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随着两位舅舅出行这一日,雨势稍缓。一大早,众人便在门口给他们送行。
谢宁习惯了碧玉和绿枝服侍,此次出行身边只带了她们两个,外祖母和舅母都不放心,还亲自给她挑了丫头,谢宁一一婉拒了。此去路远,且雨天出行,多有不便,大家都是轻装简行,谢宁不想徒增负担,且碧玉和绿枝从小在她跟前贴身服侍,有她们也尽够了。两位舅舅也只带了小厮,待安排妥帖,碧玉和绿枝扶着谢宁上了马车,一行人便冒雨出发了。
此去路远,谢宁坐在马车里,轻轻掀了帘子一角,渐渐地,周家的府邸再也看不见,长街远去,谢宁,终是离开了盛京。
两个丫头看着谢宁一直看着窗外,想着她身体还没好,窗外还有小雨未歇,怕她再染了风寒,有心劝说,但她们也晓得谢宁心中郁结,故也没敢随意开口,绿枝备了热茶,默默给谢宁倒了茶水,两人便也静悄悄的,不再打扰她。
谢宁捧着茶水,指尖悄悄地握紧。
爹爹,阿宁,来看你了。
谢昀虽在江淮督建水利,但江淮地广,囊括利州、云州、平州三州,其中平州居中,且水患最重,谢昀到了江淮便是在平洲下榻,谢昀出事之后,遗骨便由平州太守许牧安放在太守府。谢昀是青州人士,原本谢昀身死,就该定下后续事宜,可谢家主事之人都不在,许牧不敢擅自决断,况且,谢昀乃是因公殉职,消息传回朝中,陛下定会派人前来问询,许牧更是不敢随意安排,只盼着谢家快些来人。
谢宁一行到了平洲这日,已是傍晚,入城时雨便停了。谢宁下了马车,太守府的大管事早早等在府外,众人互相见了礼,便引着谢宁和周昇、周辉一起进府。
谢宁跟在两位舅舅身后,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
谢宁生来便没了有母亲,幼时虽有乳母,但父亲疼爱她,总是不放心。她随着父亲在任上奔波,又因生来体弱,平日里便是有个伤风咳嗽,谢昀也要担心的几日都食不下、寝不安,待她长大了些,有了周氏照料她,谢昀也还是把她捧在手心里,不愿让她受一点苦楚。后来,谢昀被调去偏远之地时,江州来人,说外祖父病重,想念女儿,请谢宁这个外孙女前去探望,谢宁便被接到了江州。如此,再到后来去了盛京,父女相见的机会便更加的少了。但谢昀很记挂自己的女儿,无论到了哪里,都时常会备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差人给她送去。
谢宁长大后,与谢昀相见的机会并不多,但每次相见,都是谢宁最快乐的时光。
去年年节,父亲回京述职,给谢宁带了许多礼物。父亲还带着她去京郊的清凉寺中赏雪景,带着她去逛灯会。这在时下看来,是很不合规矩的,谢宁十二岁了,出行也该由女眷带着,但谢宁没有母亲,自幼也是谢昀亲自照顾她,谢昀并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他只想让女儿快快乐乐的长大,也不想只把女儿困在一方闺阁之中,只要谢宁开心,谢昀做什么都可以。谢昀年少之时也曾意气风发,想着将来为官报效朝廷,可后来,入了官场,几许沉浮,又连丧两妻,祝氏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此后虽还身在官场,心中却多是挂念儿女。
谢宁还记得,年节时,父亲说:“宁儿,你放心,待爹爹从江淮回来便能留在京中了,以后就好好陪着你,再也不让宁儿和爹爹分开了。”谢宁一直等着,可最后,等来的只有谢昀身亡的噩耗。
上一世,父亲死了,谢宁并没能来江淮给父亲扶灵。那时谢宁体弱,接到父亲身亡的噩耗,便病倒在榻上,过了几日才渐渐醒来,那时周府的人已经出发,谢宁倒是想去,奈何病的连起身都不能,那场病,差点要了谢宁的命,后来,还是哥哥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一个民间的神医,救了谢宁一命。再后来,谢宁便一直缠绵病榻,即便是到了说亲的年纪,也没能顺利定下夫家,几年后,周氏获罪,谢宁作为功臣遗孤,且为外姓女,虽未被诛连,但那时她依旧缠绵病榻,且圣上有旨,令她在城外的庵堂里清修,谢珲也受了周家影响,没能顺利起复,兄妹二人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谢宁便被一场风寒夺了性命,再醒来,已经回到了十二岁这一年。
这一世,虽已挽救,但父亲身死的消息还是传了回来。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谢宁可以亲自来送送父亲了,父亲一定也很想念她。
谢宁,她已经很多年没再见过父亲了。
太守许牧也一直在等着他们,见了面,不曾多言,便让人带他们去停放谢昀的地方。许牧虽是太守,但谢昀是圣上亲自任命的钦差,他也不敢怠慢,谢昀原本的下榻之处并不适合停放遗骨,且谢昀是在平洲出了事,所以许牧便亲自带人把谢昀安置在了太守府中,命人日日守灵。
到了院子外面,谢宁才忽然生出害怕来,她不晓得该如何去见父亲。她想,若是她再周全一些,再快一些,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
“阿宁?”周昇其实一直注意着谢宁,见她忽然停了脚步,心中更加担心了。他本来就不同意谢宁过来,里面躺着的,是谢宁的父亲,依着谢宁的性子,又哪里能忍得住悲痛,谢宁身体本来就不好,又一路奔波,若是再伤心过度,又该如何捱得过去。
“舅舅,我······”
“阿宁,万事有我们在,进去看看你父亲吧。”周辉也转身,轻声安抚谢宁。
谢宁站在院外,她能看见院中一片素缟,又因着大雨初歇,天色阴沉,院中即便留着灯火,落在谢宁眼中,也只余下一片凄凉。
周昇和周辉已经进去祭拜了,谢宁紧紧地盯着院中的棺木,终是一步一步的走了进去。
谢宁亲自给父亲点了香火,便跪到了灵前。周昇看她静静地跪着,不发一言,很是担心她,本来想再说点什么,周辉却拦住了他,拉着他出了院子。最后,周昇只能对着碧玉和绿枝吩咐,让她们照看好谢宁。
众人都退了出去,谢宁一个人静静地跪在棺木前,这一刻,她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父亲死了,父亲,真的死了。
她应该哭的。谢宁心里明白,从再次接到父亲的死讯,她就应该哭的。人伤心的时候,不就是要用哭来发泄吗。可此刻,她哭不出来,她是很悲痛,可她哭不出来,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只知道,父亲,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