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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徐凤年整饬陵州,草原女栖身北凉(3)

徐凤年笑着点头,伸手指了指悄悄反身到凉亭外的徐偃兵,介绍道:“新鲜出炉的陵州副将徐偃兵,汪植你以后多跟他打交道,徐将军更是咱们北凉数一数二的武道高手,比起在我这个没实权的陵州将军跟前晃荡,有用得多。”

汪植顿时眼前一亮,“数一数二”这四个字比“陵州副将”可要有分量得多。袁左宗身为离阳军伍中仅在顾剑棠和陈芝豹之后的第三高手,徐偃兵若是数一数二的武夫,多半是跟骑战无双的袁白熊同一线的猛将,汪植怎敢小觑,当下便对这位副将重重抱拳。徐偃兵不过是轻轻点头还礼。

徐凤年望向徐北枳笑问道:“橘子,跟钟大公子相处得还算愉快?我可听说他那几房美妾,都很是佩服你的才高八斗,轮流跟你自荐枕席,还差点跟陵州花魁争风吃醋。这会儿北凉道都在疯传有个叫徐北枳的北莽世家子,夜夜笙歌,比神仙还逍遥。”

徐北枳淡笑道:“比下有余,比上远远不足,有殿下珠玉在前,这点风流韵事算什么壮举。”

汪植暗自咋舌,传闻当官当得很没风骨的徐北枳跟世子殿下关系莫逆,极有渊源,看来所言不虚。换成别人,早就吓得汗流浃背了。汪植可不敢把这位胆敢亲自截杀持瓶西域行皇子的北凉世子,当成什么纨绔子弟。寻常世子,对于钟洪武这些个跟父辈一同戎马生涯的功勋元老,察言观色逢迎讨好都来不及。

徐凤年跟徐北枳坐入凉亭,汪植自然而然跟随徐偃兵在亭外守护。徐凤年瞥了眼汪植的魁梧背影,收回视线,微笑道:“这次包括青州陆家和上阴学宫在内数百人,都嗷嗷待哺,陵州官场臃肿,肥肉最多。经略使大人在北凉当和事佬,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肯定做不来恶人,陈亮锡又忙着整顿盐铁,要不你顶上?刚好趁机精简武将官职,祛除大批游手好闲的杂号将军,咱们也学一学北莽,让校尉、都尉以后更加名副其实。”

徐北枳默不作声,架子不小。

竖起耳朵的汪植有些担忧,伴君如伴虎,北凉天高皇帝远,否则大将军也不会被朝廷私下诛心称为“二皇帝”,世子殿下其实与一国储君无异,汪植别看在徐凤年面前大大咧咧,那也是粗中有细,精心拿捏尺度。演义小说里那些看似粗糙憨货的武将,在正史里谁不是心细如发的人精货色。要想在君主身侧,不斩福泽,子孙长荫,学问之深,几乎是个无底洞。先前汪植与徐北枳饮酒,当时世子殿下在太安城不跪天子,徐北枳醺醉酣畅,喝得高兴,满腹经纶露出冰山一角,谈到为稻粱谋一事,光是划分官员臣子类别,徐北枳就给出了包括孤臣、治臣、能臣、蛤蟆官、猫官、尸官在内十九种之多,比起武夫九品境界烦琐得多,让汪植听得既瞠目结舌又受益匪浅,心想这位徐公子真是在公门修炼成仙了,让眼界奇高的汪植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徐凤年继续问道:“北凉官场有年关赏赐貂帽的习俗,那冬末到开春这段时日,陵州大大小小几百顶新貂帽,都从你徐北枳手上送出去,如何?”

徐北枳反问道:“你这个陵州将军不管,经略使大人也能不过问一个字?”

徐凤年点头道:“否则我为什么当这个将军?还不是铁了心要帮你挡去汹汹非议?我跟你保证,不管什么话什么人,一切到了我这里就都会止步,你不用看也不用听。”

徐北枳心平气和道:“陵州主官刺史,目前仍然被经略使李大人兼着,这顶帽子,殿下能先给我?”

汪植在心中啧啧称奇,徐北枳徐大公子可真够生猛的,一张口就要四品大官的官帽子,而且要得如此理直气壮,传出去还不得让那些一辈子卡在这个门槛上的离阳官员气得半死。

在这栋府邸学了些离阳言语的呼延观音,一字不漏听入耳中,大概知晓这番对话的含义,她微微张大嘴巴,看向这位头发灰白的男子,眼神有些迷离恍惚。

徐凤年站起身笑道:“这就给你拿去。”

徐凤年独自来到在北凉规格仅低于清凉山的经略使府邸,对李府熟门熟路,都不用管事带路,就到了徐骁和李功德歇脚的后花园。

院内有槐树蔚然成荫,北凉官场知道李功德近年喜好植槐,许多外乡大槐都被移到府邸内。屋前种槐富贵满宅,有科第吉兆的意思在里头,李功德本身才学不显,如今科考多在槐秋时节,月份也称“槐黄”,可见李大人对于当年自己多次落第仍是耿耿于怀。

徐凤年走在一枝枝蜀葵夹道的幽深小径上,看到树下摆了一张檀木长榻,徐骁正在独饮绿蚁酒。李功德在北凉王身前跪多坐少,如今当了经略使,就站在一边捧着酒壶帮忙倒酒,别的藩王辖境,经略使作为与六部尚书品秩相等的一等一封疆巨宦,找不出李功德这样卑躬屈膝的人物。不说西楚道经略使孙希济,广陵王赵毅数次亲自拜访都被闭门不见,就像那两淮道经略使戴玉珍,堂而皇之欺压得淮南王赵英喘不过气,足可见经略使权柄之重。

徐骁一看到徐凤年出现,立即就要把檀木榻让出来,徐凤年没理睬,请袁左宗跟府上管事要了两张椅子,跟李功德一起坐下。午后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又有几杯绿蚁酒下腹,驱散了许多寒意。

李功德这辈子就从没有在经书注诂上花费什么心思,都用在揣摩人心上了,看到世子殿下去而复返,就知道有事,不过发现这个见面总不吝啬几声“叔叔”的年轻人不急着捅破窗纸,他也只好陪坐着喝酒,说些陵州趣闻轶事,插科打诨,顺带拍几句马屁,都是在说世子殿下京城之行如何深得人心。徐骁心底信不信另说,但听在耳朵里总归是舒服的,多了几分和煦笑脸。

徐凤年笑眯眯看在眼中,百感交集,当年严池集和严东吴的父亲严杰溪身为陵州刺史,官位与当时尚未并入幽州的丰州刺督李功德大致相当,如今严杰溪已经叛出北凉去太安城当了皇亲国戚,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一朝国丈。李功德也不差,没能当上京官,却在地方官一系做到了极致。

其实当初徐凤年更亲近严伯父几分,对这个口碑奇差的李叔叔也就面子上过得去,不过严李两家各自鲤鱼跳过龙门,但这两家的女子还是依旧对他这个浪荡世子憎恶得很,女学士严东吴算是攀上高枝,已经贵为太子妃,李负真则“鬼迷心窍”,摊上了个寒门士子,谁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徐凤年跟李翰林和严池集狐朋狗友了那么多年,不一样没讨到他们姐姐半点好脸色。

徐凤年倒不是真对她们有非分之想,只不过当初半真半假的轻佻,就喜欢逗弄逗弄大家闺秀一本正经的她们,严东吴还会跟他针锋相对,李负真更绝,刻薄冷语都欠奉,常年冷眼冷面。

徐凤年懒散靠着椅背,忍不住笑了笑。李叔叔对待那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寒士,颇为开明,非但没有棒打鸳鸯,还几次暗中铺路搭桥,为其篡改抬高谱品,由寒门入士族,再由小吏升迁为入流官员,“品流”两字两事,都给大致摆平了,就是不知道这次陵州官场翻天覆地,会不会趁机再次出手?徐凤年没有要为难那名寒士的意思,虽说当初在停马寺外见识了那书生的嘴脸和城府,那家伙还被徐北枳阴险算计了一次,觉得李负真所托非人,可既然这位李翰林的姐姐乐在其中,徐凤年就懒得去指手画脚,甚至如果说那寒士真有为官的能耐,徐凤年都不介意给一顶稍大的貂帽。对北凉而言,是不是清官不重要,是不是能吏才关键。再者那书生也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功德,谁敢说李负真就一定看错眼?女子傻,兴许就有傻福。

徐凤年见喝酒喝得差不多尽兴,这才半醺醉地望向李功德笑道:“李叔叔,知不知道龙睛郡有个叫徐北枳的年轻人?”

一喝酒就伤面的李功德不见任何字斟句酌,捻须笑道:“当然当然,徐北枳虽说官职不高,仅是记室,从属龙睛郡主簿,可李叔叔却知便是龙睛郡太守钟澄心,对徐北枳也是恭敬有加。缘于此人学富五车,更难得的是学为己用,能够熟稔治政,不是那自诩清高的书呆子。钟澄心多次不惜忍痛割爱,向李叔叔竭力推荐此人,如果不是殿下提起,李叔叔已经决定来年开春以后,就将徐北枳提拔为陵州劝学从事,担任一州学官,以便于人尽其才。”

徐凤年嘴角翘起,点了点头,转头望向一直笑眯眯不插嘴的老人,“徐骁,劝学从事跟典学从事哪个官大?”

徐骁执意要做甩手掌柜,举杯指了指李功德,“别问道于盲,爹也是门外汉,得问你李叔叔。”

李功德连忙笑道:“品秩相当,不过典学从事总领一州学政,比劝学从事俸禄略高。”

李功德一拍脑门,啪一声很是清脆,这一下力道绝对不轻,一脸恍然大悟,“瞧李叔叔这记性,陵州典学从事杨千里年纪不小了,前不久还跟李叔叔抱怨体力不济,有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念头,赶巧赶巧,李叔叔觉着徐北枳干脆就别当什么劝学从事了,典学从事就很好嘛,陵州学政确实只有让徐北枳来主持打理,李叔叔才能放心。”

徐凤年又给李功德和自己都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后醉眼蒙眬道:“李叔叔,你有所不知,徐北枳被我骗来北凉的时候,我许诺他要在地方上当个大官,可到底有多大才算大官,也没个准数不是,侄儿对军旅之事还算略懂皮毛,到了官场就一窍不通了,什么劝学从事典学从事,我估摸着也就六七品光景,岂不是跟下州别驾上县县令差不多?就算徐北枳不嫌弃官小,可侄儿既然当初夸下海口,就怕失信于人啊。再说我又厚着脸皮跟徐骁求了个陵州将军显摆,要是徐北枳成了典学从事,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好意思跟他喝花酒了。李叔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离阳官职,按律三品以下,品不但分正从两阶,品又分上下两级。例如同为四品,实则有四个等级,京官与地方官,主官正职属官副职,实缺肥缺与清水衙门,都藏有玄机重重。当官,入流品一事是第一座龙门,别管是不是从九品,官吏之别,无异于一道鸿沟,接下来四品是第二座更为高耸难跃的龙门,当下所谓封侯拜相,大多在四品以上,多半都能算得上,想要爬到这个位置,靠家世靠机缘靠本事,都不能缺,像那宋家大小夫子,父子联袂称霸文坛二十多年,其中小夫子也不过是从三品的国子监右祭酒。因此别看李功德在徐骁面前如何温驯谦卑,在陵州打个喷嚏都能让那些个郡守胆战心惊。

此时李功德仍是没有半点正二品大官的气魄,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对对对,是这个理儿,殿下一诺千金,哪能食言,要怪都怪李叔叔考虑不周,当下还有陵州黄楠郡郡守与丰裕县县令两个位置,适合徐北枳,殿下怎么看?其中丰裕县是咱们北凉道第一大县,品秩特殊,与一郡太守相当,离咱们陵州州城也不远……”

徐凤年突然打了个哈,放下酒杯,起身满脸惫懒说道:“黄楠郡太守宋岩正值壮年,口碑好像也不差,至于县令什么,虽说丰裕是北凉首屈一指的大县,毕竟听上去就不好听。算了,没几天就要过年了,这件事情李叔叔不用着急。侄儿就是个混日子的陵州将军,要是对陵州政务喋喋不休,就怕下回登门,李叔叔家都不给蹭吃蹭喝了。”

李功德重重一拍大腿,徐骁和徐凤年都起身,他哪敢端架子坐在那里,匆忙站起小声说道:“殿下,既然徐北枳当过龙睛郡兵曹参军,要不由他来做陵州别驾?”

徐凤年笑道:“再说再说。”

别驾作为一州首脑的重要佐官,在刺史巡视辖境时,可自带车马随行,这才有了“别驾”之称,也算是名副其实。官员出任别驾一职,只要不在任上犯下大错,一半都能顺利进阶成为刺史。离阳在道之下设置三十州,作为刺史候补,别驾也算是极为有实权的地方重臣,无人小觑。

徐北枳从一郡属官一跃成为一州别驾,等于轻而易举跨过了官场上第二座龙门,便是整个北凉道也要为之侧目。可让李功德忐忑不安的是世子殿下仍是意态阑珊,看似心不在焉很好说话,却让向来掌握火候妙至毫巅的李功德心中都没了底。

徐骁没有让李功德送行,经略使大人深谙马屁精髓,就不去打扰父子结伴出府的清净了。

徐骁绕过影壁之后,笑道:“是你胃口不小,还是徐北枳胃口大?看中了李功德兼任不肯松手的刺史位置?搁在平时,李功德也不至于这么恋恋不舍,可如今小一千的士子拥入北凉,大半会留在陵州,很多话经略使其实反而不方便说,但很多事情陵州刺史却是更方便做,这叫县官不如现管。李功德就算这会儿还没回过味儿,但以他的眼力,很快就能猜出你到底想要什么。爹多嘴一句,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北凉军务方面,哪怕你往死里闹腾一个解甲归田的怀化大将军,也不算多大的事,你说当陵州将军一样可以当,可文官这边的圈子,大大小小,环环相扣,更为盘根错节,光靠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麻烦事情,这也是爹对地方政事一直不爱搭理的根源,实在是顾不过来。官场是江湖,大家都身不由己。官场也不是江湖,不能只以力服人。”

徐凤年轻声笑道:“我知道轻重。其实那黄楠郡守宋岩是李功德的得意门生,这个官位,很有诚意,徐北枳去了黄楠,李系的门生故吏哪怕不会扶持,也不至于捣乱。可陵州别驾就可笑了,我比谁都清楚经略使大人就等着翰林那小子衣锦还乡,这个位置根本就是给儿子量身打造的,日后成为陵州刺史就在情理之中,换成别人,哪怕明知是被我器重的徐北枳,也注定做得不顺当。不过说实话,翰林将来由参军升陵州副将再迁将军也好,或是走县令别驾刺史这条路子也罢,我都乐见其成。我再不近人情,对翰林这哥们儿还能没点私心?李叔叔啊,还是略显小家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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