渲染吧。前行了几步,杨英急转回头原路返回,一进大门,杨英就要酒,迎侍的宫婢即刻去了。重回华苑,旖濪阁依然朱门紧闭,时才负荆受责处狼藉尚存。寻一处石台漠然坐下,宫婢呈上酒水。“徐平坐下喝酒!我没事!嘿嘿!刘权你也坐。”杨英故作镇定的笑道,未及寒暄径自一饮而尽。徐平见状急忙再次斟满,杨英又是一饮而尽。
刘权插言道:“无需这样疾饮,且与咱们同饮一个。”
杨英目光怅然得笑笑,第三杯酒尽数入腹。“徐平!咱们这次是不是做得太过了?”徐平无语。“刘权,你说!我这事是不是做拙了?”
“再喝一杯。”刘权也是无言以对。
“徐平,我怎地觉得我这里很痛呢?”杨英手抚心胸“真的!像是伤了,很痛的!”又是一杯烈酒囫囵而尽。“妍儿!我受伤了,妍儿!”杨英对着旖濪阁高声喊道:“你听到了吗?妍儿!”情不自禁处少年郎起身立案,蹒跚而来,手击门棂,气语哽咽。“妍儿!开门呀!是我,阿麼啊!”徐平耽心有失欲上前劝慰,被刘权拉住。
“我回来了,从洛阳回来了。”朱门冰冷,影纱寒颤。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啊!妍儿!我错了!我可以改的!妍儿!”佳人不见,唯闻泣声凝噎。
“妍儿!我的心好痛啊!我受伤了,被你咬的,正在流血,好痛啊!你出来看看我。”少年以额撞门,呼声哀怜。
硕莫金去而复返,被眼前的情景呆愕了。有意前去解围,也被徐平和刘权止住了。
“我的妍儿生气了,我的妍儿不要阿麼了,妍儿姐姐!妍儿姐姐!”童子心嫩,酒力凛冽,少年最终瘫软在门前。
一领软轿将酒醉的杨英送回晋王府。三个少年候侍外庭,直到惊动皇后鸾驾才各自回家。
次日一早,三个少年早早前来,听闻晋王始终未醒,昨天已然招侍御医了。三个少年始知事态严重了。最后还是硕莫金出策前往旖濪阁请窦妍儿出面抚慰杨英。谁知那窦妍儿早就得到信息,来个女儿矫情冤家斗气。不曾想杨英一病三日不省人事,如此也就吓坏了哀怨的女儿家,随即绝食以殉。
如此引来京都巷闾更是舆情鼎沸。
一晃七日,杨英终于还阳,硕莫金,刘权和徐平三人每日陪侍左右,眼见杨英大好不胜欢喜。几盏羹汤入腹,杨英精神盎烁:“病中方七日,隔世几十年。硕莫金,我与窦妍儿缘尽于此,从此以后,你必须厚待与她,断不可负她。否则我不饶你!”
硕莫金唯诺疾首。
“好了!”杨英扶榻而起“这边的事情了了,明日返回洛阳,平抚中原。”
微雨过后,暑气清凉,远山薄雾缭绕,两边林密荫蔽,河湾曲曲,子规哩哩。官道上旌旗蔽日,枪戟明亮,队列整齐。一身戎装的杨英由显英姿飒爽的端坐在马背上,悠闲的抖摠缰绳。徐平和硕莫金默默地陪伴在两侧。“徐平,这次回去,你是不是该把婚事办了?”杨英神清气爽的笑道。
徐平喃呢局促的回道:“我母亲曾经提过,我没应,跑出来了。”
“还是早些办了吧!可别似我这样,生生被死胖子给抢了去。”杨英回头看了看缄口无言的硕莫金,笑道:“死胖子!今天怎地无语了?”
硕莫金尴尬的挠了挠头笑了笑。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杨英道“你也莫心结。我既然说了,妍儿姐姐归你,那就是归你了!我不悔!你也莫心有芥蒂。你知道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有一样,你此生不能负她。我这次伤她不轻,你当好好安抚。”
硕莫金稍稍策动双镫,近前一步。道:“说实话,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滑头!”杨英轻蔑一笑,道:“你知我志不在儿女婉约,才故意这样说。倘若我真的缠绵闺阁,你恐怕要与我生分了。”
“那道不至于。有道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男人嘛!苟且于闺阁,成不了大事的。”
“徐平,听到没?这个死胖子还是个无情的狠角色。”
徐平应道:“硕莫金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男子汉大丈夫!鼎立于天地之间,当为大有为之事,又岂可拘泥于儿女情长。有道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如是大风起,几许萧曹规。”
硕莫金一改拘谨,挪喻道:“徐平,你也不简单,这马屁拍的舒服!”
“硕莫金,你错了!徐平此生不甘寂寞。家师有训:一事可成者,足慰平生。能成三事者,德荫后奉。广德百事者,大贤万乘。”
“如此你徐平就一马当先了。到时候定闹上一闹才是。”杨英大笑道:“这才是应了那句话,修身无极,是时齐家。何以治国?谁安天下!”
结婚头天,刘权如约陪着外公和舅舅俞宁侯来了,和府上下好不热闹。婚礼的当天,徐锃一早就驾舆专程把周侣接了来。杨英和硕莫金如期而至。宋远,宴嘉,彭歧,赵子睿也是相继持婚贴前来祝贺。洛城地方上的官员也相约前来祝贺,这是徐平没有想到的。不过他明白其中的奥妙,这些官员大多是冲着杨英这个晋王的面子,还有就是冲着外公,等等这些无非是官场上的礼尚往来罢了。良辰一到,徐平骑上高头骏马,身挂喜红,领着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直奔冯府而来。杨英,硕莫金,刘权,宋远,宴嘉,彭歧,赵子睿等七人七骑相伴左右,只见他们一个个华衣锦服,秀眉朗目,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招摇过市,引来无数仰慕的眼光青睐。队伍来到冯府门前,鞭炮锣鼓齐鸣,冯甘满面喜庆的跑过来迎接。这时哲密和福子呈上新娘子的披红诰命服饰,冯甘急忙接下。这才引领众人进入府门,来到冯府正堂,冯甘招呼杨英等人先行坐下。徐平则立在厅堂正中对着岳父冯清铭行了大礼,跪接新娘子和自己的合庚庚帖,揣入怀中。这才被冯甘搀起,坐到了冯炳辰的身边。听罢了岳父几句简短明了的嘱咐之后,后面过来传话说:“新人已经行过‘辞母’大礼,可以发嫁了。”而后,徐平起身,再次拜别,出了冯府的大门。喜轿这时也被缓缓的抬出。冯甘亲自点燃一挂鞭炮,示意发嫁。之后冯甘也骑上一匹骏马,陪在徐平一侧,送出前尚村。
徐平策马在前,引领着迎亲的队伍回到徐府。之后就是一系列的规制礼仪。就在徐平与冯氏拜完了天地,正要将冯氏送入洞房的时候,杨英抢先闹起喜来。“先别着急。新郎官,可不可以让咱们大伙儿先瞧一瞧新娘子呀。咱们先为你把把关如何啊!”
“对呀。”刘权一旁凑趣“先揭盖头。我可听说了,这新娘子长得太难看了。我不信,今天咱们大伙儿,要当面验看。”
刘权一言引来观礼的众人哄然大笑。徐平无言,他知道今天此时此刻,他是没有发言权的。他所能做的只有无言的傻笑。
杨英更是乖巧,信口诌道:“凤鸾红轿八人抬,都言帐底雀麻腮,媒嫂欲涎文君酒,巧舌海口当泸财。椒房重,金香叇,踌躇金钩喜帘开,小姑殷勤为讨赏,新郎胆颤手抱槐。”
“新郎害怕喽!”刘权更是起哄“揭盖头!揭盖头!”此言一起,又再次引起众多的人同声附和。一时间,喜堂之上人声鼎沸,揭盖头的呼声此起彼伏,闹得执事的司仪也无从插嘴了。最后还是执事见多识广,抬手示意安静,说道:“这般不合礼制。哪有新人未入洞房,就揭盖头的。这要是遇到个厉害的婆婆,那新娘子将来是要吃苦受气的。”
彭歧机灵:“如此就要请示母亲大人了。母亲大人!您不会这样吧?”
众人齐将目光看向正堂上端坐的二夫人和六夫人。六夫人此时早已是喜极而泣说不出话来了,二夫人也是笑泪不止,只顾持绢擦拭。
“母亲大人,您就同意了吧!”赵子睿也来起哄。
“母亲大人同意了吧!母亲大人同意了吧!”六七个顽皮的少年郎齐声哀求。
最后二夫人无奈只得点头应许。徐平正要动手揭盖头。却又被杨英拦下。“我说诸位,今天咱们来个新鲜的如何?”
众人立刻止住了喧闹。
“咱们今天呀,让新娘子自己揭盖头。”杨英转首对着新娘子说道:“就是在盖头揭开之后,新娘子!你可要自己来指认新郎。如果你指认错了,那咱们可要罚你。今天晚上,新郎不许入洞房。”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喧闹声起。
“这个主意好!”刘权举手附和“对了。新郎官必须把这身喜服换掉,要不搁谁,还不是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了。”
“对极。新郎官,换衣服。”
徐平此时只能任由他人摆弄了。他被拉到一边换下了一身常服出来。外面早有人就在正堂的中间摆好了八张椅子,徐平被刘权强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硕莫金在宣布游戏规则:“现在谁也不许说话了。大伙儿都坐好了。不许出声。还有那旁边的伴娘,不许通风报信。”
看着面前这些少年的玩乐。二夫人不无好气的说道:“这些坏小子,真是够闹得!”
大厅正中,一字排开,杨英,刘权,徐平,宴嘉,彭歧,宋远,赵子睿七个少年正襟而坐。周围的观礼人拭目以待。
硕莫金最后一个坐好之后,喊道:“揭盖头!”
新娘子旁边的侍女轻轻的将新人的盖头揭下。但只见红巾撤去一张鹅白姣美的面容呈现在众人的眼前,乌黑油亮的长发云髻龙绾,金簪华冠,珠耀花艳。两条秀细的峨眉画如远山,青黛隐隐,明眸深邃。中庭修直,净白高挺。腮若微霞,朱唇点点,曲颚低敛,双颊绯红。犹显稚嫩的眉宇之间隐约透出些许的妩媚之态。
厅堂之上刹那间鸦雀无声。不光是坐在椅子上的八个少年呆若木鸡,就连周围观礼的老老少少也不由得瞠目结舌。
也就是在盖头揭开的那一瞬间,徐平的眼睛完全被定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曾经无数次的臆想过,那个在枣树林里,横眉冷目气势汹汹的大嘴女娃,如今会变成怎么个模样。本来这场婚姻的出现就是个意外,就是到此时此刻,徐平对于婚姻的理解,无非是依照母亲的意愿,无自主的顺从而已。男女之事尚在未萌之时。
“现在新娘子开始找新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才打破这无声的厅堂。紧接着人群又开始喧闹起来。
再看那冯氏慢慢抬起头来,落落大方的正颜以待。她仔细寻顾了厅堂上端坐的着的八个少年,最后她把目光定格在杨英和徐平的脸上。思忖稍许,她径直来到徐平面前,屈身一礼。未等他人说话,徐平站起身来,将半披在华冠上的盖头重新盖到了冯氏的头上。“不和你们玩了。我要进洞房喽!”
“哎,不对,她为何一眼就能认出徐平来。”硕莫金急忙拦住新娘子“新娘子,这不对呀?莫非你以前见过新郎不成?”
“对呀。说,你以前是否见过新郎官。”
只见冯氏伸出葱白的玉指,指了指徐平的脚。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刘权只顾催着徐平更衣,忽略了徐平脚上穿的新娘子亲手绣制的新靴。
“这个新娘子太聪明了!”
徐平也没在等他人吩咐,手牵着喜绸,将冯氏领进洞房。待冯氏在牙床上坐好,徐平再次揭开冯氏的盖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会心的笑道:“你什么时候把嘴变小了?”
冯氏低头无语。
“你先坐帐吧,我出去陪客人了。”说完,徐平转身欢快的出了洞房。
一场喜宴,从午时一直吃到未时,杨英和硕莫金要回洛阳皇宫,徐平送出村口。前来贺喜的洛阳地方上的官员酒足饭饱之后,欢颜离席,徐平照礼将他们送出村口。周侣,宋远,宴嘉,彭歧,赵子睿也要各回各家,徐平依旧将他们送出村口。就这样徐平不停的迎接送往,好一阵的忙活。晚上又是一场,好在晚上的一场大多是本家的亲戚族人。一直到天将戌时,徐平这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洞房。倒身摔在牙床之上,大叫累极。冯氏此时局促的坐在喜床上。
“你不累吗?”徐平这是在问冯氏。
冯氏摇头不语。
“我可是累死了。对了,你吃饭了没有?”
冯氏依旧无语。
二次揭开红鸾盖头,徐平不胜自喜的端详着面前的稚嫩红装。
“是不是很丑陋?”冯氏坦然自若得问道。
“不是。”徐平委身在一侧坐下,“我好像看到一点冯棠的影子。如此你真是冯棠的妹妹了。”
“难道还会假了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平顺手解开身上的大红喜花扔在床上。“你变了,不再是那个……”
“让我来吧!”冯氏见势急忙起身,接过徐平手里的喜花,口中振振有词:“是不是衣服拘紧了?不如脱去了舒坦些。”
“你行吗?”徐平起身。
冯氏面露绯红,“来时母亲还有仪婆都叮嘱过。”说着,冯氏着手为徐平宽衣。
徐平突然想到那个笑容灿烂的胖仪婆来,立刻来了精神:“那个仪婆还说了些什么?”
“说的多了!夫君!不知你要问那方面?”
“夫君!?这个称谓也是仪婆教的吗?是了,如今你已经嫁來我家了!嘻嘻!这结婚还挺有意思的!”说话间,徐平已经褪去了礼服,只着一身亵衣,果然感觉舒服了许多。
“你也把这些礼服脱了吧!咱俩到床上说话如何?”
冯氏“唔”了一声,侧身坐下,并没有要脱衣服的举动。徐平见状不解。冯氏绯红着面颊,支吾左右。
“怎么了?”
冯氏低下头喃呢细语:“头上的东西太多了,我弄不好。”
“唔,我去为你叫侍女。”徐平自告奋勇正待起身却被冯氏拦下。
“别声张,让别人知道了去,要笑话的。”
“那该怎么办?”
冯氏左右顾盼了片刻,低声道:“夫君可不可以帮我持一下铜镜。”
徐平倒是乖巧,即刻起身拿过铜镜:“下面该如何?”
冯氏见状吃吃笑道:“这般可是委屈夫君了。”
“别打岔,快说下面该如何?”
只见冯氏对着一前一后两面铜镜拆分头上的饰品。徐平饶有兴趣的看着,“要不要我来帮你?”
“这可不行。夫君是做大事的人,万不可污了手。还有一事,从今往后,夫君的衣装梳洗就不劳烦母亲大人了。”
徐平眼见到冯氏故作老成的姿态甚是可爱,笑道:“看来你懂得很多吗,该不是又是昨天仪婆教授的吧!现学现卖,你倒是乖巧。看你这笨手笨脚得,拆分个头饰都这么拙,想来你平时定是个懒惰的人了。还是叫侍女吧!”
冯氏娇嗔道:“不要,仪婆说了,新仪之夜是不可以让他人进洞房的。这是礼制。”
“哎…哎,你叫什么名字?这以后我总不至于老是这么哎哎哎的。”
冯氏闻言笑道:“你不知道吗?”
“不瞒你说,我还真的不知。你看,你哥哥冯棠,冯甘。我都知道。可你叫什么名字?却还没人告诉过我。”
“婷婷。”
“哪两个字。”徐平坐起身子。
冯氏拿过徐平的手,用她那芊芊玉指在徐平手心里写着。
“这下舒服多了。”徐平半倚着在牙床之上,静静得看着冯氏卸尽身上的装饰。“婷婷,我记得你以前的嘴是很大的,如何今天变得这般小了?”
冯氏抿着嘴笑道:“你为何不看看你自己呢?你以前可是个圆脸。还有,你以前也就是这么高,扎着两只犄角,到处找人打架。”
“不对呀。我怎么记得那次是你带着人来打我来着。”
冯氏这时俨然一身亵衣清装的模样,站在床前。
“快上来,别冻着了。”
冯氏利索得爬上牙床,从徐平的身上漫过,钻进里面的被窝。
“婷婷,你在家时,是自己一个人睡吗?”
冯氏仰面朝上,无语的点点头。
“我也是。今后咱俩就要在一起睡觉了。哎,对了,你打呼噜吗?”徐平见冯氏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你不知道,你哥冯棠这家伙有时就打呼噜。记得那次在去郧州的路上,我们没赶上客栈……”
两个小人儿穿着亵衣匍匐在床上,洞房内温暖适宜,初经世故的两个小人儿似乎有很多说不完的话。
“夫君,今天坐在堂上的人都有谁呀?”
“为何会这样问?”
“今天夫君失仪了。”
“我知道。都是阿英这家伙闹得。你看着吧,等他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比他还会闹。要不然我就吃亏了。”
“其实那会儿,我真想出个难题难为难为你的朋友的。”
“什么难题?”
“算了。都过去了。这要是搁在我贞儿表姐,你那些朋友今天必定有好看的了。”
“如何难堪?也是,就是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都是一帮无法无天的家伙。”
“有点凉,夫君且盖上被子。”
“贞儿表姐,是你的闺中密友。她很厉害吗?”
“你是没见识过她。她可是极其厉害的一个人了。”
“说来听听。”
……
一直到很晚,两个小人儿才睡下。
第二天早上,徐平叫起,侍女进房服侍,冯氏还在梦中。徐平顾自起身,只在庭院中晨舞。只待冯氏起时,侍女们这才开始收拾鸾床。自有好事者禀报二夫人说“素帐青鸾”。六夫人一听气恼:“这个猴崽子!是不是傻呀!放者这么漂亮的小人儿不动,是不是真傻呀!”
二夫人笑道:“这两个都还是些孩子,姑且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吧。”
第二天一早,两个小人儿早早的起来,梳洗打扮一番之后,来到堂前,拜见两位母亲大人,大娘,三娘和娘舅姑婆,还有六位哥哥,四位嫂嫂。反正几乎徐家上下同族本门的诸位长辈们全都见了一个遍。徐平都几乎快懵了,更何况初来乍到的冯氏呢。怎奈这都是礼仪家规不得不做的事,懵懵懂懂的一天总算是熬过去了。第三天,冯氏回娘家了。徐平又领着冯氏来到了前尚村冯家。接下来又是一通磕头认亲,这回该轮到徐平头大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后宴席撤去,两个新人这才得以回家。在路上徐平仰面抱怨礼数的繁琐,引得冯氏吃吃欢笑。到了第五天上总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徐平赖在屋里不愿出门。直到天将午时,到了该吃饭时,才不得已,踏出挂满红绸的新房。好几天徐平没有骑马了,午饭过后,徐平突发奇想要带着冯氏去骑马。冯氏温懦,当她看到那高大健壮的畜生时,胆怯不就。徐平少年心性,命人搬来高凳,亲自搀扶托举冯氏坐到马鞍上,就在自家的院子里遛马玩耍。
“你这个小猴崽子,你小心点儿,别给我摔着了。”六夫人发现疾口斥责。
“没事的。”徐平手牵着缰绳伴随左右。“待会儿我们还要出去跑上一圈呢。”
“那可不行。快下来,你以为婷婷能像你这般皮糙肉厚的。快停下来。”说着六夫人就要上前阻止。徐平见势索性飞身翻上马背,坐到冯氏的身后,一只手环腰抱住冯氏,双脚加劲,策马而去。想那冯氏能够上的马背,本来已属勉强为之,不过是顺从徐平之意。因旁边有徐平以及几个侍女在,再加上这马儿也只是在院子里慢蹄信步,也就没怎么害怕。哪曾想会突然发生变故。马儿箭矢般的冲出院门,吓得冯氏惊呼尖叫。徐平闻声顽劣之心顿起,脚下把马夹的更紧。马通主意,跑的更是飞快起来。刹那间就驶出了村庄。“这个孽障!快,叫人跟上去。别出了什么事!”二夫人也被惊到了,她急忙命福子和哲蜜尾随过去保护冯氏。徐平带着冯氏策马来到村外,此时正值盛夏时节,骄阳似火,万木翠盈,别是一般景象。徐平拉住马缰,放缓马速,仰天长啸起来,连日来的劳累似乎就在这一声长啸之后消失殆尽了。“婷婷,你开心吗?”此时的冯氏早已是惊魂出窍,面色惨白,浑身战栗不止了。徐平见状,不无爱怜的将冯氏揽紧在怀里。“吓到了!”冯氏无助的摇摇头。徐平用揽紧冯氏腰身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慰道:“别怕!有我呢。你以后要学会骑马,这样咱俩以后就可以比肩同乘,策马驰骋了。”冯氏默默无语,只是一味的呆坐在马鞍之上。徐平轻抖缰绳,信马闲蹄,抬手遥指不远处的那片枣树林:“婷婷,还记得那里吗?”冯氏摇头不知。“哪里可是你我初次相识的枣树林。”惊魂未定的冯氏木讷的迎合着徐平,直到哲密和福子策马尾随而来。徐平游性已足,也就跟着回了。待进得家院,二夫人和六夫人早已是心急如焚的等候多时了。徐平定住马,先行甩身下马,然后双手搀扶着冯氏也滑下马鞍。
二夫人机警察觉到冯氏眉宇间的惊悚之色,急忙上前一把将冯氏揽护在怀里:“孩子,吓着了吧。以后别事事都依着他,他就是个猴崽子。”
哇,一落地冯氏就紧紧地抱住二夫人,失声的大哭起来。这样一来倒是把徐平给唬住了。他不明白冯氏所为何事,一时间反倒是手足无措起来。
六夫人似乎明白此中缘由,径直冲着徐平抬手打来:“小孽障,都是你惹得事。把婷婷吓着了吧。”回头又和声细语的慰藉起冯氏来。
徐平此时才觉得刚才自己的冒失委实唐突。唯唯诺诺的跟在两位母亲的身后把冯氏送进屋内。当晚冯氏就浑身起热,沉睡惊悸,病了。徐平被请出了新房,回书房独自一人睡去了。
‘暖巢之期’一过,徐平就回到了枢密院。杨英最近正在筹划迎娶西梁公主一事。这次进京,杨英已将此事奏明父皇和母后,并得到了圣上的首肯。徐平一到就被抓了个差事。
杨英正在和硕莫金商议着什么,见徐平进殿,未及他见礼,开口便问道:“张珂的家你可知道?”
“去过几次。那张珂本是张林的父亲。张林是教授我六艺的先生。”徐平回道。
“既如此,那这个差事就非你莫属了。”
“何事?”
“书案上有两封书信。一封是拜呈张珂的拜帖,一封是我给那西梁公主的信札。有劳你跑一趟如何?”
徐平听闻大喜,笑道:“如此好事,我当仁不让。”说着徐平从内侍手中接过书信。诡笑的单独打开给西梁公主的信札。
那是一阙短令,廖廖十六个字:缘来缘去。江北江南。昭阳无主。承运奉天。
“就这些!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你看当如何?”
“无论如何,也该柔情蜜意一般。似你这样,好像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如是公差的意思。”
“怎么样?你也是这个看法吧。”始终未致一词的硕莫金突然大叫道:“你这也太敷衍了事了。不行,重写一封才好。”
杨英冷冷笑道:“如何柔情蜜意?彼此陌不相识又哪里来的柔情蜜意?可见太过虚伪阿谀!不写,就它了。”
硕莫金转头对徐平笑道:“到时候就全仰仗你徐平口灿莲花了。”
徐平坏笑道:“放心!到时候,怎么肉麻,我就怎么说!”
出了宫门,徐平径直来到张府,张林在正厅接待了他。“你这堂堂的洛西侯不在驾前侍中王驾,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徐平笑颜抱礼。贺道:“张先生大喜……”
“错了!”没等徐平说完,就被张林矢口打断。“你唤我什么?”
徐平一怔。惑道:“哪里错了?我不称谓您先生,那该怎样称谓?”
张林煞有其事的端坐主位,抬手示意徐平客位就坐。口中言道:“婷婷是我表妹,你道该如何称呼我?”
徐平恍然大悟,急忙赔礼道:“是极,我的错,该打该打!大表哥安好!”
“好!”屏风后走出一个人,高臻拂袖而来。笑道:“认打就好,说,打哪里吧?”紧随其后的是张艺和萧覃。
“高臻公子!”徐平起身见礼。
“又错了!”萧覃挪喻道。
“哪里又错了?”
高臻道:“冯棠称谓我作‘表姐夫’,你道是错不错呢?”
徐平盘桓思索,道:“个中关节太过复杂,你容我仔细捋捋。高...不是...表姐夫,您请上坐。”
“哎!哪里话来?您如今簪冠侯爵,官居司农令。是贵客,理当上位。”
“都坐下吧!”张林示意徐平就坐客位。“说吧!你今天来我这儿所谓何事?”
徐平细细斟酌了片刻,讳莫如深地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弟我这里有书信一封,呈送大表哥拆阅!我有一友,意属西梁衡阳公主殿下。还望大表哥成全。”
张林接过徐平递过来的两封书信。道:“你道是不累!新婚燕尔,还有功夫顾及旁骛。”
徐平笑道:“谁让您这府中尽是宝贝呢?晚了!恐被他人捷足先登。好事还是及早的好!”
张林手持书信,起身,道:“此事需呈报家严,你们先在这里喝茶。”说罢,张林欣悦去了。
见张林远去,萧覃先行开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短短数月,你徐平飞落高枝。可喜可贺。”
徐平急忙道:“敢问萧覃哥哥,咱们是怎样个亲戚?”
张艺闻听笑道:“傻兄弟,还没有转过来。”
徐平有些懵懂,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一时间还真不好捋。这样吧,待我回家问个明白,再来叨扰。”
高臻笑道:“这道也不错,你与冯婷成亲也有些时日了。是该各家亲戚走走。也让她们姊妹之间叙话家常。”
徐平道:“表...姐夫,哎呀!高公子,还是这般来的痛快。省亲就省亲,三日后,我携内梓一定来。这次势必要捋顺咱们这层关联。绕有趣事!了无知觉间,三步之内皆兄弟。”
张艺笑道:“兄弟,你随侍王驾,可得习惯吗?”
“道也不难,主要是我初次涉猎,个中机巧还没有参悟。全然仰赖前辈提点。”
高臻亦道:“兄弟你参知枢密,可曾探知这新朝新政。”
“容我想想!”徐平斟酌酝酿稍许,道:“新政一是均田平亩,二是轻役减赋。”
萧覃微微冷笑道:“无他新意,拾人牙秽而已!”
徐平见状,不可置否的继续说道:“第三大概就要属扩充太学,开科举仕了。”
张艺道:“这一项似乎有些意思。说来听听!”
徐平笑道:“容我吃盏茶水。”一口香茗入喉,立觉神清气爽“萧覃哥哥,似乎很不以为然!”
萧覃道:“你说咱们兄弟好好的,你何苦去为那些胡夷们周全呢?我为你不值。”
“胡夷?哥哥是说杨英吗?”
“这还有錯?普六如者,非我族类。”
徐平听闻笑了。道:“可见哥哥是误会了。当今圣上确是有过此号,系前朝帝王嘉许,鲜卑语谓‘神木’,也就是我汉语中‘若木’的意思。我友杨英,弘农人氏,有谱可寻。”
“那还是不爽。每日里劳思钻营,拜高踩低。远没有咱们以往那般痛快!”
张艺道:“人各有志,谁能都像你,每日里就晓得痛快洒脱,不思进取。”
约莫半个多时辰,张林回到正厅,面露不快,道:“今天就不留你吃饭了。我这有回函,也请你转交给你的朋友吧。”
徐平笑道:“情形仿佛不对!原本想这是个锦上添花的好差事,或可讨个彩头。如何不当如意?”
“回去就自然见分晓。请吧!”张林面无表情的动了动茶盏。
徐平知道事情有变,即刻起身,抱礼而去。
回到德阳殿,徐平呈上回函。只见杨英独独拿去西梁公主的回函,打开,廖廖几眼,就被扔到一边。起身离案,默默步下龙阙,来至左厢,面对白壁,独自沉思。硕莫金见状,急忙登上龙阙,在书案上拿过那封回函。看了一眼,行近徐平身旁。
回函上也是一阙短令:江北长门恨,江南潇竹斑。两生不相识,何需话姻缘。
硕莫金低声道:“好厉害的女子!不温不火,傲矫清高。”
徐平亦道:“她这是不同意?”
“也不尽然,模棱两可之间。她这是在指责阿英上封信笺的冷漠敷衍。”
“你俩暂且退下吧。”杨英面壁低语“容我斟酌!”
硕莫金和徐平放下回函,悄悄退出德阳殿。
“阿英变了。”徐平道。
硕莫金默默摇首叹道:“妍儿之事对他打击太大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早知如此,咱们就该让阿英也射上一箭。”
徐平沉思道:“造化弄人吧!”
“那日之后,我去劝过妍儿两次,都被她给责骂的无地自容。”
“她如何是这般脾性?”
“她还就是这般脾性。任性矫狂,我行我素。阿英有时也会这般,但是阿英遇事总还会权衡一下。”
徐平想起一事,笑道:“江南民间有一个谶语,道百年之内,有女主天下。莫不是这位妍儿公主?”
硕莫金大笑,道:“她道还真有这个心愿。”
徐平谈性大开,笑道:“你可知,那南陈国主颇信此谶,他就命钦天监观天象,卜星云,网罗了一大群女子豢养在储秀阁……”
次日,杨英再宣徐平。亲手交给徐平一封已然加封的信函。道:“一事不烦二主,还得有劳你,再跑一趟。”
徐平见杨英兴致正浓,笑道:“乐此不疲!但我有一事相求。”
“讲!”
“我先告两天假。”徐平道:“昨日投书忽遭变故,陡然之间以前的朋友变成了亲戚。个中关节系在内梓身上。同时也是为了玉成此事,我想明日携内梓走趟亲戚。”
“什么亲戚?”
“好像是这个衡阳公主与内梓有些亲戚关联。个中细节我也不甚了解。”
“如此再好不过了。你且去吧。”
徐平领命退出德阳殿,回到侍中庐,带着福子和哲蜜回了家。徐平将杨英求娶西梁公主一事禀明母亲。二夫人道:“倘若是家事我尚能盘桓几分。如此国事我就无从说起了。既然此事与你媳妇有关联,你还是去你房中交集去吧。”
徐平退去。六夫人不解,问道:“小姐,这是为何?”二夫人微微笑道:“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孩子们开始长大了!”
乍听闻西梁公主之事,那冯氏惊呼雀跃,喜不胜收,拽着徐平的手臂摇晃个不停。立刻吩咐侍婢们准备明日省亲的礼物。徐平被生生晾晒在一边,许久,徐平见那冯氏准备的尽是些女儿家闺私之物。这才打断冯氏的张罗,道:“婷婷,我来问你,你们冯家与那张家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关系?昨天我去,还未开口说话,就被逼改口称谓‘大表哥’,当时我就懵了,也没深究,就改口了。”
“你改口了?”冯氏绕是认真的看着徐平,“称呼他大表哥,道是没错。”
徐平道:“这层亲是从哪里论起的?你需先同我讲清楚。”
冯氏颇为严谨的言道:“那张林是我姑奶奶的孙子。我爷爷是张珂的亲母舅。我父亲和张珂是姑舅表兄弟。你唤张林作大表哥原是不错的。”
“这西梁公主又是怎么回事呢?”
“你说贞儿表姐。”
“她闺名叫贞儿。”
“贞儿是张珂姐姐的女儿。”
“哦!这样说,这张珂是西梁公主的母舅。”徐平无可奈何的笑笑,道:“这等关系委实绵连纠结。那高臻又和这里有什么干系?”
“哪个高臻?你说的是平安里的高家吧。那是张林家三妹的夫家。”
“萧覃呢?”
“姓萧?莫不是贞儿表姐的本家!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徐平叹道:“再问一句,那张家共有多少女儿?”
冯氏看着徐平痴痴的呆萌,挪喻笑道:“你待如何?莫不是也想从中纳一个?”
徐平不可置否的一挥手,道:“看来这张家在此地根深蒂固,所养女儿,尽是些皇后公主贵妇之流。”
冯氏道:“这道也不假。我听爷爷说起过,他们张家往上数,出过三个皇后呢!”
“这不又出了一个。”
“不是王妃吗?”
徐平斜颈思忖道:“不愁将来入主龙锡。我这个兄弟心胸天地之志,凡事注重有行尚为。从不空谈虚设,是个成就大事的人。”
第二天一早,徐平策马,领着冯氏驱车前往张家省亲。身后十几个家仆和侍婢跟随,还有二夫人精心准备的满满两大车的礼物。二夫人虽然不涉徐平身负的国事,但新媳妇第一次省亲,礼数尚属其次,尊仪颜面最是重要。这是女人的哲学。
彼此心领神会冯氏此次省亲的意义深远,张府今天是高朋满座。徐平一行刚到大门口,张林为首,引领十几个内亲外戚的少年子弟笑颜迎接。冯氏的车驾径直进了大门,入了后院。徐平则被众星捧月一般迎进正厅。进得厅堂,张珂及诸位长者端坐正位,徐平一一见礼。张林侧陪徐平谦坐客位。接下来就是一番客套须臾。其实谁都明白,戏在后院。
午宴时,长者在堂,徐平辞就偏厅,张林主陪,张艺,高臻及诸少年公子侧陪。一袭酒礼水敬过后,赴宴之人开始畅所欲言。徐平放眼望去,偏厅内布置了五张桌椅。低声对张林道:“大表哥,您这也太隆重了!我可有点受宠若惊了。”
张林道:“你姑且受了吧!若是你个人来此,能有一杯茶水,亦是礼遇了。还挑肥拣瘦的!”
高臻对面问道:“兄弟,我有一事不明。你居于洛城,那晋王居京都。是何等机缘让你俩成为朋友的?”
徐平想想,笑了。道:“劣童糗事不说也罢!”
“不知这晋王的仪态品行如何?”张艺直奔主题“还有他的学问修为又是怎样?”
徐平思量片刻,笑道:“各位哥哥放心就是。晋王的仪态品行当属上乘,至于学识修为嘛!兄弟我不及他十一。”
“你只管说来。”张林一旁言道。
“今天的酒香醉人,恕我冒昧张狂了。我这个兄弟天生异禀,五岁间敢登大宝,模拟朝纲。十一二岁便通阅五经,读公羊,批尔雅,解鉴春秋。十三岁冠爵晋王后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引渭水,通汉漕,经潼关,入黄河,开挖广通渠。那广通渠宽三十丈,长五百里。于今历时三年,已近竣工。此举是非善恶暂且不论,单此等豪气,兄弟我就佩服!”
“大兴土木,沽名钓誉耳。”高臻自语道。
徐平听闻笑道:“高臻哥哥心有不甘。我相信,若是哥哥在其位或可能谋其政。”
张林见话语似有不妥,急忙岔开话题。道:“别只顾着说话,来,再饮一杯。”
张艺一旁也顺势劝酒。“今天是徐平兄弟作为妹夫,第一次来,应该多喝两杯。”
徐平一饮而尽,端详着高臻良久。又道:“高臻哥哥,今后有何打算?”
高臻道:“徐平,你现在是身居高位。可有合适的去处指点迷津呢!”
“什么意思?什么身居高位?我是在问哥哥,你将来如何打算?这和我位不位有干系吗?”
“我!还似这般。闲云野鹤,潜心耕读。”
“兰台十一侍郎。哥哥难道就真的无动于衷吗?宋远,彭岐,宴嘉他们现在都拜案公车了。哥哥你心怀鸿鹄之志,难道就甘心吗?”许是酒精的缘故,徐平有些亢奋。
张林桌下轻轻抻了抻徐平的衣袖。对众人笑道:“今天有上好的鲙鱼,来!都尝尝。”
徐平对着众人抱礼,笑道:“唐突!唐突!我自罚一杯。”
张林不失时机的打趣道:“你跑我这来馋酒来的,没人敬,自己到先喝上了。”话音未落,引来众人哄堂。
张艺体会徐平心意,换言道:“上次兄弟你说这新朝新政,尚且模棱彷徨,今天可否再说得清楚点。”
“三哥,这是想套话。”徐平笑道。环视在座无不面面相觑。道:“今天我不走了,就在您家住下了。豁出去了我!”回头四周看了看,谓张林道:“大表哥,您家的皇舆呢?”
张林抬手示意,有家仆出去,很快便架出了一幅巨幅皇舆来。
徐平起身离席,来至那皇舆前。道:“晋王不日颁布新政有二,就在咱洛城地界。一,开挖通渠。不对,此处当称之为‘运河’。此事已责成户工礼吏兵刑六部急办。烫样如下:自洛水东岸角山北麓,一路东南,经夏商徐宿,通濉淮汴泗沱,入大泽。河宽百丈,绵延一千三百五十里。耗时略计十年。此渠之所以称之为运河,盖因自河通之日起,往来我洛城地界的兵马粮草,盐铁木石,商贾羁旅,一概船载漕运。”徐平在皇舆上手指口述,舌灿莲花。引来多人纷纷离席瞩目低语。张林此时发现高臻一改轻慢,擎樽凝神。再来静观徐平眉宇平复,气定神闲。
“新政二,在洛城设太学,广募天下有心之士登科入仕。此次开科举仕,不计身家往世。只重‘有心’二字。晋王坦言:东都乃龙兴之地,历经几朝,王龙裔嗣散布民间,博学鸿儒隐匿草莽,不为不用当视同悖逆殇天。今置太学,博揽广纳,收为国用。”
张林见高臻眉间微动,疾口道:“什么叫不计家世,只重有心?”
“大意如此,无论你是何等身世,只要有心出仕,为国家计。一经考量,尽数收录太学。委以官爵。诚如高臻哥哥,只要哥哥有心出仕,以哥哥的才学修为。入太学犹如探囊取物,领牧一方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如此就真的不忌惮前朝逆鳞吗?”张林故意重复多人内心所忌要害。
徐平惠心通晓,道:“晋王有言,识人用人,明本确道,乃王之职也。善,王之本分,恶,王之无道。与人无疚。晋王曾不止一次的面对皇舆感慨,诺大的江山,即是我辈毕生之课业。所需人用何止百万之数。大争之世亦大为之世也。”
一语惊恸万层浪。诺大的厅堂内立时掀起滔滔倡议声。
将高臻引至了无人处,徐平轻轻谓道:“高臻哥哥,天生我辈,大道谋德。先辈的荣耀荫庇终非长久,我辈无为,何以袭嗣后生?”
高臻笑道:“我是看出来了,你徐平今天是和我杠上了。”
徐平娓娓道:“你我是兄弟!以哥哥的才学不出仕,太可惜了!我想起家师的一句话,人生短短几十年,总是要做点什么的!”
人群中熙嘘之声不断。天过申时许,酒席尚在流连。还是后院传来问话,方才止住厅宴上的讲演。冯氏的车驾缓缓驶出张府,徐平门前拜辞扬长而去,余下身后熙娑难覆。
回到家,冯氏欣喜取出西梁公主的回函交于徐平,津津乐道今日张府见闻。
次日,徐平怀揣回函,径直进了宫,向杨英复命。此次往复的信函全都加了蜡封,硕莫金和徐平无缘窥得一字,虽说有些遗憾,但个中结果也都不言而喻了。两个人来至德阳殿,忽见殿门紧闭,一干侍应的内侍都在廊下垂手静立。硕莫金询问缘故,内侍不知。只道殿外等候已然多时。两人双目对视,彼此讳莫如深。唯有一声轻叹,敬候殿前。
“是徐平回来了?把东西拿进来吧!”殿内传来杨英的声音。徐平将回函交于身边内侍,那内侍独自推门进殿。硕莫金见状轻轻拽了拽徐平的衣袖,两个人步下玉阶。
“还在取舍之间。”硕莫金叹道“如此便真真得辜负了妍儿了!”
徐平亦叹道:“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苛刻。一场游戏而已!”
“你还是不太了解他二人。”
“现在更是麻烦。又出来一个西梁公主。为大事计,阿英也只能顾此失彼了。”
“犹见锥心刻骨啊!”
他二人一路走来。正待出德阳门,有内侍匆匆赶来。道晋王急召。他二人立刻折返回德阳殿。一进门,就听杨英诧异道:“你们道来看看,她这是何意?”
硕莫金和徐平接过西梁公主的回函,定睛一看。大意如此:愿顺从天意,答应杨英的求婚。但是为了报答母舅养育之恩,晋王求婚之日,呈请晋王殿下在众姊妹之间甄选。选中者即为西梁公主,随晋王去京都叩谢皇恩。
“哈哈!她这是在玩儿呀。”硕莫金失口笑道。
杨英气急,道:“有拿这等事情来玩儿的吗?”
“有啊!”硕莫金冲着杨英诡异地笑道。
杨英哭笑不得,道:“这都是什么世风?这边这个为所欲为,这边这位又玩世不恭。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硕莫金煞有其事的端详着西梁公主的回函,道:“单从这手字中,不难看出此女子的慧心兰质来。摹习过千字文,看来也是个很棘手的玩儿家。”
杨英怒极笑道:“我叫你过来是让你在这里说废话的吗?”
徐平也笑道:“关键是你没见过这位公主,不知道她的长相,如何去甄选?”
“你见过?”
徐平惊呼:“我上哪里去见到她去。”
“你这也是废话!如今这女孩儿家加笈之后,便深锁闺中了。哪里容外人觊觎真颜!”
硕莫金似想起何时来,拍额大叫:“我想来了。你们看我这般分析是不是正确?徐平,你媳妇冯氏是这个公主的闺中密友。对不对?你徐平结婚时,咱们不是有让你媳妇庭前认夫吗?虽说是闹喜,但多少有点失礼。这公主呢!今天就给咱们来个礼尚往来。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死胖子,这会儿你道是明白。说如何应对?”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在这里说那么多废话!我踢死你个死胖子!”杨英气急追打硕莫金。
硕莫金闪身躲避,恍惚间瞥见徐平,计上心头。道:“有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们仨谁都不识这公主。可是咱们有徐平你们家冯氏呀!”
徐平顿悟:“内梓善丹青。我这就回家,让她画一张西梁公主的画像,不就迎刃而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