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涌起一阵苦涩,四肢几乎无力,靠着柱子慢慢蹲下身去。即便不看不想,过往点滴早已镂骨铭心。安歌……安歌……
“比起胧音,你更喜欢安歌这个名字,是吗?”毕方不声不响出现在我身后,“自打回来后,你总是这幅窝囊样。”他话极少,却总是一针见血。
“你也想劝我去喝剪殇的汤?”我抱膝有气无力地靠着柱子,淡淡地说,却并不看他。
“她的汤味道不错,起码比你的茶好多了。”我念了个诀,换了他这幅不讨喜的脸,他瞬间变成了一个恭敬的十岁女娃的模样。
“胧音大人,您又在伤心了。”不仅模样变了,性情也变了。
我笑笑,以前我无所谓他哪副面孔,如今,我更喜欢她这副模样,人的模样。他是人间最后一只独脚的神鸟,因错信了猎人的花言巧语而死于非命,他死得委屈,也死得冤枉。黄泉路走来他便下定决心要找那人分说清楚,可他再也过不了河了。日日盘旋于忘川,我烦透了他的哀鸣,便收了他养在望乡台,权当个坐骑使。后来来了个女娃,不过十岁便受尽了人世所有的苦,三生石预见了她下一世的苦,她便无论如何不肯去对岸了,她苦怕了。毕方也道他累了,这便央我使了个连结术,将他俩魂牵一系,一魂二体。之后便去孟婆庄,向剪殇要了碗汤,将彼岸之事忘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在我望乡台,既是坐骑也是仆役。当坐骑时是神鸟的形态,叫毕方。为仆役时便是这幅十岁女娃的模样,我唤她松青,那是她在彼岸的名字。
“松青,你当时为什么要喝剪殇的汤?”
“胧音大人,我们在此岸,不该身负彼岸的记忆。”我平静地看她,她却狐疑着回看我,像是我问了个蠢问题。
“我说得不对吗?胧音大人?”
“你说得对。”我笑,“太对了。”
“那胧音大人为什么不肯喝剪殇大人的汤?喝了就能卸掉彼岸的负累,和以前一样,多好。”
“以前?什么以前?”
“就是您只是胧音,只是这望乡台的主人,不是什么安歌。简简单单煮茶,时时找剪殇大人她们叙叙,不是很好吗?”
“或许吧。”
“为什么呢?胧音大人,对岸就那么好吗,只是一段记忆,还是一段痛苦的记忆,您就这么舍不得吗?”她不明白。
“松青,你在这望乡台多久了?”我问他。
“几万年吧,记不清了,太久了。”
“我在望乡台的时间比你长得多,在你来之前很久,我便守着这望乡台,为往来的魂灵烹一壶好茶,看他们回望前世,走向来生。”
“这不好吗?胧音大人?”
“我从没想过这问题。来喝茶的人跟我不相干,所以我不同情他们的痛苦,也不理解他们的欢愉。可是,我去过彼岸了,知晓活过的滋味。松青,一旦做过人,便再也忘不掉做人的滋味。”
“因为做过人,所以理解了喝茶人的心情。可即便如此,胧音大人,你这样辛苦地守着安歌公主的人生,又能守住这份心情多久呢?”
“不知道,守到我想喝剪殇的汤那日吧。”
“如此自苦,又是何必。”她叹气道,分明一脸稚嫩,却满口老成之言。
“你在关心我吗?”我转头看她。
“嗯。”她认真地看着我。
我笑笑,伸手捏了捏她肥嘟嘟的脸,然后抱住了她。我把头埋在她瘦小的肩膀,她也伸手抱住了我。
“胧音大人。”
“嗯?”
“你在撒娇?”
“你竟连撒娇都知道。”我笑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侧了侧身子,好让我靠得舒服些。我好像睡着了,说起来自对岸回来后总觉得好累。等我醒来,居然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可我抱着的已经不是松青,而是毕方。居然没有不耐烦地叫醒我,就这样任我睡醒,他也有温柔的一面嘛。我笑笑,心里一暖,伸手揉搓他的脑袋,他傲娇地转过头去。我笑得更开心了。
忘川的水面雾气萦绕,我沿着河岸踽踽独步,河面的风带着雾气,吹着我的衣衫和头发,不禁觉得有了凉意。可我喜欢这样的时刻,静静的,一个人。彼岸的一世让我学会了很多事,比如,孤独。
彼岸有很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孤独的。
比如安歌的皇叔父,大璋国的皇帝。他离开皇贵妃的病榻走向朝堂落寞的背影,身后仆役成群,可他是孤独的。
比如安歌的父亲,权倾朝野的定北王,他看安歌的眼神,又冷清又温柔,他是孤独的。
还有辰桓,安歌的三哥哥,夜深人静,他打发走了所有丫奴才,青灯孤影,未言一字,月光和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安歌在窗外凝望他的剪影,当真单薄极了。她怯怯地靠近辰桓,小心翼翼地唤他:“三哥哥”。少年的脸上堆砌出一种远超他年龄的冷涩,他说:“歌儿,今日是我母妃的生辰,可是没有人记得她了。”他说这话时,是孤独的。
包括安歌自己,很多年后的寒冬,她已然是个既温和,又恭顺的新妇,却已是心死魂灭,虚熬年岁。她倚窗看雪,竟无比怀念和羡慕七岁那个为了多吃两口糕点和几方势力斗智斗勇的自己。她为了那一点小小心愿,眼珠子咕噜一转便是各种智慧谋略,真是好啊。而今这新妇空洞的双眼里映满了落雪红梅,也因这丝回忆溢出来些许温度,那点温度,是孤独的。
河面的雾气飘过来,有些凉,眉眼上均有了水汽,我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对远处若隐若现的船只略略招手,那船只便靠过来。摆渡人蓑衣斗笠,斗笠压得很低,挡住了他的脸。
“大人,您可回来了。”他恭敬地说。
“怎么?我不在的这些天,那只鸟又偷懒使唤你了?”我调侃他,信步上船。摆渡人算是个低等身份,他们生前均是大奸大恶之徒,犯过滔天罪孽,死后打入无间地狱受刑,有些人熬不住苦刑,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魂魄散落后,碎片飘荡在忘川。而最精炼的一缕魂魄则会穿上蓑衣斗笠,成为摆渡人,摆渡过往的魂灵,一来打捞自己的魂灵,二来也算是赎罪。等他们收集的到魂魄越多,面目就会越清晰。毕方经常把他们当免费劳工,使唤他们运送望乡台的柴禾茶叶器皿等物,摆渡人也丝毫不敢抱怨,我说过毕方几次,奈何那只蠢鸟骄傲得很,一个不乐意就离家出走,我对此很是无奈。
“大人,这是又要去铭心斋?”摆渡人一边拨弄船桨,一边跟我闲谈。
“嗯,许久没吃他家的点心,竟有点想了。”
“那我侯在渡头,再平平顺顺送大人回来。”
“你是又馋五香居的桃花烙了吧,行,回头给你带些。”我笑他,他对我一向恭顺,毕方又常给他添麻烦,我偶尔也给他带些点心,算是致谢了。
“多谢大人。”他开心了。
“我走了这些时日,你可又打捞到些什么?”
“又捞到几缕,我已知道了名字。”
“哦?”
“宋仁骥。”
“宋仁骥,好名字。”我道,“仁者,慈善爱人;骥,良驹也,取杰出贤良之意。你定然出身不凡,非富即贵。”
“若非如此,哪能犯下这等滔天罪业。”他像是苦笑。
“再多的罪业,也是前世了,你早已付出了代价。等赎了罪,找齐你的魂魄,便去奈何桥要碗汤,再去转世吧。”我静静地说。
“多谢大人。”
“我且问你,等你功成之日,可会来喝我的茶?”
“自然,我自然会来。”他似是下了好大的决心。
“你竟还愿意面对?”我喃喃,随即笑笑:“到时,我定为你煮一壶好茶。”
说话间已经到了渡头,我上了岸,转身道:
“你不必在此苦等,我会多呆些时候,你自去忙,日落时来接我便是。”他行了礼,撑船消失在雾中。我叹了口气,茫茫忘川,何时才能拼凑出完整的自己。罢了,多思无益,我也转身走了。
忽觉背脊发凉,袭来一股杀意。我冷笑一声,只伸出左手的食指和无名指,便挡住了刺来的剑。那人兵器被压制,停滞在空中动弹不得,猛地翻了个跟斗。我略略用力,再一个闪身绕到他身后,他的剑还停在我手里,绕过他脖颈,从剑光里我看到了他的惊恐和不甘。我手指一弹,他握剑的手便松开了,我趁机接住了。趁他正惊慌中,我一脚踹在他胸口,他吃痛倒地,我再一弹手指,剑也稳稳插在他身旁。他打了个寒噤,随即收敛了神色,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潇洒地起身,向我躬身行礼。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