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尔福抬起手,五指指尖光影闪动,五枚白棋附在指尖。五指紧握,白棋如同白色穿花蝴蝶,绕着手臂盘旋飞舞。
“一步登天的感觉怎么样?”司尔福面前,一个抱着一把古朴长剑,身穿青色道袍的道士,面带笑意开口。
司尔福还在感受这从未体验过的感悟,“感觉很好,这些棋子从未如此顺从我的心意,像是我的手臂。”仅凭此刻的畅快,就不枉受一场想起来浑身剧痛的苦。
棋子飞舞间,如石子投入大河倏忽隐没,只余身旁道道涟漪。
司尔福收了棋子,拱手道:“多谢道长出言相救。”那句点醒他的话,称为救命之言也不过分。
道士打了个哈哈,“比起给你这一拳的人,我这点恩情算什么。不过,你要是真想报恩的话,拜入我黄庭道门下,做我师弟如何?”
司尔福仔细看了看道士,弈诀大成的他在体内须臾排出一局棋。棋子变幻,司尔福仿佛看到一柄顶天立地的长剑,剑气冲霄汉。
道士站在原地,任由司尔福看了个够。嘴里还在招揽着司尔福:“考虑一下呗,黄庭道老大一个宗门了,天下道宗里也是排的上号的。”看司尔福还目不转睛盯着他,撇撇嘴:“别看了,你能看出这点东西已经是平东侯无上点化之功,想看的更多,你的弈诀起码要再上两个级别。”
司尔福收回目光,拱手赔罪:“是在下冒失了。”
道士看到司尔福眼如清泉波光粼粼,知道他有所感悟,“有好的风景谁不想看?不过让你占了一场便宜,不进我宗门说不过去吧?”
司尔福摇摇头,“在下是大楚大理寺勘断郎,官职在身,且在下也无意出家。”
道士一脸惊讶,“乖乖,郎官?几品?五品?”
司尔福点点头,“正五品。”
道士久居宗门,不认识司尔福身穿的官服。司尔福此刻的形象称得上狼狈与恐怖,内外衣和显露的皮肤每一寸都被血浸染。司尔福是还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怕是就要想方设法换一身衣服。
而道士,根本不觉得司尔福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对。要是司尔福同意,他还想要把这件衣服收藏。毕竟,这件衣服上沾染的血液,也是看过武道顶峰的风景的。别的不说,血液中三百六十一种劲力的烙印,就让这件衣服成了一座宝库。
不认识官服,道士却在宗门典籍上懂得了许多官职,知道在司尔福这个年纪能成为正五品,还是郎官,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有些人年纪轻轻十来岁就做了七品、六品县令,到了三十多岁才堪堪升一个从五品。就道士看的那些典籍,为数不多提到的官员中,有一人四十五岁当上正三品工部尚书,就已被称为“四十宰相”,说他未来能破天荒成为第一位年不过五十的宰相。
这么说来,司尔福未来说不定也是一位“四十宰相”。
道士犹豫了一下,随后果断说道:“没关系,我给门内传信,请一位师叔下山贴身保护你,传授你武功,还能传你仙法。”可能觉得这样还不够,道士又说道:“我门内还有几个美如天仙的小师妹,一直吵嚷着下山,我飞书让她们去你府上,到时候和哪个看对眼了——”
“停停停!”司尔福连忙打断道士,再说下去他怕道士嘴里再吐出什么没下限的话来,司尔福无奈苦笑:“平东侯这一拳到底有多厉害,让道长这么费心收我到门内?”
道士一愣,小心看了他一眼:“我如果说,我是看中你这个人,看中你坚韧不拔的心性,虽千万死亦往矣的大无畏勇气,你信不信?”
司尔福摇摇头,武人横行的世道,多的是不怕死的人。
道士叹了口气,“贫道玄玄子。”
司尔福还礼:“在下司尔福。”
玄玄子目光望向远处,声音悠远:“不管是武人中,还是修士中,少有真正的明师。常人或不可思议,高手也难解其意,明师教导徒弟,首先要引动徒弟的杂念。”
这段话似是与司尔福的问题风牛马不相及,司尔福却听的很认真。
玄玄子怀中抱着的长剑一声嗡鸣,离鞘飞向天空。拖着长长的青光,在群山间飞舞。世俗贩夫走卒,坐贾行商惊羡的“飞剑”桥段,就在道士手上轻飘飘使了出来。
“武人明师教导徒弟,不教武学先讲江湖,讲行走江湖的规则,讲江湖中高手如何如何。修士明师教导徒弟,不教仙法先讲神仙,讲神仙玄妙手段,讲神仙间的避讳。你怎么看呢?”
司尔福想了想,说道:“徒弟听了这些,就会对江湖神仙有了兴趣,自然更容易对习武修仙产生兴趣,不过也难免招致好高骛远,实则弊大于利。”尽管玄玄子提前说明了这是明师做法,司尔福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
玄玄子点点头,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司尔福,“目光浅了些,不过能有这番想法,很难得。”尽管,自己也是被站在更高处的师父点醒才明白这个道理,玄玄子却毫无自觉的以过来人老前辈的语气,将自己放在强者大人物的地位。
“譬如俗世中私塾教人学文,对蒙童就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教导,大一些就以五经六书教导。蒙童岂能明白何为人之初性本善?又有多少少年明白何为修齐治平?这些难道不是引起杂念?难道不是让人好高骛远?”
“这……”司尔福沉吟了一下,“许是这些并不能引起学子们的兴趣?”
玄玄子反问道:“有人以古籍中某某先贤为榜样,孜孜不倦见贤思齐,岂是一星半点的兴趣能够比得上?”
司尔福这下子彻底哑口无言。
玄玄子继续说道:“同是少年立志,比肩圣贤与成佛作祖如何?”
仔细思考了一下,司尔福才答道:“并无区别。”
玄玄子笑了,“然也。圣、贤是文道顶峰的风景,佛、祖则代表武道巅峰的风景。明师引动弟子杂念,正是要弟子一窥极高处的风景,定其志向。”
叹了口气,玄玄子说道:“这方面,仙道就比不上文道,武道又比不上仙道。三道都无终极,但文道却将一条通途放在五经六书中。进能立德立功立言,退能升官封侯拜相,再退,还能归隐山林做个山野遗贤,着实令人羡慕。仙道比起武道又多了一条飞升的路子。”
玄玄子又说道:“有些文学大家,哪怕身居高位,常有著作流出,让万千文道学子看看文道前面的风景。修士也常常人前显圣,斩妖除魔,就更不用说各种洞府遗迹,大好风光有心总会看到。武人有什么?几本典籍还敝帚自珍。不练到一定境界连带人看风景的资格都没有,练到了也是老态龙钟,躲在某处苟延残喘,一个时代也就那么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平东侯这一拳不但让你看了风景,还把你打成了绝顶高手,你说,平东侯这一拳够不够厉害?”
道士年纪不大,说话却指点江山老气横秋。
司尔福点点头,原来是这么大的恩情啊。
数百枚黑白棋在体外显现,一个念头,棋子如一颗颗流星向群山飞去。不管平东侯有什么目的,现在手握力量的感觉,真好。
司尔福不是升米恩斗米仇的人,却也不认为孙清清这么大一份恩情,不会想从他身上索取什么。
以弱者之心度强者之腹,每个人都难免。
玄玄子一弹剑鞘,天上飞剑猛地向外攒射道道剑气,剑气如海将飞掠的棋子包裹。飞剑一声清鸣,化为一道青影在云间穿梭,剑气挟着棋子追随而去,汇聚在飞剑下,形成百余丈如山剑气。
“一步登天同样是对心性的考验,”玄玄子伸个懒腰,“你把山打碎了没问题,山还是山,石头还是那些石头。但你心中的那座山,”玄玄子指着司尔福心口,“就被你击碎了。”
司尔福闭眼冥思片刻,睁开眼收回棋子,拱手道谢:“多谢道长提点,是在下失态了。”
玄玄子眉头一皱,“你这人不太痛快啊,又占了我一场便宜。”
司尔福这次坚定给出答复:“家中尚有老母妻小,平生惟愿光宗耀祖,报效国家而已。”
玄玄子颇为惋惜,一个时代就出那么几个惊才绝艳的武人,就这几个武人却能压的一众修士抬不起头,司尔福现在可以说堪堪摸到了这些人的候选者的边。
虽然要走的路还很长,终究是个念想。可惜,司尔福志不在此不能强求。
玄玄子一招手,飞剑归鞘。“走了。”打过招呼后,玄玄子足下升云,飞向天空,身影隐没层云间。
司尔福也驱动弈诀,在体内排出棋局,棋子飞出包裹双足,一个腾跃就飞到了另一座山头,踏上回京的路。
这边的孙清清,在打出那一拳后就离开了。
途径落枫山,想到玄真禅师,一时兴起登山拜访枫叶寺方丈。到了枫叶寺,才发现原方丈已经回转大相国寺,如今的方丈是大相国寺派遣的另一位老和尚。
虽感遗憾,孙清清还是上了注香。没有多流连,孙清清下了山。枫叶满地景象依旧没有变,有些枫树叶子已经落光,留下了光秃秃的枝桠。
景色不复孙清清上次来时的美丽。
怀着淡淡遗憾,孙清清没有选择坐马车,而是用轻功向京城赶去。
遥遥看到城门,想到马上看到喜娘,脚步又轻快了几分。
忽然间,天黑了。
孙清清抬头看去。天空中黑烟阵阵,雾气弥漫,一声声凄厉嘶吼从中传出,摄人心魄。又有那阵阵金铁交击之声,战阵冲杀之声摧人肝胆。
路上的行人只是看了一眼,七窍流血,重伤昏厥过去。
孙清清脸色一变,身化火光飞入城中。城中已然是人间炼狱,到处是声嘶力竭的哭喊,随处可见痛苦狰狞的脸。
天上黑云如同海浪层层排开,一只黑色大手从中探出,随后缓缓向下抓去。
擎天巨指上,一具具魂体附在上面,灵魂一边双手奋力推着巨指,像是要把自己下半身从中拔出来,一边对着下面咆哮。掌心则嵌着一个个骷髅头,两只空洞眼中绿油油的火焰闪烁。
一道道符咒自京城地下飞出,排列在一起向大手飞去。符咒还未接近大手,好像承受了庞大能量爆散开来。地下接连飞出连绵不绝的符咒,又接连爆散。
而大手,毫无变化。
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林道微,凭你这点微末道行,挡不了本座。莫说只你一个谪仙,就是天庭的仙神都下凡,也不够。”
巨指上,一具具灵魂忽然停顿,面朝下方,万鬼齐齐尖啸!
承天监,正在苦苦支撑的林道微,一口殷红鲜血喷出,一头栽倒在地。
大手继续向下,眼看要触到皇城。一层金光显现,如同罩子笼罩整个皇城。与此同时,皇宫方向,伴随一声龙吟,金龙出殿,直冲向大手。
金銮殿中,刘极坐在龙椅上,君临天下的气势压的旁边曾贤喘不过来气。刘极双目发出淡淡金光,微抬头,似是透过金殿顶看到了天上的大手。
大手被笼罩皇城金光阻挡,金龙携无匹威势直直穿透大手,直冲入压城的黑云中。
然而不久后,一声怒吼从黑云中传出,金龙直直跌落。
下方的大手猛地一抓,将金龙连同金光罩一把抓爆!
金銮殿中的刘极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瘫倒在龙椅上。曾贤连忙查看刘极情况,发现只是昏厥过去,松了一口气。
沉闷声音再次响起:“大楚皇帝?早已不是人皇的时代,就别现眼了。”
此时孙清清赶回府中,直奔后山。
庆儿气息微弱躺在地上,黄金锁子甲穿在身上。
红孩儿胸前一道巨大伤口,此时也昏厥过去。
梁海晏与无迷在一旁站立。
管家,侍女,侍卫和宁默都在聚贤图中,躲过一劫。
这是孙清清见到的景象。
孙清清平日里是个淡然的人,可在这一瞬间目眦欲裂。
“喜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