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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乡遇知音

1

端木亭亭瘸着腿一拐一拐地回来了。

“怎么了?”谢桥大惊,赶快扶着端木亭亭坐在沙发上。端木亭亭撩开裤腿,腿又红又粗,膝盖四周擦掉了好大一块皮,渗出点点血斑。

“怎么搞的呀?”谢桥想去找点酒精棉花什么的,可家里什么都没有。想出去买药,一来谢桥不会开车无法出门,二来也不知哪里有这些玩意儿卖。据说美国的药店所有药都需要有处方的,中国人一般不愿上医院,怕花时间,更怕花钱,有点小病小痛只好死扛。哪个中国人回国不带几大包板蓝根、银翘片,任你再是住着豪宅,满嘴蹦着洋文,也得依赖这些被美国人视为“中国巫术”的中成药熬过伤风感冒的艰难时光。

“没事,帮我绞个热毛巾敷一下就好了。”端木亭亭像搬别人的物件似的,艰难地把腿搁到了沙发上,谢桥赶紧绞了毛巾递过来。

“唉,今天活该倒霉!又摔跤又被吃豆腐!”端木亭亭气愤不已。

诚然,做钟点工只是端木亭亭帮朋友们的忙,端木亭亭的主业是在一家中餐馆做服务生。

今天是周五,人特别多,正是挣小费的大好时光。偌大一个餐馆只有两个服务生,端木亭亭把装有七八个盘子的大托盘高举在肩部,一直保持着奔跑的姿态。美国人工贵,哪个餐馆都雇不起太多员工,通常老板得兼任大厨,老板娘得充当收银员。

也是跑得太急了,地上洒了水没看见,端木亭亭踩滑了,一跤跌出去,手里托盘里的菜尽数泼在旁边一位客人身上。

客人跳起来,大声嚷嚷着要求索赔。端木亭亭忍住剧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给客人赔礼道歉,好话说尽,又做了记录,送了客人两个小菜,总算摆平此事。

下班之后,老板要求端木亭亭留下。完了,免不得一番训斥,肯定还要扣工资的,该不会被炒鱿鱼吧?端木亭亭正满肚子想着说辞呢,年届六十,瘦小得犹如发育不良的索马里儿童的香港老板突然凑近过来,温柔地询问道:“伤得怎么样啊?要不要上医院?我看看。”

“没事没事。”端木亭亭正受宠若惊呢,老板的“咸猪手”已经探了上来,在端木亭亭大腿根部来回游走。

“你干吗呀?”端木亭亭往后退,老板却更紧地靠上来,上下其手,嘴里直哼哼,“我看看,我看看嘛,嗯,我喜欢肥肥的……”

“滚开!”端木亭亭猛一用力,把身轻如燕的香港老板推了个趔趄。老板顿时翻脸了:“摸都不让摸啊!你以为你是老几?就你这模样,我摸你是看得起你!你多久没被男人摸过了,都锈了吧……”

端木亭亭被戳到痛处,气得当场解下围裙就要辞职。老板不住狞笑:“可以呀!赶快滚啊!你这个月的工资正好扣下来给客人做赔偿!”

“怎么会有这种事?”谢桥大瞪着眼睛,险些说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美国就没有王法了吗?

端木亭亭用毛巾捂着越来越粗的腿,失神地说:“有什么办法?工作丢了,这个月又白干了。这是他妈人过的日子吗?”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在餐馆摔跤老板也有责任,他对你是性骚扰,还要扣工资,你可以告他的呀!还应该让他赔偿医疗费呢!”

端木亭亭呆呆地望着前方,半晌,才低声说:“其实……我也没有身份,也是黑着的。如果去告他,我自己的黑身份也会暴露的,可能会被移民局遣返回国。”

谢桥傻了。她万没想到端木亭亭居然也是黑身份。她不已经是老美国了吗?谢桥倒已经通过萧雨山办理了学生身份,至少这一年,她是安全的。

“你怎么不像我这样,好歹转个学生身份呢?”谢桥不解。

端木亭亭苦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下子就能拿出三千块来打水漂。从我来到美国后,这么多年,累死累活的,我账上从来就没有存到过两千块钱!”

谢桥无言了。她和端木亭亭虽同处一个屋檐下,但交流一直停留在最基本的生活层面,从未烛照过彼此的内心。对方的一切,前世今生,都缄口不问不言。她不晓得端木亭亭的过往现状,也无意弄明白。在这天涯,谁也背不起别人的伤。

但她不甘心,美国号称法制健全,怎么允许发生这样不公的事?她一筹莫展,只得打电话向田二麦求助,除了这个二兮兮的男人,她们还能依靠谁?

第二天一早,田二麦就开着车兴冲冲地来了。

门一开,门口就现出田二麦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不像是要去找人理论,反倒像是要参加喜宴。当然,对于他来说,有谢桥的召唤,去哪里干什么都是喜庆事。

田二麦把手背在身后,故作神秘地说:“我给你带了礼物,猜猜看!是什么?”

谢桥木着脸望着他,他变戏法一般“噌”一下举到鼻子前,又是一朵过期打折的玫瑰花。

真没创意!谢桥不理他,背转身往里走。田二麦仍然心情很好地把花插在茶杯里,很为自己感动,觉得自己已经深刻理解了浪漫。

两人搀扶着端木亭亭下楼上了车。田二麦又弄出一盒巧克力:“夏威夷巧克力哦!很好吃的!”

端木亭亭没有心情吃,谢桥也觉心里堵得慌,推脱着:“不想吃,我正在减肥呢。”

田二麦一拍脑门,“哎呀,你在减肥呀,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一种减肥药叫清必瘦,听说很灵的,我去帮你订购怎么样?”

“什么?”谢桥恼火了,“我不过就重了几磅而已,你觉得我已经胖到需要吃减肥药的地步了吗?”

“不是你自己说要减肥的嘛,我不过是帮你想办法啊!我不嫌你胖的,真的!”田二麦诅咒发誓的,谢桥倒快被他气乐了。真有这种榆木疙瘩,不懂得女人说要减肥,是需要你告诉她,你其实正好合适,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他倒好,居然建议你去吃减肥药!

到了餐馆,端木亭亭有些胆怯,田二麦对于这种地方是不怕的,吆五喝六地进去了。

香港老板人矮志气大,气焰相当嚣张。他睥睨着几人说:“工资?我没有告她已经是仁慈的了!烫伤客人我是要赔偿的!”

“老板,你不要忘了美国是法治国家,你的员工摔伤了你是要赔的!另外你还性骚扰她,要是告你吃官司,你就只有破产的份儿了!”田二麦这话说得倒相当有礼有节。

“呵!我们雇的人多了,不多发钱就告性骚扰,谁信啊!她们这些大陆来的女孩子,平时就是劈开腿给人白玩儿的。像她这样的,”他指着伤兵般的端木亭亭,“白玩儿都没人要!我是可怜她!救济她!告我?信不信我告诉移民局揭露她的黑身份,让她立马卷铺盖回大陆!”

“你!”谢桥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说出那等无耻龌龊的话来。污水虽不是冲她泼来的,她仍感觉全身都脏了。

“你他妈说这话是个男人吗?你找死啊!”田二麦气得要去揍人。

“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香港老板边往后退边掏出手机。

两行泪从端木亭亭眼里流出。她扯扯田二麦的袖子说:“算了,我们走吧。警察来了我会被驱逐出境的。”

几人垂头丧气地进车,回家。窝囊得肺都要炸开了。

端木亭亭的腿肿得透亮了,可她坚决不肯去医院,怕花钱,情状甚惨。

“妈的!老子去找人把这小子打一顿!要不,找黑道摆平他!”田二麦在谢桥面前丢了丑,很是冒火。必须放点“卫星”来求得心理安慰。

“打人犯法的!黑道,你认识黑道的人吗?别瞎说了!”谢桥很烦躁。她知道田二麦的力量是无法摆平此事了。隐隐的,她想起一个人,这个人或许会有办法。但是,自从给她办了身份后,两人就再也没联系过。当然了,他的世界多大,他的天地多广。他为谢桥展示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但并无意引领。当然,这个冷漠陌生的世界,谁的温暖能够传递给谁。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田二麦在屋里转来转去,猛然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忘了萧雨山这小子!他是律师啊!肯定有办法的。我来打电话。”

田二麦掏出手机,“雨山,端木亭亭被老板欺负了,我和谢桥都在这儿呢,你在哪儿?什么?和客户谈事回头再说?喂喂……”

电话挂断了,田二麦吃惊地瞪着手机,嘀咕着:“挂了?不会吧!这小子,太不仗义了!”

谢桥淡然一笑,笑自己刚才心中升腾起的微弱的希望。还指望这美国的人都是活雷锋?不,也不仅如此,难道还指望着别的?

暮色降临了,一天又快结束了。谢桥到厨房去熬粥,她的厨艺实在乏善可陈,有时想想这洛杉矶没有什么像样的中餐馆,自己也做不出什么好吃的,一辈子都靠乱七八糟的垃圾食品充饥,光是这一点已足够让人绝望。

“叮咚——”门铃响了,厨房就在门旁边,谢桥小跑着打开门,望着来人,傻了。

田二麦欢喜地嚷嚷起来,“嘿,你这小子,我说呢,你一声不吭就自己过来了!”

萧雨山走进屋来,田二麦叽里呱啦讲述了事情始末。萧雨山走到端木亭亭旁边,查看了她的“象腿”,说:“还是要赶快去看医生。虽然看起来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但还是要小心些,可不要留下什么终身遗憾。”

“医疗费很贵的,哪里看得起……”端木亭亭失神地喃喃,欲哭无泪。

“不用怕!”萧雨山微笑着,胸有成竹地说:“我有把握让他付你的医疗费并且退回你的工资!”话是冲着端木亭亭说的,眼睛却盯着一旁的谢桥。

“呵,你这小子,莫非你真认识黑道的?”田二麦欢喜地嚷嚷。

“黑道嘛,当然是不认识的,美国是法治国家,还是不要和黑道有什么牵连。”萧雨山笑得救世主般的慈祥,这一屋子的善男信女都在等着他拯救呢。

“赶快说吧!有什么办法呀?”谢桥果然绷不住了,走到他跟前,语气带有请求,还有一丝娇嗔。

效果达到了,萧雨山开始解谜团,“端木亭亭打黑工被发现了确实会被遣返的,但是雇主用黑工也要罚款二十万美元。你们觉得端木亭亭的老板是愿意付医疗费和工资呢?还是愿意付二十万罚款呢?”

“哎呀!我开餐馆这么些年,还不知道有这么个规定呢!险些被那香港瘦猴给唬住了!”田二麦脱险般长出一口气,谢桥欢喜地摇摇端木亭亭,两人都露出喜不自禁的神色。

“在美国生活一定要了解哪些法律是保护自己的,哪些法律不利于自己,这样才能在这国家生活得更好。”萧雨山不忘律师职责,适时对众人进行着普法教育。“好了,事情解决了,我请大家出去吃个饭庆贺一下吧?”

“嗯,还是我请吧。大家都这么帮我……”端木亭亭很难为情地说。

“得了,就让雨山请!人家大律师,这点饭钱算什么!我说让他请就让他请!”田二麦兴高采烈,他这大律师的妹夫极少这样给他面子,他又意外,又自豪,脸上都泛着光。

“我去换件衣服。”谢桥赶快冲进屋子,把柜子里的衣服抓出来摆了一床。紧身豹纹裤子,太狂野;黑色礼服裙,太沉闷;旗袍,过于文雅;格子衬衫灰色背带裤,太严肃……最后,她换了一套酒红色短款小礼服裙,勾勒出线条的紧身褶皱,胳膊与脖颈是同色薄纱,妩媚、娇俏而不失雅致,对于中年成功男性来说,这种形象一般不会出错的。她又迅速对着镜子抹了睫毛膏和口红,面颊和眼睛都水汪汪的。

“女人怎么那么麻烦,吃个饭还要换件衣服!大晚上的谁看嘛!”谢桥走出卧室,正听田二麦在抱怨。

萧雨山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在谢桥身上停留了几秒钟,又淡淡地斜移开,笑着说:“二麦,你不懂得,女人爱打扮是最大的优点。女人都不漂亮了,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几个人上了萧雨山的奔驰600。端木亭亭从没坐过这么高档的车,兴奋地东拍西摸的,嘴里不断发出“啧啧”声,“这车老好了!贵死人吧?”

萧雨山淡淡地说:“不贵,比大陆便宜差不多一半儿。”

“是吗?要不要五万?”田二麦坐在前座,用手敲着仪表盘问。

“得了吧,田二麦,你上网看看好了,五万就够买个车屁股吧!”端木亭亭见多识广的样子,抢白着田二麦。

“我才不要上网看奔驰。车不就是个车嘛!那么贵干吗?就我的丰田最好!省油省钱。”田二麦把他心爱的小货车半卖半送地处理给秦淮后,终于下狠心买了那辆丰田,宝贝得不行,天天都担心被偷。端木亭亭打趣他:“你呀,最好是每晚睡觉时牵根绳子,一头拴在手上,一头系在车上。半夜睡觉时不时拉拉。”

说说笑笑到了帕萨迪纳主街上一家西餐馆。木制的大门,灯光幽暗,铺有整洁桌布的桌子,桌面上有莹莹的烛光。洛杉矶的西餐馆还是蛮有情调的。这种地方只适合款待绅士淑女,气氛逼得大家都造作得很,不得不举止文雅、低声说话。这对田二麦和端木亭亭简直是一种折磨。萧雨山话很少,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刀叉被碰掉了好几次,倒似比田二麦还乱,还手足无措。谢桥又过于活泼生动了些,止不住地和端木亭亭、田二麦逗趣说话,不停地笑,不停地切了牛排往嘴里送。仿佛一分钟的停歇都是令人不安的。

不说的那个人不是因为心思不在桌上,恰巧相反;说的那个人心思也不在话本身,全在话外。不管静的动的,这四个人的局都只是一个空壳,一个表象,真正要表达、要沟通、要交融的全在这局外,氤氲在空气里,看不见摸不着,却紧张得一触即发。

晚餐结束后,四个人走在明媚的月光下,萧雨山向田二麦讨要了一根烟。在美国,吸烟被视为不文明的行为,尤其是自诩为上流阶层的华裔精英,一定要矫枉过正地坚决以吸烟为耻,以别于粗蛮的大陆同胞。何况在公共场所,何况在这熙来攘往的大街上。

萧雨山把烟点燃,悠缓地吸了一大口,望着明媚的月亮,无端地、惆怅地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声轻叹像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动在谢桥的心坎上。不知怎么的,她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似乎这声轻叹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

2

屋子空得吓人。

萧雨山回到家中,扭亮了楼上楼下所有的灯,仍是一股子的寂寞凄凉意。心里仍是空。

必须得干点什么。

他拨通电话,尽量好声好气地说:“小麦,你把工作辞了,搬到洛杉矶来好不好?嘿嘿,想你了……”

“你不是能吗?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非要一个人跑到洛杉矶创什么业!还想拖着我下水?你破产了我们都喝西北风去?”小麦仍是牙尖嘴利的。

“哎,你说话能不能积点德?我这刚创业,你满口破产破产的,你不知道这是开公司最忌讳的吗?”

“你一个书呆子,做得了什么生意?家里让我把钱都转走,我没忍心,你倒好,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拿去打水漂。死没良心的,你他妈的是个男人吗……”小麦火大了。

“哎,你一个女人家,好歹也算个知识分子,说话能不能别那么难听?一开口就露出你是开小餐馆出身的,恶俗不堪!我告诉你,你老撇下我一个人在这儿过光棍日子,洛杉矶女人多得很,出什么事你可别怪我!”

“随便你!”

“啪嗒!”电话挂断了。

萧雨山愕然地盯着电话,本想好意劝说,怎么又变成这样?莫非他和小麦之间真的已不能好好说话了?瞧她那刁蛮泼辣劲儿!这个田小麦,美国博士,白领丽人,平时小套裙高跟鞋,眼睛顶在头上,一副人上人的高雅模样,见到国内同胞总时不时冒出几句英文,好像中文词汇都不足以表达,可一着急,小餐馆出身的粗鄙恶俗全冒出来了,什么脏话、粗话都骂得出来,尤其面对自己老公,那个不管不顾,完全就是一个唐人街中餐馆的油腻腻的小泼妇!

好日子也是有过的。当年的小麦,一头直发披肩,身材娇小玲珑,走在美国大学校园里,多招人啊!老外眼中,这份娇小,这细眉细眼小嘴巴的,就是典型的中国美女。所有的华裔男生,不管来自台湾、香港,还是大陆,都把小麦当作了暗恋和臆想的对象。有多少男生,包括萧雨山自己,靠想象着小麦的娇俏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捱的长夜。

那是什么样倒霉的日子哦!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美国大学校园,华裔本来就少,十个有九个是男的。就那么几个雌性,基本没有雌性特征。戴着厚厚的啤酒瓶底,衣服从头统到脚,没三围没曲线,头发比男生还要短,简直可以拍拍肩膀直接称之为“兄弟”!就这,人家也看不起华裔男生,白皮肤吃香很多,毕竟土生土长有根基,还可以办身份。实在次之,也要选台湾的、香港的,毕竟人家比大陆早开放好几十年。他们这些大陆来的、又土又穷的留学生,完全闹起了“女人荒”,比起农村里的老光棍,监狱里的囚犯更显不如。

“当兵三年,老母猪看成貂蝉。”何况小麦这种,虽然按中国传统标准还够不上是大美女,但在这“女人荒”的大学校园,那是比貂蝉还让人垂涎啊!男生们都掉了魂,每天犯着贱往跟前凑,一个个的硕士博士,让他们给小麦舔脚丫子都愿意干。萧雨山也想往前凑来着,但自忖实力太弱,只好站在外围,流着哈喇子旁观。

那个春日的下午,萧雨山坐在麦当劳外面的小桌子旁,一边啃着汉堡,一边看着对面街上竖立的大广告牌。金发碧眼的美女伸着两条光溜溜的大腿,大胸脯有85%的面积露在外面,毛茸茸的大眼睛仿佛在向他抛着媚眼。萧雨山猛然感到一身燥热。堂堂一个美国博士,国内听起来多么风光,岂知混得还不如农村一个老光棍儿!只能对着广告牌上的女人流口水!萧雨山狠狠咬了一口汉堡,满怀悲愤。

一个长发披肩,T恤短裙的女孩子从广告牌下款款走来,娇小的身躯如一块磁铁,萧雨山的眼睛立即从广告牌上的美女转移到这现实的尤物身上,用农村老光棍儿的痴迷和憨傻眼巴巴看着这尤物一点点靠近,走到了跟前,萧雨山才从晕眩中醒来,发现她竟是田小麦!

田小麦坐下来,说了什么,萧雨山全想不起来了。满脑子只是她的笑,裸露的胳膊和大腿。萧雨山简直不敢接腔,全心全意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要露出迹象,丢人丢到这美国大街上。萧雨山逼迫自己去想一些高尚的人和事,嗯嗯,孔夫子言,非礼莫言,非礼莫视……完了完了,萧雨山绝望地发现自己在沉沦,在这清纯娇俏的女同学面前,他满脑子转着不道德的想法。

田小麦提议去她的小公寓,她有些重东西搬不动,要萧雨山帮忙。萧雨山震惊极了,每天想帮田小麦搬东西的男生要排长龙的,她怎么会把这个机会给自己?萧雨山万分愿意去的,可他真的走不动了。他吓得浑身发抖,不是怕她,是怕自己。他怕自己苦苦支撑的道德底线到了小公寓便会崩溃,他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大淫魔。

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更为了保护田小麦的清白,萧雨山很想找借口拒绝的,可他哪里找得出。他的腿已经先于他的思想,紧赶慢赶地跟着田小麦穿过大街,走过小巷,进了田小麦的公寓。

坐在公寓里,萧雨山暗暗掐着自己的大腿,拼命不去看田小麦身上那些不该看的地方,因为他的眼睛一直自作主张在看。直到田小麦弯下身找东西,过短的T恤耸上去,露出腰间一段白白的皮肤,萧雨山终于崩溃,恶狼一般扑过去……淫魔,下流胚!他暗暗骂自己。哦,顾不得了。色胆包天啊!他深刻理解了强奸犯,为何坐监狱,送了命,啥都舍得。别说什么道德底线,这一刻,就是拿枪抵在脑门上,妈的,也让老子干完再说!

萧雨山干得龙腾虎跃,地动山摇的,怎么也没个够。世界消失了,天地没有了,只有这个女人,这个柔软、娇小、紧致的女体。他抱在怀里,压在身下,疼不够,爱不够……

那天,是怎么样结束,是怎么样回到自己的宿舍,萧雨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像患了阿兹海默症,那一段时间,被从生命的记忆里抽空,全然成为空白。

待萧雨山从置身梦魇的失真感里复苏,意识渐渐清醒,灵魂重新回归体内,他才恍然,自己干了一件多么荒唐、多么可怕的事。强奸!天哪!他借着去帮同学抬东西的契机,强奸了自己的同学田小麦!所有男生的女神田小麦!

暮色涌进来,黑暗无声地吞噬了萧雨山简陋的屋子。萧雨山没有开灯。他怕,他怕看见自己,看见一个荒淫无耻的强奸犯,被自己邪恶的情欲慑住了心魂,干出了令自己都不齿的卑鄙行径。这是他吗?从小到大的模范生萧雨山?他一直是父母和老师的骄傲,同学们崇拜的偶像,也是女同学们倾慕的对象。几乎所有长得漂亮的、学习好的,总之自认自己还有些实力的女生都打过他的主意,通过各种方式暗示或者明示。那个年头,姑娘家无端去一个男同学家,总是不好意思,于是,有两个喜欢他的姑娘总是结伴而行,这样就显得名正言顺。一个姑娘是全班最漂亮的,另一个,却是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姑娘,这两个姑娘总是找出各种理由去他家,腻着不走。这两个姑娘一起出现,确乎有喜剧效果。任何人看来,胖姑娘都是陪衬人,无端用自己的粗壮衬托了别人的娇柔。胖姑娘却也不以为意,仿佛每多去一次,也是多增添一份机会——各花入各眼,才子的口味,很难说哦!父母也在暗自商量,谁更适合做自己媳妇。母亲喜欢那个最漂亮的,父亲却嫌她浅薄,中意另一个学习好,有知性范儿的。总之,所有女同学,都似后宫的嫔妃,只要他愿意,无不手到擒来。

但是,他一个也看不上。他很明确自己的目标,他要去美国!是的,曾经,他是多么清高、清白的少年,走在校园里,所到之处,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分站两侧,宛如夹道欢迎。他捧着书本,从人群中傲然走过,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任众人窃窃私语,任那些欣赏的、倾慕的、垂涎的目光在身后落一地。

谁想,到了朝思暮想的美国,高洁无辜的清白才子竟然会堕落成丧心病狂的强奸犯!他,萧雨山,怎么会堕落至如斯境地!是的,田小麦一定会去告发自己,自己会被警察带走,投放进美国的大狱。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的监狱,萧雨山在车上途经过,那是一栋乳白色的建筑,看上去雅洁气派,唯一的不同,是窗户都特别小,窄窄的一条,连只猫都难以通过。据说,这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或自杀。天哪!萧雨山埋首苦读,通过了无穷无尽的考试,抵制了各种各样的娱乐和诱惑,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只为实现美国梦,一飞冲天,光宗耀祖,谁想,却被一时的情欲慑住魂魄,竟然住进了美国的监狱!天哪!强奸!多么令人不齿的字眼。据说连在监狱里都是最低级、最受人瞧不起的罪行。他甚至宁可自己是杀了人。

家乡的父老将会作何反应?一生好强、爽利干练的母亲会因为他而永远垂下高傲的头颅,本就生性懦弱的父亲会更加苦闷抑郁,搞不好一命呜呼。而那些在托福面前败下阵来,含恨留在大陆不能出来的同学,这下子可都称了心了!……

整整一个晚上,萧雨山都呆坐床头,左思右想,又痛又悔,简直恨不能一头在墙上撞死。不知不觉间,暮色消退,曙色来临。这灰白色的曙光并未给萧雨山带来希望,相反,让他堕入了更深的绝望。是的,属于他的最后一个自由的夜晚结束了。明天,他就该到监狱里去反省自己了。

“笃笃笃”,门被敲响了。这轻轻的敲门声撞击在萧雨山心上,让他惊跳起来。来了!他知道躲不过,果然来了!萧雨山迅速到浴室里用凉水抹了一把脸。镜子里,他看到一张一夜未眠的脸: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脸色铁青,果然不像一个好人!他绝望地把水抹在头发上,试图捋顺,希望自己出现在警察面前的形象能够稍微体面一点点——丢人丢到了美国,当真是给中国人丢脸!

敲门声再度响起,萧雨山脑中莫名浮现出一句话:丧钟为谁敲响?他苦笑一下,走到门边,强作镇静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果真站着田小麦!与萧雨山的狼狈落魄正好相反,田小麦穿了一件葱绿的短袖上衣,白色长裤,脸上抹了腮红和口红,就像一朵清新娇艳的喇叭花。萧雨山往田小麦身后探探,没人,萧雨山愣愣地望着田小麦,心想,怎么,警察没有跟来吗?

“看什么?走啊!”田小麦娇嗔地发话了。

“去……去哪里?”萧雨山舌头打结了。他想问,是去警察局吗?这算自首吗?

“今天是周日!你不该去你女朋友家,拜见一下你未来的岳父岳母吗?快点!老妈把汤都煲上了。哥哥姐姐也都回来了!就等着你这呆子。”

女朋友……岳父……岳母?这些词汇,出现在萧雨山一夜未睡的大脑里,和强奸、警察、监狱……搅成一团,萧雨山更加迷糊了,大张着嘴,反应不过来。

“走了,书呆子!”田小麦大方地挽住了萧雨山的胳膊,姿态那样熟练、自然,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这样做。萧雨山像被绑架一般,迷迷糊糊地被田小麦拖出屋外,拖上了她的丰田车。

“拿着!”一杯滚热的咖啡递到萧雨山手里,萧雨山迷迷瞪瞪地喝了两口,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映照进来,照在田小麦明媚的脸上,田小麦喜气洋洋,满脸放光。萧雨山突然清醒过来,天哪!田小麦没有去告发他!他们不是要去警察局,不是要他去坐大牢,而是去探访田小麦的父母——他未来的岳父岳母!女朋友?萧雨山转过头,愣愣地望着田小麦,这个小巧娇媚的女人,她居然就这样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事后萧雨山回想起来,莫非是田小麦早就看上了他?莫不是田小麦蓄意诱奸了自己?可是,她为什么要诱奸自己呢?虽说在中国时他是天之骄子,可是,到了美国,连他自己都没瞧得上自己。二等残疾,黑不溜秋,沉默寡言,来自大陆的西北农村,在这大美国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连工作身份都不知能否搞得定,简直就是一穷二白的反面典型。若说全学校的宠儿,全体男生的梦中情人田小麦诱奸他,他会被捶扁的。总之,不管是谁诱奸谁,对他萧雨山而言,都等同于中了“乐透”大奖(美国博彩大奖,奖金高达几百上千万美元)。他省却了追求,省却了脑汁绞尽患得患失,省却了献殷勤、遭拒绝……种种过程,一步登了天。萧雨山自己想起来都心虚,不踏实。当他牵着田小麦的手,走在校园时,总是东张西望,慌里慌张,唯恐遭到羡慕忌妒恨的男生暗算。说真的,他自己都忌妒自己。你这臭小子,独占花魁,凭什么呀你!

田小麦不但在学校是花魁,在家里也是公主。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很多,她一面世就是天生的玩具和宝贝儿,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哥哥姐姐喜欢得连忌妒都忘了。父母自不必说,哥哥姐姐要不来的糖果玩具,她小嘴巴一动,父母就像中了魔法,乖乖缴械投降。

十四岁跟随父母到了美国后,虽说一家子都一头扎进了餐馆出不来,她仍然是公主。再苦再累也少不了她吃的、穿的。她学习那么好,英文说得那么溜,一口标准的美式口音,喜得她老爸逢人便骄傲地炫耀:“我家小麦,在家里骂人都用英文的,好听着呢!和电视里的老美一样!我们都听不懂的。”

田小麦是这个贫贱家庭里的希望和奇迹。田小麦的学习是天大的事。只要她在家里学习,全家人都跟做贼似的,走路轻手轻脚,连咳嗽都不敢大声。小麦妈若想看个电视,小麦爸会跳起来,“死婆娘!作死啊!吵着小麦了!”小麦爸想抽根烟解个闷儿,小麦妈也会劈头夺下扔到垃圾桶,“烟雾腾腾的,你要熏死我们小麦呀?”哥哥姐姐被规训得只得到屋外空地去大吵大闹,大打出手。

田小麦就这样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瞧她出息的,读了大学读硕士,读了硕士又读博士,没办法呀,谁敢相信这一大家子的炒锅大厨洗碗工,会供出这么个文曲星!

田小麦的家虽然摆不上台面,可在这美国有一个家,有那么多三亲四戚,这温暖的大家庭氛围已让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萧雨山足够温暖,足够羡慕了。他这西北的农村苦孩子一路奔着美国来了,来了才知道没亲没戚,孤苦伶仃是啥滋味。小麦妈亲手熬的一碗汤都熏得他眼睛起雾。

结婚后,两人各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田小麦没有看错萧雨山,别看他读书时蔫头蔫脑的,一毕业就显出优势了,一路顺风顺水,薪水一路飙升,月薪从五千升到了两万。不管对于哪个国家哪个城市,这薪水都不算低,小麦自己每月也能挣七千美元。

两人很快首付买了房子,银行里的存款持续增长,小日子过得相当殷实。哪个同学不羡慕?唯一让萧雨山不满的是,田小麦一直不肯生孩子。他始终有农村人的观念:多子多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田小麦却想多轻松几年。在美国带个孩子多累呀!玩够了再说。

两人起了大矛盾,因为萧雨山不满意当下的状况,想要辞职出来自己创业。田小麦觉得这样的日子如此安稳熨帖,何苦要去烧包,瞎折腾。“9·11”之后,美国经济越来越不景气,自己创业,谈何容易?何况萧雨山那书呆子,怎懂得商海的阴险狡诈,水深水浅?把身家性命丢在水里,呛死了怎么办?

萧雨山雄心勃勃,不甘寄人篱下,非要自己蹦跶出个名堂,还准备移师洛杉矶,那里地广人稀,土地富庶,发展机会更多。田小麦当然不肯去。三四十岁的人了,好容易在这旧金山创下一片基业,岂能说扔就扔!这份工作虽说薪水不算高,可她爱这国际大公司的氛围,不管貌美貌丑,人人有范儿,素质高。公司就她一个中国人,虽说人发胖了,眉眼都找不着了,可老外们仍然“中国美女、中国美女”地叫着她,听着心里也舒畅,她不要去洛杉矶,那里中国人云集,搞得像个大陆农村。她是一个美国博士,不是家庭妇女,不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

萧雨山执意辞了职,连当月薪水都没拿到。两人在屋里闹得天翻地覆,田小麦气得把他的衣服全都用剪刀剪成布条条,用来扎拖把都嫌碎了。

一家子人听说田小麦要去洛杉矶,哪里舍得。老母亲呼天抢地的,倒像洛杉矶是蛮荒之地。她每周都要给女儿做粉蒸排骨,煲靓汤的,到了洛杉矶怎么吃得着哦!姐姐出主意说,把两人共同账户上的钱全部转走,他没有钱就创不成什么狗屁业了。就算这世上人心都喂了狗,田小麦也坚信姐姐是爱自己的。

田小麦心动了,跑到银行,转来转去却下不去手。

就这么犹豫了两天,当她终于狠心咬牙跑到银行,却发现所有的钱都被萧雨山转走带到了洛杉矶,一点钱都没给她留下!

田小麦气疯了,电话里痛骂萧雨山,他却有理:“我是拿去创业,不是拿去糟蹋。公司也是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也有你的一份儿,你急什么呀?”

矛盾结下了。田小麦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萧雨山这种釜底抽薪的做法,坚决不肯去洛杉矶。萧雨山拿了钱,去帕萨迪纳租了高档写字楼,气气派派开了业。

萧雨山偶尔回一趟旧金山,两人不是吵就是闹,田小麦小餐馆出身的粗鄙蛮俗展露无遗,一骂就能骂上几个小时,萧雨山看到她那张牙舞爪的样儿,听到她咆哮尖厉的声音就头痛。他在想那个娇小清秀的田小麦上哪儿去了?怎么变成这个肉滚滚的矮胖中年妇女,而且还是个叛逆的老愤青,丈夫说的话,她全反着来,萧雨山说就喜欢她那一头飘逸的长发,她竟“咔嚓”一剪刀,剪了!短得萧雨山几乎想和她兄弟相称。

萧雨山赚了钱后,也没把钱交给田小麦,而是在洛杉矶买房买车,按他的说法,做生意需要撑门面,越寒酸越做不起来。再说,这些也都是夫妻共同财产。田小麦更恨了!恨自己当初一时心软,没有当机立断把钱转走,落得如此被动局面。

就这么一年多了,两人僵持着,谁也不服输,矛盾竟似越来越深了。

不要对一个男人凶,当你对他凶的时候,他会想起另一个女人的温柔。

萧雨山颓然瘫在沙发上。

他感觉到了危险。

他心慌慌地给田小麦打电话,是想抵御内心的某种柔软。可田小麦这刁蛮婆娘,竟硬生生把他往不归路上推。

作为律师,他太晓得女人的凶险。每天手上进进出出,多少桩离婚案。人在异国他乡,远离故土亲人,男女需要抱着团儿取暖,然而,失去了旧有的环境约束,生存压力又是如此之大,人性中贪婪的、丑恶的、肮脏的、见不得人的欲念也都被极度张扬。道德、品格是太奢侈的东西。当生存遭受威胁时,人本能的动物性就冒出来保护自己,讲不了那么多脸面的。假结婚,假离婚,上法庭,打官司,大打出手,颜面失尽,和爱情无关,仅是利益,仅是生存。

这么些年,他冷眼看着这一幕幕人间悲喜剧在身边上演,比任何小说、戏剧更为夸张、荒诞、精彩。他看到自己的内心一点点变冷、变硬。想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陆,文学多么鼎盛,他萧雨山也是文学青年一个,投过稿,发表过小说,听过鲁迅文学院的写作课,大学选了英国文学专业,坚信文学对社会的拯救。到美国的第一份职业也是报社编辑。很快,他便意识到文学的无能、渺小、卑微。他义无反顾地转向,改学了法学专业。

律师这份职业,在美国是很不错的,体面,有地位,收入相当可观。当律师这么多年,他最大的损失就是文学情怀的渐行渐远,就是失去了对爱情、对人与人关系的信任。

他萧雨山不是不需要女人的。他热爱美女,他情欲旺盛。可是,他更爱自己,更爱自己的事业。作为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性,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是人生的必修课。是的,在洛杉矶,有钱的男人比漂亮女人面临更大风险,更容易上当受骗,更需要保护自己。女人成天哭哭啼啼地叫嚷着,世间没有一个好男人,好像全世界男人都在打她主意,都想骗她。可说到底,她能被骗什么呢?骗色?男女之事,本是你情我愿,相互取悦,谈得上谁得便宜,谁骗谁?而有钱男人呢?你被骗的是你的房子、车子、存款,甚至事业和人生。从中国来美国的女人都不简单,尤其是自诩为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一个一个眼睛贼亮,紧盯着你的钱包,算计着你的财产,稍不小心,身家性命都得送了进去。

萧雨山紧护着自己,像烈女守护贞操。铁内裤穿上了,再加一把锁,让那些贪婪功利的女人无懈可击。

哦,不,仍然有了缝隙。

那天被田二麦死拉硬拽去管那档子闲事,他很不情愿的。他越来越讨厌田小麦这些永远扎在餐馆的油腻亲戚。不是因为他们穷,在美国做体力劳动收入也和一个小白领差不多,也能买上房买上车,而是因为他们身上那股子混迹于底层的庸俗、浅薄、市侩劲,尤其这个田二麦,总是拖着他,拉虎皮做大旗的。

那个小女人,他也没仔细看,似乎有些姿色,也精心打扮过。没什么比漂亮又有求于你的女人更可怕的了。她们会黏着你,就像蚂蟥附身,扯也扯不掉,甩也甩不脱。萧雨山没心思惹这份麻烦。

直到晚餐结束,她埋了单,又宣布了回国的打算,他有些意外,才稍微正视了她一眼。这一眼,他看到了这小女人眼里那一抹受辱的倔强和愠怒。洛杉矶这儿的女人,大多是清高不起的,自尊像手帕一样,弄脏了,在身上擦一擦,揣进兜里。她还嫩,不懂洛杉矶生活的艰辛,还在玩文艺女青年那一套。

可是,他有点被什么所触动,哪怕是装,清高也比赤裸裸的厚颜无耻要好。

他想留下这小女人,不见得要做什么。给她一个留在美国的机会,也为洛杉矶的市容市貌添点色彩。洛杉矶的年轻漂亮女人太少了。

当他打电话给她,告诉她办身份的事,满心以为她会高兴得蹦起来。他想看着这小女人高兴,这样他弥补了初次见面的不敬,也就两清了。岂料她仍是冷冷淡淡,拒绝了他的好意。这就有点儿过了!玩自尊玩清高,可以,不能过,过了就底儿掉,是和自己过不去!萧雨山恼了,他想说:“那就随便吧。”岂料说出口的话是,“我已经在去你家的路上,半小时后见。”他临时取消了与一个客户的约见,问了田二麦地址,火速掉转车头,去了谢桥家。

素面朝天,一身休闲便装的谢桥比起第一次见面姿色败了很多。简直有点不像同一个人。化妆和时装是对男性视觉的一大贡献。天生丽质不存在了,女人至少要学会在脸上画画,画出的那张脸委实比原来的那张光鲜亮丽很多。萧雨山很失望,卸了妆的谢桥不是个大美女了,眉眼都寡淡了,嘴巴愈发小得毫无存在感,肤色也喑哑的。失去高跟鞋的支撑,也不那么高挑挺拔了,人猛一下子矮下去,颓下去了,就像一个灰巴巴的邻家小女孩儿。萧雨山在肚里暗暗挑剔着。当然,女人搞成这个样子来见你,表示她也不在乎你怎么样看她。萧雨山暗暗舒出一口气,灰巴巴的谢桥让他感觉安全。一个道德感还不曾完全沦丧的男人在帮漂亮女人时,无端有紧张感,不做贼也心虚的,不但怕别人怀疑有何居心,有时候,自己都不大信得过自己的。分明又干不了什么,白白担了风险,受了委屈,真是何苦来着。而帮一个面目平淡的女人,则心安理得很多,看,你既不香艳更不性感,摆明了我啥居心也不会有,完全是学雷锋做好事。

警惕一消除,人就放松很多。萧雨山和谢桥坐在帕萨迪纳的咖啡馆街上,坦然得近乎愉快,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了。萧雨山完全像个语重心长的哥哥,说着美国的这好那好,劝这个任性的不懂事的小丫头,留下来看看。

当谢桥像个江湖女侠,豪爽地一拍桌子:“就这么干了!”他笑了,很有成就感地笑了。他真不知道自己那么高兴干什么。真的,他又不想干什么。

他确实不想干什么。

身份的事办好后,也就一拍两散了。闲事再往下管,就难脱身了。那么多中国女人在美国读了硕士博士,号称精通双语,一个一个又都女战士似的,英勇无畏地往上爬,机会裂个缝就练了缩骨功往里钻,尚且也都在生存线上挣扎,累死累活处心积虑也就够一口温饱,也没几个混出点名堂来的。那些住豪宅开名车的,出头露脸的,也都依傍了身后那个男人。

一个大陆来的女人,没有根基,不懂英语,没有亲友,年纪也不小了,看样子又不像是一个精明强悍的女人,还老有点女文青的羞涩和清高,她在这现实世俗的大洛杉矶,这无钱寸步难行的冷酷仙境怎么往下混?萧雨山都替她愁。他拉不动这么沉重的一个包袱,硬拉恐怕自己先给拉下了水。他也无意做她背后的男人。他的一切,都是小麦和他一起奋斗过来,一起创下的。不说对小麦多么深的爱情,至少小麦在他一穷二白时跟了他,不图他别的什么,是完全值得信任的。他不愿便宜了外边那些指望着依傍一个男人一飞冲天的女人。

就这样,各行其是。有时萧雨山会想起那一张脸,那一双眼睛,有点心疼,有点遗憾,有点模糊的念想和惆怅。世间之事便是如此,你不会拥有所有的美好,错过的就错过了,错过的总是比得到的多。

田二麦又咋咋呼呼来了电话,说端木亭亭受伤云云。萧雨山不耐烦地挂掉了。挂掉了却又心慌慌的,三桩事做砸了两桩,不待下班便鬼使神差往谢桥家跑,一边开车一边犹豫,直想往后退。待门开了,那张脸浮在眼前,心又立马定了,觉得自己过来的决定完全英明正确。他甚至感激田二麦。你无法主动去掌控命运时,被动地让命运拖着走也是好的。出了什么乱子,不好怪自己,还可以把责任推给命运。

这有悖于一个律师的职业操守和行为准则。没有法子,谢桥这女人不是多么美,就是有些女文青的调调儿,遭遇这女人,他内心里早已灭亡的那个文艺男青年又被激活了。原来男文青的他只是在蛰伏,在冬眠,如今他复苏了,他蠢蠢欲动。这真不能怪萧雨山,面对谢桥时,他不是那个冷静客观,理性睿智的大律师,而是数年前在大陆苦读世界名著,奋笔疾书的男文青。男文青都是缺乏理性,不计后果,不负责任,任由激情拖着走的,这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谢桥从卧室里走出,神奇的她又变身回光彩照人的大美人儿。他心有点乱了,他直觉到,谢桥是为他换装,为他打扮的。

四个人的局,功夫全在诗外。

萧雨山不说话,一眼也没有看她,谢桥一直在说话,句句没有对着他。可是,抛开眼前这看得见摸得着的局,在那半空,那不存在的透明的无所指的地方,那纯精神的领域,男文青萧雨山和女文青谢桥却一直在交融、在碰撞、在犹疑、在呢喃缠绵。一餐饭下来,那说话的不说话的,都累得虚脱。

除了这长长的一声叹息,他还能说什么?命运把他驱赶到了这当口。他想躲,有点来不及了。

不行!他必须得自救。

萧雨山连夜订了第二天回旧金山的机票。

3

田小麦在事务所里忙进忙出,欢快得像只小燕子。虽然这燕子按照中国人的标准来说委实壮实了一些。小西服箍得腰腹一节一节的,但相比于身边那些肥硕的白种女人,你会明白,夸她苗条真不算浮夸。到了美国,你才知道中国无胖子。中国人的胖,总是有一定比例,而美国人的胖,那是毫无章法的,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肉异军突起在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方。你会感觉那不是他自己长的,是有人开玩笑,用面团捏了给安上去的,否则那么细的腿上怎么会出现硕大得如同一个超级大南瓜的屁股,好端端一个胸脯下,肚子怎么会冒得比临产的孕妇还要高。看到了这些,你就会明白小麦在事务所里有多么得宠,每天“美女美女”地被人追着叫,自我“错觉”不好都不行。

电话响了,萧雨山的声音传来:“麦,我回来了。”

“咦,今天又不是周末,你回来干吗?”

“麦,想你了!赶快请了假回家!”

田小麦心动了一下。可想起姐姐的叮嘱,男人都是贱东西,不能惯,越惯越出毛病。姐姐御夫有术,把姐夫管得叫他往东不敢走西,这是她从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总结出的颠扑不破的真理。是啊,萧雨山这狗东西的,一走两个月不回家,回来了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凭什么他想不回就不回,他回了,自己就得请了假跑回家陪他?没那么贱!

“你回就回吧,家里等着,把饭做了,我下班回来。”

田小麦挂了电话,心里有一丝报复的爽意。就是要这样冷冷他,治治他!萧雨山这人,北方大男子主义思想很严重,家务活儿一样不沾手。刚结婚那会儿,在娘家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田小麦苦练厨艺伺候萧雨山,勤快得连她自己都感动了。自己喜欢的男人宠就宠一下,姐姐却不干了,觉得自己的宝贝妹妹对男人好过头了!她常指责数落萧雨山,“凭什么你当老爷呀?你博士有什么了不起?你那点薪水扣了税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萧雨山呢,也很厌烦田小麦一家的市侩俗气,一家人坐在一起,叽里咕噜讲着广东话,话题永远离不开餐馆。每次一去田小麦家,姐夫进厨房做菜去了,哥哥在客厅陪着爸爸妈妈聊天,只有萧雨山,远远坐在摇椅上捧本书,一副浊世翩公子,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田小麦指责萧雨山嫌弃家里人,就算爸妈没文化,说一句话都不行吗?萧雨山却说田小麦一家人老在他面前摆出老移民的姿态,开口闭口你们大陆人如何如何,难道早到了几天美国,你们他妈的就都不是大陆人了吗?

一来二去,萧雨山与家里人梁子越结越深。萧雨山到了洛杉矶后,好几次田小麦想辞了工作过去找他,都被家里人严令制止了。

田小麦是一个心高的姑娘,自小便发誓要摆脱中餐馆那庸俗油腻的生活,更不要像妈妈那样,做一个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妈妈到了美国几十年,就只有眼前头顶那巴掌大块天,肚里的英文不超过三句,除了做饭,便是打开电视机看那咿咿呀呀的戏曲中文台,在美国过着中国农村妇女的生活。但她又是一个求真务实的姑娘,她也不奢望大富大贵,大风大浪。豪门深似海,那是她这种小户人家的姑娘没法想象和应对的。

当初她看上萧雨山,不为别的,就看他朴实本分,勤学上进,不像那些花花公子型的男生,成天追蜂扑蝶的,也不像一些事业狂型的男人,成天只琢磨着出人头地,咬牙切齿的,不成功便成仁。都说她下嫁了,她倒觉得萧雨山挺符合自己的要求,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闷,很会营造二人世界的小情小调,也很听话,任由田小麦怎么任性怎么发脾气,他都宠着哄着让着。生活也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理想,两个人都是美国主流社会知识精英,满嘴蹦着洋文,各有一份体面的职业,过着中产富足安逸不担风险的生活,将来再生个孩子,齐了!

谁知道这家伙也是个不安分的呢,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又去瞎折腾!她既害怕他下海被呛死,几年的奋斗果实全部打水漂,人到中年又去过动荡不安的生活。好端端的她成天都担心着,一夜醒来,什么都没了:房子、车子、工作、地位……她又被赶回中餐馆做灰姑娘……她也害怕他会太成功,成功的男人天地太大,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应酬,有太多的女人惦记,那男人就不是她的了。她不要守着一堆钱,一堆空洞的头衔过守活寡的日子,她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老公,每天厮守着,看得见摸得着。

说来说去,田小麦就是要的一份安全感。移民骨子里都有一种难民心态,寄居在别人的国家里,不管自己过的是一份什么样的生活,都像是建在沙滩上,都是海市蜃楼,只恐一夜醒来,一无所有……

萧雨山非要破坏这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她恨死了!家里的存款已被这没良心的家伙转了个精光,还不知他接下来要折腾出些什么鬼来!

萧雨山躺在沙发上闷声翻着一本杂志,心头很恼火。这小麦!越来越不懂什么叫温柔,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了,甚至连好好说一句话都不会,开口就是吵架。他大老远地赶回来,就把他晾在这儿。要知道,他今天回来可不那么简单,他是在泥潭边打转,眼看就要失足滑落,等着她拯救!他急于向自己证明,他们夫妻关系是稳固的。

田小麦回来了,萧雨山欣喜地冲过去,讨好地接过皮包,“回来了?等死我了。”

田小麦奇怪地抬头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饭做了没有?”

“做什么饭!吃我吧。”萧雨山一把抱起田小麦,往卧室走。

“干吗?你这坏人!放下我!我上一天班,一身汗,还没洗澡呢……”田小麦在萧雨山肩上又拍又打的。

萧雨山不管不顾地把颇有分量的田小麦抱成了个娇小玲珑,一把扔在床上,解开了衣扣……

“哎呀,家里没套了,去买了套再……”田小麦惊呼。

宝贝儿,来不及了。

田小麦坐在床边,一副被强暴的凌乱模样。这萧雨山,愈发粗野、霸道、蛮横!简直没把老婆当个人!就是他的泄欲对象!

萧雨山坐在沙发上,也一脸沮丧。他夸张了那十二分的激情,似乎欲望高涨,可是,他惊恐地发现其实他对身下的这具身体毫无感觉。他色厉内荏,虚张声势,满脑子想着另一张脸,另一双眼睛……田小麦还没有进入情绪呢,他就已一泻千里,疲软撤退。

田小麦被撩拨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愈发委屈了。她气哼哼地拿起电话,拨到姐姐手机上,带着哭腔说:“萧雨山他欺负我……”

几十分钟后,姐姐田小穗和哥哥田大麦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一进门,田大麦就劈头给了萧雨山一个耳光:“你敢欺负我妹妹!老子和厨房的墨西哥人都打过架,怕你……”

田小穗救火般扑过去,心肝宝贝儿地抱着田小麦,心疼得嗓子都变调了:“欺负你哪儿了?啊?快给姐姐说,姐姐给你做主!”

田小麦不答话,说也说不出口,只好低了头,抽抽搭搭地哭。小穗看见田小麦脖子上有几道红痕,哪里晓得是亲热留下的吻痕,以为被萧雨山这狗东西揍了呢!一家人的公主宝贝儿啊!那还了得!

萧雨山正想给田大麦解释呢,田小穗悲呼一声,扑到萧雨山身上,又捶又打,又哭又叫:“敢打小麦,老娘和你拼了……”

三个人扭打成一团,萧雨山双拳难敌四手,况且还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劳动人民的四手。别说田大麦,就是田小穗,一般男人都不一定打得过她。萧雨山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眼镜都被打飞了。萧雨山气急败坏之下,随手摸到一个家伙,也不知是什么,顺手扔过去。

“啪嗒!”“啊——”伴随着玻璃器皿的碎裂声和田大麦的惨叫声,只见一只花瓶粉身碎骨躺在地上,田大麦捂住额头,鲜血从指缝中流下来。

世界静穆了一分钟。田小穗反应过来,“你还敢行凶!老娘让你坐监狱!”她掏出手机,迅速拨打了“911”。

几分钟,警车鸣着警笛呼啸而来,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屋,“不许动!”

美国警察可都是有枪的,也有权真开枪的!所有人都木立着,一动不敢动。

警察一指萧雨山:“是他吗?”

田小穗点点头,一副锃亮的手铐“咔嗒”扣上了萧雨山的手腕。警察说:“你在室内行凶,必须和我们去警察局录口供。跟我们走。”

田小麦本就想撒个娇,在姐姐怀里寻求点安慰,岂知酿成了这个局面。也怪她平时在家人面前总是把萧雨山骂得禽兽不如,搞得姐姐哥哥都对他有了不共戴天之仇恨,一点火就燃起来了。看到萧雨山真要被警察带走,她急了。作为律师,她很清楚萧雨山这一走意味着什么,他会蹲监狱的。

“对不起,他不是有意的,我们是一家人,这只是误会……”田小麦走上前去,动用她中国女人谄媚又可怜巴巴的笑容,向警察求着情。

警察狐疑地看看萧雨山,问田大麦说:“是这样吗?他是有意打你的吗?”

田大麦恨恨地盯着萧雨山,田小麦忙给他使眼色,满脸乞求,田大麦终于摇摇头。

警察非常不高兴,说:“你们这些中国人,一天到晚惹是生非。”他指着萧雨山说:“你,跟我回警察局录口供。另外,今晚你不能回这房间住了,必须到外面住宿。”

“为什么?这是我的家!”

“你有暴力倾向,这是为了保护其他人的安全!”

萧雨山做了这么多年律师,平生第一次被当作歹徒,戴上了手铐,还要被逐出自己家门。

被警察押解着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心平气和地说:“田小麦,我要和你离婚。”

4

谢桥驾着二手的“本田”,慌慌张张往影院开。历经五次路考,她终于拿到了驾照。可她始终没有学会沉稳从容,每次握着方向盘,都像是第一次。每一次上路,她脑子里习惯性地东飞西飞,一路惊恐万状。尤其上高速,谢桥简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硬着头皮往前冲,待到了目的地,才感觉魂飞魄散:妈呀!刚才这一路我是怎么开过来的?

这个约会,本是错过了的。一大早她就陪端木亭亭去找老板讨工资和医疗赔偿。老板听说用黑工要赔偿二十万美元,果然不敢造次,乖乖掏了钱。但端木亭亭还是丢了这份工。

两人破天荒在餐馆吃了午饭,一为庆贺,二为压惊。一顿十几块钱的特价午餐吃下来,谢桥回屋才发现,自己竟然弄丢了手机。谢桥懊恼万分,又是一笔钱!又是一通麻烦!端木亭亭要回去找,谢桥说不必了,在国内丢了手机是不消找的。端木亭亭一个人折回去找,谢桥独自在家心烦意乱。临近四点,端木亭亭回来了,谢桥在心里念叨着:肯定没找到!肯定没找到!这是她面对失望时自我开解的法宝。端木亭亭嘻嘻亮出手腕儿,手机乖乖在她手里躺着呢!

失而复得总是让人无比惊喜。谢桥喜滋滋接过来,想这美国不管怎么说,人的素质还是高很多,在国内丢了手机基本不用找的,找也找不着。打开手机,这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再一看,竟然是他!

怎么就是他呢!这么些天没一个电话,手机丢了,电话倒来了!急急拨回去,说是请她到著名的迪斯尼音乐厅看演出——芭蕾舞《天鹅湖》。

谢桥跑了一天,虽累得筋酥骨软的,但还是爽快应约了。饭也顾不得吃了,沐浴,化妆,更衣。谢桥在美国过的是这样一种日子:住着狗窝,吃着猪食,一分钱都要捏出汗,身上的华服却一套赛过一套。她在美国从没有逛过商场,逛不起也没心情,但是,她从国内带过来的这些衣服,每次出门必引得人惊叹。尤其是美国女人,性喜夸张,不管认不认识,大街上拽着你大呼小叫:我喜欢你的裙子,我喜欢你的裤子,我喜欢你的鞋……哦,谢桥穿什么戴什么她们都喜欢。谢桥慢慢也就自信了,原来全世界的审美都那么回事,原来什么地方的美女也都不那么多。原来中国的时尚也走在世界前沿。

谢桥穿了深紫色连身长裙,腰以下缀有细密的同色手工小珠子,裙身极有垂感,肩上两条宽宽的带子,圆润的胳膊整个露在外面。洛杉矶就这点好,没有真正的冬天,你如果愿意,一年四季都可以露胳膊,穿凉鞋。一条粉紫色披肩,既御寒又配色。手上握了LV的咖啡色小礼服包。

谢桥袅袅地走过来,白的、棕的、黄的各种眼光纷纷在她脸上、身上驻足,跌落。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打量,她把这熙来攘往的音乐厅门口走成了红地毯。

那人在那里了。黑色紧身短袖T恤,米白色修身休闲裤,手上搭了一件夹克。这是第一次见他脱掉了西服革履,休闲打扮的他看起来年轻、随意、时尚。

“嗨!”他扬起手打招呼,笑容生动明亮。

这算是约会吗?谢桥一颗心猛然悬起。还未来得及答话,他的一句话让她一颗心又悠悠沉回谷底,“田二麦在里面。”

“哦?”

“嗯,正好他来找我,就一起……”

“哦!”

两人并肩往里走,谢桥尽量用嫌弃的眼光打量他。他不高,最多一米七二,谢桥穿了高跟鞋几乎与他一样高。而且瘦,浑身没二两肉的。侧面轮廓倒是起伏有致,可淹没在暗黑的肤色里。并不能算典型意义上的帅哥!何苦那么转!没诚意。是的,他巴巴打那么多电话约了看演出,算是约会吗?如果算约会,叫上田二麦是什么意思?算了,看演出就是看演出本身,没别的。

田二麦已在笑逐颜开地候着了。谢天谢地,他没有献上那朵蔫头耷脑的玫瑰花,否则谢桥可能会控制不住把花砸他脸上,拂袖而去。谢桥选择了居中的位置,左边坐着萧雨山,右边坐着田二麦。这三人行的局面,很久以后,谢桥回忆起来,不禁感慨。这是否预示着,她和萧雨山之间,从来没有,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的二人世界,永远有第三者,是男是女,是大人是小孩,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永远三人行,永远有外人插在中间。

演出一开始,谢桥眼皮子就开始打架。她一早就起来,奔波一天,晚饭也没吃,又累又饿,再加上某种失落,再也绷不住了。在剧场里睡去,太不淑女了,丢中国人的脸,她懂得的。可她还是合上眼皮,无可遏制地混沌过去。

突然,她感觉左手胳膊被轻轻碰了碰,有人在她耳边喁喁低语。她一激灵,睁开眼睛,是萧雨山在给她讲解剧情。“哦,哦。”她胡乱应着,醒了。天哪,平生第一次在美国音乐厅看演出,怎么居然睡过去了?那些老美不会以为她连芭蕾都看不懂吧?不过,说真的,早知三人行,她根本不会来,不如在家睡觉呢。

谢桥尴尬地正了正身子,把胳膊端放在扶手上,勉力做出正襟危坐的样子。萧雨山也正巧想把胳膊往扶手上搁。胳膊与胳膊邂逅了。

萧雨山不是有意的。他的胳膊由于长期锻炼的缘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瘦。恰恰相反,他胳膊鼓出了一大块肌肉,把短袖T恤的袖口撑得满满的,就是这多鼓出的一块肌肉碰到了谢桥的光胳膊。这完全是无辜,是意外,就像两个挺着大肚子的超级大胖子,本不想拥抱,可脑袋尚隔了一米的距离,肚子就无辜地自顾自碰到了一起。

这意外让两人都轻轻颤抖了一下,两条胳膊都惊惶地撤了回去。半晌,谢桥的胳膊不小心又放了回去,缓缓地,那一条胳膊也慢慢探了回来,那无辜邂逅的一幕再次上演了。夜色里,谢桥的胳膊润滑清凉,它感受到另一条胳膊肌肉的力量、皮肤的温热、筋络的凸起、血液的流动。她奇怪胳膊竟然是这么有感知的东西,所有的神经全都集中到了那不到一寸的皮肤之间。这仍是一次意外邂逅吗?

谢桥侧脸看看萧雨山,他专注地死盯着舞台,一脸的无辜与正直,还有一些腼腆。然而,那胳膊自有生命,有它自己的呼吸、表情、意志。那凸起的肌肉闷声不响地摩挲着谢桥裸露的胳膊,轻柔却坚定。不,这不是意外,不是无辜,这有点蓄意,有点老谋深算。这是一个闷骚的家伙!

谢桥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胳膊。另一条胳膊仍悬在那儿,若无其事,虚位以待。不到两分钟,谢桥的胳膊无可遏制地再次探了过去,仿佛有它自己的主张和意志,完全不受谢桥控制。仿佛那里有巨大的磁场,拽着这条胳膊往邪路上奔。那条胳膊迅速蛇一样游过来。

天地不存在了。这巨大的影院,一个挨一个密密挤挤的人群,那看着演出傻乐的不晓得自己惹人厌的第三者,这些都是背景,现实俗世。世界隔开了,只剩这一对男女,不,只剩这两条裸露的胳膊,一条微凉,一条温热,一条肌肉凸起,一条圆润柔腻。在这方寸之间,两条胳膊戴着镣铐跳着双人舞,皮肤与皮肤的渴望和吸引,血肉与血肉的抚摸与缠绵,在交融,在倾诉,在诱惑,在抗拒……

动作的幅度其实很小,小到周围的人包括田二麦都未曾察觉。就算看见,也不过理解为偶然的正常的碰触。看,剧场座位那么窄呢。然而,就是这么有限而节制的抵触与摩擦,却翻卷起惊涛骇浪,几乎要将谢桥淹没了。她从不知胳膊竟然有那么强烈丰富的感知和表达,她也从不知自己竟然那么渴望这不太道德的亲近。可她的心里却只是欢喜,欢喜,涨得满满的。她血液里沉睡多年的某种物质被这胳膊的缠绵“呼啦”点燃了。

虽然旁边有第三者,这第三者的存在提醒她,她与萧雨山之间不会是纯粹的,不会是简单的,不会是甜蜜安然的。他们中间隔着这个那个,隔着重重障碍,那不是她的能力可以解决的,但她沦陷了,她已经无可抵御地沦陷了。

她踏上了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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