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荒野。
一处断崖之上,有一间极其矮小的茅屋,孤零零的。
屋前有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男子正盘坐在一块巨大的圆石上,沐浴着东方刚刚升起的朝阳,缓缓吐纳,腿上横有一柄剑鞘漆黑的长剑。
一呼一吸之间,张弛有度,一团白气悬停于口鼻之处,经久不散。
年轻男子瞧着二十来岁,体态匀称,肌肉结实。古铜色的肌肤在火红的朝阳下,被镀上一层金黄的光晕。
他在此结庐修行,已经整整八个年头了。
八年前,那人带他来此,教了他一门吐纳功夫,如何吸收炼化这天地灵气。再丢给他一部剑谱,一本修炼者常识,之后便御风离去。说是若是十年之后,当时还是孩童的年轻人能达到金丹境,那么便可以开启信物,并凭此寻找到他,正式拜他为师,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山上仙人。
年轻人深深呼吸一口,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两个时辰的吐纳、炼化,让年轻人体内的灵气已经趋于饱满。万物都讲究一个过犹不及,一昧的洗筋伐髓,让体内经脉窍穴过度膨胀,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修道讲天资,年轻人也不知晓自己的资质算好还是算差,只是自我感觉应该不会太差,但也不会太好就是。否则,当年的那位僧不僧道不道的山上神仙,又哪里会舍得丢下一个绝好的修道种子,让其随缘修行。
不过,年轻人的修炼极其用功刻苦。
从感应天地灵气的灵动境,到利用天地灵气开启全身经脉窍穴的开窍境,再到如今以天地灵气灌体筑基的筑基境,年轻人走的十分稳扎稳打,用了整整八年,若是急于求成,那么三年前他就该有此境界了。
万丈高楼平地起,无论修屋还是修炼,都是一个理儿。
八年时间,年轻人也不知道自己的修炼速度是快了还是慢了,只是按照当初那个姑且能称作半个师傅的人的说法,当得起根基扎实四个字了。
吐纳完成,年轻人起身,开始练习剑法。
内练气,外练武。
两者,相辅相成。
那半个师傅所留的这部《停云剑》并不是什么杀伐秘籍,重在基础与剑桩,若是能练出个一丝半缕的剑气,那么便是登堂入室了。
年轻人手持三尺青锋,并未演练什么招式,全都是最最基础的剑桩。
刺剑、劈剑、撩剑、挂剑、点剑、抹剑、托剑、架剑、扫剑、截剑,扎剑、推剑、化剑。
共计十三个剑桩,起先像是老龟游水,极其缓慢端庄,渐渐速度加快,像是飞鸟投林,行云流水。
脚下方寸之地,丝毫不影响他的站桩出剑。
这颗需要三人合抱的圆石上,有七道深浅不一的剑痕,从左到右依次排列,由浅入深。最浅者已经快要看不出什么痕迹了,而最深者,入石有半。
每一年,年轻人都要以石试剑。
当太阳当空之时,年轻人一个空翻翻下石块,随后一个劈剑。
咔!
剑尖并未触及圆石,圆石却被劈作了两半,切面光滑整齐。
剑气吞吐如蛇,《停云剑》已是炉火纯青的地步。
年轻人望着裂成两半的石头,脸上不悲不喜,仿佛早就知道结果一般。他回屋穿上了衣衫,粗布麻衣,随后从床下取出一个包裹,检查了一下,一身换洗衣物,一些碎银,一块玉牌。
随后背起包裹,从桌上包了些野果熟肉,便下山而去。
临行前对着墙上挂着的十几个灵位,拜了三拜,最后放了一把火,烧了整个屋子。
年轻人啃着野果,饮着溪水,一路下山,没有任何留恋,对于亡魂最大的安慰,便是大仇得报。
这片山脉,极其险峻,山高水险,连打猎人和采药人都不曾涉及,越是人迹罕至之地,越是多毒虫猛兽。
一路上也不是没有遇见虎豹豺狼,结果自然是全都死于非命。
遑论这些普通野兽,即便是一些实力强悍的妖兽,年轻人也不在话下。
事实上,年轻人从上山的第二个年头开始,便开始小心翼翼的接触这附近的猛兽、妖兽,一来寻食裹腹,二来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练剑再多,终究需要在生死之间来砥砺道心。
何况,年轻人原本就是为了杀人而练剑。
山路崎岖,年轻人却是脚下生风,腾挪如猿。虽然急着赶路,但是每到旭日初升的早晨,他都会安心吐纳,每晚在歇息之前,也都会练剑走桩,雷打不动。
虽说一味苦修不是正途,可这修道如登山,一刻也懈怠不得,哪怕只有寸进,也该勤勉才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便是此理。
近一个月时间的赶路,年轻人终于见到了户人家,同样是一间茅屋孤零零的立在山脚,屋前用竹子围有一个篱笆小院,边上种了些应季时蔬,焉儿焉儿的,长不过草。
此刻黄昏将近,有股淡淡的炊烟从烟囱里冒出,让少年人眼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走进小院,门口拴着一条黑色老狗,同样病恹恹的,见了生人也不叫唤。
墙边堆满了柴火,上面晾晒着几张兽皮,狐虎皆有,该是个靠山吃山的猎户。
老狗不报声,年轻人便喊道:“有人在嘛!?”
这种“明知故问”是最为礼貌与稳妥的打招呼。
听着声响,一个虬髯汉子从屋里出来,一脸警惕的望着年轻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年轻人的佩剑上。问道:“江湖中人?”
年轻人有些腼腆道:“打小就有个佩剑游江湖的梦,也正是怀揣这个梦想,才瞒过家人,想要出来见见世面,结交几个江湖朋友。”
汉子点了点头。
年轻人又道:“我这赶路赶了一天,这荒郊野外也没个客栈店家啥的,不知大哥能否收留我一晚?”说着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双手递上,“权当我住客栈了。”
汉子并未伸手去接,而是笑着推辞道:“老哥我年轻的时候啊,也跟你一样老想着仗剑江湖。既是江湖儿女,那就不要谈这些有的没的,市侩了不是。倒是小兄弟可别嫌弃我这粗茶淡饭啊。”
年轻人闻言,喜上眉梢,毫无掩饰。倒不是钱不钱的,主要是游走江湖,总想着结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江湖朋友。都说这江湖险恶,这位大哥不就是正儿八经的好人嘛。
汉子热情邀请年轻人进屋落座,一边说着饭在锅里一会儿就好,一面给年轻人倒水。
年轻人连忙称谢,放下佩剑,解下包袱,正伸手准备接过一碗水的时候,异变突起。
那汉子左手端着水,送到年轻人身前,挡住了视线,右手持一把短匕对着年轻的肚子就是一捅。
这年轻人,不管是衙门派来的官差也好,还是仇家上门也罢,即便真是个碰巧路过还是个对江湖怀有憧憬的雏儿,都有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只是让汉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年轻人明明是客客气气的双手接碗,怎的另一只手就夹住了自己的白刀子了?!
见事不对,汉子赶紧跪下,磕头求饶,连忙说误会误会!
人在江湖,最重要的便是从心二字。
能两根手指夹住自己的匕首,不是练家子便是那山上神仙了,无论是哪一种,那肯定是自己打不过的。
年轻人重新落坐,看着碗里的水,将碗放在了桌上,笑道:“你居然不逃?”
汉子尴尬笑道:“要是我刚才逃了,恐怕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你倒是聪明!”年轻人重新端起那碗水,好像真是口渴准备要喝,在嘴唇即将碰到碗口的时候,却突然讥笑起来。
“要是你方才阻止我喝这碗水,兴许我还真就放过你了。”
汉子如坠冰窟。
“其实你是死是活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再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给我说说看,你是如何会在这里做那打家劫舍的毛贼?”
年轻人先前路过一个天坑,随意瞥了一眼,发现里面除了一些兽骨更有人骨。而且这院子里晾晒的兽皮,上面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了。一个靠打猎为生的猎户,不会如此糟践自己的收获才是。
还有就是靠山吃山,真正的猎户哪个不认识些这山中的名贵药材。可这院子里却没有任何药材晾晒。最后一点便是当年轻人掏出银子的时候,汉子的反映太过平淡了,明显是见过大钱的人。而且即便真是江湖上难得的好人,也不该如此热情好客才是。丝毫戒心都没有的江湖人,早被人坑死了。
汉子理了理思绪,说道:“我原本就是个草莽,带着手下几十号兄弟,仗着山高皇帝远,守着一处山道做那收取买路财的山君,因为从来不做那大案要案,每年还都会往临近的县城进贡,所以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可就在两年前,我那结拜兄弟劫回一个细皮嫩肉的少年郎,我这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富家千金。临近的富家权贵,咱们都认识,不敢动。这姑娘却是个生人,就想着既然是远处来的,那么便是天上掉的馅饼,等着美滋滋的发一笔。”
汉子说着说着便重重叹息一声,颇有些悔不当初的意味。
“都怪自己是猪油蒙了心啊,我们就是打死也想不到这姑娘居然是为了逃婚而离家出走的郡主!”
听闻郡主二字,年轻人心神一颤,不过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这南青国只有一个郡主,那便是恭亲王的小女,芊芊郡主。
恭亲王是何许人也?那是无数南青国民眼中的救世主。是他将风雨飘摇的南青国平定下来,扶正朝纲。更是亲自撰写、推行了包含免税赋、削权贵、分田地,兴水利,勉商贾等《定国十二策》。
短短十数年,就使得快要倒塌的南青国从疲惫中恢复过来,一派欣欣向荣。之后更是厉兵秣马,与护国大将军一起,四处征战,打倒一个一个曾经侵犯边境的强敌,将南青国的版图一扩再扩,可谓战功彪炳,文治武功,连新登基的皇帝陛下无论是在朝堂还是私下,都得毕恭毕敬的喊上一声二叔。任何议事,也都要询问一声二叔的意见。
汉子有些侥幸,又有些后怕道:“事发之后,就从这秀水城直接派遣的军队,将清水城那些与咱有过暗地里来往的官差全都就地正法,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之后直捣黄龙,咱们安身立命的窝被翻了个烂。小的命大,从后崖的小路逃了出来,辗转到了此地,重操旧业。”
年轻人点了点头,问道:“这么说,你是清水城人士了?”
还不待汉子说话,年轻人忽然右手一抹,那汉子还来不及反应,脖颈处就现出一条细小的红线,随后整个头颅便跌落在地,动静极小。
屋外老狗一惊,“呜呜”两声,随后便不敢作声了。
年轻人抬脚站在了凳子上,弄脏了鞋可没得换。
嗅了嗅鼻子,是米饭的香气,混合着血腥味儿,似乎更加的香了。
转身便去边上的灶台盛饭。
揭开锅盖,是一人分量的白米饭,上面有两个碗,都是热在米饭里的剩菜,一碗肉,一碗野菜。
年轻人没动那黑乎乎的剩菜,端着一碗白米饭,也不用筷子,就拿着勺子吃了起来。
吃得极慢,极细,好似要一粒一粒品尝咀嚼一般。
已经八年了,他都没吃过米面一类的粮食,整日里除了肉就是野果、野蘑菇一类。
吃了八分饱,年轻人望着锅里还剩下的一些米饭,用手捏成团,用布包着放在了包袱里,然后提剑出门了。
临走前一拳打碎了那条黑狗的脑袋,脑浆四溅。
随后又是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