茌(chi,四声)平县只是平原郡的一个小县,人口不多,也没有什么险要的地利。因为处于冀州之腹,地势平缓很适合耕种与牧马,茌平县除了各处都有的世家大族之外,还有多处公家的牧马场,其中最靠近茌平县县城的马场管理者名叫汲桑和茌平县的地主老爷师欢是旧相识了。
虽然是地主,但师欢为人还是比较善良通达,周围的农户也多在师欢家做佃农讨生,师欢经常接济他们。偶尔发现有贩奴的队伍从茌平县过路也总是忍不住买下几个奴隶来,多半工作几个月之后就放了。因此茌平县周围虽然有盗匪却也没有来师欢这里打搅他的清净。
师欢平时没事就爱到自己的田地里去看自己家中豢养的奴隶和前来讨生的佃农做工。虽然都是人,但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即使做农活也做不好还爱偷懒。有的人却能低下头认真地耕作。
师欢就虽然是世家大族,但也并非是刻薄之人,前几日有一队人马贩卖奴隶。他们说自己是从并州雁门郡来的,师欢觉得自己家里还缺些人手,便没有多与领队的人砍价就买下了几个奴隶。
那领队的人说这些奴隶都是来自并州的胡人,凶猛好战。师欢没怎么见过胡人,于是来了兴致想要见一下胡人干起活来是个什么样子,便没有在意贩奴人的威吓买下了几个看起来最健壮的胡人,让他们与自己的佃农一起下地干活。
看见那些个胡人一般都是两人一个木枷锁住,身上的衣服也多是破裂不堪,师欢特地让下人带了酒肉吃食来给干农活的胡人。虽然是从一大早就忙活准备吃食,等师欢到了田地的时候已经是正午。
师欢穿着长袖华服,不便于下田,就站在田垄上看着胡人们的劳作。太阳正是晒人的时候,埋头收割黍米的胡人们时不时地就要抬起腰擦去脸上的汗水。虽然已经是进入了秋收的日子,太阳一点也没有要为今年收成不错而犒劳众人休息的意思。
师欢这才发现,那卖给自己奴隶的人说买给自己的都是流窜于并州的“杂胡”——这句话说得没有错。这些杂胡真的是什么样子都有,有的甚至都有黄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与汉人看上去就不一样。不过他们在田地里干活的样子并没有那么违和。
没多久劳作的人民嘴唇都干裂开了,只能到田边打的水井里用葫芦瓢舀水喝——如果是平时干活,肯定是要把水给喝足,但这一次看见师欢老爷带着人来了。前来打水喝的胡人们也不敢放肆地喝。
非常扭捏做作地抿一小口之后向师欢老爷做了一个揖。
“老爷,小人们渴了才来喝几口水,不是故意来偷懒。”
师欢也知道他们没有偷懒,田中的黍米都整整齐齐地收割好了堆在一起,看起来这些胡人之前也做过农活并非是师欢想象的一生都生活在马背上的族裔——不过也是,师欢到过并州的上党郡,那里山多原少,不像是可以大规模养马的地方。
那里的一个县说不定还没有茌平县诸多马场中的一个马多。
“嗯,你们农活做得不错啊。”说着,师欢也示意自己的侍从将带来的吃食都拿出来,“来!我听说你们是从并州的雁门过来的,那肯定是路途遥远啊。所以我特地叫人给你们准备了上好的吃食来慰劳你们。”
听见师欢的侍从呼唤他们来吃饭,他们也都放下了手中的农具围了过来,就像是很久没有饱饭吃一样狼吞虎咽。连眼前的汤都不愿意花时间去喝,将干燥的面饼塞到嘴里都等不及细嚼就往喉咙里咽。就算是被卡在嗓子里也不会低头喝汤,而是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胸口让食物自己滑下去。
但也不是所有的胡人都这样狼吞虎咽,如同饿死鬼投胎。
在大部分人都拢到了一起抢食的时候,田地里还有一个胡人在坐着农活。天气炎热也不抬头,汗水不光是滴落在田地里,也浸透了这个胡人的衣服与发鬓。而且这个胡人手上的功夫好像特别娴熟,比起其他人来说速度飞快。一个人干活的速度抵得过三、四个人。
师欢便走了过去,俯视了一眼那个胡人锄过的田地。不仅仅是速度上快,那胡人十分精细地使用者手中的刈刀,右手将面前的一大片的黍米从梗中间切开,左手把割下来的黍米一把薅住,右手再将刈刀放下,取一根黍米梗将左手上的黍米们都绑成一束放在一旁。
然后再重复这个动作。每一束黍米都乖乖地躺在地上,不散也不乱。这样之后收集起来就更加的方便。
——这是个做农活的好把式啊,师欢心里这么思索着,于是呼唤起了还在低头农作的那个胡人,“喂!那边的,你不吃食吗?我带了好酒好肉,还有可以填饱肚子的大饼。”
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在这里,那个胡人也知道师欢是在叫自己,毕竟是买下了自己的老爷,那个胡人听见师欢的声音之后,立刻就停下了手中的农活。
“不用了,多谢老爷。”那胡人说着,转回了身子,手中还没有来得及系成一束的黍米也没有放下——师欢得以看清了他是谁。
“原来是匐勒啊。”师欢认得他,这个蓝色眼睛的胡人当时是给贩奴队伍的头领牵马的。师欢当时一眼就看上了这个身高八尺的大汉,当时那个贩奴头子也有点不乐意。还对师欢说:“匐勒这个胡人粗鲁啊,你要用来做务农恐怕不是好事啊。”
正因如此师欢才记住了匐勒的名字。
现在看来师欢没有选错,匐勒果然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而且匐勒虽然累得满脸都是汗水,却没有任何的怨气。
嘴角上反倒是挂着笑容,就像是师欢看着自己一年的收成时那样欣慰的笑容。而哪怕都不是自己的收成,匐勒好像只要握住沉甸甸的黍米杆就会露出笑容。
“怎么,匐勒你不喜欢酒肉?”
应该没有这样的人。
只要是人都会喜欢美酒、美食和美人,不论是师欢还是匐勒;不论是豪右还是佃农;不论是汉人还是胡人。
“当然不是……只是因为我们从雁门到茌平这一路上,我都受人照顾,没有怎么饿着。但于我一起为奴的兄弟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如果不是老爷你好心赏我们吃食,他们都还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呢。我虽然也想要吃些东西,但与他们去抢,我实在是有点过意不去。”
原来如此吗?师欢也点了点头,“没想到你们胡人也是有道义的嘛。不过老爷我不是小气的人,既然要送你们吃食就不会缺斤少两,一定会让你们都吃到饱。”
“多谢老爷……”虽然嘴里诚谢,匐勒却没有去加入那些抢食的胡人之中,“我还是多耕地吧,这样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说完,匐勒又重新干起了农活。
师欢也觉得奇怪,虽然孟子说乞人不受嗟来之食,自己也没有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为什么匐勒就是不愿意去吃呢——也许真的就是单纯地不想去吃而已。但师欢有点较真,看见匐勒是这个态度,反倒是有点生气。
但师欢没有直接责备匐勒。
作为一个自认为还算是有些学识的地主,师欢只是挽起了袖子提拉起裙裤,自己从田垄上走到了地里,一把拉住了匐勒的手。
“走嘛,走嘛,一起同乐。”
匐勒无论是从身份还是情理上来说都不能拒绝师欢,于是就被师欢拖着与大家一起吃吃喝喝。
“老爷……黍米。”
“啊,对,一会儿别光顾着吃啊,你也得把自己怎么干活的和其他人说啊。大家一起都这样快点干完活都可以轻松一点。”
……
吃完饭没多久师欢就回去了,匐勒和其他胡人就继续留在田地里继续劳作。其实这样的生活和匐勒之前做佃农的日子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也就是少了一些钱财,不能回家去探望娘和二虎,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
但自己也把自己家的情况告诉了郭敬,郭敬应该不会坐视不理的,短时间之内娘和二虎肯定会安然无恙。可是这一路从并州走向司州,匐勒听到的并不是大晋如何安定抚慰四方的诏命,而是大晋的几个王爷为了自己心中的一己私欲开始相互攻杀。
眼下并州虽然没有被卷入争夺之中,可匐勒并不知道并州的这份安宁还可以持续多久。也许就是因为心中始终担忧这些刀兵之事,匐勒的耳边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总是环绕着微弱的刀剑碰撞之声。
就好像是在预示着一场战争即将在匐勒身边展开。事实上匐勒多虑了,至少在这个时候,晋国所有主力的军队都集中在了洛阳附近,期待着给晋国这个已经开始摇晃的帝国一记更加沉重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