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里的火把燃烧得正猛烈,发出啪叽啪叽的剧烈声响,高高的火焰在夜空中摇晃。身上穿着戏服的村民为了继续举办中断的夏至祭,急忙四处奔走,大声确认着某些事情。
发出巨大脚步声的蜜德蕊晃着一头红发接近,如此问道:
“……夏至祭最后是什么?”
费仁和维多利加对看一眼:
“呃……记得是向通过教堂回归的祖灵,展示丰饶的生活……”
似乎听到他们的对话,荷曼妮也靠了过来,以地底响起的低沉声音接着说:
“祖先会以我们听不懂的阴间语言说话。没有任何事能够瞒过死者的灵魂。”
(唔……好像是这样……为了扮演祖先,安普罗兹可是非常认真,还做了黑色的面具……)
费仁想起了之前安普罗兹向自己询问的,有关于自己之前所处国家的事情。
自从离开了那里之后,费仁便一直将自己的内心封闭,将自己与整个世界分离来开……他选择了自我放纵,整日沉浸在了虚幻的世界之中,对于现实世界充满了悲观的想法,每一个人化作了对自己的生活有用的或者没用的,完全不会再自己的心中留下一丝痕迹的生物。但是……自从来到了这个被乌云所遮盖的世界,在这里生活了许久之后,费仁内心之中的屏障开始产生了裂缝,一点一点的慢慢放松了起来,他开始向着原来那个,内心之中充满了斗志与希望的,那个费仁逐渐的变化了起来……
记忆中令人怀念的情景,突然历历犹如在眼前。
蝉在鸣叫——
尖锐的蝉鸣之中,似乎混有茅蜩幽抑的鸣声。
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着睡在了走廊上,在夏日灼热阳光的照射下,扭曲的空气伴随着慵懒的众人成了小院子里的主题。水井的木轴吱嘎的响着,不久便传来穿透胸口的舒畅水声。一个将头发小心的盘在了一起的小小的影子在众人之间来回窜动着,引起一阵阵的喧闹……
双目无神地坐在一棵不知名的老树下面,小费仁呆呆的目光透过怀中那大大的竹简,望着那反射着刺眼阳光的金黄色庭院,似乎是有些累了,小费仁并没有修炼,而是带着浅浅的笑容看着庭院之中的众人,倚靠在背后的大树上,就着忽明忽暗的树荫轻轻的睡了起来。
远处蝉声响起……
——那里的夏天非常美丽。
费仁睁开眼睛。
(但是,那时候的我们已经不存在了……)
费仁站立在广场上,没有人发现费仁方才瞬间的回忆之旅。他有些心不在焉的看着众人。
感到这一切都是遥远的事——
实际上的确是这样,费仁已经忘记这究竟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或许是他……自身并不想主动去回忆的缘故吧。
仔细瞧瞧四周,对现在的费仁来说,有如小金蝶一般的维多利加睁大眼睛看着广场的喧噪。身旁的蜜德蕊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好似在回想什么而出神。没有任何人想说话。这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寂静时刻。
一行人各怀心事,沉默地眺望着广场的喧噪。
维多利加突然伸出手来,用力拉扯身旁蜜德蕊有如棉花糖的深红卷发。
“好痛!你、你干嘛啊,小鬼!”
“……对了,蜜德蕊。”
“什、什么?”
“你怎么会认识古雷温?”
“………!?”
蜜德蕊原本浮着雀斑的红润脸颊,立刻变得铁青。
“你、你说什么啊?”
“你是受他雇用的呢?还是朋友?”
蜜德蕊垂下肩膀,像是放弃了辩解。
“小鬼,你什么时候看穿的?”
“从你硬要搭上火车的时候。”
“……那岂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维多利加静静的看着面前的蜜德蕊。
“是智慧之泉告诉我的。”
听到这里,费仁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样,双眼发直的看向维多利加。
“唉?维多利加,你的智慧之泉又告诉你什么了啊?”
不满的看着之前似乎一直在走神的费仁,维多利加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发现蜜德蕊是古雷温的手下这件事……”
“哦……那没事了,你们继续,继续。”
反应过来的费仁忽然发现自己好像问了一个没有丝毫用处的问题,便随即恢复到了沉默状态。
“……”
随着话音的落下,几人再次恢复到了之前的那种安静的状态。费仁一如之前一般的发着呆,维多利加似乎也是了解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独自思索了起来。荷曼妮静静的看着维多利加,没有言语,而蜜德蕊则是看着安静的三人,罕见的安静着看起了忙碌的村民……
远处的安普罗兹手执火把找到费仁等人,跑着过来。稍微思考片刻,便把手上的火把交给一旁的荷曼妮。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火焰爆开,橘色的光点飞散。
“迎接祖灵的仪式即将要开始了……”
“这样啊……!”
费仁点点头。
维多利加微微转动身子。费仁与安普罗兹视线相对,安普罗兹因为紧张而表情僵硬。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荷曼妮苍白干瘦手中握着的火把,因风助火势而烧得更加猛烈,不断发出“啪啪”声响,火焰左右激烈摇晃。祭典迈向高潮——
独白——荷曼妮
……
每到夜里——便会想起血腥的记忆。
是的,“那”是早已遥远的过去,每到夜里总会再次想起鲜明的色彩、声音与触感。
记得刀柄上有着豪华的黄铜装饰,发出低沉的噗嗤声直刺到底的短刀。
记得镶着水晶的窗户外头,沉落的太阳有如火焰燃烧。
记得蓝天鹅绒的沉重窗帘,瞬间因为风而轻轻晃动……发出干燥沙沙声响。
记得没有发出任何惨叫便滚倒在地的男人,穿胸而出的刀刃发出暗红色光芒!记得微弱的呻吟从喉咙泄出,有如空气流泄之后重返死寂,最后只有无人可以侵犯的静寂!记得自己伫立在当场,直到窗外的太阳被黑暗所包围!记得自己回过神来返回“原来的地方”之后,独自一人缓缓回味涌现的喜悦!
这一切简直都像刚才发生的事。
难以忘怀。
——我被困住了吗?
人们称呼我们为“灰狼”,但那是错的。
狼不会因为“那种理由”自相残杀。
……
我手持火把,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夏至祭总算快要结束,不速之客接连出现。而客人之间愚蠢的杀人事件,谜题也于瞬间解开,当那个愚蠢之人受到逮捕时,我一直笑个不停。
愚蠢的人不该犯下杀人罪。立刻会被看穿、受到惩罚。
我可不想受到惩罚。
——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触摸自己的脸。以食指指腹拉开眼睑。搔着眼球下方,发出“滴溜滴溜”粘糊糊的声响。
一感到紧张或愤怒,眼睛就会发痒、越来越痒。当我躲在那个地方,屏住呼吸时也是这样。我的眼睛痒得好像在燃烧,差点就要大叫好痒好痒。但是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咬着牙根忍耐下来,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再忍耐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就结束了。
当时……
是的,我的思考总是不断重返当时——杀人的记忆。
我真的不会被逮到吗——?
远处传来踩踏细石小径的声音,手持火把的祖先排着队伍走了过来。广场的鼓声、鞭声、空包弹声——因为迎来祖灵的喜悦,持续发出震耳的响声。鞭子发出“劈啪、劈啪”的声响;震耳的大鼓声让夜空冷冽的空气也为之震动。
夜空变得狭窄,就像是深色的天花板不断压迫。开始觉得这里像是个小舞台,而不是在星空之下。祭典的高潮总是如此,鼓声阵阵震撼夜空。
祖先们的队伍跳着活泼的舞蹈接近广场。或红或黑的鲜艳衣物、以麦杆编成的上衣叫人毛骨悚然。阴间的人与仍在阳世的我们就是不一样。不论是衣服、动作,还是刺耳的叫声,难以想象他们曾经和我们一样是人类。但是,我们仍旧必须在夏至祭款待、取悦这些遥远的祖先。
越来越接近。
在队伍的最前方,有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与刚从后方走来的其他男人活泼舞动、踩踏地面跳跃的姿态相比,黑色面具男子的动作显得笨拙怪异。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摆动四肢似的,手臂摇晃,沉重不堪地往前踏步。步履蹒跚好像随时都会跌倒。即便如此,还是走在祖灵队伍的最前方。
安普罗兹做的面具相当精巧,我感到非常满意。戴着自己做的面具游行,那个年轻人一定很满足吧。能够被委以重任,等于是对干练村长助手的奖励。想必一定很自豪吧。
祖先们已经踏入广场。
在我们的欢声与空包弹的欢迎之下,祖先以更加愉悦的动作游行。村民们为了展示丰收的成果,手中拿着成熟的蔬菜、葡萄酒桶、鲜艳的布匹等等,加入舞蹈行列。
我并不打算一起跳舞。只是站在广场的角落,盯着这幅情景。
——没有人知道我杀了人。
愉快的心情让我忍不住“嘻、嘻、嘻……”笑了出来。
祭典的喧嚣覆盖整个广场。村民有人拿着蔬菜、有人拿着鲜艳布匹、有人拿着酒桶,正在不断跳舞。叫声、大鼓的鼓声和鞭子的声音响彻云霄。我的笑声被这些声音盖过,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
嘻、嘻、嘻……
——这时,戴黑色面具的男子突然静止不动。
只有我发现,连忙停下笑声。不知为何,我的心底开始鸣起警笛。有个声音低语要我快逃。我双脚瘫软,呆站在原地,心脏开始剧烈鼓动。
有个不祥的预感。
面具男子一直蹲在那里。
然后,颤抖了几下。
抬起头。
——快逃!
又有警笛发出警告。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和面具男子视线相对,无法动弹。
面具上左右高低不一、大而无神的眼睛——
眼神在空中对上。
我发出不成声的尖叫。
面具男子说了些什么。那些话没能传到我的耳朵,完全听不到。但是,同时却能清楚听到体内有人自言自语。
——来不及了。你已经被发现了……荷曼妮!
…………
广场缓缓转为平静。
越来越阴暗,只有令人毛骨耸然的寂静覆盖广场。夜空突然变高,星星开始闪烁。
我一手握着火把,呆站在原地。
面具男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聚集在广场的村民,屏住气息交互看着我和面具男子。
啪嗦啪嗦……!
火把的火焰爆开。
面具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大。
但我还是听不懂。明明声音这么大……
这才发现那是亡者的语言——因为那不是我们所熟悉的这个世界的语言。从没听过的抑扬顿挫、来自阴间的声音,男子以沉重的舞步缓缓接近,阴间的语言越来越大声,男子脸上黑色毫无表情的面具歪斜,左右摇晃。
我环顾四周。
——看到安普罗兹一脸诧异的看着这边,我也感到诧异。如果安普罗兹在那里,那么这个戴面具的男人就不是他。那么,又会是谁呢……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一个念头闪现。
这个死者究竟是谁?
耳朵深处有人低语:
——没错。就是你杀害的男人,荷曼妮!
我双脚颤抖。
面具男子的声音,像是慢慢融入现世,转变成听得懂的语言。他来到我的眼前,以蹲踞的姿势弯腰呻吟:
“找到了……杀了我的女孩啊。”
我发出声音——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有如野兽咆哮。
连连后退。
“荷曼妮啊。”
我以颤抖的声音呼唤死者的名字:
“……狄奥多、村长。”
面具男子以充满怒气的颤抖声音大叫:
“是你杀了我……把我这匹年老的头狼,以稚嫩的爪牙轻松杀害。这二十年来,你活得还真逍遥啊。荷曼妮……愚蠢的小孩!”
我继续后退。
“……不是的。不是我!”
“金币掉下来。”
我吞了一口气。
面具下的男子笑了:
“亮晶晶的金币掉下来。我可记得很清楚喔,荷曼妮。从立钟里掉落,有如天上星辰的大量金币……啊啊、我记得很清楚喔。因为是最后的记忆,荷曼妮。你这个年幼的杀人犯……”
“金币的事……!”
……只有死者才知道。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一大堆金币掉在地板上的原因……
我哭着大喊:
“狄奥多村长!不要!请快点回去吧!回到阴间去……”
“你承认了吗?荷曼妮!”
“我承认、我承认。是我……”
我挥动火把大叫。细小的火花在夜空中舞动,有如橘色细粉降落在我身上。
“……杀你的人是我!”
广场一片寂静。
正中央的大火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刺骨的寒风吹过,吹来乳白色的雾气,轻飘飘地隔开我与死者。
所有的村民……还有客人,都惊讶地盯着我的脸。混浊的绿色眼瞳开始混入害怕与嫌恶。他们略微后退。
“……我是不得已的。”
我开始呻吟,心中喃喃自语:“对吧……?”再也听不到另一个声音。我是孤单一人,因充满恐惧而大叫:
“当时……我只是个小孩而已啊!”
“就是这样。”
——突然。
面具男子以极其普通的音调说话:
“果然是你杀的……正如同你的推理,维多利加。”
“!?”
少女踏着细步从大火把的背后走出。
她是柯蒂丽亚的女儿。绿色的澄澈眼眸睁得大大的,直视着我。
我感到疑惑,大踏步接近面具男子,伸手用力拿下面具。
出现的是……
客人之一——面无表情的东方少年。
身上没有任何令人畏惧的地方。身材不高,有些微胖。看起来个性不错,表情却有点冷淡,是个普通的少年,应该不是什么令人畏惧的对手。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波动,但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
一开口,便是冷淡却又显得有些客气的声音:
“荷曼妮小姐,我只是为了让你亲口承认,演了一出戏。”
“那么……!”
“因为维多利加说,杀害狄奥多村长的人是你。”
我再度看向柯蒂丽亚的女儿。
视线相交。
少女的眼瞳中同样藏着不肯退让的决心、毫不退让地回望着我。
我站在原地。
——喀!
眼珠像是被泼油点火,突然痒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