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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尖麻子的方阵慢慢向大门口移动。每前进一步,即发出一声闷吼。脚下的淤泥被整齐的步子踩出潮湿粘腻的声响,根根笔挺的马槊支在方阵外沿,于空气中微微打颤。

在与南方的族群打了接近一百多年的战争里,蠕蠕除了擅长的马战,还学会了南方步兵的方阵对战。那长约十五尺的马槊谈不上是标准的方阵对战武器,在一触即溃的廉字军面前,却成为了一道望而生畏的刺墙。方阵就如同一座长满树木的小山从东南向北移动,所到之处,尽是尖利的,好似野鬼嘶吼的口令,以及在地上到处乱爬,哭叫声随着小山越来越近而高低翻转的廉军伤员。那些鼓足勇气没有逃走的人最终吓破了胆,使劲捂住耳朵,躲避来自土丘方向垂死的声音。有几个惊惧地翻越栅栏试图逃跑,结果被箭矢击中,滚落下来。

掩护我和老管的西庚营众钻进车阵。那个砍掉伤者手臂的人丢掉刀牌来到老管旁边,问:咋样?

我道:已经包严实了。

那人凑近看了看,拿手掌在老管的胳膊肘上比划:这不行,得把小臂切了。

我有些诧异:切了?

那人点点头:从肘往下都不能要。

我道:不行!

那人瞪着我,眼露凶光。

我继续道:这么大的事,咱不能随便作主。

那人恶狠狠道:命要紧!由不得你我!

我苦笑一声:命要紧?转头拾起地上的手,杵到那人脸上:那这条命呢?

那人猛地扒拉开断手,低沉道:后生,趁老子现在还有点顾及同袍的心思,麻利地把胳膊切了。不然别怪老子翻脸。

我恨恨地喊:做不到!刚说完,肚子上就挨了一膝盖。

那人从地上捡起刀,说,别以为给死人喊一次魂就成普渡众生的佛陀了。啥人能救,啥人不能救;啥人值得救,啥人不值得救,得有取舍。假模假样挤两滴泪,嚎两嗓子就觉得所有人都能过这一关?现世可从来不会遂你的意。我们只能管那些有用的人。知道眼下啥人有用吗?

我瓷着眼没吱声。

那人把刀塞进我的手里用力一握:还能走的,还能继续拼下去的,还不愿引颈就戮的!要把活下去的路留给他们;要让他们有盼头,不要让他们临死前心底尽是“当初为何不拼死一搏”的悔意!啥是真正的佛?实现那些卑微一生的人慷慨赴死的愿望才叫佛。那些假惺惺,自以为是的悲天悯人,感动的只是自己,帮不了他们。后生,咱得让他们真正活一次!

老管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睁开眼:吵吵啥啊……就盯着那人笑:徐增寿,又讲大道理了?

那人蹲下来,道:你胳膊得切哩。

老管道:切,早该切了。老徐,欠你家的两石黍子怕是还不了了……

那人笑道:我也得有命消受啊。今夜咱可能要折在这了。

老管道:好好好,算是遂了愿,离河间也就隔了一座山。把我胳膊切了,绑上刀……老管转脸看着我:切了……绑上刀。

我抓住老管的残臂哭出了声。

老管撇了下嘴:我们河间人心眼都小,一百多年前的事,逼着自己忘,都忘不掉。以前丢掉的东西,我们总会想尽办法把它拿回来。老的不行有小的,一代不行有下一代,这辈子不行还有下辈子,就跟地里的糜子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只要心不死永远生生不息。来吧,利索点,切了这累赘好继续跟蠕蠕缠!死在这算我们这代人尽了力,也没愧对祖宗。

我哽咽道:老管,对不住了!说完举起刀。

老管突然问:人死了有魂啵?

那个叫徐增寿的拾起两颗铁锤攥在手里,回道:有!

老管一脸释然:那就行......接着断臂脱离身子,滚到地上。我赶紧重新给创口绑上布条。只见血拼命往外涌,洇红了老管半边身子。老管笑着说:不咋疼哩,看来这胳膊老早不想在身上呆了。今天也算是遂了它的愿。

我把老管的胳膊连同一把刀绑在一起。

老管问:咋样,牢固啵?可别让我在蠕蠕面前丢脸。

我想了想,拆下绑腿又缠了好几圈。老管挥了挥胳膊,疼地脸都白了,道: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活下来,把我头发割一撮带给我老娘。就说她儿子跟他爹一样,到死都没给河间老少丢脸。

我抹干眼泪,道:那你可别让脑袋串在马尾巴上。

老管冲我眨眨眼,没说话。

就看见徐增寿将手里的锤子举过头顶化了一个圆圈,喊:西庚的老少爷们,歇好了吗!

一群黑脸汉子拿好兵器,齐声道:好了!

徐增寿又喊:西庚的老少爷们,今日个亏不亏?

西庚的军士回喊:亏!

徐增寿故作惊讶:为啥?

人们就喊道:没杀蠕蠕嘛!

徐增寿把锤子插在腰间,用手攥住厢车的扶手:今黑杀个够!说完身子往后仰。几个西庚军士上前与徐增寿一起将厢车调了个头对准尖麻子的方阵。老管摇摇晃晃地跟在厢车后面,转脸说,河间的要先走一步了。

我用刀敲了下牌,叫道:虎!不经意瞥见那些先前缩成一团的其余营众,也陆陆续续拿起兵器跟了上去。我回头冲几个仍然畏葸不前的人说道:想上的跟着我。想跑的现在就跑,没人怪你们。

有一个人喊:死了算球!抄起兵器往前冲。一个半大小子刚要上前就被拽了回去,身子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瞬间没了踪影。余下的人面色复杂没有动,似有许多难言之隐不便明说。末了,皆垂头丧气地拱了拱手:对不住……还望小兄弟莫怪……

我笑了笑:多保重。说完向方阵跑去。“爪牙欺白刃,果敢无前阵。”此刻,周利民在心里不知为何已经变得不再那么可恨。这是令我完全没有料到的事。

营地里的帐篷不知何时燃烧起来,那熊熊烈火直冲云霄,将整座陇山照得通红。两边满身泥浆与鲜血的人终于在大火撕裂的夜空中看见了彼此。顷刻间,一股非人的喊杀声响彻半空,这两支正处于癫狂状态的队伍就毫不犹豫地冲撞到一起,其如惊涛拍岸的力道,激地营地里到处是水花烂泥,到处是火星木屑,到处是荡漾在人群头顶,肉体开裂后形成的血雾。

尖麻子的方阵在厢车的冲击下破了一个缺口。躲在厢车后面的徐增寿挥舞两支铁锤率西庚营众冲了出来,几个被厢车撞翻,刚爬起身子的尖麻子在铁锤横扫,刀槊劈刺下一声不吭地又重新倒在了地上。那几根结阵挺进的情况下,起到吓阻及给予对手极限压力的马槊此刻也成了累赘。营众或是轻松躲过,或是合力抓住槊杆用刀斧将其斫断,使之失去了该有的作用。于是,尖麻子与营众僵持片刻后,逐渐开始退却。营众就趁势向前推进,待两边方阵移动到土丘之际,尖麻子方阵的后端便分出了一部分人,向营地东侧的土丘上爬。对于这个非常隐蔽的变化,处在前排正奋勇拼杀,节节前推的营众没有过多注意。倒是队伍后面的人看到了,说,尖麻子上土丘干啥哩?我心里一紧,冷汗冒了出来。大喊:不能让尖麻子上去!老管!老管!土丘!

老管用牙咬着右手的布条,正半跪在地上整理短刀。我跑到他跟前,叫道:土丘!土丘!

老管惨白着脸回道:土丘咋啦,说了绑结实点,这还没抡几下就已经松了。

我跺脚道:尖麻子在爬土丘,若是站在上面往下射箭我们可就全完了!

老管猛地站起来往土丘方向看。然后用刀尖点着周围几个人,道:跟我来!

我拦住老管:你不要去。说完带上人朝土丘跑。

等一队人冲到土丘顶端,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羊膻味迎面扑来,我下意识地抬起牌护住头顶,一把刀便划破黑夜和那股浓厚的羊膻味落到牌面上,震地我两腿一软,几乎跌倒。我咬牙撑住身体,待看清眼前有两条粗腿来回摇晃,于是猛地向上挺直腰板半跪于地,顺手挥了一刀,瞬间,一个尖麻子倒在地上,不住地哀嚎。

我赶紧上前妄图给尖麻子致命一击,突然觉得脑门上莫名生出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刺痛,随即挺起牌护住脖子和胸膛。但见一个尖麻子已经拉满了弓,瞄准了我。我没做多想快步冲了过去。尖麻子的箭击碎了牌的上沿,带走了我肩膀上的一块布和一坨血肉。撕裂的疼痛刺激地我如狼般吼叫起来。未等尖麻子再次搭弓,我已经跑到跟前,将他撞倒在地。我用身体压住尖麻子急于抽刀的手,发现自己呈匍匐状,手里的刀怎么也举不起来。那个尖麻子在身下喷着唾沫叫骂,趁机一脑门撞到我的眼窝。顿时,我的右眼黑了一片,布满五颜六色的光点。

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肿成一条缝的左眼还有狭小的视线,可以说整个人已经与瞎无异。这种感觉和肩膀上的伤痛不可同日而语,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是膨胀在内心深处的恐慌。我极力睁大左眼,用刀环砸尖麻子的脑袋。尖麻子伸手想要抓住我拿刀的手,却不巧抓在了刀刃上。我连忙将刀丢在一边,从腰间拔出匕首,照那没有被甲保护的肋部连刺数下。尖麻子就睁大双眼,身体绷直,最后长出一口气,不动了。

我翻身爬起,两手在地上不停地摸。但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寻了半天只拿到牌,还被两个纠缠一起的人撞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我费力地抬头张望。只见周围人影憧憧,喊杀震天。一群不知是人是鬼的两脚活物,好似身上涂满了麦芽糖,分分合合,相互摆脱又相互粘腻的绞在一起。身边,那两个把我撞倒的人喘着厚重的粗气,喊叫着人听不懂的话。在阵阵尖叫与咒骂当间,其中一个人叫道:还愣着干啥,帮忙啊……

于是我双手举起木牌,朝那团身影走去。喊道:我眼看不清,你在上面还是下面?

那个声音嘶吼道:下面,下面,被这熊压下面了……

我把牌横过来,借腰力一扫。就听见那人骂:狗日的,拍腚干啥!反了!反了!

我连忙调整位置,又是一下。那团躺在地上的黑影凭空去掉大半,只剩下一长条立了起来。那长条影子从我手里抢过牌,骂骂咧咧地举过头顶照昏厥的尖麻子又连砸了几下,直到力竭才住手。那影子恶狠狠道:要是有把刀就攮死你个废物了。

我分辩道:我看不见了……

那影子伸手碰我的额头,一阵刺骨的寒意惊得我打了个激灵。影子道:没瞎,就是肿了。

我又重复道:我他娘的看不见!那个影子说:管我屁事……话音未落,就被空中划过的一股气流击倒在地。

我随着那个影子一起仰了下去,趴了一会儿,便爬到影子躺倒的地方,借左眼微弱的视力摸到了刀,同时也摸到了一手粘稠的血。原来,那个影子的额头中了一箭,正如同一个打鼾的醉汉,在呼呼噜噜地往外吐着气。这让我想起儿时与老邱伯的儿子玩打仗游戏时,假装死于对方刀下,结果躺在地上睡着的往事。恍惚间我竟以为这个影子还会醒过来。但游戏归游戏,现世却是那个影子的气息逐渐虚弱,最终没了动静。

我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环顾四周,发现丘顶上横亘着十几具尸体。不远处,一个宽肩粗腰,猿臂长腿,链甲外套着一层兽皮;脑袋上罩着一顶用狼头做成披帽的尖麻子正两手掰着一个营众的颚在那使劲撕扯。营众锐声哭叫,徒劳地捶打尖麻子的胳膊。待一声脆响响起,凄惨的,足以震碎心肺的呼喊戛然而止,唯剩下尖麻子攥着营众的半个脑袋,一动不动的看着我。顿时,我的心凉了半截,我知道我遇到了“乌罗”。

“乌罗”是蠕蠕中最善斗的。其作战能力和凶残程度都远胜于常人。蠕蠕的国土横贯数千里,分为东西中三部,每部风土习俗和作战方式不同,但成为“乌罗”却是所有蠕蠕的共同愿望。这就跟我们很多人愿意成为侯爵,脱离苦海一样。只不过成为侯爵除了拥有土地和免去租役的权利,还会远离战争。而“乌罗”在享受各种特权时,一辈子都会与战争打交道,是一个以血与骨为荣誉的群体。我曾经在定方城外见过数十个“乌罗”以寡击众的场面。廉字军营众在他们面前就像刚出壳的鸡仔,被砸碎了脑袋。很多濒死的营众都会以没遇到“乌罗”而表现出人生最后一次的沾沾自喜。在性命无可挽回之前,拿死亡的方式去进行比较,成为营众日常作战的一部分,也是我对这场长达一百多年的对抗所不能理解的地方。不过现在,我马上就要以他人避之不及的方式结束十八年生命,这让我突然明白了廉军营众面对“乌罗”乃至整个蠕蠕群体时表现出来的态度。那是一种绝望临头的恐惧,是一种末日到来前,发现自己竟能提前结束一生的可悲“庆幸”。

是战是逃?成为摆在面前的问题。其实在定方我有过战斗和逃跑的经历。对于我来说,这不应是一件为难的选择。但现在我却迈不动了步子。我不知是孙有礼的死,断只手仍然作战的老管,还是周利民写给我的那首诗左右了自己。反正人像杆木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最后竟举起匕首在肿大的左半边脸上剌了两道血口。霎时,我感到半张脸被淤积的浓血烧地滚烫,左眼逐渐看清了面前的人和物。

我左手擎起刀,右手将匕首举在胸前,大吼一声:不退!“乌罗”就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加速撞了过来。我便如同一块不断抛洒着土渣的泥疙瘩飞了出去,直到落在地上,才发觉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在后背已经挤成团,连两颗门牙都脱离了原来位置卡在舌头后面,几乎要掉进嗓子眼里。什么是绝望?在实力悬殊的事实面前,就算抱有必死的决心也不一定能有好的结局,这就是绝望。

我费力地支起身子,试图用手指将牙齿抠出来。然而那个“乌罗”却已经走到跟前将我提起,又照准左肋捣了一拳。就听见一声好似树枝折断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接着一股剧痛像水面上的晕从腰间向周身扩散,疼得我几乎喘不动气。

“乌罗”瞪着眼,嘴里喃喃地说着胡语。

我呲牙咧嘴道:你狗日的说啥呢,听不懂......

“乌罗”停止絮叨,脸凑到跟前,不熟练地学着我们的话:叫甚个名字?

我回道:叫爷爷......

“乌罗”那掐着脖子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我的脸就憋地通红,眼泪和鼻涕伴着血水冒了出来。我用胳膊肘勾住“乌罗”的臂膀,两腿一蹬一蹬地往高处蹿着身子。“乌罗”松了劲,没再追究名字的事,又问:为甚拿刀割脸皮子?

我模仿“乌罗”的腔调,说:为甚?为了能剁你的头......

“乌罗”吐着满嘴的臭气大笑。我不由得也跟着笑,唾沫星子喷了“乌罗”一脸。的确,在“乌罗”和那个北川王家老爷的眼里,我就像一只群山峻岭中的蚂蚁。然而这只泯于众生的脆弱活物,却有着吞天的幻想,并煞有其事的一步步付诸于行动。这世间还能有什么开心事能比得上这样的笑话?

“乌罗”对我这个将死之人的表现感到疑惑,以为是在取笑他什么,低头扫视了一下自己的装束,抬眼问:个尕孩笑甚麽子!

我的脸皮抽搐难禁,沙哑着声音道:给爷爷来个痛快的吧......

“乌罗”摸了摸挂在腰上的骨朵,把我甩于地上,一手勒住我的脖子,一手探出两根粗指头扣住我的眼眶:尕孩的天灵盖盛酒浆子好得很,砸了可惜。

我扒住“乌罗”的胳膊,来回扭动身子,大喊:狗日的!给个痛快的!痛快的!“乌罗”嘴里嘟嘟囔囔,恢复了难以听懂的胡语。“不怕就不会死”,我害怕了,活不成了。

天边,太阳像颗长满乱发的头颅,随着我的嘶吼跃然而出。木寨外面,透着寒意的地平线被一片米黄色的光勾勒出起起伏伏的形状。那米色的光越来越红,越来越亮,好似熊熊烈火向四面蔓延。其速之快,电光火石;其势之猛,竟在地面上激荡起一阵如天幕般宽阔的风。

被雨水浇灌一宿的陇山大地笼罩着浅薄的湿气,潮润的黄土摆脱了水珠的束缚,一个劲地向低处陷,仿佛一个被重物压抑许久的胸脯,往外吐着混积于腔内的浊气。

那只承载过我灵魂的黑鸟迎着太阳悠然盘旋,翅膀上是洒满的金,眼睛里是莽荡二山的身影。只见莽荡山下,成群的麻雀在田间飞舞,穿着薄衫的农人放下农具,甩动胳膊,大声驱赶。送饭的妇女一手挎着竹篮一手牵着还没睡醒的孩子在田畻上缓缓地走。孩子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抬眼看到自己的爹和邻家叔伯像猴子一样在田地里奔跑跳跃,不觉忘记了早起的疲倦,呼喊着加入驱赶害鸟的队伍。身后的妇女叫了起来,叮嘱跑慢些,孩子一闪神,绊了个跟头,摔到田畻下的沟里。男人们一片哄笑。妇女便掐着腰冲男人骂。见娘在为自己的遭遇鸣不平,孩子放开嗓门嚎啕大哭,鼻孔外鼓着一串晶莹的水泡。来自陇山的太阳就把田间的人和庄稼照成了红色。一缕光线穿过孩子的鼻涕泡,折射过山,折射过水,折射过巷道集市,屋檐庭院,漫在周利民的半边脸上。

周利民站在葡萄架下,面朝北方发呆。王小环正在一个小石桌旁收拾碗筷。属于周利民的那碗稀饭和一小碟咸菜静静地放在桌子上。

王小环看了一眼处在晨晖中的周利民,转身正欲离开,不巧身子撞了下石桌,发出一声响动。周利民如梦方醒,扭脸望着王小环苦笑。苍白的脸在阳光下显不出一丝血色。

王小环劝周利民多少吃一点。周利民却让王小环把他的刀拿来。王小环叹口气回屋取来一把环首刀。

周利民接了过去,将刀猛地拔出。陇山的太阳就照在刀锷上,闪地周利民直眯眼。周利民轻喝了一声,赞叹是把好刀。接着慢慢舞了一个来回。俨然觉得自己身处浓烟滚滚的战场,四周是血脉喷张,誓死拼杀的纠纠男儿。不多会额头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脸面有了红色。

周利民一手持刀,一脚跐在小凳上,山呼海啸地将稀饭喝了个干净。他是在效仿雄雄武夫吃饭的样子。在他心里,战场及军人生活就该是汗水与血,就该是举手投足如雷如电,充满英雄气概。甚至有时会毫不怀疑地认为那个飘渺的“死”字只属于常人,是平凡众生的归宿,配不上奋勇杀敌的猛士,更和自己的儿子沾不到边。

然而,就在周利民沉醉于臆想中无法自拔的此刻,就在陇山的太阳普照北川大地的早晨。他的儿子——周璞——我,却要死了,死得凄然惨烈,于这个对北川众生稀松平常的日子,于这个艳阳初生,晨鸟啁啾的黎明。

天上的那只黑鸟依然在层峦叠嶂的云团与鲜嫩的太阳间盘旋,有意无意的展示着看到的一切。我希望它能再往南飞一点,去南河子,去富原,我要看看娘。黑鸟不置可否,悠悠地忽闪翅膀。突然,就被一阵号角的重音惊地直往上飞。但见距离陇山县城很远的地平线上,一支铁甲骑兵展着一面宽大的“猛虎食人”旗帜,向陇山大营冲来。

一时间,县城墙头上耷拉一宿的旗帜也摇晃起来,城里还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呐喊。接着,陇山山顶的北癸营营旗也如同长了脚,从一端跑到另一端,停顿片刻,又从高处往下跑,周围簇拥着南北洼子族众,手里拿着各种武器,雪亮雪亮的。

处在土丘顶端的“乌罗”觉察到了变化。抽出骨朵朝营盘外围晃了晃。一队不知埋伏于何处的尖麻子,打了声呼哨,骑马向北癸营斜掠过去。为首的李丑奴大声吆喝队伍后撤,嗓子因一时的不知所措喊破了音。

“乌罗”转身看着我笑:个南人像蛋皮一样软,还打甚仗。

我两手撑地,正好呈跪姿,听到“乌罗”这么说,脸臊地发烫。

“乌罗”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道:个尕孩要好好护着头,下次我再取。说完,指头插在嘴里朝土丘下面吹了声响哨。土丘下的尖麻子以响哨回应,方阵分成数块交替掩护,慢慢向营盘东南角移动。大营内的廉军营众欢声雷动,往前挺进。几个营众在老管的带领下爬上土丘,冲我喊:拦着他,别让狗日的跑了!准备撤退的“乌罗”抓住我的脚脖子,将我整个人甩了出去。一刹那,我的耳边风声大作,眼前的天地人物如搅动的水面不住旋转,直到和一个冲上来的营众撞在一起才停止不动。

那个被我撞倒的营众嘟囔道:管叔,管叔!是“乌罗”……我也跟着叫:老管,别追了!

老管谁都没搭理,披头散发的冲了过去。急得跟在他身后的人原地乱蹦:这是发的啥疯啊!赶紧拉住!可只是喊,没一个人上前。

老管的声音从奔跑的身影传过来:一百个怕,一个也怕?到底我们要怕到啥时候!

营众瓷着眼相互对视,拿不定主意。我对一个傻呆着的营众说,把家伙给我!

那个营众闪了下身子,哆嗦道:这是我的……然后小跑着向“乌罗”冲去。

随后,其余营众好似被绳子牵着一样,陆续开始发起冲锋。不知谁人突然怪叫一声,高亢刺耳,激地众人跟着一起喊。两腿也不再沉重,越跑越快,越跑越有力。

“乌罗”停住脚步,转身冲着营众大吼,罩在兜鍪上的狼头支愣起耳朵,仿佛活了一般。“乌罗”接受了挑战,背对着阳光,浑身散发出如铁水浇铸出来的尖锐与生硬之色。

冲在前面的老管也是通体发红,像是着了火,喉咙里发出野狼争食的低吼。待捆绑短刀的残臂举过头顶蓄力时,低吼就变成凄厉的长啸,身子也跃了起来,在空中呈一个反弓,使足力气向“乌罗”劈过去。

“乌罗”呲着一口尖牙猛地后仰,躲开老管的刀。随后沉腰向后翻滚,又躲过另外一个营众的刀,接着脖子用力,两手一撑站了起来,并顺势从挂在腰上的櫜鞬中取出弓和两支箭矢。

老管眼疾手快,用肩膀将身旁的营众撞倒,自己也跟着摔在地上。老管大喊:防箭!话音刚落,一支箭擦着众人的头顶,飞向营盘外面。众人被老管的大吼和突如其来的箭矢惊地一愣,未及缓神,“乌罗”的第二支箭带着哨音穿过一个后生的脖子,落到我面前。

营众里有人丢下刀牌扑到后生身边,大喊大叫。中箭的后生捂着冒血的脖子几次想站起来,都未能成功。最后痛苦地揪住身边那人的胳膊,生生将衣袖扯了下来。

所有人身上的火在这一刻突然熄灭。尤其是老管,满脸吃惊与恐惧,且灰溜溜的。“不怕就能活”,这句用来激励众人的话,变成了梦中人的呓语,显得滑稽可笑。

“乌罗”趁机左手持弓,右手挥舞骨朵从老管身上跃了过去。他没有攻击倒在地上的老管和老管身下的营众。而是以极快的速度冲向那些形如枯槁,却还有一丝力气站立的人。他要解决依然负隅顽抗的,他要扑灭正在灼烧的念想,他要让怯懦如羊的南人知道,偶尔一时得逞,并不是因为那对角发挥了威力,而是狼有了耍弄猎物的兴致。羊在狼面前只有被吃的命运,是或早或晚的事,乃天道,不能违背。

“乌罗”穿花般在营众间移动。硕大的,打小被牛羊肉催熟的身体和一身轻巧的链甲,让他的每一次攻击都无比有力和迅猛。廉军营众就像一根根干细的树枝被拦腰折断,几乎没有发出喊叫,便甲片飞溅,泥土飞扬的倒在了地上。两三个距离较远的营众丢下武器转身就跑。“乌罗”快步追了上去,借腰力带动胳膊,将骨朵砸在一个人的后脑勺上,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于是索性扔掉,搭弓连发两箭,就看到一人即刻倒地不起,一人把手别着,试图拔出插在后背的箭,最后踉踉跄跄地滚到土丘下面。“乌罗”走到土丘边缘看了看,回身来到抱着后生放声大哭的营众跟前,对着脑袋发了一箭,土丘上在没有了钝器敲打甲衣的噼啪声之后,也没有了悲痛欲绝的哭喊。接着,“乌罗”拿起一把刀,蹲在地上开始割死人的耳朵。有几次经过我身边,嘴里都会冷冷地发出嗤笑,全然没有在意那面愈来愈近的“猛虎食人”旗。

我望着面前的一具尸体在那发呆。就在刚才,这人还在夺命奔逃,而现在却插着一支箭趴在地上,整个脸深深地陷进泥里,唯露出一头乱发在风中摇摆。我知道这人不可能再醒过来。但那副死去的姿势让我感到难受,只觉得自己的口鼻似乎也闷在泥里,无法呼吸。我探出两手,端着尸体的脑袋,把脸侧向一边,那股令人窒息的痛苦才慢慢消失,同时觉得眼前这具尸体也不再有什么痛苦和憋屈。

这时,“乌罗”走了过来,将我推到一边,抓着尸体的头发剜掉耳朵,又重新把尸体的脸朝下杵进泥里。这个举动激起了我的愤怒,我冲“乌罗”叫道:把他的脸给我侧过来!

“乌罗”愣怔了一下,露出鄙夷的神色,没有理会。

我拿起那支穿过后生脖子的箭矢朝“乌罗”攮去。“乌罗”闪身躲开,一脚将我踹翻在地,道:杀猪宰狗时谁理会猪狗叫唤?个尕孩,赢了,我的头壳,拿去,要与不要,在你。输了,你的头壳,我斟酒,甚时候取,在我。战场由胜不由输,想怎样,赢家说了算......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手中的箭矢慢慢垂了下去。“乌罗”没有说错。这场断断续续一百多年的对抗,是从来不会给输家任何谈条件的机会的。在这片方寸之土,在两个族群相互连接的广袤天地,唯有不断的胜利才能活下去,那句“不怕就能活”却恰恰只适用于“活下去就是胜利”。胜利即可活,活即是胜利,前者要比后者更需要牺牲的勇气。我们这群人里,除了一帮如老管和徐增寿的河间遗民,可以说自上而下都已是惊弓之鸟。就连同为河间遗民的北洼子族群,也因执拗于好死不如赖活的念想,给自己挖了一方用于躲藏的坑洞,只待危险来临好随时躺进去。至于我这样的官家公子哥,则更像是一只徘徊于私仇与国恨之间的困兽,虽意识到此番境地战争带来的威胁远大于私仇,但总是不自觉地被参军的目的所左右,以致自己对战争的认识总是处于一个朦胧的状态,继而将一句看似能够激起同仇敌忾,实际上充满瑕疵的话当成自我麻痹的迷药,一次次的向他人,向自己高声售卖。什么是战争,战争应该达到什么目的,我们全军上下都没有眼前的“乌罗”悟的透彻。这群被我们讥讽为蠕蠕的群体,这群被我们视为茹毛饮血的蛮族,正通过百年的征伐,向我们诠释胜利对于战争,对于族群,以及个人的意义。

营盘内外再次响起忽远忽近的哨音。尖麻子的方阵在栅栏东南角集结,飞蝗般的箭雨从方阵内扑洒而出,射向廉军营众。廉军营众只好被迫停止推进,再次呈一副进又不可进,退又不可退的状态。

营盘外,那队阻止了北癸营驰援的尖麻子骑兵在呼哨的指挥下,向“猛虎食人旗”所在的方位发起冲锋。只见那飞奔的马队南北相横,一字排开,整齐地朝空中射着箭矢,待快要接近旗帜时,处于南端的马匹突然加速,超越了其余人等,将这条一字扯成了斜线,然后如毒蛇游弋般与旗帜保持着距离,进行飘忽不定的袭扰。旗帜周围的廉军队伍里就分出了一披也是骑马的人,直直的向尖麻子飞奔而去。尖麻子打着呼哨,调转马头在那队骑兵前面忽快忽慢,等追击的队伍快要接近时,便用精准的箭雨进行射杀。不多会,追击的队伍出现了混乱,尖麻子又苍蝇般的尾随撤退的骑兵,肆意击发着箭矢,直到最后一个骑兵滚落马下,方再次恢复成蛇状,开始发起了第二次袭扰。

于是那面旗帜和营地里的廉军方阵一样逐渐慢了下来,停了下来,犹豫不决。显然,尖麻子运用百年不变的战术,成功迟滞了回援的廉军部队。这就跟每逢年节,北川县城的大街小巷总是飘着黍子粘糕的味道一样,让人觉得熟悉单调,却又无法摆脱被其勾引出的欲望,令吃不起的啼哭哀嚎,徒增烦恼。

站在土丘上的“乌罗”把手指放在嘴里向东南角的尖麻子又打了声呼哨。一部分尖麻子即刻用斧头凿垮了一段木栅,方阵就像水面上飘浮的油,快速朝缺口移动。

远处的老管对身下的营众叫道:爷们,咱不能让狗日的这么逃了!

身下的营众回道:你拉我一把。

老管站起身子,拿腿往营众跟前靠了靠。营众拽着老管的裤腿猛地蹿起来,扭头从土丘上跳了下去。

老管对营众的举动有些愕然,但很快眼里放光,以牌护胸,决绝的挡住“乌罗”撤退的路线。老管和“乌罗”就浑身淤泥血污的,在黄光满天,大火遍地的狭小空间里变成了刚刚烧制而成,盔甲边角仍燃烧火星和白烟的陶俑,乌亮的陶俑,雄雄武夫的陶俑。

老管运足力气歇斯底里地喊道:祖训!凡河间遗民者,无论男女老幼,皆有杀贼之任!凡河间遗民者,无论男女老幼,皆有收土之责!说完深陷于泥里的两腿向前迈,短刀敲着牌,吼出一串长长的“杀”,擎刀向“乌罗”的面门劈去。

“乌罗”连忙持弓格挡,那支弓在与刀接触的刹那,像杆腐朽的枯木碎成了两段,刀刃就生生地嵌进了肩膀里。“乌罗”惨叫一声,用骨朵架开顺势击打过来的牌,左手抓住老管的胳膊,曲腿一蹬,但见短刀还留在肉里,老管却已经划着弧线飞在空中,身边是从口鼻里喷出的血花和仍与刀连在一起,呈螺旋状飞舞的布条。

“乌罗”弯腰曲背气急败坏地抓住刀柄,叫道:个千刀万剐的南贼!

老管抬起头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笑出了声:祖训......凡河间遗民者,弗苟活,弗媾和......“乌罗”一把抓住布条,将老管拽了一个跟头。老管没住声:凡河间遗民者,弗贪生,弗怕死......身子就像牵线木偶般,被“乌罗”扯着布条在泥里一纵一纵地滑行,直至来到“乌罗”脚下,突然大喊:皇天后土......“乌罗”便一骨朵砸在老管胸口上。老管身子一缩,成了一个团。半晌,仍一字一顿道:......祖宗在上......勇者......佑之,怯者......惩之......然后朝我所在的方向伸出手:我……娘......便不动了。

我放开喉咙:老管!四肢在烂泥里鼓捣着爬了过去。“乌罗”揪住我的头发,举起骨朵恶狠狠道:我说过!个尕孩的头壳,留着!我的头壳,等尕孩赢了,我两手捧着送给尕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下土丘,只留下我一个人抱着老管像狼一般哀嚎,吓得那只还在天空中盘旋的黑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就像那虚无的“胜利”遥遥乎不可触及。

胜利……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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