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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根生娘

根生娘,不知其何许人,依稀记得有人曾提起她是童养媳,亦不知其张姓李姓,无法称之为尤张氏或尤李氏。因无墓碑,作者无法考据,她死前应三儿一女,七八个孙男孙女。姑称她做根生娘吧。不叫她树生娘或木生娘,我想她若地下有知是会很满意的。树生、木生和他们的姐姐桃连也不会大放厥词的。这话从何说起呢?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八九岁时,我和村里几个差不多大的一般顽劣的男孩子被大人看作混世魔王,骂娘,打架,偷瓜果,隔三差五弄得街巷鸡飞狗跳。然而彼时,我骨子里对两个人深为惧怕,一是父亲,脾气暴烈,一向只拿鞭子和巴掌驯服我们兄弟五个。另一个就是根生娘,那是她大约五十多岁,身材高大,一张瘦长脸,颧骨突出,时常穿一身浅蓝色的半旧蓝布衣服,走起路来咚咚有力。身膀像壮实男人,满满一旦谷子在肩上一口气走出五里。嗓门尤其大,村头一声叫骂,村尾焦雷作响。每年八九月间,他家菜地头的两颗梨树枝头的梨果开始泛黄的时,眼红嘴馋的小猴儿们心下开始骚动起来。村里的桃李杏梨也不少,唯独她家的汁多甘甜,年年在枝头挂得满满的,而根生偏要当着我们喀嚓喀嚓地啃食,这不是挑衅么?

据说前先由尤顺宗老汉坐在梨树下把守,被后生们诱到屋檐下打骨牌,回来时,梨子被摘掉半树的。老汉打骨牌高兴,倒想的开:守什么守?下到肚子里就不用守了,自己把熟的摘回家吃了。因而没到全熟透时,枝头便空了,自然不可能像后来那样每次捡熟的摘了,挑到流坊集市上去卖。

有一年,根生娘终于发作了。傍晚,人们尚没摸碗筷吃饭时,根生娘焦雷般的骂街声从一条巷到另一条巷,像石块一户一户地砸过去。祖宗八代,死的活的,无所不及;最怨毒的是一边骂一边用菜刀剁砧板。这是乡俗中是最狠毒的诅咒方式-----断子绝孙。村里人从此都知道根生娘不是一般的厉害,大人聊天说起来,说是偷吃她的果、菜,吃进去容易,拉出来难。做父母的自此严厉的警戒子女不要惹着这个瘟神。

猴子精们总有按捺不住的时候,小泥鳅的娘喝农药死了,胆子更大一些,偷了一次得手,每人让分了一口吃:娘个X,我就不信她会数个数,满树的梨,少几个她哪里晓得。去不去,不去的等下屌毛没吃。大家借着月色从田埂路绕到过去,梨树傍半人高的芦苇丛,影影绰绰的。小鬼壮了胆摸过去。爬上去,爬上去,小泥鳅指挥着,小鬼们相互看了看,没有人动,小泥鳅发了急,轻声骂道:娘个B,不一个比一个怂,等下摘下来谁都别吃,双手一攀树干身子往上旋。

一支烟的工夫,他爬到树梢,脱下褂子,左旋右转摘了几个,用褂子包着。下面人等焦急了:快走吧,被捉住也不是好玩的。小泥鳅一分神,握住褂子的手一松,一颗梨树掉落在芦苇丛里。只听瑟瑟一阵声,半边天炸开似的,喂山狗的王八蛋子,打折你们的腿…。紧跟着芦苇丛中跳出一个人来。我们抹头四散奔逃,身后是小泥鳅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哎呀,不敢了,不敢了。

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当晚她就找到我父亲告状:三叔公(我父亲行三,辈分也高),你这个伢仔要好好管教,这么小就会偷瓜偷李,再大一些还不得偷鸡摸狗,长大了就会撬锁溜们,拦路打劫了。我父亲二话不说给了我一顿鞭子。而小泥鳅说他耳朵都快扯掉了,扯得跟猪八戒的一样的长了。

斗不过他娘老子,我们斗根生。我们决定捉弄根生出气。根生大约十七八岁,养得粉粉嫩嫩的,有点呆蠢,成天坐在门口的巷子里,不怎么干活,连放牛也不用放。大人们喜欢拿他取笑,每逢遇见,不论男女都要寻一番开心,连小孩子也学会了。见面就问:根生,你上楼往锅里跺灰尘了么?根生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便回道,娘个X,没有。小孩子问他,他便追上来打,追不上便捡石头丢。他不怎么跑到村东来,在村西的一片土坯造的老宅子里转悠,在巷子里跟几个七八岁的小孩玩跳房、打石子游戏。

上楼往锅里跺灰尘,是根生最著名的故事,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烂熟于心,每逢说起他来便搬出来,模仿他们一家三口语气演绎一遍。大约是六月农忙的时候,农家饭桌上大都是辣椒、茄子、空心菜、黄瓜等地里长的菜,刮肠刮胃嘴里淡,谁不想沾一点荤腥。农家谚语:泥鳅放个屁,辣椒都带味。根生缠着娘要肉吃。大人过日子精细,不年不节的,谁去集市上买肉吃。他娘一边做中午饭,一面哄他,说等卖豆腐的来了买几块都豆腐煎着吃。又笑他没本事抓泥鳅黄鳝。根生哪肯罢休,把碗筷敲得叮叮当当的,吵着嚷着要肉吃。他娘便忍不住骂他几句。他一溜烟跑到楼门口,蹬着梯子上了楼,跑到灶台的位置噔噔使劲的跺脚,楼板下的灰尘便扑簌簌往下掉,灶台上锅里落了不少黑灰。那时候楼顶都是铺一层木板,日久了容易结满灰尘。他娘又气又急,终是自从幼宠溺惯了,拗不过他,只有到楼门口往上喊,祖宗呀,下楼来,你现在让我哪里给你弄肉去,要不要从你娘身上割一块。根生听了,又急跺几脚,我不管,我不管。老太婆没法,和他商量,乖孩子,下来,明天看谁去赶集,让帮着捎半斤肉来,好不好?

楼上咚咚咚,不行不行,我今天就要吃。老天爷,我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仔孙。下来,给你杀只鸡吃。讨价还价之后,根生终于下楼来,一门心思等鸡吃。

下午等老汉下地了,根生娘捡了一只不下蛋的老母亲杀了,火炉上炖了,根生坐在巷子里石块上美美的享用了,二三条狗为争抢骨头争斗不休,嗷嗷地叫不停,他娘便拿扁担把狗们赶跑了,把鸡骨头用沙子掩了。

老汉下地回来,坐在石头。上抽旱烟,抽完一袋,烟杆头往地上敲烟灰,突然发现了沙子里剩余的鸡骨头,疑窦顿生,跑回厨发现火炉了有新烧炭火的灰烬,因此闹将起来,好哇,你们娘两个瞒着我偷偷炖鸡吃,你们吃我也吃,提了菜刀到鸡窝里捉鸡。老太太赶来镇压。吵闹起来。几个邻居围过去劝架,故事便流传开了。

根生娘说老汉,干活两眼像窟窿,找吃的两眼放贼光。

人们常说,树生、木生、根生这三兄弟,没有一点像他们娘。老大树生是村里有名的霉柴(意又懒又慢),娶不上媳妇,用他姐姐跟航桥的一户人家互换,结果亏得要塌涂地,换来一个比他更厉害的霉柴。这算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口子倒也不怎么吵架。我猜想,大约是吵不起来,都是老牛拉磨的慢性子,等吵完一次家,半天过去了,饿也饿的半死。生养了三个儿女,一个比一个邋遢,衣服油腻腻,嘴巴上总是流着两条长鼻涕,脸上抹了一层锅灰。他们也不管。树生尤其好打骨牌,但有闲,便在樟树地下支一个桌子,跟几个老汉在哪里没完没了地打,烟瘾尤其大,抽不起好烟,五分钱一包的支农牌无嘴烟,一根接一根抽,夹烟的两个手指熏得黄黄的,似乎渡了一层金。满口焦黄的牙齿,粗糙的脸皮,一身泛白缀满补丁蓝色衣服像长在身上一般,干活也穿,歇息也穿,夏天是它,冬天也是它。身上总有一副发霉发馊的骚臭味道,年轻的姑娘媳妇看见他都躲着走。至于他的老婆,我们都觉得奇丑无比,鬼见到她会躲着走。小孩子之间斗嘴打仗,都咒骂谁谁娶了梅花。一个鸡窝似的乱头,斗鸡眼,嘴巴豁了一个口子,脖子大约被烧过,一个可怕的疤痕延到面颊的一侧,走路像一个七八十岁的小脚老婆太太。说话又细又慢。媳妇在一起拿她逗乐,学说她走去叫树生回家做饭,天….收…的….树…生,都…几…点….钟了,还….不…..回…..家….做….饭,等她说完几句,他们都打完一局了。住他们隔壁的媳妇经常当众学她,说她早上轰树生起来烧水做饭,冬天让树生火盘让她烤手脚,媳妇学着她的调子说,烤了手又没烤脚,烤了前面又没烤后面。一家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几拍,别人家吃完早饭了,他家的烟筒刚开始冒烟;别人打柴快回来了,他才到赶到;尤其农忙双枪的时候,全村其他家的禾苗都栽下了,绿苗扶疏的,他还有好几块田没有收割。有时候做娘的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叫他姐姐姐夫过来帮二三天,然而下地回家还得等梅花做饭,老太太只能叫女儿女婿回自己家里吃饭。

至于木生两口,也都是人们嘴里说的闲货,喜欢吹牛,木生学过木匠活、篾匠活,又想当泥水匠,全没有学成;跟人走村串镇卖耗子药,也没出师;有一阵子传说解放前山砀有名的康百万埋在我们那一片山里,扛着镐头这儿挖挖哪里刨刨;后来也眼馋别人捉蛇卖钱,也拿根棍子这个草木丛敲敲,哪个洞捅一捅,有一次还看见一只,棍子压了,伸手去捉头,被蛇扭头一口咬住虎口,甩半天没松口,跑着哭着进村,见人就是我被蛇咬了,活不了了,结果是一只无毒的菜花蛇咬的;媳妇枣英为打牌什么都不顾的主,听说哪里有赌局不管,多远都要去,没钱下注,过过眼瘾也行。分家得了二间柴房,一家几口就这么住着,连个厨房都能没想着要盖。日子自然红火不起来了。大人们都告诫自己小孩不要跟这两家的小孩们玩,怕沾了霉气。

两个媳妇虽然如此,但在算计婆婆方面却是各有心计,婆婆菜地里菜果,提篮子去摘去拨,别看梅花干别的活不灵,干这个却身手利索。有时候两个媳妇在菜地里撞上了,为了谁多拿了一点当场吵起来,起初老太婆争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更不能去骂街了。后来她们三天两头就奔自己的菜地,老太婆忍无可忍,怒目横眉斥责她们,你们有手有脚,有田有地,要菜吃自己不会去种么?我地里的菜是天上掉下来的么?我们是吃不了,我们不会到集市上卖么?根生还没成家,将来他拿什么娶媳妇。

她们嘀咕说根生这样的能娶到老婆吗?可都怕老太太一发怒擂打过来不是对手,只好悻悻地收手。

她们还有一招便是每到饭点打发小孩到老太太屋里来,婆婆家里有好吃的,你们去看看。四五个小孩端着碗,叫花子一般巴巴地望着,叫老太太怎么办?都是自己的孙男孙女。只得一人夹一点菜,两个媳妇闲话不断,都说老太婆厚此薄彼亏待自己的小孩。餐餐一群小孩围着毕竟不是事,再多出两碗菜也不够吃,又不能轰他们走?根生倒没这些顾虑,在护食方面不输任何一个人,拧眉瞪眼赶鸭子一般赶走他的侄子侄女们。

我十一那年被父亲留在家里放牛,有时犯懒没去完成父亲交代活,不敢回家吃饭,便跑到我奶奶那里寻求庇护。奶奶那时一个人住在老宅里,自己做饭吃;侧门和根生家斜对面,隔壁住着我叫三婆婆的另外一个老人。三个闲时坐在竹椅上聊天,看见我,根生娘笑道,猴子精,又犯法了,你婆婆的口粮都被你吃没了,叫你爷老子每年多出一担米。我于是坐在檐下的石头上听她们聊天。说起自己,根生娘对我奶奶说,老嫂子,我在浯溪坑是留了一个丑(凶)的名声,将来死了,有人会放鞭炮咯,可是有什么办法,我要不丑一点,菜地里的辣椒黄瓜早被抓光了,果树上的果子也留不住,还能到集市上卖钱么。这时根生从家里探出头来喊,娘,弄饭吃。才几点了,就弄饭吃,你看看日头,还早着呢。她一面回答,一面指着根生叹息道,这个活宝是我的一快心病,也到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托了无数个媒人,哪个都不愿意去说,总不能找的傻子疯子,非得一个能干活能照顾家的。想起来晚上就睡不着,我们还能照顾他几年?哪天我蹬腿去了,他该怎么办?老嫂子,我现在吃苦受累,多种几亩地,多种点菜,养猪养鸡还不是为了他,多给他留几个钱,多存几担粮食。等闭了眼,他总有口吃的。能过多久过多久,我也就管不着了。我那个老不死的一天喊苦喊累,不做这个不做那个,好像跟我做长工似的,还要跟我分出来吃,跟大仔二仔过去,这个老东西就管自己,也不想想这个小仔。叹了口气说,我两个媳妇别看当家过日子不行,心眼不少哩,又懒又奸,成天惦记我这点家当,唉,能怪谁呢,自己生生的三个仔个个没用。前世造的孽呀!

我奶奶和三婆婆少不得安慰她几句。根生娘有时也对我说,猴子精,你以后去打柴、抓泥鳅、洗澡也邀上根生,让他跟你也干点活。我口里答应着,心里却不这样想,跟他一起?丢死人!别人怎么看我?根生洗澡都跟小屁孩混一起,在水深没不过大腿的河里洗,还跟小孩子一起比赛闭气扎猛子,而我跟后生们一起到水库里游泳!

那时,村里有走村串户收老玩意的,有一天三婆婆找出几块袁大头换现钱花,一块袁大头换十八块,三婆婆钱在手里还没有捂热,她的大孙子复生来了,跳起脚来咆哮,说她败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又说没缺你吃没缺你穿,瞒着我们拿祖宗的东西换钱花,既然你有钱了,以后我们也不给柴给米了。嗷嗷乱叫,一会儿三婆婆几个儿子儿媳都来了,都是怒气冲冲要吃人的样子。三婆婆像犯了法一样吓得直哆嗦。看热闹的人不少,可是谁也不会去管闲事。根生娘来到三婆婆跟前劝解,跟他们解释,说,仔孙虽然给米给柴,可是吃油吃盐都要钱,嘴馋了还想吃点别的,不得要钱?自己总的有几个零花钱,总不能伸手向仔孙要吧。手头有两块现洋换几个零花钱也合情合理。

复生怪叫着,轮到你管我们家的事吗?根生娘说,复生,你还年轻,将来也有老的一天,世道怎么变,这老理都不会变,总要有人说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好说歹说,最后三婆婆把藏着的二十几块袁大头给二家平分,一场风波总算过去。

天有不测风雨。根生娘为儿子的将来的忧心不已的时,上天却突然做了一个残酷的安排。

那年的九月份,农忙过去一阵了,疲倦的人们可以稍稍喘一口气了。桃连邀请弟弟去家里做客,她家离集市尽,鱼肉好买,做姐姐的自然不会亏待弟弟,好吃的总少不了,傍晚时分,他姐夫带他带水库洗澡,根生高兴,对他姐夫说,姐夫,我们来比赛闭气,看谁闭的时间长。两个人把头扎到水面下去了

他姐夫露出头来,发现小舅子还没露上来,满以为他闭气时间长,谁知等了半天也没露头,他姐夫慌了,喊人来捞时,哪里有人影。回家跟媳妇一说,桃连当时就傻了。只好打发老公来送信,跟老太太一说,当时就疼得死过去了,半晌醒来,号哭不止。儿子儿媳都来了,房里的其他人也来了。大家一面劝老太婆,一面商量去捞尸。房里几个老成的人和树生、木生两兄弟跟他姐夫当夜赶过去,第二天挑连托他房里的长辈出面请几个水性好的后生帮着捞尸。人要价二百块,他们家拿不出来,问树生、木生两兄弟,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们穷的屁都放不出来,人都死了,还花这么多钱做什么。房里人见他们说的不是话,派一人回来给根生娘送口信。根生娘强忍着悲痛带着钱去水库了。航桥四五水性好的后生一人手里拿着一个挠钩下水捞尸。下水时,根生娘一个劲地央求他们,发现了别使劲挠,别挠花了根生的尸体。

据去水库上的房里人回来讲,根生的尸体时在水库中央发现的,那水库很特别,像一个锅的形状似的,底部很陡,不算特别大,他姐夫也是个蠢货,明知道是根生是蠢子,偏带他去水库里洗澡,带他去库也罢,还跟他比赛憋气。他四十来岁的人,水库的深浅不知道!

根生年纪轻轻又死在外面,是横死鬼,尸体不能抬回村子,只能绕道抬到山上;不能埋到村里的坟山里,只能埋在专门埋短命的、

横死的山脚下,棺材也来不及准备。天气又热,尸体不能在山里停放,一者怕野兽,二者天热发臭。根生娘要把给自己准备的棺材让给儿子,树生、木生不干,说:我们以后可没有钱给你打棺材。过去人家横死鬼都是拿草席子裹了下土。根生娘不听,请房里的其他人把棺材抬到山上,头天先把人埋了;次日到几十里的麻石岭买墓碑,托人刻了字,算是把碑立了。

打那以后,根生娘每天起床便坐在门槛上哭号,我的仔呀,你的命苦呀......老天爷,怎么不把我收去,换我仔的命.....一哭便是几个钟头,眼泪打湿前襟,我奶奶和三婆婆也跟着垂泪,少不得解劝一番。一连十几天,天天如此,喉咙哭哑,眼泪哭干。顺宗老汉开始还叹两声气,后来平静如常,把平素老太婆舍不得吃的腊肉都搬出来吃了,一面说,死了好,死了好,早死早超生,说不定能投到一个好人家,要不然这个秉性也是拖累了大家。邻居们都说他没心没肺。梅花和枣英则很有些幸灾乐祸,对人说,存这么多东西有什么用,这么偏心,老天是公平的,该谁的就是谁的。趁着婆婆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两个开始明目张胆地瓜分菜地,带着儿女做帮手,看谁手疾眼快。

妯娌们见根生娘哭个不停,也不怎么吃喝,不是一个事,劝她去亲戚那里住上几天,散散心,不敢劝她去女儿家。她娘家有个老姐姐正好也是一个人过,跟她走的又近,托来口信来让她去住一阵子,众人劝了又劝,她才用蓝布包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去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更可况是儿子儿媳惦记。七八天之后,老太婆回家之时,家里早已面目全非,橱柜桌椅、农具、碗筷、坛坛罐罐全部搬走了,上楼一看,粮仓的几十担粮食踪迹全无。灶台连锅都撬走了。米缸里一粒米都没有剩下。除了一张床,家徒四壁。犹如五类轰顶,老太太泥呆呆发愣。这时老汉回来了,咧着嘴巴对她笑道,别发楞了,分家了,如今用不着我们种田了,两个仔养我们,我跟木生,你跟树生,家当和田平分给他们。老太太明白过味来,骂道,你这个老糊涂,手里没东西跟着儿子儿媳,以后看人家脸色吃饭,有你气受。老汉说,受气,受气,受了你一辈子的气,给你打了一辈子的长工,如今自己做主,再也不跟你种田了,轻快轻快。

原来根生娘走了之后,树生和木生两家便商量好了,要瓜分老太婆的家当。由木生窜搓老汉分家,甜言蜜语地哄骗老汉,说分家后只叫他放放牛,不叫他干重活;枣英做了两顿好菜,打了一斤烧酒,把老汉一灌,老汉迷迷糊糊,第二天晚上叫了房里几个长辈,把两家叫在一起,主持了分家仪式,儿子孝敬父母,不让父母在重活,理由正当。仪式做完,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分脏。旁人明知就里,能说什么!第二年,我重新上学,不常见到根生娘和老汉了,从人们的议论中知道他们过得很不如意。梅花分到了根生娘,更懒更馋了,活像一个地主婆子,什么都差老太太干,又格外让养了三四头猪。有点好吃的便藏起来不让老太太看见。伺候这么一家人真够她受的。至于老汉,经常被枣花数落的偷偷抹眼泪。

有一个周末我到地里除草,走到半路突然乌云密布,一个焦雷,大雨如注,路边正好有个桥洞,我便到下面避雨。雨下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我爬上岸来,凉风阵阵袭来。十一月的天气,很有几分寒意。抬眼一看,迎面颤颤巍巍过来一个老汉,浑身浇透了,肩头上担着尿桶,瑟瑟地抖,不是有顺宗老汉又是谁?

我上初一时,根生娘离家走了,人们都说梅花气走的。不久,顺宗老汉也死了。关于他怎么死的,我是在大人们聊天的时候听到的。老汉大约受不了枣英没完没了的白眼和数落,一天到山砀的集市上买了耗子药,回家冲了两包吃了,对木生和枣花说,我不想活了,活着也是受罪;我到山砀的集市上买了耗子药吃了,临死前,我还想吃口肉,你们给我煎两块腊肉吃,也算孝敬我一回,死了也就闭眼了。枣花便煎了两块腊肉给老汉吃了,老汉穿的整整齐齐的躺在床上等死,木生枣花便准备老汉的后事,安排人买寿衣、墓碑、通知亲戚。谁知从中午等到半夜,亲戚都来了一大半,老汉没有半分咽气的迹象,木生枣花便焦躁起来,对他说,你到底死不死,送葬的亲戚都来了,寿衣、墓碑都买了,你要不死我们怎么办?

老汉自己也嘀咕,肚子怎么一点也不痛。从兜里把耗子药给他们看。木生便断定是假耗子药。一面催促他,爷,你到底死不死。据说后来老汉是喝敌敌畏死的,木生、枣花在没在场,敌敌畏是他们递过去的,还是老汉起来自己去拿的,我们无从知晓。总之,老汉那天夜里明白无误地死了,第二天便埋了。

高三那年,一天下午,从暂住地到学校上晚自习,路边一个胖大的老太婆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迎面走来,我突然觉得眼熟,走近了一看,竟是出走多年的根生娘,她头发已经全白了,显得苍老多了,穿着还是很干净利索,眼睛明显地花了,没有认出我来,我喊了一声,婆婆,她看了我几秒钟,又叫不出我名字来,然而还是有些高兴,见我手里拿着书,便说,你在这里念书。我点点头。她意味深长地说,伢仔,发狠念书,将来进城工作,把爷娘接过去享福,不要留着乡下受苦。下面的小女孩不耐烦了,使劲拽她的手,婆婆,走,走,回家去。老太婆弯下腰来哄她,走,回家去,回家去。牵着小女孩径自去了。我在后面望着她蹒跚的背影直到消失。

自此,我在村里再也没有看到她,也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我猜想,如今她大约已经过世了,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老了病了,再也干不动的时候,绝不肯回去找她的儿女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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