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从何说起?”李治有些诧异,以世故的眼光来看,徐惠在皇宫可比她要顺水顺风,已经成功跻身宠妃一流,得以养尊处优、华贵恩荣。而她还只是个五品的才人,不仅要谨言慎行地侍奉父皇,还要面对嫔妃们的审视与挑刺,一旦周旋不妥,全是她的过错。
然而,她不嫉妒徐惠受宠,也不埋怨她未帮扶自己(之前在荷花宴上,武照被群妃奚落嘲讽时,徐惠本想帮她说话,但招架不住郑妃的眼神,只得选择悄然闭口。)反而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我入宫的时候,她还是才人,故有一段相处的时间。”武照停下手中的画笔,轻嗅茉莉微苦的馨香:“可能因为秉性的缘故吧,温柔才女在一群……愁闷怨怼久了,要用泼辣伶俐来保护自己的女子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她那时想同我交好,可是、我碍于其它姐妹,只对她淡淡敷衍。现下见她过得这般寂寞,实在有些歉疚。”
泼辣和伶俐完全是两个意思,她却一齐用在那群怨怜的女子身上,显然,她并不愿说她们不好,何况还称她们为姐妹。
“虽说心存歉疚,可倘若再让我选一次,也还是会做相同的决定吧。毕竟谁都害怕被孤立,尤其是在这无亲无故的皇宫,生恐落单。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内疚了,只能悄悄送些心意以作安慰。”武照换了支画笔,轻轻蘸染金色的颜料,柔荑优雅一挥,画中的晚霞便多了一抹幽柔轻浅的金辉,最美的梦境与怀念也不过如此。
李治不由托住她那苍白微凉的手,淡粉色指尖溅着几星色彩,仿佛伸手触梦时,沾到的绮丽光晕。他心下惝恍,竟将深藏的疑惑暗示着问出口。
“徐惠同她们相处不好,虽和秉性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受宠而遭妒吧。你进宫的时候,风头可不下于她,是如何同她们相处融洽的?”
“这、也是一种选择。”武照顿了顿,唇畔漫起一丝歉意的笑。
待你父皇不诚,真是抱歉了。李治仿佛听见她这么说,可这分歉意仅是对他而已,和父皇却没有半分干系。
我只是不愿屈从。她曾如此解释过,一直佩戴麝香避子的原因。他当时只想着消解她对自己的误会,遂未将这话做更深的思量,现下想来,难道她和父皇,从一开始就陷入某种无法消除的纠葛和怨恨中吗?以至于,她从未想过踏上绚丽荣华的宠妃之路,而是早早选择在皇宫的寂寞天空里,做一颗微璨的星,不孤单、不繁难,混迹于会自我消遣的人丛,闲度岁月。
但父皇,还是将这颗星辰摘回了身边,不得自由。
你和父皇之间究竟、李治很想问出口,但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化作一句怅然的沉吟:“选择……”
“是啊,人生在世,总免不了做选择。”武照为画卷添了最后一笔,是晚霞深处远去的飞燕,孤独的身影,伤感却自由:“殿下以后也要面对许多选择,且地位愈高,选择就愈严肃,甚至愈残酷,愈加无法回头。”
她不想再谈自己和李世民的相处之道,遂转了话锋,可接下来的话,显然也不适合深谈。
“怎样,殿下还有什么疑惑?是不是在想,倘若当初皇上没有将我从冷宫招回,我会在自欺欺人的酸涩岁月中过成什么模样?”武照将丝绢沾了点水,擦拭指尖上的色彩,眸中的光晕也变得迷惘起来,杳然一笑:“谁知道呢,或许被颓靡朽败给击溃,做出自己当初嫌恶厌弃的事,企图重新绽放也未可知。”
她什么都敢告诉他,唯独不提她和父皇的那道伤疤。他在数年后,才从长孙无忌的心腹口中,得知了这场恩怨的开端。
“陛下,您千万别被迷惑了,那个妖女定是在复仇!在复仇……”
诅咒般的呻吟中,他看见他的皇后缓缓从长廊尽头走来。霞光倾泻,将金色凤袍映得愈加瑰丽绚烂,拖曳出一地缤纷光影,但她的眼睛没有被粲焕的光芒所熏染,依旧是一双清透冰滢的美目,远远望见他,便似星辰映雪般耀然一亮,在他心间激荡起层层波澜。
“别想了,命数当前,哪有那么多如果可言。”武照轻轻叹息,吹灭了琉璃提灯中的烛焰,而后将画笔收进笔帘,画卷卷好拢进衣袖。赶在外间脚步声响起之前,将一切不着痕迹的散场。
李治的病也不宜挨延太久,几天后,李世民想是将朝臣和后妃考量得差不多了,遂遣内官将“病愈”的李治送回东宫,但考量的结果却对他只字不提。
原来,将李治养病时的“风月情境”告到李世民那的人还真不少,李世民愕然发现,暗处窥探与觊觎的势力,比自己预想的要严重,不由眉头紧锁,觑着一旁整理奏折和卷宗的武照。
“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李世民问道。
“自是想个别的由头治罪,让不知情的人不乱猜忌,知情的人不敢再猜忌。”武照手中的动作并未停下,语气平静更兼冷静。
“呵,那你还打算回来吗?”李世民锐利地刺了武照一眼,可在武照眸中,却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轻浅痕迹。
“我的打算,在皇上的决定面前犹如鸿毛对泰山,丝毫不值一提,因此,我早就不做任何打算了。”
“是吗?这可不像你的秉性。”李世民阅人无数,当然不会因几句话就消除顾忌,一双龙睛继续衔着武照,等着她说实话。
“皇上圣明,我确实并未停止思虑,只是将这些、都用在皇上的决定之后,才不会枉费心机。”武照见李世民如此,也不再虚与委蛇,清冷从容地说出口。
“也是,聪明人嘛,迎难而上才有兴致。”李世民摆摆手,嘴角的笑意捉摸不透。武照也没看他的神色,低眉垂眸地行了礼,款步退下。
次日,李世民因武照打翻砚台,墨渍弄脏奏折而大发雷霆。这番举动不消明眼人看,连寻常人都觉察出蹊跷,但不管缘由如何,武才人又从她的一席之地给跌落了,此次能不能再翻盘,也只有静观其变。
李治揉着太阳穴,他已辨不清这是一场权斗的做戏,还是一个对武照的陷阱,因为棋局布到最后,已不再需要暗器。两者兼有吧,毕竟暗器在被舍弃之前,都一直、被迫执行着使命。
我们的相处,时时刻刻都像别离。这也是后来,我抱得再紧,也无法使你安心的原因……
李世民虽责罚了武照,但对李治依旧温慈倚重,众人看出李治的太子之位稳固不摧,遂不敢再存异心,朝中局面渐渐归于安定。
“命数当前,哪有那么多如果可言。”
李治怅望星空时,总会想起武照的这句话,我们的命数,会如何呢?
然而,命数的预示还未到,命劫的阴云却先一步弥漫,不祥的流言开始在皇城飘荡。
“太子,这段时日太白星频繁昼亮,朝中及民间都在传不是好兆头。”陶安低声向李治禀告:“太史丞李淳风已经占了卦,说太白星昼亮是‘女主昌’的前兆,江山或许会有一些变故。更糟糕的事,民间不知什么缘故,出现了一本《秘记》,里面有句、”
唐三代后,女主武王代天下。
陶安的声音,已低得不能再低,李治却觉一道闪电过耳,周身恶寒。
“父皇他……是何反应?”
“因太白星亮得耀眼,李淳风推测星辰所映之人想必已潜在长安,甚至皇城中。所以皇上预备将可疑之人全寻出来,做个决断。”
哪些可疑之人?名字中有武字的女子?那武照岂不是第一个就躲不掉!
“好像是要将名字里有女字或武字、会武功、祖籍或家乡和武字相关……但凡有蛛丝马迹的全都寻出来,再由李淳风来占卦。”陶安回道,谁知他话音方落,来请李治的内官已在门外请见了。
李世民召李治到碧霄宫,与李淳风谈了一阵后,便邀他在皇宫四处游逛,让他看看改建的宫院景致,在堪舆上是否得宜。
当然只是托词,李治不由抬头望向太白星的方向,是亮得有些夺目。可是、要怎么断测它所照耀的方向和人物?
太白星是天空中除了太阳和月亮之外,最亮的星。拂晓时出现在东方,日暮时则出现在西方,现下临近落日,遂来皇宫西边的碧霄宫,那明日呢,要去自己所住的东宫寻吗?记得武照是住在掖庭宫的南院,不可能碰上吧?
李世民正对“女主武王”的流言深恶痛绝,心绪十分不佳,而作为李唐江山第三代的李治,对这流言更有厌恶之理,因此他忧虑黯然的神色,并未让李世民觉察出不妥。
“唐三代后……”自己不怕吗?当然也怕,可人心人情就是这样奇妙,心上之人,比心重要。
一行人顺着碧霄宫的花园,往西廊走去,莺莺燕燕的欢笑声愈加清晰,应是嫔姬宫娥们在偏殿外的庭院玩闹吧,李治觉得应该绕开,但李世民却没有放慢脚步,继续朝西边走去。
“快碰到了,马上就碰到了,哎呀!”原来众女子在玩秋千,藤条上松松系着一个花球,谁荡秋千时能碰到就算赢。
此时,秋千上的女子正好伸手触及,花球散开,五彩绸屑如蝴蝶般纷飞,宛若一场美丽花雨,她于花雨中抬起绝色的脸庞,浅笑滟滟,但说的却是煞风景的俗话:“哈,我赢了哦,今晚的赌.资有人出了。呃、皇上?”
众人慌忙跪地行礼,武照也匆匆跳下秋千,头垂得很低,想借着渐渐昏暗的天色,不引起注意。没成想,李淳风却将目光停在她身上,并且微微敛眉,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