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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9章 宋貂寺驰赴东海,徐凤年再上武当(1)

一辆悬挂黄幔子的马车驶入东海武帝城,入城之后,引来无数侧目,除了马车本身很惹眼外,还因为驾车马夫是太安城扬名已久的高手祁嘉节。稳居京城第一剑客十余年,祁嘉节白衣白鞋白鞘剑,哪怕人至中年的岁数,仍是面如冠玉,风姿卓绝。祁嘉节的佩剑剑鞘极长,但那柄“白霜”其实很短,仅是略微长过匕首,无人知晓为何明明短剑却要长鞘,这些年寥寥几次比剑,出剑更是不多,算得上屈指可数。祁嘉节练剑,是野路子出身,并无名动天下的师门,然后就横空出世,成为继李淳罡、邓太阿之后天下剑林的头秀人物之一,几位如今已经就藩的皇子,还有包括张首辅的女儿张高峡在内一些离阳最拔尖的权贵子弟,皆是此人的门生,成就或高或低,但都不俗气。能让祁嘉节亲自驾车的人物,武帝城如何不好奇?再者,朝廷势力不插手太安城,是约定成俗的规矩,所以这辆马车的突兀入城,引发了武帝城的莫大恐慌。要知道城内有太多身负命案的江湖人士,而且都是通缉榜上赫然在列的巨匪大寇,如果真有一天太安城失去了那张保命符,拉出去十个砍头,顶多也就冤死一两个。

某些当初尝过人猫韩貂寺莫大苦头的一流高手,更是风声鹤唳,已经做好再当一次丧家犬的打算。

祁嘉节驾车停在内城那堵插满名人重器的城墙下,一名身穿鲜红蟒袍的宦官掀起帘子,走下马车。一些个远观的江湖汉子还没看清面孔,就吓得掉头就跑,都给当成了魔头韩貂寺。非大太监不得披大红蟒袍,是太安城皇宫里的惯例。事实上这名宦官很年轻,宋堂禄,但高居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是韩生宣之后的又一位天下首宦。他抬头深深望了眼那面城墙,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这座城池的主人,何尝不是封疆裂土的异姓王?要跟此人讲道理,宋堂禄哪怕怀揣着一道措辞谨慎的圣旨,也毫无信心可言。祁嘉节是上达天听的头一等江湖散仙,可谓大隐隐于朝,无须对谁察言观色,就远没有宋堂禄这般忧心忡忡。他闲情逸致地给身边宦官说着那些钉于墙面上的江湖轶事,宋堂禄心不在焉,但是谨小慎微惯了,仍是和颜悦色听着这名有望成为江湖“帝师”的故事。

很快有人走下城头迎客,祁嘉节眼睛一亮,是王老怪的亲传弟子楼荒,佩剑“菩萨蛮”,舍道求术,在练剑一途上瘸腿前行,故而“有小邓太阿”之称。三人一起拾级而上,已经有几人站在城头上等候。祁嘉节根据江湖传言认出多数,脖子上骑着一名绿衣女童的,应该是王仙芝大徒弟于新郎,那名身材高大雄奇却又丰韵独具的美人,已三次位列胭脂评,是拳法宗师林鸦,她正逗弄着师兄于新郎脖子上的女童,但是祁嘉节没有寻见头顶戒疤却身披道袍的宫半阙,倒是有个两颊深陷面容枯槁的年轻人,腰间挂了一把破败不堪的象牙扇,他站得离于新郎林鸦有些远,怔怔眺望东海。宋堂禄扫视一遍,在看到这名年轻人的侧脸后,略作停顿,然后不动声色地望向于新郎,轻声问道:“于公子,咱家司礼监宋堂禄,不知王城主何在?”

双手扶住绿衣女童双腿的于新郎歉意道:“师父已经跟宫师弟一起出城了,不过知道宋貂寺要来,专门嘱咐我带一句话给太安城那边。”

宋堂禄嗯了一声,没有半点愤懑或是失落,眼神平静,说道:“于公子但说无妨。”

于新郎微笑道:“师父说他之前传信给太安城,不是求一声允诺,只是跟赵家天子打声招呼,这趟出城是他最后一次在天下露面,如果谁想挡路……”

说到这里,绿衣女童低下头在于新郎耳边窃窃私语,他只得温柔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请她让自己把话说完,等那丫头片子消停了,于新郎继续说道:“大可以先弄个一万铁骑试试看。”

祁嘉节皱了皱眉头,与此同时,林鸦直直望向这个心怀不满的京城第一剑客。

宋堂禄似乎天生是烟不出火不起的慢性子,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语,只是很认真记下,仍然像是一尊没半点脾气的泥菩萨,哪里像是权倾京城的司礼监掌印。

于新郎亦是心平气和说道:“于某不是不体谅京城的想法,那位北凉王不该死在这个当下,最好是死在跟北莽两败俱伤之后。只是师父不愿等,我们这些做徒弟的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这如果算是坏事,也有个好消息要说给宋掌印,那就是自打师父出城那一天起,朝廷以后要江湖传首武帝城,可以,甚至进城抓人杀人都无所谓,东海再无门禁一说。于某说过了这些,也要跟师弟师妹一同出城,打算去江湖上闯一闯。”

宋堂禄点了点头,温言道:“静等于公子一举成名天下知。”

宋堂禄显然不具武学,可在场无一不是江湖最拔尖的宗师,听其言观其气,竟是仿佛全然发自肺腑,堪称无懈可击,若真是刻意为之,这位貂寺的官场修为,简直就是惊世骇俗。当然,也不排除此人确是温吞恬淡的脾性,可是这样的宦官,真能步步登天,从韩生宣手上接过司礼监掌印?林鸦还好,依旧逗弄绿衣女童,楼荒则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宋堂禄。宋堂禄转头回望了一眼,感慨道:“咱家好不容易出京一次,没能亲眼见一面王老神仙,不得不引为憾事。”

宋堂禄很快朗声笑道:“既然已经出城,那咱家就要马上返京了,诸位豪杰,就此别过,希望来日还能再会!”

于新郎与楼荒同时抱拳相送,就连林鸦也微微点头。

绿衣女孩冷不丁一脸好奇地轻声问道:“喂,宋先生,有圣旨吗,我能摸一摸不?”

宋先生?

宋堂禄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爽朗一笑,眼眸细细眯成一线,神情尤为温柔,再没有自称“咱家”,“有啊,我这就给姑娘拿去,等会儿。”

圣旨装在盒中,宋堂禄起先没有想着拿出来宣旨,难不成要武帝城这些人跪下听旨?所以就干脆留在马车上,可既然于新郎肩膀上那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想要,宋堂禄给她就是了。祁嘉节瞥了眼一直被说成足以继承王仙芝衣钵的于新郎,拇指摩挲了一下白霜剑柄,然后微笑道:“于公子,有机会去京城走走,祁某一定尽地主之谊。”

于新郎平淡嗯了一声。

祁嘉节转身走下城头。

林鸦一直看着那位大太监一溜烟跑下城头去拿圣旨,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倒也不讨厌。”

于新郎点头道:“确实少见。”

女童跳下于新郎的脖子,兴冲冲跑去“接旨”。林鸦问道:“于师兄,宫师兄原本是要去太安城的,临时更改主意,已经去了南疆,我也没听师父的,那你跟楼师弟呢,你们怎么说?”

楼荒眼神坚毅道:“我准备去北凉,看一看那姓徐的是否真的能跟师父一战。”

于新郎笑道:“留下来看家的人有了,去南边的人有了,西边也马上有了,看来我就只能去北方了啊。”

林鸦皱眉问道:“太安城?”

于新郎摇头道:“更北些,两辽。”

楼荒环视一周,轻声道:“我得先行一步。”

林鸦促狭道:“赶紧滚,小心被那天下第六的北凉王打得屁滚尿流。”

楼荒瞥了眼那个不合群的年轻人,正要说话,林鸦瞪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给老娘乖乖闭嘴!”

楼荒哈哈大笑,掠过城头,在屋檐上一路蜻蜓点水,飘摇出城。

于新郎看了眼林鸦,沉声道:“保重。”

林鸦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头,“我一个娘们儿还没怎么多愁善感,你们这帮大老爷们儿有点出息成不成?”

于新郎微笑着摇头,转身离去,弯腰抱起那个重新登上城头的绿衣女童。她骑在脖子上,摊开了圣旨,显摆道:“圣旨哟。”

于新郎柔声笑道:“知道啦。”

小闺女双手张开圣旨,举在头顶,瞪大眼睛去识字,说道:“小于,接下来咱们去哪儿啊?我其实挺喜欢这里的,可惜白胡子隋爷爷去南海找那桃花剑神比试了。”

“去很北方的地方,有些冷,所以接下来你多念念师父传授给你的秘诀。”

“很北方是多北方啊?算了,林姐姐总说你是路痴。小于,你不会带错路吧?”

“应该不会。”

“咦?小于小于,这个字念啥?”

“诏。”

“这个字呢?”

“放低些,我瞅瞅。”

……

城头上,林鸦走到那腰悬破扇的落魄公子哥身边,脸上流露出罕见的柔和表情,“赵勾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从北凉捞出来,你爹元本溪更是不惜破例求人,才把你送到东海,你就这么一直意志消沉下去?”

年轻人默不作声。

林鸦叹息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傻孩子,哪有过不去的坎。”

年轻人喃喃道:“我谁都可以输,顾剑棠可以输,吴家剑冢老祖宗可以输,就是不能输给徐凤年……”

林鸦直接打断他的自言自语,“放屁!江斧丁,你知道当初我师父输给了李淳罡几次?六年,六次!这才从金刚境爬到了天象境!”

过河卒的旧主江斧丁苦笑道:“我算个什么东西,能跟稳坐天下第一宝座一甲子的王仙芝相提并论?”

林鸦一脸怒容,正要开口,江斧丁说道:“别劝了。”

江斧丁转头笑问道:“有酒吗?”

林鸦冷哼道:“等着,醉死你!”

江斧丁突然拉住林鸦的袖子,也不说话。

身材高大的林鸦伸手按在他的后脑勺上,拉向自己肩头,“你们男人啊,总想着做天下第一。尤其是你,一旦觉着没希望了,就爱钻牛角尖,其实何必呢。徐凤年这王八蛋也是真阴险,认定你不敢拼命,先是故意以势压人,让你舍弃了过河卒不说,还把你硬生生当成北凉甲士的猎物,一点一点彻底磨掉你的锐气。还故意放水不杀你,任由赵勾救走你。确实,我师父当年遇上的是李淳罡,你运气差了太多,宿敌是个没什么风度的家伙。”

林鸦一把推开江斧丁,拍了拍肩头,伸了个懒腰,“算了算了,我也懒得在武帝城里陪你成天酗酒,女人经不起这么折腾的,老得快!不行,老娘趁着还有些姿色,去江湖上走一遭,看能不能倾倒几位少侠。”

江斧丁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嘴唇颤抖,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这个曾经跟皇子赵楷称兄道弟的天之骄子,颓然坐在城头上,远望东海大潮那一线,由西往东滚滚而来。

龙门渡。

再往东便是旧西楚国境,离阳当年便是在此踏广陵坚冰过江,争取到狮子搏兔之势,迫使西楚守江大将不战而降。只是随着天下定鼎,龙门渡已经不复当年春秋的兵甲盛况,附近百姓安居乐业,对于此时西边的暗流涌动,这边还算安定,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先前有一僧一道在此结茅而居,在朝廷灭佛的当下,无数僧人流离失所,所以这两位世外之人的临时定居,并不算扎眼。村庄百姓遇上点小病小灾,都要跟那衣衫素洁的中年道人讨要些偏方,药方上的药草也都容易搜寻,这位姓王的道士也从不收取黄白之物,最多收下些粮食蔬菜,更不会与人有什么争蝇头小利的时候。大概是这名道士太和气了,都没人把他当道教神仙看待,一些稚童都喜欢跟他借那把桃木剑玩耍。道士虽然不苟言笑,但孩子多有赤子之心,看人反而更准,知道王道士从来不会生气。倒是那个袈裟破败的僧人,疯疯癫癫,总喜欢跟人说些听不懂的言语,没疯的时候,就看着广陵江水发呆。王道士应该是怕他闲着太闷,给僧人做了一根青竹鱼竿,僧人在江边上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鱼篓里从无收获,空空荡荡,远远比不上身边几个渔家孩子。

今天暮色中,僧人一无所获,纹丝不动坐在那里,渔家少年都已满载而归,恰巧遇上王道士,打过招呼,再欢声笑语而去。

道士站在僧人旁边,笑问道:“醒着?”

僧人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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