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黛向来很少参加宴会,同人打交道实在麻烦。这种宴会又更是各路牛鬼蛇神齐聚一堂,虚与委蛇,很是无趣。
若不是江饶和王熙敏认为江黛该出门来见见世面,何玉又缠着她让她来,江黛断然是会和往常一样借病遁了。
陪着江饶和王熙敏应付了不少人的寒暄,江黛觉得自己笑得嘴角都快抽筋了。那边司礼太监一声“恭迎陛下”终于让江黛从层层假笑中解脱出来。
众人安静下来,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恭恭敬敬地跪着。
可江黛没想到,好不容易等到帝后和娘娘们来,还要听司礼太监念祝词。
江黛心中不悦,但是也不能说什么,只静静地等着。
外头的风好像更大了些,正是晌午天色却有些阴沉,衬得大殿上的人脸色都有些阴郁。
“太子殿下献真珠舍利宝幢一件,愿陛下福寿安康!”司礼太监尖锐的嗓音听得江黛很不舒服,但还是不露声色地微笑着。
杜镇坐在主位之上,身着祥云海浪五爪勾金龙袍,头戴丹珠掐丝鎏金发冠,目若鹰隼,睥睨而视。“赏。”杜镇大手一挥,雄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太子杜明安连忙起身谢恩。
“二皇子……”
“赏”
“三皇子……”
“赏”
“参知政事江饶献东海珠十斛,恭敬陛下福如东海!”
“赏”
江饶立马跪下谢恩,王熙敏也不敢怠慢,立马拉着江黛跪下,江黛还没反应过来膝盖就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疼得钻心。本来刚才被撞,屁股坐在地上就还痛着,坐在席位上如坐针毡现在连膝盖都不能好好的了。
“三司使范任献张戴千万里河山书画一幅,恭祝陛下固国安邦,一统江山!”
“赏”
“吏部尚书庞方献寿山石雕含珠狮一对……”
“赏”
“户部尚书蓝檀宥献碧玉妆成翡翠树一颗,恭贺陛下寿辰康健!”
江黛抬眸看了眼那翡翠树,半人高的碧树,用的是整块的玉料,种水透亮,上面嵌着各色宝石,璀璨夺目,不过也俗不可耐。
“蓝爱卿用心了,赏!”
江黛没想到皇上竟是喜欢这些俗物,这东西除了贵了些哪里难寻了?怎么就蓝檀宥用心了呢?范任的那副万里河山,可是真迹,说是有市无价一点也不为过。
“兵部尚书何瑾献粉地福寿双耳瓶一对……”
“……”
“工部尚书李合献八宝盘螭松石香炉一件……”
皇上的赏字还没有落下,外头一声惊雷轰然而来,天色骤暗,晌午之时竟是让宫女们点起了灯。大雨倾盆,远处瞬间升起了茫茫雾气,飘飘渺渺让人看不真切。寿宴却没受丝毫影响,人人脸上都是一抹恬淡祥和的笑容。
江黛下意识看向了何玉,何玉笑得开怀,好像这雨下得越大她越开心。
“武安将军李安疆献犀角杯一对……”
江黛看了看将军席,李安疆正起身谢恩,的确是那块石头。脸又臭又硬,即使跪着在背脊仍旧挺得笔直没有一丝卑微,给人傲骨铮铮之感。这样看来,那张臭脸大概说成是坚毅硬朗更为合适了。
忽然,李安疆抬头看了江黛一眼,二人四目相对,江黛的心猛然一跳像是偷看被发现了般的心虚十分刻意的转开了脸,待到偏开脸后江黛才暗道后悔,只是看看他罢了,她有什么好心虚的呢?
那边,司礼太监和皇上一个念,一个赏,这边的臣子一个接着一个的跪,皇上看着好像乐此不疲,始终保持着轻松愉悦的神情。
何玉后来告诉江黛,如果你生辰的时候,一群人拖家带口地在殿上等你来,想尽了办法给你送宝贝,生怕你不高兴,你一个赏他们一家人就得跪你,唯唯诺诺,说谢恩。你高兴都来不及还会累?
是啊,怎么会累呢?所有的人都得阿谀奉承,不管心里有什么样的想法都得拿出一张笑脸看着你,你生气他们害怕,你高兴他们还是害怕,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怎么会管你有没有听“赏”听到想吐,跪到膝盖青肿呢?
这样的位置,又有谁不想得到呢?
江黛又看了看几位皇子们,一个个兄友弟恭,好不和谐。
可是听说太子和这二位皇子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呢,怎么寿宴上表现的这么亲热?
江黛冷笑一声。真是,到处都是戏。
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司礼太监才念完了礼单,而江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若不是听了何玉的话,来的路上吃了些垫肚子的糕点,恐怕她都要晕在这了。
“时间也不早了,开宴吧。”终于等到杜镇说这句话了。江黛重新挺直了腰,宴席从来不是为了填饱肚子,推杯换盏相互迎合才是真谛。
“轰”外面又是一声巨响,却明显不是雷声。江黛的筷子还悬在半空中没有触碰到菜肴就被这巨大的动静震到了地上去。大殿都震颤了一下,雨哗啦啦的,下得更大了。不时的电闪雷鸣,杜镇的脸色不太好看。
“陛下,陛下……”顺福在出去责问后,皱巴着脸进来了,捏着那尖细的嗓子喊着陛下。
顺福附在杜镇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杜镇的脸色由青转黑好不精彩。
他紧抿着唇,牙关锁死,脸部因怒火而微微抽搐。
“李合。”
杜镇的语气十分隐忍,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场不那么蠢的人都听出了危险的味道。
在座众人大多疑惑,江黛也皱起眉头表现出一幅迷惑的表情。但江黛冷着眼,心里暗笑,所以你还是这样吗?
“臣在。”李合自己也并不知道喊他做什么,按理说他一个工部尚书能有什么事找到他头上来呢?
“长定行宫是工部监工的吧。”
长定行宫,江黛勾了一下嘴角。
果然,又是长定行宫。
长定行宫和秋池宫不过相隔三四里,秋池宫在皇城最外,而长定行宫则在皇城外供王公贵族们游玩作乐的。当初修这长定行宫江饶曾经上书劝阻,可是张贵妃不知吹了什么枕边风让杜镇铁了心要修建行宫。为此江饶不止一次在家里痛斥张贵妃是个祸水。
这长定行宫耗费了不少银子,本来吴楚就征战连连,百姓怨声载道,现在又要修这个行宫供皇室玩乐,更是激起民怒。不过百姓人微言轻,敢怒不敢言罢。
但这能和长定行宫有什么关系?重金修建的行宫难不成塌了?
“回陛下,的确是工部全程监工。”
修建长定行宫是陛下钦定的,而他作为工部尚书也曾因为长定行宫劳民伤财劝阻过皇上,最后皇上没有听进去,但既然皇上下令了让他监工,他也不能怠工。所以他一直亲力亲为,每一份材料都亲自过目,施工两年余月几乎每一天都在秋池宫和长定行宫间来回折腾,以防底下的人偷懒怠工。
所以即使李合此时仍是有些糊涂,但他回答杜镇这个问题时非常坚定。
因为他坚信,长定行宫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行宫塌了,你的脑袋是不是也得掉了?”
杜镇声音突然提高,酒杯连带酒水被摔在地上,“咣当”一声之后只听见众多膝盖跪在地上的闷声和外面愈下愈急的雨声。
李合几乎是一下趴在了地上,像是被外面的雷击中了一样,眼神突然呆滞,嘴巴张啊张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江黛跟着众人乖乖跪下,心中满是不屑。
李合勤勉正直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她不信作为帝王他能不知道李合的为人。如今行宫一塌,他就不问问原因直接说要李合的脑袋,这算什么明君?
想到这,江黛突然愣住了。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自古以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怎么会有杜镇暴虐非明君这般忤逆的想法?
果然是跟何玉待久了,何玉向来爱说些离经叛道的话,她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如今竟是连众人眼中是忤逆的想法都有了。
不过,江黛并不觉得自己想的有什么不对,君非明君,臣何以为忠?臣无以为忠,国何以安定?
就像现在这样,即使吴国有大将如李安疆商兆能抵御楚国千军万马,可吴国人心能挨过杜镇的再三压迫和猜疑吗?
看着跪在一旁的父亲,江黛的心又沉了沉。江饶位高权重,少不了有人背地里盘算着害他。
好像做梦一般,她看到了父母惨死,好像听到了牢狱噩耗,好像哭了无数遍,好像被扼住喉咙不能出声。
江黛稳了稳自己的心,闭上了眼,但愿这都是梦。
“臣,不知啊!怎么会塌?怎么会塌啊?”李合很急,急得忘记了仪态忘记了规矩,两行清泪在沟壑从横老如树皮的脸上流过,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吼出声来。
李合瞧着不过三四十,是因为他才能出众,人又正直才被封了尚书,平日里不会官场之术就只知道往有工程的地方跑,风吹日晒,从不躲在人后推卸责任。所以三四十的人看起来都像是五十多的人,而他的两个幼子跪在那连哭都被母亲捂着嘴巴。
众人神色各异,却都深深埋下头将自己的情绪埋藏的很好。
雨还在自顾自下着,无辜却可恨,雾气依旧茫茫,看不清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