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的病不同于一般的病,他得住在医院里按医生说的那样,按时吃药,按时打针,按时睡觉。没有人陪床,也不需要人陪床。医生说:“就让他静静地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算是修身养性。”
张维每天除了睡觉外,无事可做。跟他同房的是一位癌症患者,才三十多岁。他姓周,名天济,可是偏偏天不济他。周天济本来是一个单位的干部,三十刚过就被提成处长了,可
是,他觉得还是很穷,就下海经商。短短的几年,他的事业已经很有起色。他有一个八岁的女儿,长得很漂亮。一家人过得很幸福,可就是这时候,他倒下了,而且已经无法医治了。张维住进去的时候,周天济已经不痛苦了,他醒着的时候,就给张维讲他的故事。周天济说,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经商,他的病就是在经商中得上的。张维也觉得可惜,常常想如何帮助这个快要离开人世的人快乐一些。
方教授隔一天下午都会来看张维,他不提什么东西,只带来一张嘴。方教授来不是为了别的,一来是为了看看张维的病,二来是给张维说那些闲话的。大概对方教授而言,后一点更为重要。他自己也没想到,给别人说了大半辈子闲话,从前没有一个能听他第二次说的,现在张维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他把自己的一生慢慢地讲给张维听。这一点张维倒爱听。方教授讲的时候,周天济也在旁边听。
方教授的出身是贫农,在当时能上学,尤其能上北方大学简直是个奇迹,但这一生之中也就这点奇迹,别无波澜了。大学毕业后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时,因为教研室缺人,本来留的是易敏之,而易敏之正好被发配到了西北,他就留校了。“三反运动”和“文革”期间,他既没有整过人,也没被人整过。他也无心搞什么学术,一心想着如何帮帮家里的农民兄弟。在全国上下大搞运动的时候,跟着自己的导师写了一些论文,到了拨乱反正以后,又跟着导师编写了一套教材,这些就都成了他升为教授的资本。说起来,他比老吴要强得多。但张维发现,实际上,老吴的水平远比方教授要高得多,而且老吴还不是搞文艺理论的。真是好笑。
评上教授后,就可以招研究生了,还要给博士上课,方教授自己也觉得这教授当得很滑稽,便越发地觉得无趣。就在那时候,方教授得了一场大病,在病中,他越发地觉得什么读书啊搞科研啊都没有什么意义,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他得出一个结论,一定要善待自己,要健康地活着,不要再与别人争什么短长了。“享受生命吧!”他说。所以,方教授很满足,他认为一个农家子弟能混到他今天这个份上真的很不容易,由于这种满足,他过得比任何一个教授都幸福。他从此再也不读什么书,即使迫不得已要给学生讲,也只是翻翻目录,看看书皮,再扫几眼就行了,他才懒得仔细拜读呢。从此他也不再写什么论文,他要让自己剩下的生命完全地享受阳光与快乐。
方教授走后,周天济就对张维说:“我现在最羡慕的就是像方教授这种人,什么也不争,什么事对他都有吸引力,懂得生命的快乐,太难得了,可是我懂得得太迟了。”张维也思索着说:“是啊,不过,他这个人就是太闲话了,你以后就会领教的。”
果然,方教授以后来讲的就是很琐碎很无趣的一些话,但方教授讲得眉飞色舞。张维有时觉得很烦,可是方教授并不停下来,照样要讲完。周天济却静静地听着。方教授讲的事有时小得细得不得了,张维不想听,便常常把单放机打开,自顾自地听起音乐来,只是有时冲方教授笑笑,方教授以为张维在听,便继续讲下去。方教授走后,张维才长长地出一口气,扔掉耳机,躺下来休息。这时,周天济就对张维说:“你怎么不听呢?实际上他讲得多认真多细致啊,他是个生活中的有心人,可惜我过去一直没有对生活太用心,一心想的就是功名,到现在想注意生活也来不及了。”周天济的话对张维很震动。
给张维治病的医生是位中医,也姓张,他知道张维的大名。张中医很喜欢老庄哲学,有时会和张维讨论一会儿,实际上也是在劝张维,想让张维忘掉外面的世界。张维能把老子的《道德经》倒背如流,而且也能把《庄子》背个差不多。张维有时给他讲解西方的哲学,但张中医不喜欢西学。晚上的时候,张中医常常要值班,张维无事,就和张中医聊起来。一直要到十点半钟,张中医就会给他打针,让他吃药,按时睡觉。医院的家属院就在医院后面,到这里不过几分钟时间。有一天,张中医问张维:“有什么爱好。”张维想了想,说:“偶尔下下象棋,写写字。”张中医一听非常高兴,说要跟张维下象棋。张中医的办公室里就有一副,两人拿出来下了三盘,三盘都是张维赢了。张中医不服,说:“明天我再来下。”第二天又下三盘,张维赢两局,平一局。第三天又下,张维赢一局,平两局。第四天的时候,张维和张中医下成了平手。中医很高兴,常常都来下,有时甚至白天也下,但就是很少赢。张中医在下棋的时候,就常常拿周天济来劝张维,不要对功名太用心,也不要对什么天下太在意。张维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心里感动。
有个实习生姓卢,叫卢小月,长得不错。她负责对张维进行观察,还要检察张维是否按时吃药和睡觉。她很安静,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常常加班加点,也毫无怨言。她有一个男朋友,常常给她打电话,周末的时候会来看她,一起去上街。张维对她挺有好感。张维跟中医下棋的时候,她在观战,不知不觉间,她也看出些门道来,叫张维教她。张维有意卖弄,在卢小月休息的时候,就给她边教边讲解,他的讲解一般不是棋路,而是哲学。有一天,卢小月问:“你是不是很喜欢道家哲学啊?”张维说:“不是,我的哲学思想很杂,有道家的,有儒家的,有佛家的,也有基督教的,甚至还有伊斯兰教的,我说不清楚。”可是,卢小月说:“我怎么觉得像是道家的,张老师也常常给我讲哲学,都是道家哲学,我觉得跟你的差不多,反正我不懂这些,你不要笑我。”
卢小月的话提醒了张维。张维仔细一想,这半个多月来,自己的思想的确有一些变化。自从跟外界少了联系后,他觉得自己变得平和多了。再想想,大概是张中医和方教授的话影响了他。第二天醒来,他想起了易敏之,想起和易敏之下棋时的美妙感受。他想,这些天的变化大概也与易敏之有些关系吧。
再给卢小月讲解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在和易敏之对话。这种感觉很好。他仔细地回味
着易敏之的棋路,让卢小月照着他说的下。一周之后,卢小月的棋路已经很有秩序了。
这天,他又和卢小月下棋,张中医来了。张中医很好奇,问:“小月什么时候学会下棋的?”卢小月说:“就一周左右吧,张老师,我下不过张维,咱们俩下下怎么样?”张中医笑笑,说:“我取掉一个车怎么样?”卢小月说:“不行,不过,你要允许我悔棋。”张中医笑笑说:“可以。”两个人开始下,卢小月就按照张维给她教的易敏之的棋路走,没想到第一盘就赢了张中医。张中医不好意思地冲张维笑笑,张维也笑了。于是下第二盘,第二盘张中医常常悔棋,总算扳平了。又下第三盘,没想到第三盘卢小月仍然赢了。三人都拍手称奇。张中医想不通,说今天感觉不行,明天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