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万安宫里文书阁的火势在午膳前被扑灭了,原因也查明,是一个叫梅儿的宫女为图省事把熏香灰倒到墙角,未燃尽的香灰引燃木线,木线又引燃书橱,书橱里存放着宣纸书籍,星点大火星便引起一场大火。杨嬷嬷重重鞭打了那个叫梅儿的宫女,与梅儿一起当值的几个宫女也受到牵连。
杨嬷嬷对在她眼皮底下出此纰漏,甚是气恼,遂把怒气撒在众秀女身上。午膳前,她一连询问五人,其中只有两人能背出个一二来,三人不会。便罚其中三人“板著”,那三个秀女只一盏茶工夫便倒地哀号,被宫女抬进寝殿。
匆匆用过午膳,杨嬷嬷一声令下,岂容半刻休闲,秀女们继续回到蕙兰殿读典。众秀女坐回原处,个个低眉顺耳,埋头苦读,再不敢出半点差池。大殿里一片“嗡嗡”之声,杨嬷嬷看惩戒初见成效,才满意地步出殿外。
绿竹看嬷嬷走了,着急地向身旁的菱歌问道:“拂衣怎么了?”
“许是被吓住了,她本来性子就软,不爱言语。”菱歌回头看着不远处的拂衣,见她面色苍白,低着头,一动不动。
“菱歌,你看那个秀女。”绿竹指着旁边一个秀女紧张地说道,“脸,你快看她的脸。”
菱歌顺着绿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秀女一手捧书册,另一只手不停地挠着一边脸,那半张脸又红又肿,越挠越红。菱歌回过头,看着绿竹道:“难道她俩已经动手了?”
“不该呀?”绿竹皱起眉头。
“咱俩几乎挨个问,也没有找到明筝姑娘,难道她俩找到了?”菱歌叹口气,“翠微姑姑临行前交代,让咱们见机行事,看来她俩走在咱俩前面了。”
“万一不是呢?”菱歌道。
“不管她们,咱们还是接着找吧。”绿竹想了片刻,“这样,谁第一个背诵出《女诫》,谁就可能是明筝,这样才算是聪慧。”
“前两名吧,”菱歌补充道,“这样不容易出纰漏。”
两人商议好,信心满满地给对方一个鼓励的眼神,便开始四下去观察众秀女。两人的目光从众秀女面上掠过,在心里一个一个打着分。一盏茶工夫,愁云便重新笼罩到两人脸上。直到晚膳时,也没有一个人能背诵出来,杨嬷嬷不好再不让去休息,只好宣布用膳。
一出大殿,那个肿脸的秀女被发现,四周众秀女发出一片惊叫声。杨嬷嬷和陈嬷嬷循声跑来,也跟着一起惊叫起来:“哎哟哟,真不让省心呦,什么蹊跷的事都让咱们赶上了。”杨嬷嬷拉着那个秀女还没问清脸上肿胀的原因,不远处又起一片惊叫声,一个秀女跑来:“回禀嬷嬷,那边一个秀女脸上肿胀得更厉害。”
陈嬷嬷急忙跑向另一个秀女。众秀女议论纷纷,有人说膳食里有毒,有人说两名秀女招惹了不洁之物。陈嬷嬷跑到杨嬷嬷身边,两人低头耳语一番,决定暂时停止用膳,并派宫女喊来膳房里的太监,太监一看两名秀女的模样也吓一跳,急忙又差人唤管事太监。
管事太监张成急急赶来,他五十多岁了,在宫里也有年头了,见多识广,他打眼细瞅了两个宫女,方长出口气道:“无妨,这是水土不服,取点灶心土水煎顿服,即可。”
大家虚惊一场,秀女们依次走去用晚膳。
绿竹和菱歌瞅准机会走到拂衣身边,拂衣也看见她俩,三人默默用眼神交流着重逢的喜悦。绿竹挨近拂衣,压低声音道:“那两个秀女,怎么回事?”
“吃了药。”拂衣一脸愁苦地道,“只怕是弄错了。”
“你们竟然擅自行动?”绿竹不满地说道。
“找不到你们,你说我俩咋办?”拂衣无奈地说道,“抽空我去看了眼秋月,她被整惨了,腿一直抽筋。”
“晚上,我们去看看她。”菱歌在一旁插嘴道。
“不要再擅自行动了,这次要瞅准了。”绿竹叮嘱。
“你们说这个明筝姑娘为何要隐藏起来不肯露面呢?”拂衣问道。
“定是有原因,”菱歌脸上露出猫抓老鼠的神情,“哼!不信抓不住她。”
“不要胡思乱想了,君王交代的事,必须尽力去办。”绿竹抬起头,忧心地望着这支队伍,这百十号人里到底谁是明筝呢?
秀女的队伍从杨嬷嬷和陈嬷嬷面前迤逦而过,秀女们个个敛声静气低眉俯首。经过这些天的较量她们已经领教了两位嬷嬷的手段,一个个都如同惊弓之鸟。当明筝走过陈嬷嬷身边时,被认出来:“香儿,你可记着晚上要去领罚?”
“是。香儿记着晚上去‘提铃’。”明筝低头回道。
四周的秀女吓得都缩起脖子,生怕陈嬷嬷看见自己。
用罢晚膳,天已经黑了。明筝被一个小宫女叫出来,往明筝手里塞了盏宫灯,道:“去灶上点上,便去‘提铃’吧。”小宫女说完,转身走了。
明筝看着手中黑乎乎油腻腻的宫灯,心想这皇家的东西不过如此。明筝挑着宫灯走进膳房,向一个小太监讨了一个纸媒子点燃了灯烛,扣好罩子,地上立刻亮出一团柔和的光。
明筝挑着宫灯出了膳房,秀女们都回寝殿了,院子里只有几个负责清扫的太监在扫院子。刚才递给她宫灯的宫女走过来,指着万安宫的宫门说道:“出门向左,过乾清宫,经日精门、日华门,再回来,别忘了,口不能停。”
甬道里死一般的寂静。明筝挑着那盏破宫灯,豆大点的光亮在地上不停地晃着,画出一个个圈圈。四处墙角不时发出恐怖的响声,有时是风声,有时却像是某种不明物种蠢蠢欲动的低吼。明筝虽然嘴里说着“不怕”,但是手还是止不住抖起来。
此时,她想起小宫女的嘱咐,不敢违逆,因为怕被发现后又被她们罚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刑罚。这种刑罚估计也只有皇宫里的人能想出来,这些嬷嬷有吃有喝有大把的时间,不想这些如何消磨漫漫长夜。
明筝突然后悔如此任性地跑到这个鬼地方,她心里一阵酸楚,想起姨母、张伯,还有萧大哥,也不知他们现在是否还在生她的气。特别是萧大哥,她没有与他话别便走了,她还能见到他吗?
眼泪在明筝眼眶里打转,眼前也变得黑乎乎一片。于是,她索性跑到一处台阶上坐下,把宫灯放到一边,望着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宫墙,托起腮帮:“天呀,还要走多远呀?”
“不过才走到这里,就走不动了?”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谁?”明筝吓得一抖,立刻跳起来,身体正好撞到硬邦邦的甲胄上,眼看就要失去平衡,却被一只手臂揽住。明筝手触碰到甲胄,脑子里立刻想到是谁,忙闪身避开,“放开我,太无礼了。”
“是你撞到我。”宁骑城依然是那副德行,似笑非笑,“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又唱小曲又骂娘,喂,你这个性子能在这地儿活几天呀,趁早离开这里得了。”
“不用你管。”明筝一伸手,“‘半步颠’呢?”
“在我这里。”宁骑城伸出手掌,手掌里有一只紫色小瓶。
明筝伸手去拿,宁骑城突然扬起手臂:“跟我去一个地方。”
“你想杀人灭口?”明筝瞪着他问道。
“我杀人还用找地方吗?”宁骑城一阵冷笑。
“劫财?我没有。劫色?”明筝退后一步,盯着宁骑城。
“你?”宁骑城抱住双臂不屑地看着她,“本官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就你,像根柴火棍似的。”
明筝挠挠头,茫然地看着他,问道:“你想带我去哪里?”
“出宫。”宁骑城凑近她道,“我已打探到,万安宫的一把火把秀女名册烧了,你跟我离开这里,他们也暂时查不出少了谁,你的家人也不会受到牵连。”
“然后呢?”明筝忍着怒火瞟着他。
“跟着我不好吗?我至今尚未婚配。”宁骑城说到这里失声笑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笑,但是他被自己的话逗乐了,“我真的尚未婚配。”
“想都别想。”明筝一把推开他,提着宫灯就跑。
宁骑城几个箭步就到跟前,说道:“我可是在跟你好好说呢。”
“如果不好好说呢?”明筝反问一句。
“你想体会一下我的手段?”宁骑城说着,不等明筝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衣领跃上一旁的高墙,宫灯掉到地上,顿时燃起来,蹿起的火苗跳跃着。明筝眼睁睁看着宫灯被毁,想到明日又会有一顿责罚,气不打一处来。她愤怒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在宁骑城手上,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根本对付不了他。
脚下的宫墙只勉强容下两只脚掌,她就像飘摆的风筝挂在墙头。宁骑城怡然自得地看着她,明筝为了避免掉下去,只得抓住他胸前的甲胄,只听他喑哑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李如意,如果你的真实身份被宫里人发现,你还能活吗?”
明筝身体抖起来,她牙齿不停打着战:“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宁骑城冷冷地说道。
“你为何不告发我?”明筝问道。
“那样对我有什么好处?”宁骑城逼近一步。
“你想要什么好处?”此时明筝已经冷静下来,看来这些天他一直在暗查她。
“《天门山录》。”宁骑城爽快地说道。
又是《天门山录》!自她回到京城,便被这本书卷进一起又一起风波里,萧大哥说得不错,此书真乃祸首。明筝抓着甲胄的手猛地松开,她似乎忘了是在高墙上,往后一退,瞬间身体失衡跌下高墙,明筝一声惊叫闭上双眼,只感觉身体一颠,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宁骑城的怀里,两人已落到地面。
“放开我。”明筝挣脱出宁骑城的怀抱,挥手扇了他一耳光,“你听着,此书已毁,在世上再无可能见到。”
宁骑城被打得眼冒金星,气急败坏地瞪着她,阴森森地说道:“你会来求我的,看你在宫里还能坚持几天。”
明筝转身就跑。
“我可以等。”宁骑城远远地抛出一句。
明筝撒腿跑了一阵子,听到身后一片寂静,确定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魔头,这才放慢步子。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头顶上一弯惨淡的下弦月。出来时带的唯一的光亮也被毁了,明筝越想越气,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挥袖擦泪,从袖口掉出一样东西,是一段绳结,她抓住绳结竟从袖里拉出一个小瓶,正是那瓶“半步颠”。
明筝想不起宁骑城何时把这个药瓶塞进她的袖兜里。看着这个药瓶,便想到宁骑城那张可恶的似笑非笑的脸,一怒之下,拎起绳结便扔了出去。
小瓶扔了出去,心头的气也消了一半,脑子也清醒过来。她站在原地环视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她在宫里迷路了。前方隐约可见弯弯曲曲的小径,小径边上是一片开阔地,在月光下明亮如镜,原来是一片水塘,水塘边有雕栏的白玉桥。
直到此时,明筝才想到刚才生气扔出去的“半步颠”,后悔得直跺脚。她抬头看天,夜还早呢,遂又返回原地,开始四下寻找。她弯腰趴在地上,四处是枯黄的草。那个小瓶应该不会扔太远,明筝想着在草地上爬着向前寻找。
此时前方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明筝心里一阵紧张,若是野猫、野狗还不当紧,可别跑出个别的东西。又一想,此时身在皇宫里,哪会有野猫野狗之类呀?正想着,只见前面一棵树下卧着一只纯白的东西,尾巴还在动,白狐?鬼?突然那东西直起身来,明筝哇地尖叫了一声,撒腿就跑,却被自己的裙裾绊倒了。
“鬼姐姐,你别吃我,我还大仇未报,身上肉也不多。”明筝趴在地上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却不见身后有动静,便抬起头,只见那只“鬼”浑身抖成一团,靠在一棵树上直喘气。
明筝没想到自己能把“鬼”吓成这样,胆子壮了起来。这么胆小的“鬼”还是第一次遇见。明筝硬着头皮站起身,慢慢靠近树下,这才发现桃树下站着一名女子,只是她身上披着一件白色裘皮大氅。女子也从惊惧中恢复过来,颤声问道:“你是人是鬼?”声音轻柔似风般,一掠而过。
“我是人,活的……”明筝的回答很凌乱。
女子便不再追问,她静静地看着她。明筝借着惨白的月光,可以看见此女子一张娇小玲珑的脸,肤色晶莹如玉,双目犹似一泓潭水深不见底,静而无波。
明筝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若天人的女子,愣怔片刻,方醒悟过来,身在宫中,那么此女子极有可能非嫔即妃,忙跪下行礼:“请娘娘恕罪,方才冲撞了娘娘。”
“不要叫我娘娘。”女子轻柔地说道。明筝以为女子还生气,忙又屈膝行礼道:“请娘娘恕罪。”
“我不是娘娘。”女子轻飘飘地说道,“一个囚而已。”
明筝一阵愣怔。
“你在找什么?”女子问道。
“一个小药瓶。”明筝比画了一下大小。
“是这个吗?”女子手掌伸开,正是那个小药瓶。
“是。”明筝看到“半步颠”失而复得,一阵高兴,“方才我一甩袖子,它就飞出去了。”明筝说着便伸手去取,但女子突然收回来,道:“它正砸到我头发上,还给你也行,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告诉我,今日是何年何月?”
“啊,”明筝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子,想了想道,“如今是正统十三年,二月初五,时辰嘛,似是刚敲过三更。”
女子点点头,伸手把小瓶子递给明筝,转身向桃树走去。
“娘娘,你是不是病了?”
“叫我青冥。”女子说着,蹲下身,手握瓦片往树干上画着什么。
明筝好奇地跟上前,看见树干上被画出密密麻麻的道道,不由好奇地问道:“青冥,你划这么多道道做何用?”
“是我离家的日子。”青冥一脸落寞地轻语。
“啊,这么多日子。”明筝站起身,走到树干后面,发现树干几乎被画满了。
“五年零十五天了。”青冥眉间一片悲凉。
“你想回家?”明筝问道,问过便发觉这个问题很蠢。
青冥不为所动,继续画那一条道,一边自言自语:“我睡了二日,要补上去。”
“你是哪个宫里的?我看你不像是宫女,你是……”明筝忍不住好奇接着问道。
青冥不再理她,固执地用瓦片刻着,看上去她已经使出了全力,身体抖动着,似乎随时都会倒下。突然,她停下来,扔下瓦片,似一阵风般向雕栏白玉桥跑去,不一会儿,那片白色的影子便消失在夜色里。
明筝急忙摇晃自己的脑袋,方才的一切太不真实,像一个恍惚的梦。
明筝回到万安宫已是四更天。她与那个叫青冥的神秘女子分开后,昏头昏脑转悠了半个时辰,直到碰见一队巡夜的禁卫,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被禁卫带回到万安宫。
明筝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寝殿走,她已筋疲力尽,路上又受点风寒和惊吓,此时就倍觉头昏脑涨。她扶着墙壁走进寝殿,里面漆黑一片,只隐约听见轻轻的抽泣声。明筝摸着炕铺的沿寻找自己的铺位,一只手抓住了她:“香儿,这儿,再往前走三步。”
明筝听出是左边铺的一个叫冬梅的秀女:“你怎么还没睡?”
“哪里睡得着,你听听,也不只我自个儿没睡。”冬梅从炕上坐起身,拉住她的手坐到炕边,“呀,你的手冰凉,快到褥子里暖暖,快点,遭大罪了吧。”
明筝似一摊泥般倒到自己铺上,冬梅急忙起身帮她拉上被子盖好。明筝一把拉住她的手,这一夜的经历让她心里五味杂陈,想到那个青冥,明筝叹口气:“唉,睡不着的何止咱们?我刚才遇见一个娘娘,绝世美人,可惜没问清住哪个宫。”
“你撞到鬼了吧?这个时辰,哪会有娘娘出来?”冬梅又给明筝拉了拉被子。
“真的。方才我也以为是鬼,像个白狐,”明筝声音低下来,听得冬梅心惊肉跳,“但不是,她告诉我,她叫青冥。”
“青冥?”冬梅笑道,“嗨,我当是谁,是她呀,你晚上遇到她,一点不奇怪,她脑子有病,宫里人都知道。”
“你认识?”明筝一骨碌坐起身。
“我没见过她,但我听姑姑说起过,”冬梅靠近明筝,压低声音道,“我姑姑在尚宫任女史,姑姑说她貌若天仙,只是命途多舛,又命犯桃花,处境凄惨。”
“哦,”明筝一听到此,睡意全无,她凑到冬梅面前,央求道,“你倒是说说嘛。”
“听姑姑说,这个青冥是五年前从江南而来,当时是东厂督主王浩将她献给皇上的,她的美貌震惊后宫,皇上也惊讶于她玉质天成的容颜,并册封她玉妃,取她洁白如玉的肌肤之意。但她却拒绝皇上临幸,这下触怒龙颜,被打入冷宫。半年后,皇上仍对她念念不忘,传口谕只要她回心转意,就免去处罚。但她仍然不从,皇上大怒,强行临幸了她,事后就将她打入冷宫幽禁起来。不想后来,她有了身孕,她竟然自行了结,冬日里走进冰冷刺骨的水塘断了胎气,她也几乎命悬一线。太后听闻大怒,对她施了酷刑,她在冷宫里一躺就是三年,很多人都以为她死了。你今夜遇见她,看来她已能下床了。”
明筝双眼含泪,看着前面空茫茫黑夜,一言不发。
冬梅推了她一下:“喂,你这是怎么了?”
“我已经很惨了,没想到还有比我更惨的人。”明筝心头一酸,真恨不得跑出去追上那名女子,但追上又如何?
“别瞎操心了,想想你自个儿,明日该咋过这一关吧。”冬梅噘起嘴,哭丧着脸,道,“打小就不识几个字,让我背那一箩筐字码,要了我的命呀!”
明筝慢慢从衣袖里掏出那瓶“半步颠”,嘴角一抿,道:“明日有热闹可瞧了。”
二
翌日卯时,窗外还漆黑一片,秀女们便被叫醒。寝殿里顿时热闹起来,慌乱中秀女们有的拿错衣服,有的踩错了布帛鞋,叽叽喳喳嚷声一片。冬梅系好裙子回头一看,炕铺上只剩下明筝一个人,便急忙上前去喊她:“香儿,醒醒……”
冬梅发觉不对劲,急忙去摸明筝面颊,火烫火烫。冬梅不敢耽搁,跑到殿外找到宫女。两个宫女一前一后走到明筝铺前,一个俯身试额头,向另一个宫女递了个眼色,两人走到殿外。冬梅慌张地跟在后面,问道:“可是要去请御医?”
“放肆,这里是何处?”一个宫女回过头,严厉地训示道,“怎可随便见人。容我回禀杨嬷嬷,去御医房支取药材就是了。”
冬梅返回寝殿,取来一罐水放在明筝旁边,并附在她耳边低语叮嘱:“香儿,我去蕙兰殿了,你好生睡一觉,渴了就起来喝水。”冬梅说完跟随其他秀女走出寝殿。
明筝迷迷糊糊听到冬梅的话,待她睁开眼睛,寝殿里已空无一人。虽然身上发热,浑身酸痛,但一想到可以不去蕙兰殿读典,还是很开心。她挣扎着坐起身,端起身边冬梅留下的一罐水,咕咚咕咚一气喝完。她放下水罐,脑子也清楚些了,便发现寝殿里不光剩下她自个儿,其他炕铺上还躺着两个秀女,因痛低声呻吟着。
明筝认出是昨日被罚“板著”的两个秀女。想到两个嬷嬷的严苛,以及众秀女的可怜处境,便决定惩治一下,杀杀两个嬷嬷的威风。她从怀里掏出那瓶“半步颠”。虽然宁骑城很讨厌,但是这个小药瓶却可爱得很。
明筝躺在炕铺上冥思苦想,不多时便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明筝被一阵哭泣声吵醒,勉强睁开眼睛,却看见冬梅坐在炕头哭泣。
“冬梅,出了何事?”明筝用手支着身体坐起来。
“香儿,我害怕……”冬梅哭道,“你不知道,一早便有两个秀女把整部典都背诵出来,杨嬷嬷和陈嬷嬷大为得意,责令其余秀女也要如她们那番,下午便逐个儿查,背不出者罚‘提铃’。秀女们午膳都不敢吃,在大殿上苦读呢,可是,我还是记不住呀,我可怎么办呀?”
明筝一骨碌爬起来,看看窗外的日头,已经到了午时。明筝下床,拉住冬梅就走:“咱们去膳房,先填饱肚子。”
“香儿,你可好些了?”冬梅一脸疑虑地看着明筝的脸。
“无妨。”明筝拉住冬梅,附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我有办法让两个嬷嬷下午保准不会为难咱们。”冬梅瞪着眼睛无法置信地看着明筝,明筝向她眨下眼,“相信我。”明筝拉着冬梅向膳房走去。
膳房里一排排矮桌前坐着用膳的秀女,大家呆坐在矮桌前,个个满怀心事,矮桌上饭食剩下很多,放在平日早就一扫而光,如今大半剩着,大家都食之无味。有的草草往嘴里扒拉几口,便早早回了大殿。四周空下不少座位。明筝拉着冬梅赶到时,很快就找到位置坐下。
明筝注意到头排有两个秀女与众不同,其他秀女都默默低头进膳,只有她俩有说有笑。冬梅撇着嘴目光看向那两个秀女,凑近明筝耳边道:“就是她俩把整部书典都背诵出来,看她俩得意的样子。”
两个秀女也同时注意到明筝和冬梅,一个秀女扯开嗓子叫起来:“呦,这不是昨晚‘提铃’的那位吗?如何呀,听说你昨夜撞上女鬼了?”
“没有撞上鬼,”明筝微微一笑,徐徐说道,“我倒是遇见一位神仙姐姐。”
“哼,”另一个秀女白了明筝一眼,一脸不屑地说道,“扯什么慌,自己背不下书,扯上神仙也没用,你今夜还得接着‘提铃’去。”话音一落,两人已笑成一团。
冬梅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说道:“会背书就了不起,就可以欺负人?”冬梅的话让在座的一些秀女感同身受,纷纷望向这里,大家虽不敢多言,却用目光支持冬梅。
“我说遇见神仙姐姐,你俩不信?”明筝眉头一挑,也有意要捉弄一下这两个秀女,杀杀她俩的气焰,便说道,“神仙姐姐给了我一丸神丹,服下后过目不忘。”
“哈哈……”两个秀女笑得更起劲了。其中一个高个子秀女道:“别说过目不忘了,你能把《女诫》背出来,我就头朝地倒着走。”
“好呀,”明筝站起身,环视四周,“姐妹们可都听见了,给我做个证。”四处一片迎合声:“听见了,我们做证。”明筝捧过面前的粥碗一气喝下,用袖头抹了下嘴角,开始背诵:“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
众秀女一片称奇,明筝竟把“序”也背诵下来,而她们连看都不看,直接从卑弱第一读起。全典共七章,包括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叔妹。明筝不急不躁,一字一句,声声入耳。众秀女一片掌声,大家惊异地望着明筝窃窃私语。
在后一排矮桌上,有四个秀女同时目瞪口呆地望着明筝。绿竹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一把抓住拂衣问道:“药丸呢?还有吗?”
“还问药丸?”秋月不耐烦地朝前面那两个秀女一努嘴,“不是你的主意吗?早已放到那两个秀女的粥碗里了。”
“你以为这是放糖丸呢?”绿竹气呼呼地道。
“不是你说的最先背出全典的最可疑?而且咱们还加了保险,把第二位也包进去了。”
“我是说过,”绿竹指着正在摇头晃脑口若悬河的明筝问道,“可是这位咋办?”
四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瞅着。
“唉,也不多她一个。”秋月向绿竹抛个媚眼,“多走几位,咱不就有优势留下了吗?”
“秋月,”绿竹最烦秋月在她面前搔首弄姿,便没好气地道,“你有抛媚眼的工夫,还不如多看几页书,下午嬷嬷过来逐个查,看你怎么过了这关。”绿竹又看看左右,道,“还有你们,可会背诵?”
拂衣和菱歌看着绿竹,像看见怪物一样,摊开双手,菱歌第一个怼道:“绿竹,你是第一天见到我吗?我识字吗?你不知道?”拂衣接着怒怼:“是呀,你在咱们姐妹面前摆什么谱呀,不就比俺们多识几个字吗?这些天咱们只顾寻找那个叫明筝的家伙了,哪顾得上别的。”
“我差点被嬷嬷整死,你不知道?”秋月也凑过来道。
“娘呀……”绿竹抱住头,既无语又无奈,“但是,别忘了,君王嘱咐咱们四个要留下来,过不了这一关,如何留下来?不留下来,如何查找郡主?”
“绿竹,你想得太远了,先顾眼前吧。”拂衣指着前面正在背诵的明筝,“这个,谁去?”
三人同时望着菱歌,菱歌脸色一变,急忙摆手:“不行不行,还是你们有经验,还是你们去吧。”
秋月冷着脸,道:“祸害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多干。”
“就是,”拂衣道,“就你没下过手。”
膳堂里一片喧哗,众秀女又是起哄,又是大笑。刚才还盛气凌人的两个秀女此时灰溜溜站起身跑了,众秀女很解气地在后面嚷嚷:“倒着走,倒着走……”
冬梅笑得眼泪都流下来,几个秀女围住明筝,纷纷讨要神仙姐姐的神丸。明筝见玩笑开大了,想一跑了之,但看到众秀女渴求的目光,她灵机一动,把手指放到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众秀女静下来,眼巴巴看着明筝。
“姐妹们,”明筝举起那个小紫瓶,压低声音道,“神仙姐姐给我一个宝物,我用到那两个嬷嬷身上,她们就不会为难咱们,让咱们顺利过关。”
“真的?”
“太好了。”
众秀女解脱了似的一片欢呼,明筝示意大家安静,“嘘,天机不可泄露。”
“这会儿,”一个秀女道,“两个嬷嬷定是在轩逸阁午憩,昨日我从那里经过,就听见她们声如洪钟的呼噜声,可响啦,像两头猪一样。”
众秀女又是一阵笑声。明筝一想这个时机正好,便拉着冬梅跑出去。两人沿着回廊向轩逸阁跑去。轩逸阁在蕙兰殿后面,前面是个小花园,有回廊连着。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冬梅仍处在兴奋中,她不停地问明筝:“你真遇到神仙姐姐了?”
“我逗她们呢。”明筝调皮地笑起来,“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呀!”
“那你这个小药瓶从何处来?”
“好姐姐,快别问了,帮我个忙。”明筝附到冬梅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冬梅点点头,便往大殿跑。片刻工夫,冬梅呼哧呼哧跑回来,手里多了一张宣纸。明筝接过纸,嘱咐她蹲在回廊望风,见有人过来,咳嗽一声。
明筝蹑手蹑脚溜到轩逸阁前,她弯腰爬到窗下,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噜声,隐约分辨出是两个人,便放了心。明筝卷起纸,卷成一个细管,折起一头,把紫瓶里的药粉倒入管内,她收起瓶子揣怀里,举着细管向一扇半开的窗里猛吹一口气。明筝急忙弯身躲到窗下,接着听到屋子里接连打起喷嚏。
明筝忍住笑,爬了几步,来到回廊,向冬梅跑去:“冬梅,回大殿,有好戏瞧了。”
蕙兰殿里众秀女坐在各自座上,大殿里气氛诡异,已少有人安心读典,而是三三两两议论纷纷。
午间膳堂里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把一个秀女得神仙宝物的事传得神乎其神。这些秀女多出自民间,识字不多,但从小耳濡目染听着上一辈讲鬼神故事长大,不由不信。众人谈鬼说神很是尽兴,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两个嬷嬷的身影。
这时,中间两排起了喧哗,不少秀女惊叫着躲到一边。上午还春风得意、最早背出《女诫》的两个秀女,一个脸肿胀成皮球,一个脸像从泥浆里拎出来一样,又黑又青。许是痛痒的缘由,两人不停地挠着脸,抓出血痕。两个秀女对看着,又哭又闹。
几个宫女闻讯跑过来,也是束手无策。有宫女便催促:“快去请嬷嬷。”一个宫女转身跑出大殿。
与出事秀女隔着两排座位,有四个秀女并排坐在一起,她们神情异常严峻地盯着那两个出事秀女。
菱歌终于忍不住,捂住脸:“我受不了,我不干了。”
其他三人相互对视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干的?”拂衣冷冷地问道。
秋月把手指向绿竹:“是她。”
“是我,我太紧张失了手,多放了一颗。”绿竹哭丧着脸,面带愧疚地承认道,“不过,翠微姑姑说了,过个月把便会好,顶多留个疤。”
三人一起瞪着她。“我就说嘛,她定是嫉妒人家比她聪明,才多下了一颗。”拂衣一脸厌弃地说道。
秋月拍拍菱歌道:“那小丫头,还是交给你吧,省得她一失手,放进去三颗。”
“好。”菱歌咬咬牙,“那小丫头我挺喜欢的,能不能只放半颗?”
“不行。”三人同时答道。
突然,大殿外一声咳嗽。四个宫女缓缓走进来分列两旁,杨嬷嬷和陈嬷嬷一前一后走进来。只是今日两人模样甚是古怪,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仪。杨嬷嬷不停地扭动着脖子,耸着鼻子;陈嬷嬷一只手一直伸在背后不停地挠着,脸上一副欲罢不能的表情。此时陈嬷嬷顾不上礼仪,一只手伸进袖筒里抓挠起来。
座上的众秀女终于忍俊不禁,笑声会传染,接着整个大殿一阵哄堂大笑。
“放肆!”杨嬷嬷气急败坏地拿起戒尺,大喝一声,“谁再笑!”
大殿里瞬间寂静下来,众秀女垂下头,有的捂住嘴,有的干脆抱住头。
陈嬷嬷走到杨嬷嬷面前,指着背道:“姐姐,你帮帮我,我总觉得背上爬进了几条虫子,你帮我看看。”
“成何体统。”杨嬷嬷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幻着,她强忍着身上不适说道,“听宫女说,又有两个秀女脸上浮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咱俩也是水土不服?”陈嬷嬷想起管事太监的话。
“呸!”杨嬷嬷紧皱眉头,“在宫里吃了半辈子饭了,水土不服个屁。”
“姐姐,我不行了,”陈嬷嬷挤眉弄眼,身体忍不住颠起来,“姐姐,我得找个地方脱去衣服,看看里面是不是有虫子,太痒了,痒……”陈嬷嬷说着,一边颠着跑出大殿。
经陈嬷嬷一说,杨嬷嬷也感觉背上爬满虫子,她已无心再管这些秀女,强忍着不适大声说道:“圣上旨意,秀女学习《女诫》,是女子以柔弱为美,以恭顺为德,大道有阴阳,世人分男女,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做到贞静清闲,行己有耻,秉承此典精义,你们要谨记。此典你们可都能背诵?”
明筝向冬梅眨了下眼,大声道:“能背诵。”
众秀女也跟着明筝大声道:“能背诵。”
“好……太好了……”杨嬷嬷身上火烧火燎,已全无心思,再顾不上其他,转身便向殿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叮嘱身边的宫女,“你在大殿看着,不许秀女乱跑,我去去就回。”
杨嬷嬷跑到轩逸阁,路上已把比甲脱下,手不停地挠着脖子,但是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心里越发慌乱。近来万安宫怪事连连,前两日有两个宫女脸部肿胀,管事太监说是水土不服,喝了几天灶心土也不管用,如今又有两名秀女脸肿胀起来,比前两位还厉害,一个都溃烂了。想到此她吓出一身冷汗,身上更痒了。看来再不能瞒下去了,秀女一事事关国体,岂是她一个小小尚仪局女官能担待的?
杨嬷嬷拔腿就去找高昌波。高昌波是司礼监王振手下随堂,专听候王振差遣,此事定要向他讨个示下。
此时膳房里一片喧哗,一排排案几前坐满秀女,大家有说有笑,一改前几日的阴郁和不安。原以为下午两个嬷嬷会逐个查看背诵《女诫》,这一关不好过,没想到会是如此令人欢喜的结局。
一下午,两个嬷嬷不见踪迹,几个宫女站在大殿上,她们哪里能镇住这些秀女呀,大家撒欢地过了一个欢乐的下午,还不到用膳时间,秀女们便早早跑进膳房,吆喝着肚饥直等着开饭。
菱歌在进膳房时,被秋月推到明筝身后,她随着明筝走进来,坐在一处。明筝左手边是冬梅,右手边是菱歌。晚膳很简单,一碗粥,一块饼。各自领取后坐在矮桌前用膳,只听周围一片呼噜噜喝粥的声音。
菱歌从脖颈上的护身符里取出药丸捏在手心,汗已浸湿了药丸,还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一旁矮桌前拂衣、绿竹和秋月虎视眈眈地盯着菱歌。菱歌在凌厉的眼神攻击下抬不起头来,她越发紧张了。
明筝侧头突然看见菱歌脖颈上的护身符,吃了一惊,似是在哪里见过。虽然这个护身符很细小,更加精致,但形状很眼熟。她好奇地靠近菱歌,小声问道:“这位姐姐,可以让我看看你脖子上挂的香囊吗?”
菱歌正愁没机会接近明筝,一听此话,莞尔一笑,道:“是娘亲留给我的。”
明筝伸手捏住那个物件,这是一块被磨得光可鉴人的乌木,散发着一股奇香,像个小盒子,上面刻着一只狐狸头,四周镶着四颗五彩的石子,奇巧精致,明筝赞叹道:“真漂亮,姐姐,你是狐族人?”
菱歌身体一僵,眼神愣怔着,失声问道:“你如何得知?”
明筝指着她脖子里的物件,压低声音道:“这种护身符,只有狐族人有,而且每人都有一个,是出生时大祭司给的。”
菱歌更是惊异,她眼神闪亮压低声音问道:“你可是认得狐山君王?”
明筝摇摇头,但是她从《天门山录》中得知,狐山君王是狐族少王,老狐王所立。
菱歌更加起疑,问道:“你如何知道狐族护身符?”
明筝一皱眉,暗暗自责多嘴,她不能提那本奇书,只能敷衍道:“是从一个朋友处得知。”
“请问妹妹的名字,以后也好多多来往。”菱歌一笑问道。
“喊我香儿即可。”明筝为了防止这个秀女再问其他问题,急忙端起粥碗,先堵住自己的嘴巴,咕嘟咕嘟喝起来。
菱歌斜眼看着明筝喝下粥,心里一阵可惜,如此秀丽的少女喝下那稀奇古怪的百香转筋散不知会变成何种模样。虽然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香儿很有可能是她们要找的人,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她为何叫香儿?
她一抬头,看见一旁那三个秀女心满意足地望着她,菱歌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想到君王的重托得以完成,便也陡然轻松起来,端起粥碗一气把凉粥喝完,几口吞下饼子,摸了下肚子,跟没吃一样,便嘟囔起来:“进了宫,连饭都吃不饱。”
菱歌扭头四下张望,这才发现膳堂已空了大半,不仅身边的那个秀女不见了,连一旁那三位一直监视她的狐女也不见了,菱歌骂了句土话,也跑了出去。
用过晚膳,离回寝殿就寝还有半个时辰。秀女们三五成群在花园里闲逛。明筝和冬梅也走了出去,一想到今晚不用“提铃”,明筝就想出万安宫到其他地方逛逛,对冬梅一说,冬梅脸都白了。
“香儿,这里可是宫里,不能随便走动的。”
“不能随便走动?那我进宫来做什么?”明筝噘着嘴,硬拉冬梅走向宫门,看见门前站着几个太监,大门已上了锁。看来根本出不去,明筝闷闷不乐地往回走,怪不得好些人家都不愿送女儿进宫,原来宫里的日子如此难熬。
明筝有些懊悔自己的任性和鲁莽,一赌气跑进宫里,想出宫恐怕不容易。她搓着脸颊,总觉得脸上粘了米粒,又痒又胀。一旁的冬梅一把拽住她的手,惊愕地叫道:“香儿,你的脸?”
明筝也觉得很不舒服,看见冬梅发慌的眼神,忙安慰道:“没事,可能让蚊子咬了。”
“二月里哪来的蚊子,”冬梅叫起来,“妈呀,香儿,你的脸也肿起来了。”
明筝捂住脸,想想那几个秀女的可怕模样,心里一慌,丢下冬梅向花园里水池跑去。莲花池里的冰在午后的日头下融化了大半,明筝跪在池边,看见水里晃动的倒影: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十分恐怖地呈现在水面,脸肿得变了形,眼睛被挤成一条缝。明筝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心想:这下好了,仇还没报,容先毁了。
突然,水池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明筝没有回头,她怕吓住冬梅,叫道:“你快走开呀……”
“这位妹妹,”明筝听见不是冬梅的声音,一回头,看见一位陌生的宫女,她看上去顶多有二十岁,眼睛下方有一颗痣,很是瘦弱。她突然跪下来,对明筝道:“妹妹,我是这里一名宫女,求你一件事,不知妹妹是否应允?”
“何事?”明筝急忙扶起她问道。
“你若有机会出宫,劳烦替我送一封家书好吗?”宫女眼睛一红,眼泪顺着脸颊掉下来。
“你如何知道我能出宫?”明筝问道。
“你是秀女,如今出现病症,定是不能留下的。”宫女再次跪下,哀求道,“我进宫八年,日日思念家中亲人,即便不得相见,向他们报一声平安也是好的。”
“好。”明筝最是见不得别人难过,连忙扶她起来,“我若出宫,定会跑这一趟。”
宫女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囊,抖着手塞进明筝手里,转身跑了。
明筝大致一看,布囊上有字,便急忙塞进自己贴身的衣服里,捂着半张脸向寝殿跑去。路上遇见几个秀女,明筝低着头躲过去。
“明筝。”一个低沉却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明筝吓一跳,她瞬间便分辨出是谁。这个人真是阴魂不散,虽说他的“半步颠”帮了她,但是他却以报恩相要挟。好女不跟男斗,她抱定了主意。
她没有回头,只听见沉重的靴子踏在石板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拦在身前,宁骑城眯起双眼打量着她,她看出他倒吸一口凉气,他发现认错了人,后退了一步,但并没有走开。
明筝心里感叹真是祸兮福所倚呀,遂放了心,向他缓缓施了一礼。宁骑城再狡猾,此时也定然认不出自己了,明筝淡然一笑,大摇大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