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会总部不像白帝城那样占据着穹顶正下方的核心位置,受保护的同时,又受惠于运树。
它的位置十分精妙,王都最大的马车站与河船港,都微妙地同它保持着几乎相同的距离。
它也是王都除王室以外,地位最高的存在。远甩后面的工农商好几条街。
一是因为它创建以来就深受王室的大力支持,二是它的确在“攘外安内”这件事上,用处巨大。如今早已深入人心,不可或缺。
公会有诸多分部,但只有总部留给人的印象最深。
那是一座巨型玻璃建筑,外形椭圆,如半颗一分为二的蛋,倒扣在地。
单向玻璃以保护隐私著称,但它建造时并未采用,迄今为止却没发生过一例隐私纠纷。
因为每块玻璃都是上了术的,正儿八经的术化产品。
这让总部的整面外壳都变得大荧幕一样,每日每夜毫无间歇地推送着宣传图画,时而是人气“英雄”的有色肖像,时而是大军剿灭蛮魔时,获胜时刻那神圣的水彩画;时而是王室里的谁升官加爵,时而是公会大张旗鼓的福利活动。
这些画面倒全部都是单向的,只在室外可见,员工工作时绝不会受此影响,更没法开小差走神什么的。
而就像少数违禁品最初都只是应用于医疗一样,公会成立之初,一点也不像现在这样涉猎广泛。
“蛮兽、魔物”的侵害,一直是人类无法解决的难题。
王室培养的军队,有时甚至都不是魔物的对手,更别说调出一小部分来治理蛮兽。
于是王室将目光放在了民众身上。最初采用的是类似强制征兵的方案,成效是有,但民心日渐疏离,王朝根基因此动摇。
好在当权者亡羊补牢得及时。
敏锐觉察到“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点后,捕兽队的成立方式从“抽谁上谁”变更为了“自愿报名”。
有趣的是,明明赏金前后几乎没增减,将选择权交还给人民后,无人问津的窘况不仅没发生,人们还都沸腾了一样,报名之踊跃,人数比他征兵最多的那次都要高出几倍。
王都乃至整个人类社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迎来了淘金热,准确说是“捕兽狂潮”,热度持续了好些年月,连当权者自己都没料想到。
而专门负责发布任委并接受报名的,正是公会。它成立得匆忙,却留存至今,后面几经翻修,才有今天这光景。
而它的立意和它能创造的利益一样,都叫人欲罢不能。通篇几个大字:“拿钱办事,爱干不干”。要么不来,来了,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而当下随着公会的蓬勃发展及其制度的完善,公会任委已不再局限于捕猎蛮魔。
一个普普通通的冒险家可能前天还领了任务,为军队讨伐魔物出了份力,昨天便参与捕杀了蛮兽,今天又接了民间委托,帮人跑腿,明天则帮忙抓小三。业务繁多,财源滚进。
而在交接任委这一环,公会依材分工的同时,还有着足够的包容性;
完成任委时,公会会在原先定好的赏金上,再多补贴一成比例的钱;
而任委过程中,若必须穿过“穹洞”——连接天罩内外的唯一出入口——继而离开穹顶区的话,出发前,使用公会分发的一次性卡劵,可以低价甚至免费乘坐各类交通工具。
公会就如一个完美的润滑剂,对于整个人类社会而言。
因此它才至关重要,经久不衰。
而——如果冒险家想来公会捞金,那么穿过旋转门,进入大厅,他第一时间应该直奔的,正是交接台。
交接台顾名思义,以发布任委和事成领钱为主的咨询、办理业务处。
俯视它时,它就像一圈细环套住一座正圆的简单图像,圆和环之间由十二道短线均匀分隔,那是十二面过腰隔板,如时钟上均匀分布的数字。
交接员平时就是在这花岗石为基,大理石为桌的环状桌台后接受冒险家咨询的,翻找到适合对方的任委后,他们一般都会回头步入粗矮圆柱状的大型档案室,拿取到相关资料和信息后,再交接出去。
同样的交接台在这圆形玻璃罩之下还有两处,共计三十六个岗位。
每到高峰期,最多可有三十六名,乃至一倍数量的,一身黑衣白衬紧裙,或一身白衬黑领长裤的业务人员,为无数一望无际的队伍长龙,进行服务。
而交接台往往也是最显眼的。
因为它们分布于大厅中央处,更因为在它们之间的空区正上方,一座小山般大的飞龙骨骸,被数以百计根铁链孤寂地悬吊于屋脊下方,幅度极小地微晃着,好像随时都会砸落到地上。
而这不仅仅是公会权威的象征,同时象征着人类当今的美好形势。
飞龙,长龙,龙主要的两种类型。
前者穷凶极恶,外形酷似长着遮天双翼和狰狞龙角的巨大蜥蜴;
后者则造福人类,如拥有长须、鱼鳍、以及数对鳄鱼手足的神性巨蟒。传说它深藏不露,却一定会在人类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平息灾厄后,荣归故里,静候下次浩劫的到来。
虽说千百年来,再没人亲眼目睹过它的身影。
但人们仍对它的存在,深信不疑。
唐雪聪其实就很相信长龙不是胡编乱造出来的,原因无它,这个世界的确充满了……玄机。
她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有着看报来了解时事的习惯。陈年旧报,更能了解过去,了解历史。
她自然没法忽略二十几年前那段,人类有幸受到“诸神”救助,几乎把蛮魔杀光除净的荣耀时光。
大学毕业前她就收到了公会的邀请,如今在总部担任接线员一职。
不错的学历,顶级的颜值,这令她的职位哪怕微不足道,依然在冒险家圈子里有着一票狂热粉丝。(tian gou must die)
平时,她和大部分同事一样,上身一件被撑得好像快绷不住的白衬衫,下身一条于黑丝长腿加持下更加夺目的包臀裙,她自豪的黑秀卷发在脑后高高盘起,一副纤细的方框眼镜令她更显成熟知性,唇边胸上的黑痣、常年戴来装饰的灰黑蕾丝脖圈,这些全部都是她的个人特征。
但今天,不知为何,她一改往日的禁欲熟女风,换上了一身寂寥素白的宽大丧服。
不仅仅是她,同事们也都一样。
唐雪聪绝对能靠脸吃饭,这是所有人公认的不争事实,可她执意要靠自己的本事。
“恪尽职守”、“一丝不苟”,这些都是她工作时的标签,也是美誉。
都说“美叫异性爱,让同性恨”,可她从未受过同事排挤,在职场里也很受欢迎。
而总部的工作一向假期少、强度高。
她自然为此投入了所有的精力,偷懒?不存在的;
她自然也会更加珍惜当下这难得的午休时光。
公会已暂时打样,大厅也不再如营业时间那样人满为患,施工队得以趁着这段空闲,将全新吊旗安装于屋顶下方。
唐雪聪就停下来看了会工人们各显神通。
有人能让脚下地板像起降柱一样升高;有人能以念动力直接施工;还有人能在地上天下各开一道传送口,手拿卷好的吊旗伸进地下,两者同时也出现在了天上,安装起来,轻轻松松。各色各样的吊旗很快便一一安好,甚至都用不到人形伸缩梯。
完工,收工。
唐雪聪也准备恰午饭了,面前桌上,盛着一份丰盛便当。
“特级厨师”,她的器术名。能力顾名思义:现有食材再少再差,照样制成丰盛美味。
她从未旁观过谁谁下厨,但她就是能轻易做到这点,这份能力与生俱来。
“不去高档餐厅扬名立万,窝在这儿当一个微不起眼的交接员?”不止家人,每个人了解到这点后,都会发出相同疑问。
没办法,我喜欢嘛。而每次她都微笑以对,同时,如此心想:
器术,只能说明一个人最适合做什么吧?
人生的决定权,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
然而这番真心话,她也每次都欲言又止,最后默默咽下。
印象中,只有一个人,从没在这件事上纠结过。
她反而因此产生过疑惑,虽说对方的回应也十分叫人无语……
开盖用餐前,唐雪聪最后扫了一眼吊旗上的图像。
新旗已上,旧旗未撤。
江山代有才人出,但有的人,他们的存在,就是无可替代。
冒险家从高到低共有三个等级:金、银、铜。
铜牌是下限,金牌却并非上限,再往上便是万众瞩目的“英雄”。
英雄没有刻着名字的铁牌,但有着人尽皆知的成就与代号。
他们都万中无一,公会也有在大力宣传,各个自然都是公众人物,也就不怕卑贱小人进行假冒。
英雄们都是从冒险家一步步升上来的,可英雄并不等于冒险家。
有的金牌穷极一生,甚至都摸不到门槛,而一次急于求成的大意,还可能会害自己战死在蛮魔战场上。
新装吊旗上,印刷的正是这届英雄们的代号跟特写。
代号“剑圣”,职业剑士,人类最强,俊美如画;为人冷漠,不苟言笑;赐予剑器登峰造极的锋利为他的能力,有着凭一己之力双杀两头魔物的成就,万中无一。
代号“火山”的暖男法师,一身晒得炭黑的皮肤,一头赤红的干练短发,八块腹肌,热情正直,有着令接触物持续升温、至死方休的能力,所获成就为:在一次重要战役里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的等级也因此由金牌直升为英雄。
代号“无双”的……文人,他的职业是个谜。不像英雄像偶像,白白嫩嫩的,且总是面带微笑。
而他的能力……也是个谜,人们猜测应该和“福祸”有关,因为大军每每赶到他所坚守的战场时,蛮魔不是如鸟兽散了,就是满地横尸。
公会成立许久,拿得出手的英雄当然不止这仨位,但这仨只的确是人气最高,且有关话题最多的焦点人物。
三人有功无过,也是一直熬到了今天,才有资格同“它们”一起,共同于公会大厅之下。
谁让远排在他们前面的,正是二十几年前,几乎快帮人类把蛮魔赶尽杀绝的,“圣子”们呢?
新旗上的英雄们千姿百态,而旧旗上的圣子们各个都以盔甲全副武装着。
没人见过面甲下的真相,也无人知晓它们是人是鬼。
人们只需要知道它们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接近神的存在,这就够了。夸张点说,可能连神明都得在它们面前低声下气。
而它们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策划无特写可用,只得老番新放,用用它们横扫战局的高光图像。
“剑”手持光剑,只一字挥剑,整支蛮兽大军便被全数腰斩;
“火”,手握一柄刀剑般的毛笔,每次挥舞,都是一片火海;
“海”。三叉戟在手时,世间的所有水液,都将由它随心所欲地驾驭。
……
…
龙神的真实性会被怀疑,但圣子们不会。
它们捕兽除魔,那是比什么都要真实的事实。
它们是老一代人的偶像,在新生代里,也有不少死粉。
怀着敬畏之心,看完位列最后的圣子“风”的吊旗后,唐雪聪轻轻叹息一声,饭要凉了,该恰了。
而她刚低下头,一只纤细的手便从视野上方伸来,手心一颗饱满黑莓。
唐雪聪愕然抬头,下一秒,开始无奈地揉起眉头。
只有一人毫不关心她的职业选择。
而那人正是齐定胜。
两人之间甚至还发生过这样一段对话。
唐雪聪:“你就不好奇吗?我的器术,我的工作……”
“停。”齐定胜立马伸手打断,“这关我屁事啊?”
这叫人难以接受又无法生气的回答,令唐雪聪积怨至今。
而齐定胜显然没看出这一点。
他一身冒险家经典的皮革装扮,脖子上一条银坠,图案是咬了半口的苹果;左腕上一串交缠相叠几圈的木珠,右腕上一块冒险家铭牌;长发浓密顺滑,可谓黏稠;发型前半边是一股子艺术家气息的微卷中分,后半边则是齐及后脑的骚包马尾,俊与美,两样都占,要是眼神别那么锋利,能稍微柔和一些,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齐定胜本身还挺有礼貌,正好应证了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知礼,无以立。
“见面礼。”他点下头,笑了笑。
“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开出的那些条件…”唐雪聪却烦躁地闭目揉额,“这样我午休时至少不会有人来打扰,更不必工作。”
“可你母亲的病也治好了不是吗?一分钱没花,我到处打听,才偷到了名医的能力。”齐定胜耸耸肩,“说到做到,男女平等。”
“说得好像我把你赶出去了一样……”唐雪聪沉重叹气,看向少年手心,“这玩意有啥用啊?”
“锁命果。”齐定胜手舞着解释,“你受了重伤,只剩下三秒可活的话——吃下它,这三秒会在三天过后,才开始倒计时。”
“那么问题来了。”唐雪聪却不觉得有用,“我得怎样才会受重伤啊?”
“谁知道呢。”齐定胜弹硬币一样抛飞黑莓,对方不得不合手接住,“总会有不时之需的。”
“你要偷也别偷这么奇怪的能力啊……”唐雪聪抱怨。
齐定胜懒得再废话,直接用问句回答问句,盯准了她身上的丧衣,然后语出惊人:“你家里死人啦?”
“你家里才死人了!”唐雪聪忿忿回骂,随后,消沉地低下了头,“是总管。”
齐定胜这还要抬头想个一秒:“那个斯斯文文的小胖?圣子的狂热粉丝?”
“嗯。”唐雪聪点点头,抿抿嘴,“他前天刚办完圣子主题的活动,当晚就死了,死状极惨。”
“细说。”
“那是场严重的交通事故……马蹄踩碎了他的尸骨,车轮碾碎了他的头颅,而那晚陪他喝酒的秘书…又将这一切全部目睹……到现在都还没缓过神来。”
她继而想表露心声:“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一……”
齐定胜连忙伸手制止:“停,停。”
唐雪聪眼睛红红的,难过地看向他。
齐定胜却毫不同情,翻出掌心:“我任务呢?”他接着强调,“委托也行啊?”
“…”唐雪聪不由得攥紧了双拳,然后,含泪大骂,“你没有心……!”
哈?齐定胜先是讶异。
然后——
“不是。”他深知得寸进尺的脉络,这时候要灰溜溜走了,以后也别想再来开后门了,“我也不是来找你聊心的啊?”
唐雪聪幽怨地瞪了他好一会,随后发梢一甩;“不想理你。”气哼哼地走进了档案室。
齐定胜盯着她的背影。“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像这样强调、提醒。
几分钟后——
“啪!”一本得放桌上才能翻阅的宽厚古书,拍在了桌台上。
此书名为“清单”,交接员人手一本。
无论完未完成,任务和委托都会详细地记录其中,在每天的早中晚时间段,都会有专员以器术,同步更新信息。
“这刚好有一个新委托。”唐雪聪语气冰冷。她已恢复平静,但态度也变得很差。
“我喜欢委托。”齐定胜给予肯定,“民间的是要比官方的任务来得舒服,还更安全。”
“那难道不是因为你怕蛮魔怕得要死?”唐雪聪冷笑着嘲讽。
“我好歹参与击杀过五头蛮兽和一头魔物啊?”齐定胜一口咬定这是Fake News。
唐雪聪懒得鸟他,开始细述委托内容:“保护委托,顾名思义,你要去给金主当保镖。时间是今晚十点,地点是离这还算比较远的一栋高档公寓,上面有写。”
“男的女的啊?”齐定胜略显不屑。
“男的,老人。”唐雪聪补充,“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哈!”齐定胜摊开手,摆了下,微微笑说,“实不相瞒,我还真不是保镖这块料。”
“奖励是十万金币和一辆‘携房马车’。”唐雪聪冷冷提醒。
携房马车,顾名思义,性质和齐定胜那钱袋相当,掀开轿厢帘幕,映入眼帘的却非轿厢光景,要么是矗着独栋别墅的海岛,要么直接就是别墅的奢华内部。
这也让齐定胜悬崖勒马般,话锋直转,舌头都有点打结:“但-我-也-不-是不能试一试。”他边说边将右手拍下,生怕错过这单交易。
唐雪聪算到了他会见钱眼开,努嘴同时,轻蔑地挑眉。
一分钟后——
唐雪聪又回了趟档案室,这回从中带出了诸多资料。
“你……”她刚拿好笔,准备填写信息登记表,正要发问。
齐定胜已经抢答,爆珠连炮般:“齐定胜,男,十七岁,一七六;银牌冒险家,有过五次蛮兽,一次魔物的击杀记录;‘一级器术’,能力是窃取。”
唐雪聪木讷地微微张嘴,然后,微微一笑:“宁真熟练~”她继而把一叠黑字白纸反转过来,轻轻推出,“委托协议,阵亡协议,安葬协议……全都签一下吧。另外,这件委托奖励丰厚,雇主自然也提出了要求。”
“洗耳恭听。”
唐雪聪补充说明:“你必须‘独自’完成委托,不得借助任何外力。”
“这么说吧。一个平平无奇的老人;”齐定胜不以为然,“我真想不到他能有什么危险。”
“你不是刚才还说自己不是这块料吗?”唐雪聪调侃。
“我想做,所以我能做好做到。”齐定胜浅笑着解释。
齐定胜不喜欢排队,但在协议上唰唰签字,还挺在行。
拿到委托档案,他留下一句“谢谢”后,扭头便走。
而他没走几步很快便顿住,因为无意抬头时,刚好望见了英雄们的吊旗。
“这些英雄也配挂上去了?”齐定胜指着上方,回头疑问。
“他们近几年来表现好,还活跃嘛。”唐雪聪举着筷子,嚼着肉块,“何况圣子们已经消失快三十年了,人总得有点盼头。它们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从不一起出现,却在同一时间,一起消失。”
“你这么确定?”
唐雪聪耸耸肩:“这世上不应有那么强的存在,就是神魔也不能。”
“另外……”齐定胜舞了两圈手,“我突然想到个问题。”
“你说。”
“那个老头……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