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降下今春第一场雪的时候，我正在开封访友。
其时酒意萧索，四人团坐开封城北的小馆子里，谈些茶余饭后的闲话。说话间，有短信发来，说郑州下雪了，树和房子都白了，嘱我早回，开车慢些。
把短信念给三人听，这才想起外面一直阴着天呢。结账出门，不见落雪，但因了那一条短信，我们都感到空气中已经满是雪意了。
乘了文联G主席的车，先到一直惦念的老河大西门外的书市上去，到了那里，却不见一个书摊，以前拥挤的街面显得空旷。这使我们的心也空旷起来。一时四人不知到什么地方去，问我，最终决定去山陕甘会馆。
一路上我们谈着书市的消失。L说现在学生还都没开学，所以书贩们不出摊。众以为然。我不甘心，说去年在这里听书贩们说过，过年期间书市都要移到春节的庙会上去，这是政府的命令。莫非今年也是如此？问庙会在哪里？S说在翰园碑林。前面的司机就接过话说那里没有书摊，他前天还去过呢。
这么说着，在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街面上，迎着车窗，有散碎的白絮飞来。待我们反应过来，那些白絮已经密起来了。下雪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喊道。一时间人人心中都有无限的欣喜。从去年入冬以来，中原已经是大旱三个月，滴水未落了。田里的麦苗需要滋润，人们的心田也需要滋润。这雪，分明是立春以来天降的一场甘霖呀。适逢其盛，幸何至哉。坐在后排的L开玩笑说，是你给我们带来了雪。我说这是大家凑成的，却忽然感到心里浮起一层抑郁。
在前面不远的路面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摔倒了，自行车斜倒在路面上，车边散落着几个本子和一个装着书的塑料袋。他该是在寒假里去上补习班的中学生，此时是在去上课的路上还是下课的路上呢？旁边站着两个女孩子，手里也拎着装了书本的塑料袋，显然他们是同学。我们心疼着这坐在地上的少年，司机小心地开车绕行。在前面更远些的路口，又一辆电动自行车摔倒了，这回是一对母子，母亲正在扶起倒地的电动自行车，孩子六七岁，穿着厚厚的冬装，站在旁边仰脸看着她。
车外天寒地冻的。虽然打过春了，雪落到这石板的路面上仍会结冰，这是行人滑倒的原因。车窗外，开封城慢慢地变得面目模糊起来，老房子、老树、老街道，都正在被雪蒙上一层白。
到了山陕甘会馆了。这是清乾隆年间西北三省的商人在作为省府的开封共建的一个办事处，与全国各地的商人会馆一样，里面的建筑布局都有戏楼、大院、侧房和正厅。建筑上也都有精美的砖雕、木雕和石雕。开封的山陕甘会馆里的砖雕和木雕，有浅浮雕、镂空雕，内容以宝瓶、云图为主，间有蝙蝠、石榴及菊花、牡丹等花卉，取意平安、财运、福气、多子、高洁、富贵等等。其中正厅檐下的木雕，尤为精美，双龙戏珠的内容，两条龙身子从牡丹花丛里穿进穿出，牡丹的大花片薄到以毫米计，完全顺着木材的纹理雕出，以至于有风吹来，那些富贵雍容的花片仿佛在摆动似的；龙嘴里含的珠子与雕刻主体的连接也薄到以毫米计，但就那样似空非空地垂直悬着，风雨中过了二百多年依然不掉。故宫来的专业人员在这里考察，说开封山陕甘会馆里的建筑雕刻艺术，其精美程度超过了故宫。
会馆里也供奉着关公，他是忠义的化身，是诚实经商的商人的保护神。各地保留下来的明清商业会馆大都如此，开封的山陕甘会馆干脆就称关庙了。在会馆的正门高处，悬着开封市副市长谢国桢题写的“关庙”二字，对面的照壁上也题着他大书的“忠义”“仁勇”四字。站在照壁前欣赏砖雕、石雕和书法的时候，一阵大风吹过，纷扬的雪花忽然都横着飘起来，自左至右飞成劲疾的雪线。大门和最里面正厅大殿的楹联也是这位副市长题写的，关公坐在大殿里，他的坐像雄阔威武，仿佛镇守着开封全城。
在飞舞的雪花中，我们欣赏起院子里怒放的三株蜡梅树来。树龄皆老，身姿粗壮遒劲，梅是圆瓣素心，属名贵品种，斗雪开放，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未开的花苞饱满有力，生气勃勃。先后登上戏楼两侧的钟楼和鼓楼，在钟楼上用钟杵撞出一阵阵悠远的钟声，明清的古韵便在雪中的开封城上空荡漾开来，渐行渐远；在鼓楼上用蒙了红黄两色的鼓槌在牛皮大鼓面上一阵擂动，急促的鼓声便带着北魏悍烈的民风，使整个开封城紧张起来，连雪花也被鼓荡得重又漫天飞扬。
出山陕甘会馆，已是下午四点多，雪犹在下。乘车回到北城门外午间吃饭的馆子前，下车依依道别，各自开车回家。
告别了大家后，意犹未尽，独自开车从来时的老城墙外的小路上返回汴梁古城。一路上，残损的老城墙和城墙上下高矮的杂树，都在雪中无声地横陈竖立，苍茫古意，仿佛我开车走在一段明清绣像小说的文字里。
把车停在清明上河园外，到路对面的翰园碑林里逛了一趟庙会，被雪打湿了的红灯笼犹然醒目，登高看远近的潘杨二湖，也在雪天里沉着暗色的面目。游人不断，都后悔没带相机来。一个人抓一把身边石头上的积雪，说：“高低叫我摸着雪了。”
在熟悉的碑林工艺品商店，买了些水晶镇纸，预备回去给朋友们做赠品。店里的售货员犹认得我是从前的熟客。
又在雪中到御街游了一圈，看了精美的汴绣和朱仙镇年画工艺图册，大饱眼福。
启程返郑的时间要比预定的晚了四十多分钟。车在郑开大道上平缓地行驶，车窗外的田野在暮色中都已经白了。远近的树木、小河、村舍、平缓起伏的沙丘，是一幅冬天版的清明上河图。
车进郑州，雪仍在下。天气预报说，这场雪对缓解中原旱情作用有限，它是自河南西南部的南阳以及信阳一带一路向东北方向下来。难怪午后郑州短信报告下雪的消息时，东边的开封犹未见雪……
雪也是一步一步走来的，正如人要一步一步地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