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上回宋志顺被唤去了凶案现场,宋雷听得那命案蹊跷,已是无心与志达研究,只盼志顺快点回来,好打探案件详情。坐了一会,觉得在家中闲坐干等无味,便动了心思欲去看个究竟。出得门来,街上众人已是议论纷纷。原来那凶案离奇,有先到过现场之人回来后便逢人就讲,已然成街头巷尾热门话题。
“听说死者是买卖木材的吴家独子,才满13岁没几天,昨日父母出门有事未归,独留他一人在家。今日早上父母回来,家中门窗皆闭,敲门无人作声,便从后门破门而入,却见孩子身穿红色的花裙子,双手、双脚被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着,脚上还吊着一个大秤砣,双手被挂在屋梁上,已死去多时。”
“让其子嗣穿红衣上梁死,这是将魂打散,永不超生的死法。
这得多大的仇啊。”
“那门窗俱是从里关上的,凶手如何做得到,难道他杀人后能从里反锁门窗再穿墙而出吗?”
“常人做不到,修道之人能做到啊,凶手可能会茅山法术吧。”
“听得别人乱说,我们不如自个去那看。”有人提议道。顿时有四五应者从之,宋雷本不知晓地方,便也随他们一路前往。
到了那里,早已围观者如云,有捕快十多人拦住闲杂人不得近前。那房屋与宋雷在辰州的房子相似,同为苏州式建筑,规模小些,一间正房,两间偏厢,临街面没有商铺,乃青砖围墙,正中处开了大门,围了一个前院。透过大门望进去,看见辰州府的大小捕头在里面忙忙碌碌。有的围着屋子外墙在仔细勘察,有的复进复出检视门窗,还有一人搬来梯子上屋顶去揭看青瓦,宋雷认得那是志顺。总捕头皱额拧眉立在门口,似乎在苦苦思索。屋内传出苦主嘶声裂肺的哀嚎,其声凄惨痛苦。
围观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所言皆如先前街上差不多。然有一京城口音之人所说却引起了宋雷的注意。那人对着身边人大声说道:“此屋子不吉利,肯定有鬼,而且应是厉鬼,专挑童子下手取其魂魄,供其驱使害人。这童子才十三岁,身穿红色的花裙子,脚吊秤砣离地,双手被挂在屋梁而死,暗合五行。红色为火,裙子为女人衣物为水,秤砣为金,屋梁为木,离地而吊为土,鬼中当属红衣小鬼最是厉害,再合五行,怕是鬼中之王所为,辰州城里近期恐怕是不得安宁了。此屋以后当属极凶之宅,万万住不得了。”众人听他所说,皆觉有理,甚为害怕。
宋雷隔着人群仔细瞧了说话那人相貌,年约四十五六,身材矮胖,身穿锦服,满脸肥肉,脖子短粗,大腹便便。每每说话,右手去摸右耳。宋雷初始以为个人习惯,再细观,发现其右耳由里往外长着很长一根毛发,那人原是在细捻那根耳毛。他身边有颇为精干两人,一左一右与他背身站立,眼睛不停扫视周围人群,应为其护卫随从。
宋雷情知在此围观已无甚意义,自原路返回沿街闲逛。来到辰州后,尚未专门上街逛过,便一路好奇打量。却见街道两边商铺以木材店子为多,其余也有专卖茶叶、酥糖、腊肉的店铺。原来这辰州是湘西地界除黔阳外最大的木材集散地。而五溪湖周围云雾高山中所产的碣滩茶,自唐代历为贡茶,茶韵天香,颇为有名。其腊肉、酥糖做法自有特色,为外地客商必买回去之送人佳品。宋雷见那酥糖外观如白霜蒙裹,便动了馋念,掏钱买了一盒。街头还有许多摊贩挑着担子叫卖糖炒板栗。“糖炒板栗,味甜好吃,不好吃不要钱喽。”其吆喝声抑扬顿挫,犹如在唱词一般。宋雷也想品尝一番,便掏出五文铜钱又买了一纸袋的板栗,准备带回去慢慢剥了吃。
拐过街角,便已望见知府衙门,离家门已是不远。旁边有一书店,店名起了“二酉书铺”四字。便走了进去浏览店内书籍,老板热情招呼。见无甚古籍好书,便觉得失望。店主兀自不晓,只是推销:“客官,本店书籍,乃小店选上好纸张拓印,校对严谨,断无错字、漏字瑕疵。
宋雷微微一笑问他:“你这店名奇特,寓意为何?”
“看来客官乃初到辰州,不知二酉乃大酉山与小酉山的合称。那里山清水秀、高崖矗立,风景难得。半山腰有一山洞,名曰“二酉洞”,相传为古秦人藏书处。小店取名源于此处。”
宋雷听得便有去观赏之心,问得方向路程,才知位于城西北三十里处乌宿对河,骑马只需一个时辰便可到达。谢过店主出门,知那龙镖头今日在城外工地上带领人手维护秩序,便来寻他。
出了城门二里,远远望见工地上热闹非常,约莫有百余人在辛勤施工,有的挥锄铲土,有的抡锤砸石,有的挑土,有的运石。到得近前,只见龙开明带着数人蹲着翻看铺摊在地上的图纸。不想打搅他们,自己走开到一高处抬眼四望,工地人多,寻龙仁张不得,便欲回城返家。那龙仁张此刻率了几骑在工地外围巡场,他眼尖,远远看见是宋雷,便一抖缰绳,放马跑了过去。
到了跟前翻身下马就问:“雷子少爷,你来工地有事?”
“没什么,我欲去二酉山看看,来找你借马。”
“雷子少爷,莫说是借,这马与我,都是宋家的。你要用几匹马?”
“一匹足以。”
“好,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只是去那里看看,并无正事。工地繁忙,你且自个去忙。”
龙仁张便把手中缰绳递与他,道:“此马性子躁烈,不过脚力甚快,少爷小心着骑它就是。”
宋雷点头接过,翻身上马,朝龙仁张挥挥手告辞,双腿一夹马腹,纵马去了。
宋雷身穿白袍,骑的也是白马,奔驰在古道上煞是英俊飘逸。这条修建于田间、山坳的古道,大多数是沿江边而行。真可谓“辰岳积苍翠,沅江生素波。”坡路基本使用路边的原始麻石、青石修建铺设而成,但逢山涧小溪,间也有用大块青石板架桥。历经了千年的风霜雨雪、依然古干虬枝,苍翠欲滴。路上偶有挑着小担的行人,问路知二酉山已是不远。待见到路边石碑,上刻有“二酉山”三字,心知到了。下马驻足找了颗小树拴马,发现已有一匹白马拴在那里。看来有人也是来此观赏的,约莫早上山去了。
此刻已至未时末,宋雷四下观望,看到那酉水、酉溪二水在此处合流,江对岸有一村子,有房屋四五座,河中有一小舟在撒网捕鱼。仰首观山,壁立千仞,钟灵毓秀,灵气腾腾。心道:沅邑名山,惟此为胜。
沿着盘山石径登山。一路上去,森林茂密、鸟语脆鸣,隐隐约约飘来一阵花香,细闻却是那丹桂飘香。到得半山腰,果有一洞,甚是宽敞,顶部平坦光滑如镜屏,地面起伏如莲花。宋雷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在此登高远眺、万里河山尽收眼底。
进洞细观,里面已有一身穿白袍之人面朝洞壁,负手在看洞壁所刻藏诗。看那背影,身材高挑,气度飘逸。听闻脚步声进来,便转头打量宋雷,心中暗赞:好英俊的男子。
宋雷见那人为一年轻男子,只是面色白皙,多了几分柔美。心中暗叹:如此秀美男子,可以去扮那旦角了。“得罪则个,打扰了兄台雅兴。”宋雷面带微笑,拱手招呼。
听得宋雷所言,那人面上一红,“不妨。此乃风景名胜,人人皆可入内观赏。你请便。”那人说完已转身复看壁上题诗。
宋雷遂走到另外一边,踱步自赏。他连看了三首诗词,心中惊讶。原来这里刻着的诗词,开头一句皆为“满城风雨近重阳”。“哦,这是著名的一句诗,想不到会刻在此洞中。”他不觉自言自语起来。
“兄台文采功力深厚,愿闻其详。”那白衣男子听得宋雷话语,走了过来说道。
“兄台你看,这里所有诗词开头一句皆为‘满城风雨近重阳’”见那白衣男子点头,宋雷继续说道:“《冷斋夜话》记载:‘北宋潘大临工于诗,家庭贫甚。’他的朋友临川人谢逸致书问:‘近新作诗否?’大临答云: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气蔽翳。昨日清卧,闻搅林风雨声,遂题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来,遂败意。只此一句奉寄。这就是著名的‘一句诗’的故事。”
白衣男子恍然大悟:“原来典故源于此。那么后面这些诗词乃后人续作啦。”
“正是。‘满城风雨近重阳’这句诗,虽然只有一句,但意象开阔,情景逼真,气势恢弘,平仄铿锵。特别是在它之后,便没有了下文,这就留给了后人以无穷的遐想。正如宋人吕居仁所言:潘邠老得诗‘满城风雨近重阳’,文章之妙至此极矣。”
白衣男子兴致盈然,他不禁开口吟诵面前一首诗来:“满城风雨近重阳,无奈黄花恼意香。雪浪翻天迷赤壁,令人西望忆潘郎。满城风雨近重阳,不见修文地下郎。想得汉口门外柳,垂垂老叶半青黄。满城风雨近重阳,安得斯人共一觞。欲问小冯今健否?云中孤雁不成行。”不知是受诗意熏染,还是心中有事。开始声音清脆,后来语音逐渐消沉低落,最后沉默半响不语。
宋雷见状忙于开导:“兄台不必情绪失落,此乃潘大临死后,他的好朋友谢逸以《补亡友潘大临诗》为题,在“满城风雨近重阳”这句诗的后面,续了这三首七绝。你且过来,这里还有一首好诗。”便拉了他手去旁边欲看另外的诗。那人本欲甩掉宋雷来拉的手,但稍微犹豫便不再抗拒,随宋雷过去。
“你读读这首,必觉有趣。”宋雷用手指着一诗笑道。
“满城风雨近重阳,门外深泥一尺强。势接九秋禾欲偃,水漂三迳菊应荒。授衣刚念清碪急,吹帽先愁白发凉。何必催租能败兴,老夫终日不成章。”那人勉强读完,强忍的笑声已是撒满山洞。宋雷听他笑声清脆悦耳,才开心笑了。
二人至此已是不再生疏,遂继续赏诗,不觉洞内光亮却暗了。“咦,怎地天黑得这么快?”二人走到洞口,外面已是乌云压顶,江对岸的小村子已是模糊看不清了。少顷,已是瓢泼大雨,天地间白雾茫茫。
“这可如何是好,我原本今夜天黑前要赶到辰州府城的。”白衣男子望着洞外大雨发愁了。
“兄台不必担心,此去辰州城三十里,骑马一个时辰就到了。我也要回辰州的,等雨停了,我们一起走。”宋雷安慰他道。
未料到这雨一下就曾不停过,二人被大雨困住洞里。此时酉戌交接,天已经发黑了,洞内光线暗淡模模糊糊只看得见人影。二人觉得又冷又饿。“洞口风大,我们进去避一避吧。再说我们两个都穿着白袍,远看像两个鬼,可别吓着前来避雨的人。”宋雷提议道。
白衣男子这才打量两人衣服,果然都是白衣,听得宋雷话语,便觉有趣,忍不住笑了。
二人在洞里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宋雷听到肚中发出“咕咕”的声音,他记起自己还没吃过午饭。他自嘲道:“肚子提意见了”,说完用手拍了拍肚皮,猛地想起袖中还有在辰州买的酥糖与板栗,忙伸手去掏。
白衣男子听得宋雷在身上摸索,便取了一根蜡烛用火石打着,洞内一下子明亮起来。见宋雷从身上取出这么多零食,颇感意外:“兄台一介男子,身上怎带得这许多吃食?”
宋雷也觉不好意思,只是“嘿嘿”自笑,不好作答。他岔开话题:“还是兄台你有经验,出来随身都带着蜡烛与火烛。”
白衣男子张了张嘴,欲说又罢。
宋雷把酥糖与板栗做两份平分了:“你我有缘,能在这山洞里一起用餐,也不失一桩美事。”
“兄台你倒风趣得很,在你口里,坏事都可以说成有意思的事情。”
“呵呵,凡事都有两面性,你要用好的心态去看待,那就都是好事。所以嘛,......”宋雷故意停顿一下,看他还认真地听下文,便坏笑起来:“神仙洞中坐,烛光晚宴来。开吃!”
男子欲先尝那酥糖,宋雷伸手拦住:“卖家说这板栗是用糖炒的,如果先吃酥糖就品尝不出板栗的味道了。酥糖放在后面吃吧。”
“呵呵,想不到你对吃法还有讲究的。”
“嗯啦,我这人是个吃货,不过我自己做的饭菜那才叫绝。可惜这里没有工具与食材,不然露几手给你瞧瞧。”
白衣男子不做声,只是低头剥板栗,他手法娴熟,显然平时常吃这些。他对宋雷说道:“把手伸出来。”
宋雷还没明白什么意思,白衣男子推了推他:“你剥得太慢,给你。”原来是把剥了壳的栗子先给宋雷吃。
宋雷接过嘿嘿一笑:“我以前很少吃板栗,所以剥这东西没经验。不过我做饭菜真的拿手,有机会请你尝尝。”
白衣男子刚斯斯文文地吃了一颗板栗,听得此言,抬头认真地看起宋雷来。宋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扔了一颗板栗到嘴里,嚼了嚼咽下,手拍胸脯说道:“我说的是真的,等回到辰州,我一定好好做一餐饭菜给你吃,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在吹牛。”
两人确实饿了,风卷残云般把板栗与酥糖吃了个干干净净。“好吃,”宋雷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残渣:“第一次发现板栗居然也能饱肚子。”
白衣男子微笑起身,走到洞口,看到雨依旧不停,眉头紧皱。宋雷听了听雨声道:“这雨不小,今晚上你我二人怕是要在这二酉山洞过夜了。只是可惜没有干柴,不然烧堆篝火就更美了!”
白衣男子不答,眼睛只是盯着那摇摇曳曳的烛光,似乎又在想心事。
二人不知呆坐了多久,听得洞外雨声犹如催眠,睡意慢慢上来。那白衣男子说了声:“你睡这边,我睡那边,我睡觉最怕有人惊着我,我会杀人的。”自到洞内一旁寻了块平地,不知从哪里取了两把短剑握在手里,脸朝里躺着睡了。
宋雷没想到白衣男子居然身上暗藏短剑,心中暗自猜测他的身份。想了一会猜测不出,干脆不去想它。那蜡烛爆了几点火花,眼看就要燃尽。宋雷因为白天骑马颠簸,本来就乏,此刻也禁不住睡了过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