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好像有个特别功能,可以让没处取暖的人变得勤快。县城内不大的校场上士兵们正在操练,手中刀枪剑戟舞的虎虎生风。伙房里胡子拉碴满面油光的伙夫胳膊二头肌暴起,掂着铁锹翻炒大锅里的大白菜,一瓢水下去白烟滋滋冒起,麻袋里抓了几把盐撒下去,搅动两下几锹便出了锅。
文约书看着面前一盆馒头一盆白菜,清清白白不用尝就知道是水一样的寡淡无味。环顾一眼桌子上的其他人,芍药靳厉他们大口大口吃的津津有味。
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俩人本就给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不腻味,更别谈这些日子要不就拖着死沉死沉的火器跑出去几十里地外测试,要不就大晚上跟个耗子一样埋在雪地里打伏击,体力消耗强度不是一般的大。
他咬了口馒头,味同嚼蜡敷衍嚼着,瞄了一眼坐在正前面的明庭,大大方方不疾不徐的正在吃和他手里别无二致的馒头。看他从容淡定吃着咽下去都剌嗓子的粗面馒头,心中也感觉很是佩服。
本该在皇宫里山珍海味养尊处优的皇子殿下,现在要在这无名小城里艰苦奋斗,赌上身家性命,才有可能争夺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也是怪可怜了,人家孩子好不容易文韬武略赢了十几个兄弟挣上太子的位置,紧要关头却被章攸宁那个恬不知耻的混蛋给弄下来了,天之骄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个啥也不是,这谁能受的了?何况他骨子里头还有周家人桀骜血性。
想到这儿不由得感慨,脖子伸过去欠欠问一句,“殿下,是不是特难吃?”
芍药翻了个白眼,伸手作势去抓他的馒头,“难吃你给我!”
文约书哪能成全她,护着馒头缩脖子一屁股坐回去,明庭掰下自己的一半馒头,顺理成章递到芍药碗里,看着文约书微笑安然道:“我吃着还成,文先生是不是吃不惯?”
文约书哭丧着一张脸哼哼道:“不是不习惯啊殿下,是太习惯了,这清淡如白开水一般的味道渗透进我骨髓,现在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地里拔白菜。”
老徽耳边听着他连声诉苦,视线却自刚才明庭往芍药碗里放馒头后就没离开过,眼见她要拿起那半馒头接着啃,忙不自然干咳一声,“将离啊,让太子殿下和约书吃这些东西确实难为他们了,三日后夜袭延台城,我守城,靳厉会随着你和殿下一起去。”
芍药一脸蒙圈不知所然,摊着手,“所以呢?”
老徽努嘴吹了吹白菜,一口塞进嘴里,烫的直哈气,含糊不清道:“所以靳厉保护殿下和缴获战利品安全回城,你先留在那儿观察几天。”
她迷惑不解眯起眼晴伸着脖子,“老徽,您老这脑袋叫这大白菜给拿坏了,怎么说这话宛如美人下巴颏上长腿毛般令人费解呢?他们俩吃不吃的惯跟我要去留守观察延台城有什么本质联系吗?”
老徽停下筷子瞪她一眼,芍药马上举手投降,加了碗里一大口白菜,凑到唇边嘘了嘘,“吃饭吃饭,我多吃点白菜,争取脑袋与我家老徽叔同步上。”
明庭打量二人之间微妙气氛,心中觉察洞明,牵起嘴角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接着吃刚才掰给了芍药一般后剩下的一半馒头。
冬季里天黑的早,刚过申时苍茫暮色已然降临,芍药刚在造办房清点完三日后要用的羽箭,眼花缭乱颈椎酸痛,扶着老腰走出来,抬头看看天上夜黑风高,月亮胆小藏在乌云后,稀疏星星也闪不出亮晶晶光芒。
转动一圈脖子听了两声令人心碎的咔咔声,正感叹自己光辉灿烂精彩辉煌的二十四岁马上就要结束了,忽然余光一瞥之下,看见站在光秃秃的老树下站着一个干瘦黑影。
怠惫情绪马上从烟消云散,警觉危险气息瞬间从眼底升腾而起,指尖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多出一片冷光,声音里染上几分警告意味,低沉问到:
“天王盖地虎?”
……
“滚!”
听见熟悉的骂街声,芍药笑逐颜开收回手中暗器,像拎着书箱放学回家吃饭的欢快学童一样,蹦跳跑到黑影面前,嬉笑道:“老徽来接我回家啊?”
老徽毫不客气赏了她一对无情大白眼,随手抛给她一个芋头转身就走,芍药抬手接住,拍了拍灰送到嘴边,一边紧紧跟着老徽一边啃起来。
老徽背着手在前面走,什么也不说,芍药饥肠辘辘忙着剥皮啃芋头,也什么都不讲。
走着走着前面人终于沉不住气,一个急刹车立定身体,芍药不设防备差点一头撞上。老徽猛回头见她离得这么近,手里的芋头都要怼进自己嘴里,吓了一跳喝道:“你离我这么近干啥!”
芍药吃的急,被他一喝差点儿噎住,猛拍了两下胸口顺下去,艰难咽了咽,以同样音量喊回去:“那我不是怕你老胳膊老腿脑袋还被大白菜拿坏了,天黑路滑摔一跤明天跟我左手六右手七吗!我得离你近点儿看你要拥抱土地母亲的时候力挽狂澜一下不是?”
老徽被她这张嘴气的有口说不出话,愤愤伸着布满皱纹沟壑如蚕蜕般褶皱的老手,在她额头上用力一戳,“你啊你!出去别说是我文徽教出来的学生!”
芍药嘿嘿一笑,“没事儿你放心,从来没人问过我师从谁人,他们都以为我没上过学呢。”
老徽无语凝噎,“你还挺骄傲啊!”
“哎,我不骄傲。”她吃完扔了芋头皮,笑嘻嘻道:“出门有老靳门主亲自传授的一身武艺傍身,在家有你和文约书执笔帮衬,我事事不操心,我幸福!”
看她满脸傻笑竖起大拇指,老徽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涩,摇摇头慨叹,“你幸福什么幸福,从十三岁被先令主捡回来,你有哪天睡觉超过两个半时辰?天天被各门门主轮番炮轰,能长成现在这个没心没肺活得不累的样子,还真算是个奇迹。”
芍药听他诉说自己小时候被地狱训练时的惨状,以为他心疼,连连点头赞同,不想后面紧跟来了一句,“你是不是心里有点儿什么问题?”
嘴角笑意一下垮塌,甩过头去难以置信看着他,“我那明明是胸怀宽广意志坚定,怎么到了你这就……”
“诶!”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好像有哪儿不对,神经兮兮质疑道:“老徽不对啊,你今天是咋了跟我说这么多话?”
“哈!”她捂着嘴道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瞪大眼睛,“不会把以后的话都在今天透支了吧?老徽,徽叔!你咋了有事就说啊别给我整个最后的告别第二天就消失不见人间蒸发……”
“啊!”
她委屈捂着刚被老徽打的头,看他深吸一口气,拧着眉头别别扭扭说道:“今晚呢,我确实有事和你说,其实这本不该由我来管,但老令主和夫人都驾鹤西游了也没空管你,那就由我这个老奴兼师父替他们问一句。”
他掀起松垮的眼皮,眼中透露精光紧紧盯着她,“你是不是和皇太子殿下在一起了?”
气氛有片刻凝固,芍药低头找了找刚才自己任扔的芋头皮,咂了咂嘴品品留下的味道,确定不是在做梦,扶住他肩膀,坚定不移看着他眼睛,“我不是,我没有,我是周明庭重回临安皇城的桥和剑,是他的臣属,除此之外,我们没关系。”
听她这么说,老徽一颗心稳稳的安放进肚子里。芍药这个人,吊儿郎当散漫随意的时候,让人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可以拎着她耳朵在其他学生面前当成反面教材责骂惩处。可一旦她认真严肃起来,他这个师父,会掏出所有信任,毫不保留交给她,无条件绝对相信她。
不为什么,她就是有这个能力和实力。
“那就好,虽然你老是没个正形,但不得不承认,你聪明深沉,这些事不用我说,你心中自有掂量。”
芍药抿了抿唇,思考片刻,道:“照我掂量,明庭殿下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心机同样深不可测,我们得给临渊令日后想条退路。”
老徽皱眉刮她一眼,“说什么呢你?周氏皇族与临渊令辅车相依共存共荣,别一天天想那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
他朝着营帐放下扬扬下巴,“外边儿冷,回吧。”
芍药轻笑一声,看他背影淡淡道:“里面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