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厉,我得走。”
芍药坐在战车边上,抱着胳膊,提直了腰杆目视前方火光明亮,暖融融映在围坐篝火前皮肤粗糙黝黑的将士们脸上,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传进耳朵里,显得坐在一角远远看热闹的两人身影格外冷清。
靳厉同样抱着胳膊倚靠车边,低头笑了笑,“老大想躲谁?我爹还是太子殿下。”
“他们俩。”
一发力脊背上还抽抽的疼,嘶嘶抽着凉气,好好安抚自己坐稳当,想说什么,想了想又没说出口,有些烦躁的挠挠头发:
“正好过些日子你要和文约书去交州找徐在池谈判,我找殿下商量商量,由我来替你去。”
靳厉轻轻摇摇头,“恐怕没有一个充分合适的理由,殿下不会答应放你去。”
她仰头卡看看天心冷月,“我就说我想去交州凉快凉快。”
靳厉收回骨头还在隐隐作痛的右腿,立正转过去,眼睛亮晶晶看着她:
“说实话老大,如果殿下想放你走,你这个一看就是闲扯淡的理由在他那里也能通过。”
“可惜。”他摊了摊手,“殿下希望你能长久陪伴左右。”
芍药一听急了,伸出一只手在他嘴上作缝合姿势比划一下,“别八卦,不符合你高贵冷艳的形象。”
靳厉弯唇笑一下,难得见他表情如此丰富细微,芍药瞄见一眼,认命似的下脖子低头长叹一声:
“完了完了,连你都看出来了,估计整个军营里也就看门的大黄和小黑不知道了。”
她一拍大腿:“我就奇了个怪了,这孩子到底看上我哪儿了?啊?你说他一十八岁风华正茂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尤其还是宫里出来的,就算他那还时候小,没有自己的莺莺燕燕,那他也该见过他老爹后宫的佳丽三千啊!怎么就这么不开眼,看上我了呢?”
看她愁眉苦脸,匪夷所思的猜不透这难题,靳厉转过身,眼角夹着欣赏上下打量她一番,得出结论认真道:
“老大文可提笔安天下,武可跃马定乾坤,披战袍英姿飒爽,着红装颠倒儿郎,男子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打住。”她伸出一只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满脸诚恳劝诫道:“现在是冬天就算了,夏天可千万别这么说,会遭雷劈。”
靳厉笑笑,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试探:“老大,殿下才貌双全品行端方,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我考虑什么啊我,我比人家大了整整六岁!何况他还跟着我长了将近两年,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弟弟啊!”
她说完抿抿嘴唇,下了判断决心,两腿一蹬跳下来。
“不行,不能任由他心里那小火苗野蛮生长,我得跑远一点儿,晾他一段时间,等回来时候没准这孩子就熄火了。”
“对,就这么搞。”
她背着手来回踱两圈步子,眼珠一转,转身拍拍靳厉肩膀,拿出身为令主的气度威严。
“这个小靳啊,你呢,前些天被老靳打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多多修养一段时日,这次护送文约书去交州,就由我反映上报给殿下,请求暂时由我代劳。
同时呢,我也代表临渊令上下,祝愿和希望你早日康复,早日回到咱们的复国兴邦的千秋伟业中来。”
“怎么样,小靳你对我的安排有什么建议啊?”
靳厉憋着嘴角就快要忍不住的笑意摇头,“没有,我完全听从老大安排。”
芍药满意点头,“那就好,这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
眯眼看着灯火通明的中军营帐,事到临头又犯了怂。
“我过几天就去。”
靳厉看着她灰溜溜转身重坐回战车上,扶着腰拉伸,找合适位置尽量让自己背上伤痛减轻。
一阵愧疚席卷上心头,好不容易松快的神情忽然沉闷,眉头一皱低声道:“抱歉,老大。我……”
芍药扬手打断,“哎别道歉,我挨过靳师父这么多次打,早就习惯了,但每次你替他道歉,我都得出一身鸡皮疙瘩,为了咱俩的情比金坚的战斗友谊,赶紧收回你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肉麻话。”
靳厉垂眸收回口中掂量许久的话,眼神一转指了指她后背,“还是很听疼吗?”
芍药哼哼两声,“疼啊,你老爹不愧被道上人称鬼见愁,下手可太狠了,我受罚时都看见我老爹老娘师父师娘站在奈何桥上冲我招手了。”
“但是。”
她转过头眼尾弯弯,眼睛倒影阑珊晶亮的火光,看着他。
“严师出高徒嘛,靳师父不这么严厉刻板,我们俩也不能如此优秀。”
她握起手指蜷成一个杯状,“为了优秀,走一个。”
靳厉从来是稳重冷酷的人,面对她时,也常常免不了被带歪节奏,学着她的样子蜷起手指,举到她面前,指节对指节碰了一下。
“畅饮。”
酒杯里无酒,恰似芍药心里没底,一想起要找明庭说明申请,没由来的惧意就蔓延上心头。
眼看着去交州的既定时间渐渐逼近,也没有时间再考虑,干脆鼓起一口可嘉勇气,一路憋到了明庭营帐前。
徘徊犹豫许久,还是下定决心走上前,一把掀开门帘,只见明庭脊背挺的笔直,端坐在书案后,正在翻看堆积如山的军务折子。
见门口有光亮,他抬起头,视线与她的撞了满怀,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一笑如柔风拂面,让人一触便心生欢喜。
“姐姐来了。”
芍药搓搓脚底的泥沙雪水,顺便组织组织语言措辞。
还没等她张口,他就大步走下来,抬起两手手臂交叠,眼中闪着星星,轻声而别有用情道:
“旧时去兮,新景喜迎,新春伊始,愿卿体魄康健,诸事顺遂,万事胜意。”
芍药在原地蒙圈片刻,行动快过脑子一步,楞楞举起胳膊交叠,脑袋里飞速旋转,半天挤出个俗到烂大街的祝福语:
“啊那个……祝君新年健康快乐!”
明庭看着她,嘴角掩不住笑意,手依旧高抬在胸前没放下,歪着头笑问:“没了?”
芍药呆呆点了点头,“啊,没了。”
他放下胳膊,伸手自然的去牵她手,芍药忙做不经意的收回手抚了抚后脑勺。
明庭牵了个空,也不觉尴尬,背着手转身回到案后,坐回去收拾好铺天盖地的折子推到一角。旁边有两碗饺子,他两指按着托盘拉过来摆布筷子。
她走上前,沉了口气,犹豫半晌开口道:“殿下,我想去交州。”
明庭手上一顿,勾唇笑笑,又接着手上动作。
“姐姐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她提了提裤腿蹲坐下,眼神中满是虔诚。
“理由好说,我敢保证文约书在这来回路途上绝对安全,只要我在,谈判队伍不会出一丁点儿意外。”
明庭抬起头定定看着她,犀利通透的眼神盯的她发毛,刚以为自己要被一口回绝时,他却莞尔一笑:
“好,那就全权交付给姐姐了,此去路途艰险,一路小心。”
没想到他答应如此痛快,芍药试探着重复确认一遍,“你同意了?”
明庭递给她一双筷子,“我自然是舍不得姐姐的,但战事要紧,姐姐又如此自信,主动请缨,我也没有驳回的道理。”
两碗饺子一多一少,他拿了多的一碗推到她面前。
“我曾听闻民间有风俗,说行前饺子归时面,军营条件有限,就委屈姐姐,用这两碗素白菜馅饺子给你饯行了。”
她接过筷子,左右看看两碗饺子,笑道:“伙房的人可真实在,你一个人吃还给你拿两幅筷子和勺。”
明庭两手交叠搭在桌沿上,俨然衣一幅乖巧讨喜的弟弟模样。
“现在是两个人了。”
芍药拿着筷子看着黑陶碗里浸在汤里的形状不漂亮不统一的饺子,垂眼笑了笑,放下筷子搁在碗边,一口没动原样推了回去。
“我刚才在外边吃烤地瓜来着,估计你一口没吃这会儿还饿着呢,大过年的,军务先放一放,趁热把饺子吃了吧,我就先走了。”
明庭抬头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眉头一皱却并没有叫住,扫了一眼面前两碗饺子,淡淡开口叫道:
“出来吧。”
床榻后面慢慢探出个脑袋,眼睛滴溜溜瞄了门口处好几遍,确认她已走远,才舒了口气,站起来走出床后。
明庭看如此小心翼翼,淡笑一声,“这么害怕你的老大啊?”
姜畔挠挠脖颈,走到书案前,嘟囔着:
“我不是怕老大,我只是怕她看见我私自来您这儿,还躲着她,她会不高兴,老大这个人,即便生气也极少撒出来,什么都放在心里不说,会很累的。”
明庭睫毛略微忽闪,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碗少一些他刚才吃过的饺子放到他面前。
“接着吃吧。”
姜畔闻言摇摇头没动筷,蹲在地上手指画圈,犹豫着问道:“殿下,您为什么同意让老大去交州?把她留在身边,时刻看着,不是安全又放心吗?”
明庭嘴角翘起一丝弧度,“你这话说的,可像是站在了我这边儿。”
姜畔连连摆手,讪讪笑着:“殿下与老大并肩作战一体同心,何来你方我方之说?我只是觉得殿下如此优秀,又对老大情义深重,不想看老大一时迟钝,错过良人,将来后悔莫及。”
他眼中滑过一丝喜色,“姜门主这话,实慰我心。”
“那殿下怎么还同意老大去交州?这来回一趟最少也得一个月啊。”
明庭轻叹一声,站起来背着手看身后地形图,“我也没得选择,复国大业,战事严峻,用人紧张,我实在腾不出手来栓着她。”
“况且。”他转过身低头看着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心不向我,生拉硬拽只能徒增反感,不如冷却一段时间,留待来日。”
“那……”江畔黝黑的眼珠慢慢向动悄悄瞄着他,“万一来日距离依旧疏远,或者老大还只肯把您当弟弟呢?”
他轻笑一声,舒展开修长优美的脖颈,挑起下巴眯眼看营帐穹顶中心漏下来的刺眼白光。
“我想来日还长,我有无限可能,我与她之间,亦有无限转机,若那时候她依旧对我无意,或许我有条件采取一些别的方式。”
“别的方式?”
江畔念叨这几个字,不知为何心脏一紧,涌出一点说不清楚的慌意,但片刻之后归于沉寂,到底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