遒劲的西北风,挟着刺骨的冰冷,掠过宽阔的黄河和绵延的邙山,横扫豫州大地。坐在轿车后排的张建邦,手脚冰凉。
“您瞧瞧,该响的不响,不该响的乱响。”司机李戈冲着右手呵了两口热气,抱怨道,“张书记,换辆车吧?”
精神萎靡的张建邦叹道:“村里穷得叮当响,食品厂又陷入了困境,哪儿有钱买新车。”
年长张建邦八九岁的李戈接道:“这和穷人家过日子一样,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
“修修空调和车窗,凑合着再跑两年吧。”张建邦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戴在头上,两手揣进衣袖,懒洋洋地说道,“我迷糊一会儿,到了厂里你叫我。”
走进利群食品厂温暖的会议室,张建邦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张书记,辛苦啦。”厂长许承志笑眯眯地迎上来。张建邦满脸阴霾,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谈谈食品厂的情况吧。”
“董厂长,去拿点红糖和姜片……”许承志扭头吩咐。张建邦不耐烦地一摆手:“算啦,你们抓紧时间,我还有事。”
十几天来,张建邦马不停蹄地跑了洛阳、太原、石家庄、济南、徐州等地,走访客户,调研市场,寻找食品厂脱困增效的途径。但事与愿违,此行收获更多的是沮丧。刚过开封,张建邦就打电话通知许承志准备汇报工作。
许承志脑子灵活,口才好,谈经营,讲生产,找原因,说措施,一气呵成。但是摆成绩比较多,谈问题比较少,尤其回避了产品质量问题。
“……总之,春都、双汇和康健食品集团等这些大企业,它们财大气粗,先是生产火腿肠,后又上马低温肉制品,对咱们传统卤制食品的冲击很大。我当厂长这一年多来,销售量虽然有所下降,但下降幅度远远低于前两年,这都是受大环境的影响。”
“说完啦?”张建邦显然不满。
许承志眼珠转了转,补充道:“咱们利群食品是老品牌,市场影响力还在,前景也比较乐观。我相信,在张书记和石主任的领导下,利群食品厂一定能够走出困境,再展宏图……”
“再展宏图?做梦!还是多谈谈困境吧。”张建邦比许承志小五六岁,平时说话比较客气,今天实在是难抑火气,“你们遏制销量下降的措施在哪里?你们脱困增效的措施在哪里?你们打算就这么一直亏损下去吗?”
“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已经召开了好几次研讨会。”许承志赔着笑脸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脱困不是一朝一夕……”
“你?”解决食品厂经营不善的难题,张建邦既没有经验也没有办法,只好抓住质量问题,以退为进:“算了,还是先说说退货的情况吧。”
“我们一贯重视产品质量,大会讲,小会说,天天都在抓。”许承志不以为然地说,“生产经营肉类食品,退货是常事。最近退货确实多了一点,我们正在查找原因。你们说呢,董厂长和陈厂长?”
董振东比张建邦年轻几岁,是负责产品质量的副厂长。他是全村唯一的大学生。察觉到气氛不对,董振东胆怯地点点头。
“多了一点?”张建邦气得满脸通红,大声斥责道,“实际情况,比你说的严重十倍!一路上,我都没弄明白,你们为什么只报喜不报忧,黄粱美梦想做到哪一天?”
正眯着眼打瞌睡的陈广明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瞥了瞥张建邦,又眯上眼睛。
“好吧,今天倒过来,我给你们汇报汇报。”张建邦将桌子拍得震山响,“一是品种少,只有牛腱、牛腩、牛筋和猪蹄、猪耳、猪肚六个单品;二是风味少,只一个五香系列;三是包装落伍,没有时代感。尤其是质量存在严重问题,质检不合格率竟高达百分之十。”
严把质量关,是董振东的职责。此时他脸颊羞红,脑袋低垂。
“你们知道经销商说得多难听吗?‘张书记,我们是卖商品的,不是收废品的。’‘张书记,产品做成这样,你们不停产不倒闭,利润到底有多大?’有些经销商要求终止合同并让赔偿损失,这些情况你们难道不知道?”
对此,许承志早已心知肚明。他无奈地耷拉着眉,哭丧着脸。
“瞧瞧你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的,企业怎能不走下坡路?”张建邦愤然起身,“陈厂长,你负责生产,产品做成这样,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我,我怎么了?”对于张建邦的突然发问,陈广明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工艺没有变,配方也没有变,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是怎样做,我有什么办法?”
陈广明四十多岁,是负责生产的副厂长。他瞧不起年纪轻经验少的张建邦,更看不惯他的指手画脚。
“现在市场上,新品层出不穷,竞争十分激烈。而且消费者的口味全变了,他们喜欢尝新、尝鲜,老掉牙的传统食品早过时了。可是,咱们有钱吗?不说生产西式低温肉制品,就是生产火腿肠,一套几百万元的设备咱们也买不起呀。”
“照你的说法,没辙了,没路了,只剩下砸锅卖铁关门这一条道啦?”张建邦气哼哼地说,“关门了,一百多个村民干什么?关门了,你们仨干什么?领导,领导,就是解决困难的。解决不了困难,要咱们干什么?”
“刚才许厂长不是说了嘛,我们一直在想办法解决问题。产品质量不稳定,退货越来越多,我们能不着急。大半晌了,我们还没吃中午饭。批评,批评,总是批评管什么用。”
“怎么,”张建邦急了,“产品做成这样,你还有理了,我就不能说几句?”
“谁不让你说了。”陈广明也急了,讥讽道,“你是大书记,你说产品质量怎样提高,我们照你的要求做,总行了吧?!”
“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张建邦一拍桌子,愤然道,“你守着这个灶,就要烧好这口锅。自己的事,自己做好;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干净。”
谁的事谁负责,无可辩驳。陈广明蔫了,叹了口气,不再争辩。
“这次我出去调研感觉非常不好,食品厂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谁也不能掉以轻心。”沉默片刻,张建邦加重语气说道,“许厂长,围绕产品质量的问题,你们继续研究,拿出切实措施,然后向村两委做专题汇报。”
“哎哟!”一个急急上楼的女人差点和匆匆下楼的张建邦撞个满怀,然后口气强硬地说道,“张书记,我找你有事!”
“肖玫瑰,啥事?”
“盖房!”
“盖房找杨主任,找我干吗?”
“你不签字,她不盖章。”肖玫瑰挤出笑容,好声恳求,“求您高抬贵手,回头我请您吃饭……”
“盖房不是小事,你让陈海波改天找我。”
“哎哟,什么年代了,女人就不能当家做主呀……”
“就这样吧,我还有急事。”
“百合,你怎么不吭声呢?”
张建邦这才瞧见肖玫瑰身后站着的肖百合。
肖百合是张建邦的初恋,人长得漂亮,额头饱满光亮,眼睛潭水般清澈,话不出口酒窝先笑起来,三十多岁已生儿育女的人,身材依然凸凹分明。当初,由于双方父母的反对,热恋四年的两人无奈分手。
“张书记,百合咱仨是校友,咱俩还是同班同学,我这点小事请您多多帮忙。”
这话有讲头,现在社会上流行“初恋找初恋办事,必办;同学找同学办事,好办;美女找男人办事,能办……”所以,她强拉来百合帮忙说情。
“我那几间破房子,刮风四处土,下雨八方漏。既然折腾一回,我和您哥打算加盖一层,麻烦您签个字盖个章。”
从前年秋天起,老城区政府就要求停止审批宅基用地,严格控制翻修改建房舍,严禁超标准建造新房和加盖楼层。按居住人口和建筑面积测算,肖玫瑰家的住房已经超标。
“你是说二山叔的房子?”张建邦明知故问,“那三间北屋有些年头啦,是该翻修了。”
“海波他爹的房子没有翻修价值,也没有钱翻修。百合最清楚,我多存一些货,人就下不去脚,急需加盖一层。”
“你们家的两层小楼是前年春天建的,已经超标了。”
“只要村里盖个章就行,我自己去找乡里和区里的领导。”唯恐对方把话说绝,肖玫瑰急忙说道。
张建邦瞧了瞧肖百合,婉言道:“这事难办,等等再说。”
“这有什么难办的?就算难办,也不是不能办呀。张书记,您不是常说,有困难找村委嘛,何况您是村支书,是村两委的一把手……”
肖百合扯扯肖玫瑰的衣角,提醒她不要为难张建邦。
“村支书怎么啦?村支书也要按规矩来。你说的事,我看……”瞥见肖百合一脸的尴尬,张建邦随即转言道,“这样吧,你找杨主任谈谈。”
话音未落,肖玫瑰已经怒气满面:“您是说杨素娥,哼!我找过她,脸拉得老长,嘴噘得老高,‘不行就是不行,说什么也不行’。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老……”她伸伸脖子,咽下了到嘴边的骂人话。
肖玫瑰的强词夺理和胡搅蛮缠,张建邦上学时亲眼所见,后来常有所闻,人送绰号“刺蒺藜”,所以对她的印象一直不好。此时,肖百合在场,发脾气不妥,吵起架来更不好看。
“好啦。”张建邦换了口气,“我找杨主任谈谈吧。”
“那太好啦,老同学,我是明白人,肯定有情后补。”肖玫瑰瞬间笑成一朵花,又加重语气说,“百合最讲仁义,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如何要帮忙啊。百合,你说呢?”
肖百合没有帮腔,只是冲着张建邦莞尔一笑。
今天是老书记的百天忌日。
老书记病入膏肓之际,叫来村党支部和村委会成员开了最后一次两委会。他推荐年龄最小、文化程度最高的张建邦接任村党支部书记。随后他颤抖着举起右手,村主任石顺诚跟着举起右手,村两委成员也跟着举起右手表决,一致同意,没人反对。
“该说的,该办的,我都交代过了。”老书记拉着张建邦和石顺诚的手,情深意长地说道,“建邦,从今天起,我把全村一千一百三十二名村民交给你啦。顺诚,我也把建邦托付给你和大家啦。”
两天后,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七日,村党员大会全票通过,年仅三十五岁的张建邦正式走马上任。
从村里建立党支部之日起,老书记就担此重任,一干三十多年。从来没人掂量过这副担子的重量,张建邦是亲身体验的第一人。仅仅半年,这副担子就压得他疲惫不堪,尤其是这次考察的结果,几乎摧垮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张建邦一日驱车四百余公里,急匆匆地赶回来,就是想和老书记聊聊天,只有老书记才能听懂他的心思啊。
“这一千多口人,吃喝拉撒睡的大事,油盐酱醋茶的小事,多如牛毛,劳心费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您是怎么熬过来的?
“老书记,一砖一瓦都凝聚着您心血的食品厂,看来是熬不下去啦,快保不住啦。我没有您那种顶天立地的本事,我辜负了您的嘱托和期望……
“村支书这副担子重如千斤,您为什么要交给我呢?我挑不动啦,真是挑不动了。老书记,求您告诉我,我该把它交给谁呢?”
披着村支书的鲜亮外衣,人前不得不挺起胸膛、假装坚强的张建邦,在老书记的墓前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时间静静地流淌,倾泻完苦水,张建邦的心情好了很多,他起身返回南大街村。
南大街村,地处豫州市老城区中心地带,一条主街道,十几条小巷,上百栋房屋,两千多口人,是个典型的都市村庄。
主街道南大街,宽二三十米。道路两侧多是二三层的小楼,店铺林立,车辆川流不息。
此刻南大街上,两个年轻人正鬼鬼祟祟地跟在张建邦身后。
来到街角转弯处,张建邦停下脚步,他用手搓了搓脸颊,弯腰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就在他直起身的刹那间,那两个年轻人快步上前,架起张建邦的双臂,把他拖进路边的面包车里。张建邦双臂发力,挣脱束缚,迎面一拳打在一人的脸上。被打之人发疯般地拼命下压,还狠狠地打了张建邦两巴掌。
“不准打他!孬蛋,按住就行。”
这沙哑的嗓音好像在哪儿听见过,但实在想不起是谁—我刚当选村支书不久,按说不会得罪什么人啊?既使无意中得罪了谁,也闹不到绑架人的地步……
百思不得其解,张建邦放弃了反抗,走一步算一步吧。车一进县城,他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是因为饲料厂欠款的事。
此事说起来话长。
前年初夏,一个细雨蒙蒙的早上,在南大街村的公共厕所的坑位上,老书记和许承志商定了一件大事。
许承志从小志向远大,自认为精明过人,总想着干大事。
当听说有人低价转让全套饲料生产设备,他兴奋得一夜未眠。比价格,查工艺,看市场,算产量,测成本,估利润,最终得出结果:项目符合国家政策,养殖业前景广阔,市场需求大;按三班生产、百分之七十的产量和低于市场百分之五的销售价格测算,两年内可收回成本,绝对是一个赚大钱的好机会。
许承志的提议正中老书记下怀。这几年村集体经济下滑严重,老书记一直想上一个大项目,试图再创辉煌。因此,老书记一拍光溜溜的屁股,说了声:“干。”
但事关重大,老书记还得征求村主任石顺诚的意见。石顺诚百分之百地信任老书记,而且凭他的水平和能力也看不出是否有风险。在村两委会上,更是没出现一个反对的声音。
老书记虑事长远,慧眼识人,他认定张建邦是一个有事业心、有胆识、有魄力的人,多年来有意识地重点培养。因此,项目洽谈、工厂建设、投产等一系列过程,张建邦都有参与。
项目洽谈得很顺利,历时两星期,三五个回合,双方成交。
工程建设迅速,历时五个月,试车一次成功,全面投产。
工厂的生命很短暂,历时八个月,实在难以维系,不得不关停。
利群饲料加工厂关停的原因很简单,就是销路不畅。销路不畅,生产的饲料卖不出去,企业不断亏损,最终不得不关停。村集体多年来积下的老底儿,最终耗费殆尽,还欠下设备款一百二十万元。一个项目,一千多万元打了水漂。
老书记指着鼻子把许承志的祖宗三代全点了名。许承志佝偻着瘦长的身子畏缩在沙发里,像条落水狗般狼狈不堪。此后,老书记一病不起。
在冬天的一场漫天大雪中,老书记去世了,年仅六十五岁。村民们知道心高气盛爱面子的老书记是被气死的,是被许承志的“厕所工程”气死的。于是,一些村民便把“必杀死”的绰号“授”给了许承志。
这伙绑架者的头目姓杜,名瑞生,五十多岁,矮小壮实,秃顶。安排人看管好张建邦后,杜瑞生便出去了。他边走边盘算着如何通知南大街的村委会带钱赎人。突然,“嘭”的一声,他被人撞了一个趔趄,等他站稳脚跟,但见两个小伙子匆匆从他旁边冲过。
“什么狗东西……”
骂声未落,他忽觉手里多了一张字条,展开一瞧,只见上面用粗笔写了两行大字:人在你手中,善待;你在我手中,哀哉。
杜瑞生顿时冷汗直冒。他慌忙抬头望去,那两个小伙子已了无踪影。如果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把刀呢?越想越怕,杜瑞生在路边小店随便买了点吃的,便一路小跑儿地回到宾馆。
宾馆二楼的客房里,张建邦老实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此时,他正在盘算着如何摆脱困境。
杜瑞生这样做肯定是犯法的,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欠人家的钱总是要还的,一百二十万元,对于千疮百孔的南大街村来说,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饲料加工厂关停后,宾馆、食品厂等其他村办企业的经营情况也不乐观。食品厂连年亏损,宾馆等村办企业保本微利。如果此时再拿出一百二十万元还账,定会加速食品厂的倒闭。什么时候才能还清这一百二十万元欠款?张建邦心里没底。如果食品厂能够扭亏转盈,兴许能够慢慢把欠款还上。可现在,杜瑞生你既然胆大妄为,绑人逼债,那可就不能怪别人不还钱了。看你能把我一个大活人怎么办。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张建邦便放下了心,悠然地躺在床上,时不时调侃孬蛋几句寻开心。
孬蛋坐在沙发上。他的左眼昨晚被张建邦打得肿成了一条细缝儿,只能用一只右眼狠狠地瞪着张建邦。
杜瑞生急匆匆地进了房间,探头瞧瞧外边动静,立刻锁好房门,而后“扑通”一声,跪在张建邦的面前。
张建邦惊得翻身坐起。从杜瑞生时断时续的诉说中,他基本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杜瑞生原是一个普通农民,五岁丧父。他自幼聪明又肯吃苦,干过木匠、水电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抓住改革开放的机遇,先是开办木材加工作坊,后来又开办了森旺板材加工厂,短短几年工夫便脱贫致富,在县城买了房子,过上了令人羡慕的日子。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政府号召种植泡桐树,以治风治沙。这种树数量有限,越伐越少,“森旺”变成了失望。杜瑞生果断地关停板材加工厂,开办禽丰饲料厂。可此时养殖业尚未兴盛,他又果断地卖掉饲料加工设备,投资开办了瑞彩包装公司,专门生产食品包装袋。
世事难料,印刷行业竞争日趋激烈,他的包装公司也不景气。越是挣钱难,越是厄运连连。去年夏天,他妻子患了食管癌;去年冬天,他母亲车祸受了重伤,肇事车逃逸。如今,他也欠了一屁股的债,如果收不回这笔欠款,就只能卖房子了。
他不是不懂法,而是觉得打官司花钱、耗时、费力,即使赢了官司也难以及时收回欠款。于是,他策划了这起绑架。他希望张建邦能理解他的处境和困难,保证拿到欠款后立马放人。
张建邦相信杜瑞生所说的情况。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冲着他下跪痛哭,一定是遇到天大的困难了。他本想就此耍赖,拖延还款的时间,但看到杜瑞生如此憔悴不堪,实在于心不忍。
张建邦拿着那张写给杜瑞生的字条,字条上的字既熟悉又亲切,这是石顺诚的笔迹。张建邦从心底荡起感激的浪花,但随即又被忧虑的大浪扑灭。
县城的夜晚,似乎比市里来得更早,更黑,要不是饭店门口的霓虹灯,站在窗口向外望的石顺诚几乎认不出匆匆而来的杜瑞生。
石顺诚高中毕业回村务农,但从未正儿八经地摸过锄头把儿,他记工分,干保管,当司机,做销售,搞管理,见的人多,经的事稠,深知生存之道。他总结出一套“更字诀”,据说很受某大学公共关系学教授的青睐。
他是老书记的左膀右臂,深得老书记的赏识和信任,但老书记认为他缺乏远见,魄力不足,属于将才。
张建邦被人拖上面包车时,刚好被一村民瞧见。接到那个村民的告急电话,石顺诚立刻请市刑警队的朋友出警拦截,虽然最后没有截住但也无妨,因为石顺诚在这个县城有许多朋友,杜瑞生一个外来户,宛如一条小泥鳅翻不起大浪。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南大街村绝不能背负“赖皮”的恶名。
“海阔天空,鹰燕各行,遇事留一条退路,对人更要放一条生路”是“更字诀”的原则之一。所以,石顺诚既不会派人硬抢把事弄绝,更不会让警察介入把事闹大。
“来啦,坐—吧。”石顺诚的语气不热不冷,“你迟到了三分钟。宾馆到这儿,不就是隔条马路嘛。”
“你怎么知道?”杜瑞生颇为惊讶。
“需要我报房间号吗?杜瑞生,你这个名字,许多人都不认识,找你费了我不少时间。”
“石主任……”杜瑞生颇为不解。
“你住在光彩路的一座七层小楼里,我没有记错的话,是三单元四楼西户,一百三十平方米的房子。呃,住得真够宽敞啊。”
“是谁告诉你的?”杜瑞生颇为不安。
“你的厂子好像不小呀,生意过去很红火,最近好像不景气。”
“谁,这都是谁说的……”杜瑞生颇为心慌。
“你怎么不开着你的奥迪去南大街兜兜风,让我开开眼界呢。哦,瞧我这记性,你春节前卖掉啦。”
无事不晓,了如指掌,杜瑞生胆战心惊。
“什么时候放人,今夜还是明早?”石顺诚漫不经心地说,“我的事很多,没时间耗在这里。”
“石主任,我非常敬重老书记。”杜瑞生话里软中带硬,“要说,生意往来欠款属于正常情况,可是我遇到了大难题……”
“闲话不说为好。”石顺诚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名字,“要不,让这个人来拆洗咱们的事儿,如何?”
“拆洗”是豫东黑道上调解矛盾的说法,那个人是豫东县出了名的地痞无赖,正当的生意人避之唯恐不及,杜瑞生目瞪口呆。
“要不,你结识一下这个人。”石顺诚蘸着茶水又写了个名字,还重重一点,“他讲仁义,既管吃又管住。”
“不,不!”
那是本县鼎鼎大名的刑警队长。杜瑞生可不想蹲大狱,自己进了大牢,年迈的母亲和患病的妻子谁来照顾?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谁来管理?
“那你想怎样?如果我做事像你一样不计后果,此刻你就不是站在这里了。”
“石主任,你听我解释……”
“我让你说话了?我当面说话给你听,你的面子已经不小了。对聪明人来说,我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不是一个赖账耍滑的人。你算是聪明人吗?”
怎能如此不讲理!杜瑞生颇为气愤。
“明天先还给你二十万元。一个月内再还给你三十万元,剩下的欠款三个月内还清。你必须现在就放人。”
“不可能!”杜瑞生一口回绝,“收不到全部欠款,我绝不放人。”
“看来,你是不听劝了。”石顺诚神色一变,高声怒斥,“趁我现在心情好,你还是赶紧答应。”
“石主任,你是个明白人。”杜瑞生竭力反驳:“人放了,你们不还我钱,我找谁要去?”
“我这人最讨厌别人怀疑我,那二十万元改在放人后三天内还。”
“你这是欺负人……”杜瑞生气愤异常。
“我这人最讨厌别人怀疑我,那接下来的三十万元改在放人后四十五天内还。”
“你这是欺人太甚……”
“我这人最讨厌跟不聪明的人聊天。嘿嘿,你养着他更好,谅你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我养着就养着,如今谁家还没有几口余粮……”
“可惜,我的时间太宝贵了。”
看到石顺诚拿出手机拨打电话,杜瑞生惊问:“你,你找谁?”
“我的事,你管得着吗?”石顺诚讥讽道。手机通了,石顺诚立马换了一副面孔,低声下气地说:“詹队,您好。我的一个朋友,家里缺吃缺住,想找你帮帮忙。呃,你让他接电话?中。”
“接吧,今天的大老板,明天的阶下囚。”石顺诚又换了一副面孔,“杜老板,你应该感谢我,是我给你提供了一个自首的机会,起码少蹲一年的黑屋,少出一年的臭汗。”
“石主任,有事好商量,啥事都好商量。”脚下是悬崖,迈出这一步将会身败名裂,杜瑞生不傻。他立马央求道:“人,我放,我放。”
“那好吧。”石顺诚满脸无奈,挂了电话,“杜老板,你真的考虑好了?”
“算我倒霉。你写个字据,我放人。”
“没有字据。”石顺诚轻轻敲了敲桌子,“我这个人说话向来算数。信得过我,咱们是朋友;信不过我,你我立马分道扬镳。”
一番较量,明白自己不是石顺诚的对手,杜瑞生长叹一声。
来到宾馆,推开房门,两人大吃一惊,张建邦不见了。
原来,张建邦认为杜瑞生也是迫不得已,同时又担心石顺诚报警,毁了杜瑞生的人生。于是,趁孬蛋酣睡之际,他逃出了宾馆。
“顺诚哥,我看杜瑞生不是坏人。”张建邦提提精神,“欠他的钱不还,不太合适吧?”
“钱,肯定要还。”石顺诚打了个哈欠,“他的处境确实也够惨的。”
“可怎么还呢?”张建邦有些发愁,“还了杜瑞生的钱,食品厂可就真的完啦。”
“车到山前自有路,活人哪儿能让尿憋死。”石顺诚劝慰道,“建邦,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张建邦叹了口气,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发呆。
“这样吧,”沉思了一会儿,石顺诚说道,“村里的账上还有十几万元,再搜搜村里几家企业的家底,先凑齐二十万元还给他应急。另一笔三十万元,我去找林老板借。”
林老板是温州乐清人,现租赁石顺诚岳父的房子开店。
“咱找私人借钱还账,合适吗?”张建邦担心违规。
石顺诚说:“借私人的钱还公家的账,可以;用公家的钱还私人的账,不行。”
“你说行就行吧。”张建邦还是愁容满面,“剩下的七十万元呢?”
“也找林老板借。”石顺诚已经想好了,“今后企业效益好了,再还他的借款,给他利息。如果效益不好,他租的房子就抵押给他,不够抵账算他倒霉。”
“嫂子……”石顺诚的妻子脾气火暴,她岂能同意!张建邦大吃一惊。
“建邦,你的想法是对的。食品厂的那点资金不敢动也不能动。”石顺诚神色严峻,“不救活领头的食品厂,咱们村的集体经济可能会像西大街村一样,随着啤酒厂的倒闭,其他村办小企业全部完蛋。”
“这是我最担心的一点。”张建邦忧心忡忡地说,“如果真到那一步,我就是南大街村的罪人。”
“哈哈,你放心吧,绝对不会。”石顺诚朗声笑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陪你跳黄河。”
经石顺诚这样一说,张建邦也嘿嘿地笑了起来,但这笑声里夹杂了许多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