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
芍药顶着熊猫同款黑眼圈下马,解下佩剑抛给紧跟在后面拧着眉头忧心忡忡的姜畔。
这几天她一个人在延台城收拾残局,连轴转四天三夜,昨天收到江畔发来的紧急消息,骑马连夜赶回大本营。
拖着一幅疲惫不堪的身躯,向前迈动双腿全靠毅力支撑,身上沉重铠甲此是是负累,抬手一边解着搭扣一边问后面姜畔:“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急叫我赶回来?”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
她抬眼瞧见前面老徽背着手站着,脸比鞋底还黑。
“老徽。”她走向他,“到底怎么了?”
老徽等她走过来,转身与她并肩向前走,憋着一口气脸色不好,“你靳师父来了,一会儿进去什么也别说,老老实实给我管住嘴,少耍花腔听到没!”
芍药闻言默默停下解铠甲的啊手,刚解开的搭扣又给摁了回去,垂下头点了点:“嗯,听到了。”
老徽带她七绕八拐在一座营帐前停下,门口两个将士掀开厚重门帘,芍药吐了口气提起精神走进去。刚探进一只脚,那种深深烙在脑海里熟悉而又让她从心底胆寒生惧的气息拂面席卷而来。
她吊着一口胆气,咧咧嘴角扬出自己平时挂在嘴边的笑,看着前面端坐于矮脚桌后沧桑而不减当年威武气魄的身影,颠颠走上去笑呵呵打招呼。
“哟!真是靳师父来了!我还以为徽叔他们在逗我……”
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神从书页上缓缓抬起,锋锐如刀刃刮在脸上,一被盯上浑身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拿捏住,压迫挤干肺里空气,摧毁掉她来时好不容易积攒垒起的勇气。
她咽咽口水,作出长辈面前无比柔顺谦卑的晚辈样子,“靳师父又在看书呢,看的啥……”
“跪下!”
“好嘞。”
熟悉的节奏走起,芍药撩起战袍弯下膝盖,垂头恭顺的跪在地上。
靳秉川平静收目光,翻动一页书接细细的看。桌上热水丝丝冒着热气,倒满一碗凑到唇边吹了吹,看似不经意抛出个问题,“最近在看什么书?”
芍药指尖挠了挠额头,明明帐中阴冷寒气渗透骨髓,细密汗珠却一阵接一阵冒个不消停。
“不敢蒙骗靳师父,自打辅佐殿下奔赴沙场,每天诸事琐碎繁杂,徒弟天生愚笨,办事效率不高,一天下来紧要事情都未必能善始善终,确实难以得出心神时间共同平静的好契机。”
“说人话!”
“我一直没看书。”
靳秉川拎着手中靛青色线缝书本站起来,拧成疙瘩的眉头自打进来就从没放松过,此时听见她理直气壮的小声叨咕,气急反笑用书脊指着她,“何将离,你好的很啊,真是会避重就轻,就不打算再交代点儿别的了吗?”
说着啪一声合上书,眯起发花的眼睛将书推远。看看书面上白底黑墨的四个大字,不看还好,越看越火冒三丈,砰的一声把书甩到她面前,白花花书页翻飞落下,看见书封上几个字时芍药心碎满地。
“奇门遁甲。”
靳秉川一步一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居高临下看着她,“我说当年上玄门的课你不是装病就是逃学,怎么这会儿屁颠屁颠倒自己悄悄搂着读了,原来竟是挂羊头卖狗肉里面写的是你何将离的人生规划啊!”
芍药垂眸看着每个迷茫深夜支撑着自己,在这残酷沙场走下去的心头肉被当成泄愤工具甩在地上,喉头哽咽,却还是撑着嘴角笑意不散。
“靳师父,我都这么大人了,您多少得给我点面子啊是不是?这手记毕竟是我的隐私,您就这样随随便便翻出来看……是不是……不是……”
磕巴半天想不出个好措辞,抬眼又撞上他那怒气冲冲的脸,只好干干巴巴不痛不痒的,“是不是不是那么的合适呢?”
靳秉川冷笑一声,指着她喝道:“你游手好闲不求上进你以为我乐意管你?若非先令主嘱托,天下局势大乱,皇太子殿下重返临安城平复战乱定国安邦,安抚黎民苍生迫在眉睫,我是连见你一眼都觉得烦心!”
“所以您这么烦心还来见我到底所为何事啊?”
大约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敢在底下嘟嘟囔囔跟自己犟,靳秉川略带惊愕过后恢复严厉神情,转身走回书案后,弯腰捧起一只用黑布厚厚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一层一层解下黑布,一块刻着密密麻麻篆文,约有一寸宽两尺长形状如藤蔓缠绕扭曲而成的黑红色木棍露出。
芍药一见心中洞明,靳秉川垂下眼睨着她,即便眼皮松弛也掩不住眼睛中的狠厉。
“这令中人人都道我为人暴戾不讲道理。”
他转过身与她面对面,抬起手中令主家法直指着她,“那今天我就给你个机会跟我讲道理,你解释的通,家法打在我背上,解释不通……”
“我不解释。”她抬起头看着他,冷静淡定一笑,“家法请出来就得见血,您这么大岁数了我不可能让您来挨这几下不是?”
“何将离!”
一声怒吼传到营帐外听的老辉姜畔一阵心悸,两人在外面探查不明情况急得转圈的转圈,跺脚的跺脚。
姜畔吓得脸掉进面缸刚捞出一般苍白,哆嗦着嘴唇拉着老徽不撒手,凄切恳请道:“徽叔您快想想法子啊!我看老大那轴劲儿上来了,再说下去靳师父真的会打残废她啊!”
老徽何尝不替她紧张到手心捏把冷汗,思索再三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殿下呢?”
姜畔慌忙答:“在校场!”
老徽闭眼无奈叹口气,“去请。”
姜畔一听,拔腿一溜烟跑没了影,剩下老徽一人留在原地听着墙角干着急。
冒着热气的水从头顶浇下,顺着脸颊滴答滴答流下打湿膝头战袍,腿边那本“奇门遁甲”也没能幸免,被热水烫过靛青色书皮开始慢慢褪色。
靳秉川倾尽水壶中最后两滴水,扬手摔在一边,瓷片破碎声在耳边炸开,芍药抹了一把脸上水珠和打湿了粘在两颊的鬓角碎发,放下手没有任何反应,默默无言接着跪着。
靳秉川背着手绕回书案后,撩起衣摆席地盘腿坐下,下袍整齐捋好搭在膝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被她这没皮没脸的精神刺激到失去理智。
“现在清醒了吧?听好了,我没和你开玩笑,你也少给我拿腔作调,我今日问你三件事,你有充分的理由说服我赞同你的所做所为,家法我来受,但如果你讲出来的理由是在扯王八蛋,就老老实实接好你该受的惩罚。”
她低头看着退变被水晕染褪色,泛起白花的手记,淡淡开口:“靳师父请讲。”
“第一件,解释你腿边那假冒奇门遁甲的书。”
她摇摇头,“没解释,纯属我自己的个人愿望,这里面记载的都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我先做个调查记录,日后我要把没去过的一个一个都逛一遍。”
靳秉川被她这满不在乎的样子气的反倒笑了,“好,何将离,你有本事,那咱们就来说说第二件。在延台城,为何不对敌军下杀手?你难道想纵容敌方势力来多多折损我方兵力?”
“纵容倒谈不上,我更不想多折损我方将士,但是靳师父您应该清楚,我这个人一到杀人的事上就多愁善感优柔寡断,天性如此,实在难改。”
靳秉川绷着面皮咬牙切齿,克制胸中熊熊怒火,努力稳住声线略过她刚才所讲欠收拾的话,“好,最后一件,延台城城主府,殿下被歹人挟持你护驾本是有功,但是!那人竟然认识你,叫的清你何将离的名字,你又作何解释!”
“噢。”她小指掏掏流进耳朵里的水,“这问题同上啊,您知道我若出手伤人,多数时候是他在干或正在干天理不容的事,只是我那时同在延台城一样再次心软,没下杀对那人下杀手,留了个祸害,威胁到今日我们明庭殿下。”
靳秉川听她无所谓的解释脸色铁青,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脸颊两侧肌肉都跟着战栗。
“你觉得这三件事中你有哪一个解释是能得到我认同的?”
她耸耸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一个都没有。”
“很好。”
他站起来,拿着家法如乌云压顶般一步一步压上心头,芍药却在他阴测测举起家法时抬手拦下。
“且慢!”
“您说了这么多,能否也让我说一句?”
还不等他作反应,她就自顾自说起来,“您方才说,我们要辅佐殿下安抚天下苍生,我却想劝一句。”
她仰头看着他雷霆盛怒之下的颤抖的脸,一字一句笑道:“少点自作多情自我陶醉,你们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作妖,苍生就谢你全家了。”
“啪!”
靳秉川用进了全身力气,一棒打在她背上,力道之大反弹回来胳膊都被震得发抖。
芍药猝不及防被打的一个没跪住,背上瞬间穿来火辣辣的剧痛,骨头像被抽散架了似的猛的向前倾倒。
靳秉川瞪大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怒吼一句,“直起来!”
芍药一手撑住地面,咬牙忍着难以承受的剧烈痛苦,愣是一声没吭把腰杆拔的刀背一样直。
“啪---”
“这两棍打你不尊师长离经叛道!”
“啪---”
他红着眼连抽五下,“这五棍责你战场之上心慈手软,不顾后果,滥用私情!”
“啪啪!”
他一边狠狠抽打,一边声音发抖强挺着斥骂,“这是罚你做人办事拖泥带水,既已出了手还不办的干脆利落,为现在埋下祸患,若太子殿下真因为你的错误有个好歹,你有几条命赔的起!”
他手上不停心里也一直在默数,打到手臂发麻,心里却敏感到难以支配手腕。
强压下不舍再次举起家法,门口出却忽然白光一闪,门帘被人掀开,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夹着轻微喘息声高叫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