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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寂寞与孤独

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鲁迅

1

从潮湿的生着暗绿色苔藓的墙底,一只蜗牛一点一点地挣扎着往上爬。

它头上顶着圆锥形的往右旋的大硬壳,触角顶端耸着一对可怜的小眼睛,扁平扁平的足顽强地向上攀缘着。

一分、两分……它爬得很累,很慢,离墙顶还很远很远。

但它还是固执地爬呀爬……

有时它遇到了大不幸,无声地坠到了墙脚。

它就躺上一会儿,或半天,然后又开始了它新的悲壮的爬行……

谁也没有留心过它——除了朱安。

2

1909年的8月,树人回到了祖国。

在日本的这三年中,他没回过一次家,放弃了医学,在东京专门从事文学活动,写了许多历史、科学、哲学和文学的文章,也译了不少的小说。可挫折与失败也接踵而至,译文集《域外小说集》出版了,只卖掉了二十一本;与许寿裳、周作人等筹办的《新生》杂志,也因缺乏资金而流产。

而这个时候,仍在学校读书的周作人同日本姑娘羽太信子恋爱,准备结婚,故乡母亲也需要资助。作为长兄、长子的树人,只得暂缓自己在日本的求学和事业,决定回国。他不无痛苦地对挚友许寿裳说:“你回国很好,我也只好回国去,因为起孟【13】将结婚,从此费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谋事,希望能对他有所资助。”他深爱作人,作人也敬重他——如果这是牺牲,他情愿!

回国后,树人先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近一年中,只身在外,没有接眷同居。

1910年7月,他辞去这一教职,回到故乡,先后任绍兴府中学堂博物教员、监学,师范学校校长。

同事和学生们简直不敢相信周树人先生刚过三十,只见他身上穿一件黑色布棉袍,从秋到冬,不曾见他换过;下着一条玄色西装裤,黑袜黑皮鞋,浑身是黑;嘴里含着双刀牌香烟,一支又一支,不息地抽,每天都有四十多个烟头,在那绿玻璃的烟灰缸中,重叠出一座显赫的山来;因为胃病,经常不上饭厅,以几枚苹果香蕉充饥。所以瘦削的面部经常是苍白的颜色,仿佛是四五十岁人的那种衰颜,唇边留着一撮小髭,不常整容,特别是头发,长到一二寸,也没有修剪,根根竖起,像茅草一样地杂乱——

“周先生,你的头发怎么不去理一理?多难看啊!”有同事说。

“噢!我出钞票,你们好看?”

3

星期六的晚饭,朱安早早地做好了。

“阿婆,吃晚饭了!”

“好的!”

鲁瑞爽快地来了,并不诘问开饭的提前——她体谅媳妇的苦心,树人平时住在学堂里,只有星期六晚上才会回家来。

吃完饭,收拾完毕,朱安就习惯地走到鲁瑞房里,恭敬地依着床上的阿婆的下首坐下。她是来尽媳妇陪伴婆婆的责任的,几年中从未间断过一天。只是她生来少言少语,而最终说出来的那么几句话,又味薄趣淡,所以这例行的陪伴,主讲人倒是活泼的阿婆。

“安姑,好好歇歇!”鲁瑞见媳妇伸手去端盛着针线、剪刀、尺子、粉袋、线板的生活篮,连忙拦住了她,“放到桌上去。”

朱安端起篮子,小脚缓行,将它放到窗前桌上。

阿婆乐呵呵地笑起来:“安姑,瞧你那脚啊——”边说边将自己那双放大了的脚伸出来,一个个奔放的脚指头,自在地动着。

朱安有些发窘,又有些不安——丈夫不喜欢小脚,自己想讨他的好,下花轿时却出了丑——但她对婆婆的大脚,绝无仰慕之心,反而有些不以为然,妇道人家脚这么大,不好看,也不合规矩嘛!但她不愿讲出来,反而很有兴致地问:“听说阿婆当初放脚也不大容易啊!”

“可不是吗?”鲁瑞劲头来了,“当初我放大了脚,本家的一位长辈——算了,我不讲他的名字了——反正他绰号叫‘金鱼’,到处去说,某人放大了脚,要去嫁给外国鬼子了。”

“讲得好难听啊!”朱安羞得低下了头。

鲁瑞冷冷一笑:“我才不去找他评理呢。他再说,我就回敬他,嫁外国鬼子,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的呀。”

朱安掩住口,不出声气地笑了起来。她觉得阿婆讲得痛快有趣,可又觉有些不妥,究竟什么不妥,她也模模糊糊。

院子里有脚步声,接着就听见树人的声音在叫:“娘,我回来了!”

朱安赶忙站了起来:“阿婆,我上楼去了。”因为她知道,树人一回家,总是要先待在母亲屋里,和她老人家谈谈天的。

果然树人走进屋来,在母亲的床沿上坐下,把这一段时间的时事新闻讲给母亲听。

听着,听着,母亲温和地微笑起来:“好了,好了,上楼去吧!”

他又讲了起来,不过换了一个话题,讲的是他所爱吃的一种糖,叫摩尔顿糖……

“好了,好了,娘不爱听了!”母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退出了母亲的屋子,挺不情愿地……

然后他又挺不情愿地走进楼上的西屋——

朱安静静地在床边抽着水烟。

树人默默地将油灯捻子挑得更明。

朱安悄悄把水烟袋放到柜子上。

树人缓缓解开从学堂带回来的一个蓝布包,拿出一大摞作文本来,翻开了第一本……他会看到一两点,或者三四点钟的……

“我睡了!”她说。

“好的。”他答。

的确是好的!——她想——他今晚毕竟是回来了啊!有时说是工作忙,到星期天白天才回来,而晚上就又回学堂了……

4

树人开始孜孜不倦地搜求起植物标本来。

假日里,他和三弟建人及工友王鹤照一起,各背一个特制的白铁筒,带着两把柄长一尺左右的铁铲,就进山去了。待植物采回来以后,树人连夜分类、烘晾,用标签标明它们的学名及性能等。

辛亥【14】年三月十八日这天,天气晴和,他们往会稽山进发。入山门后大约行了六七里,到了禹祠。只见苍老冷绿的苔藓爬满院墙,败树槁木密布于地,二三个农夫寂寥地坐在冰凉的石阶上,默默地瞅着他们。

他们折向右行,沿着会稽山的山脚又走了里把路,到达了一座小山上。

这山不很高,松树与杉树并肩生长着,有些树木生着小芒,刺着人的衣衫。

再往上走,那些生芒的树渐渐稀少了,只能见到一些花草,都是常品,他们采集了其中的两种。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巅,只见脚下是万丈绝壁,再也不敢往前走半分了。他们小心翼翼地伏在崖边往下俯瞰,只见满山满谷的古苔,毛茸茸的像一领大裘衣,中间夹杂着一种小花,五六朵成为一簇,大约有几十簇,累积起来,有一丈左右宽。

树人又往崖边挪了挪,伸出手去,采到了离他最近的那一株。仔细端详,它一叶一花,叶碧花紫,就是世称的一叶兰——原来人们是用“一”来标明它的叶数,用“兰”来对它归类啊。

这时,细雨密集,有一位樵夫上来了,刨根问底打听他们采来何用。

“做植物标本,用来研究呀!”树人认真地向他讲明。

他不懂,摇头,大为困惑。

“做药。”树人开始骗他了。

樵夫又问:“这药有什么用呢?”

“吃了可以长生。”

“长生怎么可以凭药就办到呢?”

“这正是我之所以来找它的原因啊!”

山腰有条横路,他们于是沿着它往山下走。树人边走边想,大凡山上的纵径,如是上易下难,那么山腰必然生出一条横路来,人们不期而用之,它果真就成一条大路了,再也不会荒芜了!

5

树人开始孜孜不倦地汇集、抄录、校勘古代逸书。

每天晚上,绍兴府中学堂他那间卧室中,灯柜上铜质煤油灯到更深夜尽,都还燃着。借着这微弱的灯光,他或把头枕在床架上,聚精会神地读书;或是在北窗那张黑漆的二斗长方形桌子上与古人打交道。

他搜集和辑录了《释草小记》《南方草木状》等古代植物学著作。收入有关会稽古代历史地理逸文的《会稽郡故书杂集》、汇集大量古典小说资料的《古小说钩沉》,也是这时辑录、校勘、整理成功的。

光是为了完成《古小说钩沉》,他就用宽窄相异、颜色不同的小纸条,做了六千多张资料卡片,以后又分门别类加以整理,全部写清楚后集中装订成十大本。

就这样,他一日日沉湎于其中,一日日地做下去。

有学生心疼他,关切地说:“周先生,你一歇也不歇,人要吃力的。晚上就不要写文章和看书了吧!”

树人笑着回答:“一个人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不大会觉得吃力的。所以我的抄写或看书,也就是我的休息。”

6

他真的喜欢吗?不!在内心深处,他深刻痛苦地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理想的、热爱的工作。

他在给许寿裳的信中说道:“仆荒落殆尽,手不触书。唯搜采植物不殊曩日,又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

原来如此!

但社会太黑暗,家庭太寂寞,灵魂太痛苦,他又不得不如此!

而更可怖的是,他明明已意识到不该如此,但又不得不如此,而且还是自己主动去如此——每一刻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吃麻醉剂,但每一刻又起劲地把药往下咽……

辛亥革命爆发,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1912年2月下旬,应教育总长蔡元培先生的邀请,三十二岁的树人离绍兴去南京教育部任职。

这年4月初,南京临时政府决定迁往北京。

5月初,树人离开家乡去北京,同行者为许寿裳先生。

7

那只蜗牛,从潮湿的生着暗绿色苔藓的墙底,一点一点地挣扎着往上爬。

它头上顶着圆锥形的往右旋的大硬壳,触角顶端耸着一对可怜的小眼睛,扁平扁平的足顽强地向上攀缘着。

一分,两分……它爬得很累,很慢,离墙顶还很远很远。

但是它还是固执地爬呀爬……

突然,它遇到了大不幸,无声地坠到了墙脚。

也许是摔得太重了,它卧在那里,僵而硬,全然不动。——起来,起来,你起来又爬呀!

朱安在心里焦虑地催促着它。

8

北地是单调而乏味的!

一眼望去,灰暗的天空下横着黄苍苍的土地,间或有些草木好像也绿不成气,成了暗黄的一抹。这沉沉的黄帘子一直坠在树人的眼睛上,遮没了一切,使他觉着无趣。

5月5日下午约7时,火车到了北京城,他在前门车站下了车,投宿在骡马市大街的“长发客店”里。

第二天上午,他决定搬到南半截胡同路西的绍兴会馆。这会馆是从前绍兴在京做官的人出钱建立的,凡是同乡举人到京应试,或是同乡官员到京候补,都可以借住在这里。

树人走到这条胡同的北头出口时,不禁有些愕然,这不是菜市口吗?清廷杀人“弃市”之地、戊戌“六君子”殉难之处!以后时时经过,履之所践,说不定是谭嗣同鲜血涌流处呢。他心头一沉,匆匆向路西的会馆走去。

穿过门庭,迎面有一块照壁,再折向南院,小门后就是会馆管事“长班”的住房。

“哈哈,现在是你,从前是祖上——”还没等树人开腔,这位老资格的会馆太史公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先前的掌故来,“老周大人就在这住过,后来阔了,娶了姨太太,就在会馆外面住了,房子好了,架也打得多了……”

树人很不好受,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任长班将这部演义兴致勃勃地演绎下去。

老头子将他安排在西北面的藤花馆,后来为了避免吵闹,又移入西南面的补树书屋居住。

从这一夜开始,树人在这会馆里住了七年零六个月,这是他从十八岁离开绍兴老家到逝世为止,居住时间最长的一处地方。

而在这漫长的七年半中,他只回绍兴探亲三次,加起来为时不过八十天,其余时间则是一人在会馆中独居——他好像有家,又好像没有家;如果一定要说有家的话,这冷寂的会馆倒像他的家。

当夜,躺下还不到半小时,三四十只老而肥的臭虫就来欢迎他。树人受不了这种过分的亲热,连忙避卧到那光光的桌上。

第二日,长班换掉床板,树人才得安睡之所。

9

这房子是很老旧的,窗门是和合式的,上下都糊着花格纸,没有玻璃,到了夏季上边糊一块绿的冷布,做成卷窗。

但旧有旧的好处,住得久了,就能领会老屋纸窗的韵味。秋风陡起时,窗前枣叶簌簌乱落如雨,听得分外真切,如是换成玻璃窗,情趣就完全两样了。而一到春天,大黄风震撼着老屋,午夜躺在床上,听着呼呼之声,似乎房架子吹得都在摇动;于是,梦到江南的树人就再也不能将那场好梦续完了。夏天呢?则可以听到知了声,胡同中卖冰的冰盏声。冬天则可以听见远处的犬吠声,窗边的密雪声。

在部里上班,午饭往往就在邻近的小饭馆吃;有时就与三位同事一道,专包一顿,四人同吃,每顿共四样菜,每人每月五元。

在会馆中,饭托长班代办,菜就叫他的儿子随意去做,当然不会可口了。有客时则到胡同口外的一家有名的饭馆“广和居”去叫,但它的名菜如潘鱼、砂锅豆腐等是不大叫的,要的只是炸丸子、酸辣汤等。那盘碟如猫碗狗碗一般,实在坏得可以,好在价钱便宜,只是几个铜圆罢了。

吃茶是一直不用茶壶的,只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盅内放一点茶叶,泡上开水,也没有盖子,请客人吃的也只是这一种。

衣被脏了,则多半请人浆洗,洗净一床旧被,工钱为三十枚铜圆。

北地苦寒,刚到的头一年冬天,树人架不住冷气的煎熬,得了气管炎、胃病,牙齿也越发不好使了。他只得自己照料自己,有时去日本人开的医院看病,有时则蒸山药【15】来滋补滋补。

隆冬天寒地冻,砚水成冰,他将门上的竹帘换成布帘。又购一小白泥炉,那炉身是胶泥搪的。外刷北京特有的大白粉,像一个绍兴酒坛子,底部有炉条,肚皮上开个小洞,用来通风与捅灰,装在一个一尺多高的铁架上。

炉中木炭彤红,室内暖意融融,树人围炉独酌,炭红酒温,颇忘旅人之苦,遂用悦耳的乐音,低吟出白乐天居士的那首诗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10

嗡嗡空竹声、沙沙风车声、啪啪鞭炮声……在除夕的夜空中响着,从下午就吹起的北风,又把它们汇拢,往灰白的晚云上送。

远远的胡同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叫卖吆喝声,这是些极困顿的小贩,虽辛劳一年,也不肯早早回家度岁,还想抓住今年最后的几个时辰,在这冷风横扫的长街上,再找几个小钱:

“卖芝麻秸、松木枝儿哟!”——这是卖给人家“踩碎”用的,除夕夜将芝麻秸撒在地上,大家踩过来、踩过去,噼啪作响,踩得粉碎,“踩碎”即“踩岁”,图个吉利而已。

“买大本皇历!”——旧皇历翻到了最后一页,赶明儿得用新皇历了。这叫卖声是最沉郁不过的,谁听见都会生出一种怅惘:一年匆匆过去,人生的大历书又变薄了许多!

丁巳年【16】的除夕之夜,独坐会馆的树人又听到了这一年一次的吆喝声。

他站起来,环视这已独居了五年的小屋:

堂屋当中破旧方桌上,寓京浙籍友人送的粽子与冻肉勾起了他淡淡的一缕乡愁。

书桌与书架上,陈放着进京五年来所研习的佛学典籍:《三教平心论》《释迦如来应化事迹》《华严经决疑论》《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疏》《金刚般若经》《金刚经心经略疏》《大乘起信论梁译》《唐高僧传》《阿育王经》……内中还有自己为庆祝母亲六十寿辰出资捐刻的《百喻经》;陈放着进京五年来校辑的古籍,搜集的六朝造像及墓志拓片;陈放着进京五年来从琉璃厂淘来的一大堆线装书。他感到自己五年的生命已陈放在这里,已凝固在这里了。

靠墙有一个小盒,夏秋时树人在里面养了一些壁虎,天天拿东西去喂它们。别人认为壁虎有毒,但他的结论是壁虎的确无毒,有毒是人们冤枉它。

——五年了!

他的心分外寂寞,也分外平静: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于是拖出某一古人的墓志,他又静静地抄录起来。越抄越觉爆竹声离得越远,换岁的感觉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先生,你抄这些死人的墓志,目的安在呢?”有学生曾问过他。

他说:“这等于吃‘鸦片’而已。”

此刻,正是这“鸦片”上劲的时候……

11

我觉得我已经死了,只是不知装我的棺材掩埋了没有。

手背触到身子下草席的条纹,觉得这裹尸的衾倒也不坏。可惜!不知道是谁给我花的钱买的,但是,可恶,那些收殓的小子们!我背后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都不给我拉平,抵得我很难受。你们认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地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躺着想。

“你好?你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跑外的小伙计。多年不见了,倒还是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实在太毛糙,简直丝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连锯绒都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暗蓝色的布包裹来,“这是明版《公羊传》【17】嘉靖黑口本,给你送来了。你留下它吧。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糊涂了?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版?……”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厌烦。停了一会儿,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好像一个蚂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睛转圈子……

12

一只冰冷的槐蚕落在树人头颈上,凉森森的,直往心里去。

他不禁停下摇着的蒲扇,仰头去看头顶上那高高的槐树。

据说多少年前有一个女人就是在院里的这棵槐树上缢死的——因此之故,以后会馆特别定了一条规定,凡住户都不得带家眷——那时这树也许还不高大,所以那妇人上吊还够得着,现在它已经高不可攀了,如要寻死,就只可触而不可吊了。

夏夜的青天在那密叶缝里一点一点地嵌着,神秘地对树人眨着诱惑的眼。

他不愿看它们,于是目光移向自己寓所的那排房子——黑乎乎的,多少有点像具寿木。好在访客少,也没有什么问题与主义来找麻烦,即使自己的生命在这里暗暗地消去了,他也高兴——因为这时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使自己的生命暗暗地消去。但在这样的夏夜,老朋友钱玄同却来访问树人了。这位胖人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地跳动。

“你好——猫头鹰!”他招呼树人。

“爬翁好!”树人答道。

两位老朋友会心地一笑,扯起当初在日本留学时的逸事来。他们曾与周作人、许寿裳等一起,在东京听章太炎师讲《说文解字》。玄同听讲时,很不安静,经常爬来爬去,树人遂呼他为“爬翁”;玄同则因树人不修边幅,毛发蓬然,常凝然冷坐,就称他为“猫头鹰”。

打趣了一阵,爬翁翻出猫头鹰所抄的古碑来,研究似的质问:“你抄这些有什么用”?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树人懂得他的意思,玄同与陈独秀、胡适等人正在办《新青年》,他们的事业好像不仅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他想,他们也许是感到寂寞了,于是他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他们是从昏睡进入死亡,就并不感到走向死亡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这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但是几个人既然起来了,你就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这——”树人觉得难以回答了。

玄同去了,会馆又回复到先前的暗与静中。树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头在暗中红亮,咝咝声在静中飘荡——

是的,希望是绝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在于将来。

我虽然有我的悲观,但绝不能以我所认为的希望的无,来推翻他所主张的希望的可能的有……

于是他磨好墨,摊开纸,吸了四五支烟,提起笔来,写道——

狂人日记

鲁迅

……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13

中国文坛被这一声春雷震动了。

新文化运动主将、《新青年》的主持人陈独秀,对鲁迅的小说满心佩服,花了最大的力气,一回又一回地来催,催几回,鲁迅就做一篇。

他深知陈独秀是不主张消极的,必须遵奉这位主将的将令。鲁迅努力压抑自以为苦的那种寂寞感,发出了勇猛的呐喊,想以此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想使青年摆脱消沉与冷气。

鲁迅参加了《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并成为主要撰稿人。他一发不可收,小说、随感录、新诗、评论……什么形式的作品都写,有时一期就有七篇之多。

但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一种化不开的浓重悲凉。

他有时终日在会馆里坐着,至多也不过看看窗外四角形惨黄色的天,想写随感录吧,真不知感在何处——只有几封套话连篇的来信,只有几个哈哈连天的来客,都是祖传老店的文字语言,写的说的,既然有口无心,看的听的,也便毫无所感了。

但是有一天,编辑部给鲁迅转来一首诗,是不认识的一位青年寄来的——

爱情

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我有兄弟姊妹,幼时共我玩耍,长来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但是没有人曾经“爱”过我,我也不曾“爱”过他。

我年十九,父母给我讨老婆。于今数年,我们两个,也还和睦。可是这婚姻,是全凭别人主张,别人撮合;把他们一日戏言,当我们百年的盟约。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地住在一块儿吧!”

爱情!可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鲁迅读着,一遍又一遍,像有一阵阵强大的感情的雷暴,轰隆隆地震撼着他那沉寂无声的灵魂……

14

哦!这首诗对我是有意义的,有意义的——

诗的好歹、意思的深浅,姑且勿论;但我要说,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

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多是一对或一群——一男多女——地住着。不知道有谁曾知道过爱情。

但从前没有听到过像这青年这种苦闷的叫声。即使苦闷,一叫就错;青年老年,一齐摇头,一齐痛骂。

但是无爱情结婚的恶果,却连续不断地进行。一对对形式上的夫妇,既然大家都各不相关,年轻的就另去姘人宿娼,老年的就再来买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各的妙法。所以直到现在,大家都不成问题。只是曾造出一个“妒”字,略略表现出他们曾经在此事上苦心经营过的痕迹来。

但东方已经发白,人类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这种“人”从生物意义讲自然也是“人之子”——而我们没有“人”,我们所有的只是“人之子”,是儿媳妇,是儿媳之夫,是不能献出于人类之前的。

可是魔鬼手上,终有漏光的地方,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类之间应有爱情,知道了从前一班青年的老年的所犯的罪恶,于是他有了苦闷,张口发出了这叫声。

然而在女性这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品。我们既然自觉自己应有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那班青年的老年的所犯的罪恶,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就只好陪着异性做一世的牺牲,完结这四千年的旧账了。

做一世的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这样做血液毕竟是干净的,声音毕竟是醒而且真的。

我们能够大叫,是黄莺便黄莺般叫,是猫头鹰便猫头鹰般叫。我们不必学那才从私窝子【18】里跨出脚,便说“中国道德第一”的人的声音。

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我们要叫到旧账勾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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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道衍

    天道衍

    战剑铮铮千古破,古鼎幽幽万道鸣。越异世,融合虚空神体,手持至尊天宝,屹立在万道巅峰,项凡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无数年前的大战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号称不死不灭的圣人却生生葬在了枯寂的宇宙中,永不休止的飘荡?太极双丹田带给项凡的究竟是怎样的传奇人生?不一样的洪荒,不一样的异世,精彩从此展开。
  • 亲密关系:在爱中找回自己

    亲密关系:在爱中找回自己

    “婚前,我喜欢他的所有优点,怎么婚后全都变成了缺点?”“你为什么每次都不把马桶盖掀起来?”“我哪有每次都这样?”“我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有时候,并不是“这个人做了什么”让你难受,更有可能是“你自己的难受”让你难受,因为你在别人身上,看到讨人厌的自己。《亲密关系:在爱中找回自己》可以帮助你整理自己的思绪,检测目前的情感困境,解决婚前如何选择伴侣以及婚后如何处理差异和冲突等一系列疑难杂症,让爱长长久久。
  • 你个笨石头

    你个笨石头

    千年情缘,一朝尽显,剑开天门,只为再次与你相遇
  • 绝色王妃太倾城

    绝色王妃太倾城

    我,苏瑾儿,21世纪青春派奋斗女青年,梦想着成为自己成为万众瞩目的女主角,有个梦寐以求的职业——演员。一次意外的发生,使我成为了他生命中的女主角,也正是因为他使我明白与其整日幻想着虚无缥缈的未来,不如勇敢的做自己,做自己的女主角。
  • 霸道校草的魔女保镖

    霸道校草的魔女保镖

    她,从小父亲失踪,与母亲相依为命,在学校备受排挤,可是,哪怕日子再苦,她也没有想过放弃,终于被“神石”选中,从此神力加持!考试第一!打人第一!虐渣第一!横扫各路地痞流氓黑涩会,整治各种恶毒女小白莲,看呆吃瓜群众!被贵族高中选中,成为精英班风云人物!他,跨国集团继承人,天之骄子,腹黑冷血,心思缜密,整个贵族高中上下都不敢对他有丝毫的忤逆。不过,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经风,却能叱咤风云,总是给她惊喜的丫头,倒是让他觉得很有意思。她,是绝色魔女,保护他,从工作变成本能。他,是霸道校草,遇到她,所有霸道都变成了缠绵温存。她的梦想是寻找其他“神石”,找到失踪的老爸。他的梦想是完成她的梦想,护她一世周全。———————————————————————————————————————摘录:“你,做我的保镖,多少钱随便开。”“你这么强悍还需要保镖?”“一万?”“我也没当过保镖啊。”“两万?”“这不是钱的问题。”“三万?一天。”“啥时候上岗。”“今晚。”是夜,夏莫清看着眼前正要脱衣服的男子咽了咽口水:“怎么洗澡还要看?”“24小时贴身保镖。”———————————————————————————————————————搞笑小剧场:一、小清清:“我要集齐七颗神石,召唤神龙,哦,不,找我老爸!”某男:“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小清清:“千年古墓你也去?”某男:“必须去,我可以给你准备工具啊,狗血、公鸡、洛阳铲?要不直接给你买个摸金符?”小清清:“千尺深海你也去?”某男:“我可以给你买大灰机、潜水艇,话说……在深海里亲亲抱抱,会不会很浪漫?”“滚……”“小清清,你真坏,居然想在深海滚床单。”某男作娇羞状。二
  • 爱似烈酒封喉

    爱似烈酒封喉

    如果一个男人出轨,可以原谅吗?辛曼的答案是:不可原谅。一年恋情的终结,以她发现男友出轨开始,以男友发现她苦心隐瞒的秘密而结束。祁封绍指着她的鼻子,眼睛里充满了厌恶:“辛曼,没想到你竟然这样龌龊?你真恶心!”辛曼含泪转身,瓢泼大雨中踽踽独行。“按你们的规矩办。”夜场走廊上,薛淼从地下室的半开的门向里面看,毫不怜香惜玉地吩咐。这是第一次见,辛曼任务失败,只因为他一句话,被扒光了绑在地下室里忍受欺辱。他是C市薛氏掌权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众多名媛心仪向往的钻石单身权贵。而贴在她身上的的三个标签:26岁剩女,父不详,劣迹斑斑。
  • 明月入我相思局

    明月入我相思局

    看着血珠一点点地从刀口沁出,她脸上露出了病态的微笑。周斐轻轻的掰开她握住刀子的手,血顺着刀刃染红了他的胸膛。“这场感情游戏,”他轻轻地说道,“你赢了。”他囚禁了她一个夏天。无数个明月皎洁的夜晚。她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却没想到一切都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她错怪了他,当她幡然醒悟,再相遇已是形同陌路。“周斐,我回来了。”她趴在他宽大的病服上,眼睛紧紧地盯住他。他冷漠地抬起头,抚平了病服上的褶皱。“要是我不接受呢,你还......”纪明月恶狠狠用手地捂住他柔软的嘴唇。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看着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夜。他轻轻地吻着她的手心,那句久违的我爱你仿佛隔了好几个世纪。她以为一切秘密都结束了,只有他知道,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