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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东北的生活

包庄车站

自从崔老汉下了车,列车换成慢速了,火车嗤咔、嗤咔的就跟老母猪下窝似的,慢慢腾腾地晃动,有气无力地离开了奉安车站。

这趟车也真慢,有意识地跟广宇作对,广宇心越急,它走得就越慢,不管大站、小站它都要停一下,那站就是一两个人,它也要呼哧呼哧地放两个哑屁,打两个喷嚏,再喷两个雾气,停上几分钟,真的像老牛拉破车,吃力又吃力地往前爬。

列车又不知开了多长时间,反正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太阳已经偏西了,偏的很西很西,就像一个大红球,挂在那里。火车晃得晃得、累累巴巴地总算爬进了车站。

包庄车站,这几个非常熟悉的字眼,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隔着车厢的玻璃窗子,被广宇一下子搂进了怀里。他死死地搂着,两只胳膊把她箍得紧紧的,再也不让她离开了。

铁路北边的月台上,有一段东西走向的长方形的水泥场地。紧挨水泥场地的北边,有一排东西走向的瓦房,大概也就五六间这样吧,可能是供车站办公用的。瓦房的屋脊,就像早已冻僵干枯的死蛇,弯弯曲曲、凸凸凹凹地支在那凸起来的地方,可能就是屋山或者是屋梁,凹下去的地方,可能就是压弯了的房梁。这几间半死半活受罪邋遢的旧瓦房,就像无力的青蛙,垫在桌腿下,正在死撑活挨。看来,也支不了多久了。

从列车上下去的也就是两三个人,从车站上来的也是两三个。上车的与下车的加起来,也就是一桌人吧。若放在今天饭店的大包间里,还不够一桌子,稀松的很。

鬼哭狼嚎的北风,带着刺骨的西伯利亚寒流,顺着刚刚打开的车门,把削得尖尖的鬼头猛地扎进了车厢,在车厢里到处乱钻,室内的温度陡然下降了十几度。广宇解开蛇皮袋,掏出祥龙家的早已给他准备好的,打了多少个补丁的蓝洋布棉袄和蓝洋布棉裤,全部给他穿在了身上。又学着崔老汉把裤腰勒得紧紧的,还有十多里路要赶呢。应该说,这十几里路程不算少,但他比什么时候都有信心。他相信自己,在天黑之前一定会赶到,而且必须赶到,这是她信上说的,在北大荒,特别是进入冬天的北大荒,千万不要走夜路。

去十七分场

若是在老家,这时还没有出秋呢!而在这里却已经是扎扎实实的大冬天了。走出车站的广宇,一眼望去,布展在他面前的,几乎是漫漫无边的荒野。远处除了一行行的杨树,还是一行行的杨树。这些杨树隔了几百米地,或是东西成行,或是南北成行,但这些杨树都没有了夏天的张狂,都跟鬼剃头似的,所有的树叶,都被这冬天的第一场风剃得精光精光,只剩下干瘦光秃的树杆。往日那轻柔的枝条,现在变得硬邦邦的,就像一根根冻条,被这肆无忌惮的暴风攥在手里,甩过来打过去的。顶尖上的树梢,似乎想挺立一会或是挺立一下,但它毫无能力,无边无情的生了病的疾风抽得它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叫。一个人,走在这寒冷的晚风中,让人更加寒冷。

就在这无边的荒野里,还有一片片、一团团、一窝窝断断续续的芦柴荡。说他是芦柴荡,还是有点夸张了,它没有老家的芦柴那么粗,那么厚,那么密,那么青绿。若是老家的芦柴荡,人一旦走了进去就被深深地埋在了里边。而这地方的芦柴荡里的芦柴,又矮、又细、又疏,干黄干黄的像个生病的病痨子一样,矮的没有膝盖高,细的没有香粗,疏的连兔子打个滚都能看清楚。

这一片片的芦苇荡随着这吹来吹去的狂风,一时纷纷地倒向这边,一时又纷纷地倒向那边,真是哪边风来哪边倒,没有一丁点做人的骨气。

芦柴的芦花还没有晒干,蓬开的还没有毛笔头大,乱乱糟糟的,惨败无力地跟着芦柴细秆来来回回地摇摆。有时候也想稳一稳,打扮成像个芦花的样子,但它没有一点点本事,想稳也稳不下来。

路两边河沟里的水,结了阴阳厚厚的一层冰。靠近河沟边上的冻,都裂得翘了起来,边沿白白的,是那种白渣渣干硬的白,结成连体的冻块,死死地巴拉着河沟边上的冰冻了的淤烂泥。

脚底下的沙土路也冻得硬硬的,凹的带点湿的地方被冻得洇洇的、滑滑的,像紧伏在地上的冻粉皮,高的地方,凸起来的地方,还有些干细的沙粒。一阵狂风刮过,沙粒不要命地往广宇脖子里钻,冷冷的、疼疼的,像针扎一样。

广宇把那张小裹纸,装到裤袋里,塞到大腿丫的根上,把剩下的几张干煎饼窝团在几乎空了的蛇皮袋里,扎扎实实给夹到胳肢窝里,把狗套头帽子朝下拉一拉,把脖子缩在衣领里,像个小老头,缩着头、弓着腰,顺着往北的路,顶着风沙拼命地往前赶。

到了

他爬上一条长长的坡坡坎,站到了坡坡坎的顶上,脚底下是一条由西向东,带了点半圆形的大河滩。河滩上长满了杨角针树。杨角针树下边是一丛一丛包着干死的小鬼针的杂树叶,蓬蓬乱乱的紫芯槐条,这些青皮的树条,虽然没有了一点点的叶子,但长的却是你扎进我丛里、我刺进你的怀里,乱七八糟密密匝匝的,使得本来就非常肥胖的河堤,又虚长了几岁。

河堤的北边,是随着河堤走向的也向两头伸出去的河流。但河水已经不再流动了,形成了一条宽宽的带状的整体,结结实实地盖在河面上。

架在河流上的,是刚刚建起来不久的水泥桥,连着河堤两边南北的沙土路。桥南头的水泥桩,写着几个凹进去的红字,广宇看得很认真,这不假,一点也不假,叫“安房桥”。应该是这样,这条河就叫“安房河”。大河堤上的这条路就叫“安房路”。一般都走不了大扯的,因为桥往往都是跟着河流来起名的,河流是根据河堤来起名的。这倒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安房桥”三个字,跟她信上说的一字不差。

站在桥上的广宇,心情比刚才舒展多了,快了,快了,再有六七里路就到了。不仅如此,刚才还在发威的狂风,现在也累了,息了,停了,树也不摇了,芦柴也不摆了。

过了桥向北伸去的虽然也还是沙土路,但这边的沙土路,与南边的沙土路就大不一样了。这边的沙土路,又宽,又平坦,沙粒又细又软,走在上面富有弹性。

沙土路的两边,是两行白碗口盆粗的白杨树。白杨树的两边,有两条南北长的干渠,干渠两边的小河堆上,又是两行杨树。两边各四排纵队的杨树,就好像两排纵队的军人,威武地接受着这位刚来的要饭花子的检阅。

此时的广宇,脖子不再缩在衣领里了,腰不在弓着了,头也不再坑着了,胸脯挺着,迈开步子,腿走的比刚才快多了。

可能快到了,这点规律广宇还是能够琢磨出来的,因为从菜园地越来越多就可以看出来了。若在城市,菜园地多的地方,那就是城郊。

城郊的人是干什么的呢?是专门给城里人种蔬菜的,有时候称他们为蔬菜大队,农村的人笼统地叫他们为城里人。但他们又不是真正的城里人,因为他们不吃国家的供应,吃的是大集体口粮。提到“口粮”二字,在这里不得不多唠叨两句。应该这样说吧,这是一个向来就讲究平等的社会,没有等级的差别,也没有位卑言轻的说法,都是革命同志,干的都是革命事业,做的都是革命工作,只是分工不同。

但是,要从“吃口粮”上来看看,就不一样了,自然而然就分出三六九等来了。这不是哪个人、哪次会议、哪份文件就能改变得了的事实。因为问题就摆在那里,你不好不承认,谁一看都明白。实际上人家早就明白了,只是不说罢了,也许是我的嘴巴长,在这里说出来了,很简单,就是一张窗户纸。

要说这一类人嘛,就是指那些自称为人民公仆的人,他们是吃公家、拿公家、住公家的,是昼夜在为人民谋福利的人。

这二类人呢,往往在工厂做奉献的人。但他们也都是吃公家口粮的,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每月可按计划分配到36斤、32斤,也有24斤的米、面、油搭配着。乡下的人,一般都称他们为“旱涝保收”的人,也一般地称他们为城里人。

三类人呢,在我看来,就是指那些大集体户口的人,这类人,吃的是大集体口粮,主要是指各国营农场和蔬菜大队里的农工、林牧工人。

四类人是哪些人呢?我看就不用多说了,就是指那些农村户口的人,这类人既不吃国家供应,也不吃大集体口粮,而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曲背弯腰靠卖力气、下苦力、挣工分养家糊口的人,这些人是那些公仆的服务对象,是他们的主人。不过,这类人也很自豪,在广阔的天地里,干大有作为的事情。但他们的后代却不这样想了,他们紧紧地抓住邓小平再次复出给他们所创造的难得的机遇,都在饿着肚子,挑灯夜战,冲刺那座独木桥,争夺那个硬壳小本子,想方设法跳出“农门”。

乡下的人进城,一看到成片成片的蔬菜,就觉得离城里不远了。如果去农场,一看到有成片成片的蔬菜,就觉得离场部不远了。

场部是什么地方呢?场部是农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一句话,就是农场革命的心脏。

这些问题,不是广宇所要考虑的,他觉得这里的人很奇怪,就是农场也不能这样呀。你说这成片的大白菜不砍也就罢了,因为这个时候的大白菜,还能继续长,继续卷心,而且菜心卷的越来越紧,越紧越好吃,同时容易收藏。但这萝卜不能这样呀,你说没耕起来也就罢了,这些都翻起来了,有拳头大的,有碗大的,有葫芦瓢大的,有长的,有圆的,有堆成堆撂的,也有是单个撂的,凡是单个撂的,上面还沾了很多泥土,你说这是因为忙了,还是来不及了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像这样的天气要不了天把,这些萝卜就都冻坏了,冻淌水了,冻糠心了,冻得酸叽叽的难吃了。广宇怎么也看不懂,真的看不懂,以阶级斗争为纲,可也不能这样依法呀。

偶然也会从路边的大片菜园地里走出三两个人来,他们匆匆地从广宇身边驶过去。他们不是靠脚走的,而是踏着脚踏车过去的。

那些自行车呱哒、呱哒的,除了铃铛不响,全身到处都响。

后来的那个人,刚刚骑过去又斜着身转过头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广宇,他也许在想,这么冷的天,这么晚的时候,看着这个穿着很奇怪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到哪里去的呢?是阶级敌人,还是革命同志呢?他似乎想问问广宇,但始终没有问,又转过脸去,把自行车蹬的比刚才还响,一溜烟地往前追那几个人去了。

天快黑了,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连余晖都没有了。但前面的那个人,模模糊糊还是能看得清的。那个人也有点奇怪,奇怪的就像那些把萝卜撂在地里一样。他站在路东旁,头脚都裹成一家了,看来能穿的衣服都给他穿上了。这倒不算什么,关键是他的那个做作,南来北往的人都要打量打量,好像每个人都欠他点什么似的,而且人家都走远了,他的眼睛还留在人家的后背上。过一会儿他又跑回了路东边的小屋里去,跑到小屋里的他没有分把钟又跑回来了,又站在原来的那个地方在等什么,是在等家里上学的孩子呢?不对,都到什么时候了,哪家孩子还不放学,老冷的大冬天,老师是个傻子也不能傻到这样的程度呀!

这下不走了,身子完完整整地转了过来,盯着越来越近的广宇看。

什么意思呢?难道现在还有贼吗?还有劫道的吗?要说有也都是解放前的事情了。就拿我们大秦庄来说吧,社员下地干活,家里的门根本就不需要上锁,没有贼。不过也没有东西给人偷,但没有东西归没有东西,与有没有贼是两码事,这至少说明今天的人思想觉悟确实是高的。

见到唐霞了

广宇感觉出来了,听得出来了,不是别人,是她,是她!

等她把裹在头上的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行头哗啦一下全部拽下来的时候,对了,真的就是她了。

瞳孔在放大,他们的脸孔都在放大。心在急促地跳动,血液在涌动,涌到了脸上,头上,又涌动了全身。他们各自的身体都被这滚动的血液烫热了。

他们的胳膊紧紧地箍在一起。等待是多么的痛苦,是多么的难熬啊!他们为了这一刻,等了很久、很久。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蓄了很久很久、委屈、激动的泪水洒在了对方的额头、鼻尖、脸庞、嘴唇上……两个身子越搂越紧,越贴越紧,他们多么的想啊,多么的需要啊,但理性告诉他们不能这样,这是违法的。他们还没有经过组织上批准,还没有那个大红戳子(盖章)。

他们又松开了。

“走吧,就到我们自己的家”,唐霞说。

“我怕你冻坏了,是谁帮你做了这么一身厚棉衣?”

“是祥龙家做的。”

“祥龙家的针线活做的真好。”

唐霞拿出蛇皮袋里的干煎饼,“你一路上就吃这个?”

“没有什么,火车上供热水。”

唐霞没话了。

广宇看了看房子的门前:“哪来这么多的树枝杆呢?”

“这里不同于我们在家,这里冬天很冷,很冷,都得在屋里不能出来。睡的都是火炕,这些都是郝姨叫我准备的,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这么大的房子,哪里来的?”

“是郝叔郝姨帮我们找的。原来这里是奶牛场,现在搬到东边去了,留下这两间屋,还没来得及拆。就是有点牛屎味。”

“出门在外的,只要能有个避风避雨的地方就行了。这点味道算什么,比我住的房子好多了。”

“有我你就放心吧,我会有办法的。我从家里带来了两块大运河肥皂,几次就把它给盖住了。”

“进屋吧,进屋吧,这点路我们已经走了好长时间了。”

是的,从大路到东边三间房子,就是十几米地,给他们两个人已经走了大半天了。

只有到了这个房间里,只有在这烧着热炕,里外相差20多度的温温暖暖的屋子里,广宇才感觉到这外面的天气真的寒冷。此时,他冻的紧巴巴的脸,冻紫了的手,冻发麻的脚,正在这温热的暖气中慢慢地舒缓。整个身子,就像一根冻柱,站到了冒着热气的蒸笼里,在丝丝地融化。

广宇感到浑身都在发让、发困、发瘫,想马上躺倒床上,更想喝口热糊糊,要有一大海碗那多好呀!

晚饭

唐霞点燃了土锅灶,很快端上了一碗滚热的酸菜汤,溜溜一大海碗,里面还有白面疙瘩,一柱热气从海碗里向上飘来,广宇不住地朝她看着。

看着这股向上飘来的热气,看着坐在小桌对面的唐霞,正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模糊了。像这样的时候,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了。只有奶奶还健在的时候,他从外面玩耍回来,他从放学的路上回来,他从下地干活的田里回来,才有过。

只是坐在对面的不是唐霞,而是渐渐老去、身子佝偻干瘪的奶奶。她那眼睛充满着希望,希望她面前这还不完全懂事的孙子,能够端起那碗地瓜糊(已经算是好的了),昂起脖子,一口气把它吞下去,她再能端上一碗。她希望她的孙子,喝了这一碗,一下子就能长高,就能长成大人,撑起这个将要倒塌的家。但那时候,他还小,他还不懂得奶奶的全部心事。

今天坐在他对面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受了许许多多的屈辱,顶着世俗的嘲弄,甚至是辱骂,来到了这里,等着他,等着他的到来。这两个女人虽然年龄不同,身份不同,但给他带来的却是同样的、无限的温馨。这种亲切与温馨,不是别人能够感觉到的,只有他才能真真切切地体悟到,这种别人无法感受的体悟,早已沁入了他涌流的血液。

他端起那个大海碗,已经不像以前的他了,一口一口地漫不经心地咀嚼,他像端起一杯刚刚温过的等待他很久、很久的十年醇香,一饮而尽。

他的“酒杯”还没放下,一大海碗的热汤又端到了他的面前,他看看她,他不想吃了,吃饱了。

这饭,不是今天做的,若是今天做的话,酸菜一定是很鲜的,而且酸菜经过煮了以后,既软又会稍带点嚼劲,能酸的“扎牙根”。今天这酸菜煮的稀烂稀烂的,没有什么酸味,还有点锅锈味。不仅如此,这细细的白面疙瘩,也有点涩涩的味道。

也就是说,这饭肯定不是今天做的,有可能是昨天的,或许是前天的,要不然就不会这样。

广宇想想,为了他,唐霞三天前就把饭做好了,在这里等他。她带着焦急,恐惧,急慌慌的心情,在这路边,从早等到晚,又从晚等到夜。她的夜是漫长的,漆黑的,但又是充满希望的。因为,她只知道他要来,但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来。她就只好在这里等待,守候,把她这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这点白面、酸菜,做成可口的热汤等着他,至少热了三遍,但她却一口也没有动过。

她想把这难得的热汤再送给她的那个人。她的那个人现在咽不下去了,把碗推过来,送给她,她又端了过去。

第一个夜晚

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太珍贵了,比黄金还贵。根据以往的情况判断,形势说变就变。一旦发生意外,他们这些天来的一切努力,都将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广宇叫唐霞赶紧带他去郝叔家。

一看到他们两个人都来了,郝叔很是激动,忙叫他的老伴又是倒茶又是上水的,长长短短的,老家的情况都给他们问了好几遍。

“祥龙在信上早就跟我说过了。我也不认字,还是开拖拉机的大儿子帮我看的。你们的情况,我都知道了,都是祥龙的好朋友,同学,一个庄上的。你们来是对的,老家的情况我也算知道了一点,现在不比我那个时候好到哪里去。我要是不出来‘闯荡’,那还不早就饿死了,哪还有今天这么一大家人啊!”说到这里,郝叔感到非常自豪,吧嗒地吸了一口烟,又吐了长长的一串烟圈子。

“不管怎么说,我一个人也带出了十几口来,也能过上幸福生活。这里没什么,只要能下苦,就能有饭吃。哦。”郝叔顿了顿,吐口烟,继续说:

“这里还是出大英雄的地方,当年中朝两国人民就是在这里组建了第一支抗日联军打击小日本鬼子滴。听说朝鲜的金日成统帅,就是在这里带着队伍,冒着滴水成冰的风天雪地,翻过小兴安岭、长白山,走了上千里的路,顺着黑夜打回了朝鲜的。他的妻子也就是在这里永远逝去的……”说了那么多,但他始终没提及林彪一个字,实际上,林彪在东三省的时候,很多时间是在这里指挥东北战场的。

“唉,小秦啊!这里可是个好地方啊!只要肯下苦,就能有饭吃。”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的婚事,我可丑话说在前面。不能偷偷摸摸的,要光明正大,要明媒正娶,我们不要去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给他这么一说,唐霞倒是没有什么表现。广宇的脸红的跟红鸡蛋似的。

“对了,还要随风宜俗。噢!东西带来了没有?”

广宇到里间解开裤子,撕下缝在里边的小口袋,摸出那张小裹纸。

他非常小心地拿出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白纸,又慢慢地揭开,板板正正地铺开了,放在郝叔面前的桌子上面。纸的四个角,有点往上翘。广宇又用手轻轻地按住,想让郝叔能看得清楚一点。

一看郝叔真的就不是舞文弄墨的人。

他说:“还是我来吧。”他把放在桌上的那张纸,双手捧起来,好像跟识字不少似的。上看看,下看看:“好!有这两个大红公章,我就放心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那大红章上写的是哪驴对哪马的事情。

“我已经跟厂长拍过胸脯了,说你是我的姨侄。”他朝广宇一看。

“有这个,”右手把那张纸朝天上举举,“我就更敢担保了,你们就放心吧。”

“噢!以后,可要记住啊。我就真是你们的姨父了,当然也应该是你们的姨父,论辈分,照祥龙的来的。你们就得管我叫姨父。唉!祥龙这孩子不错,懂事,随他父母,知道关心人,长得也不错。但不知长的是什么模样,我从来没有见过。等以后,我一定要回老家看看老祖宗,顺便也看看他们,不能忘了。”

还有,你们的婚事,有你的阿姨,不对,现在就得改过来,就叫姨妈,由你姨妈帮你们张罗张罗。简单一点,入乡随俗,这事你们以后就找你们的姨妈就好了。我们家就当是小唐的娘家,那边就是你(手指指广宇,名字一时忘掉了)的家,到时候我叫人把唐霞送过去。革命同志,要办革命的婚礼。

下半夜了,天不早了。唐霞把广宇送到半路就回去了。她怕回去迟了,不好说。她今晚就得住在郝叔的家,郝叔的话,立马就得执行。

看了郝叔,他确实像祥龙所说的那样,是个心直口快的热心人,也是个吃苦的人。

听说他原来是平房公社的人,解放前饿的受不了,带着刚结婚不久的姨妈,随着逃荒的人流浪到了东北,就在这里开了一块地。新社会里,这里办了国营农场。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农场的主人,农场里经常召开忆苦思甜大会,他是从几千里以外逃荒要饭过来的,最有发言权,他也确实最有发言权。三个兄弟饿死两个,你说能没有发言权吗?便经常在农场里给一拨一拨开来的知识青年上课,目的是希望年青一代,不要忘记过去,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时间久了,农场里的人,他多多少少能认得不少,但不是全都认得。不过所有的人都认得他郝大叔。他虽然职务不高(也就是贫下中农代表协会主任),但在农场里的威信却很高。又加上他是个豪爽热心肠的人,谁只要有事找到他,他宁可不吃不喝,把家里的事情都给撂了,也想法把人家的事情给办好。

回到了“家”的广宇,刚躺下,却见炕头有一本林州师范出的复习资料,和那张广宇看了多少遍了的,类似于奖状的毕业证书,广宇感叹这个女人,不仅纯朴,而且做事很细心,什么事她都能想得周周道道,什么事情她心里都能装得下。

结婚

一切都按照既定的方针办,婚礼也不例外。用郝叔的话说:“一刻也不能耽误,抓革命促生产,没有娃娃,没有接班人怎么能行呢?”

结婚那天,唐霞坐上由郝叔借来的两挂大车(牛车),绕农场转了一大圈,几乎是划了一个不规则的大圆,才转到了广宇家。

这是规矩,哪怕路再近,就是紧挨着的邻居——东家到西家,娘家的送亲人也要绕外围的村庄、农场转一大圈,而且还不能走回头路,若走回头路,那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送亲的娘家人,要轰轰烈烈,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人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车小车要蹲的满满的。而且必须是有儿有女家族旺的全面人,才能选为送亲队伍。新娘刚迈出家门一步,就要放长长的一挂鞭。过桥要放高升,而且必须是两响的。还有若碰到两家送亲的走到一条路上了,那可就较上劲了,不管哪一方,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必须要超过对方。车要超过,人要超过,队伍要超过,因为只有超过对方了,走在对方的前面,那就等于争到了上风头,若争上了上风头,当年就能生个大胖小子,而且一辈子的日子都超过别人。

应该说郝叔给唐霞陪的嫁妆也不算少。几大件都有,如铁锨,铁钎,铁锹(这里冬天用得上),箩筐,针线扁,还有一个带桃花的玻璃扁,扁上用毛笔红漆写了两行小楷字——“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实际上东西已经不少了,但头一天晚上,姨妈又专门给广宇送来了6个崭新的白瓷碗。都得是送双数,单数的一定不行。她叫广宇一定要好好地给藏起来,不要给外人看到了,没准给人偷走了。广宇笑笑,心想姨妈也是的,想的太多了,这年头,上哪里去找贼呀,再说了,这房间里就他们两个人,还能有谁看到?

广宇觉得不知道藏到哪里是好。姨妈拍了广宇一巴掌,“傻小子”,她拿过碗把它埋到里面的一筐棒瓤子下面,应该说,这个地方最保险,任何人也想象不到。

就是这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却出了大纰漏,第二天新娘到家了,小两口晚上做饭。广宇高兴地告诉唐霞,咱家又添了一套家具。说着就到里间去搬“家具”。他找了好半天,再也找不到那6个崭新的白瓷碗了。他有点发急地说,家里的碗真的被人偷去了。

唐霞捂着鼻子,扑哧一笑。

原来这里还有这种风俗,送新娘的人,不仅来的人要多,而且酒席置办的要体体面面的,高于一般。有多少人,要置办多少桌子。哪怕婆家再没有钱,在这个时候都不能装蒜,皱一下眉毛,说一句孬话,捏着鼻子,也要办的大大方方的。至于拉账嘛,那是以后的事,先把门面给撑起来再说。另外娘家送亲的人,酒足饭饱、大吃二喝一通以后,临走的时候,还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装神弄鬼地争着偷碗。就是婆家人看到了,也要装着没有看见,这样做,预示着娘家今后的日子越过越好,很快就能发起来。

这就是姨妈想的这出戏。“娘家”送亲的人,可以不吃不喝(本来就是请来充数凑热闹的),但碗不能不偷,这是涉及“娘家人”,实际就是他郝家人今后日子是否能够过旺旺的大事情。

找工作

虽然这里的土地很多,但都是公家的,不准个人开垦种植,农场的人又都是正式工人,根本就不能接受像广宇这样的外来户。哪怕你再能干也不行,这是硬性规定,死政策。“老天爷”都不能改变。但广宇也不想再给郝叔添麻烦了,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太难了,但他记住了郝叔的一句话:“只要能吃苦,就能填饱肚子。”

他找到了一处窑场,那里需要砖坯。他看了一下,这个活虽然脏一点,累一点,但容易学,挣钱也来的快。而且都是来现的,也就是一手交货一手点票子,很叫人眼馋。

他跟人家打了两天情功,便弄清了砸砖坯是怎么一回事了,决定试一试。把结婚剩下的两块钱,分外又从郝叔那里借了两块,到街上置备家具了。

最要紧的是需要有一个打红砖坯的模子。这种用坚硬的槐木刨制的井字型的砖坯模子,内长大约25厘米左右,内宽大约15厘米,高也就在6厘米那当口吧。一问价格,两块三毛钱,广宇捏捏自己的口袋,连同借来的两块钱,整个的家当底,这一下子就要下去三分之二了,真的打心里舍不得,怎么办呢?他把模子拿在手里,没有它,你就苦不来钱,广宇咬咬牙,还是把两块三毛钱付给了那个匠夫。

第二大物件,就是“刮丝”,刮丝是做什么用的呢?它是专门用来刮掉粘在坯模子上面多余的烂泥巴的,有点像“开”字形,两横两斜四根木方的底,都用一根细细的钢丝绳连了起来。一按一拖一拉一拽一个平平整整的方砖面就出来了。但一问价格,也不差五毛五分钱。广宇实在是有点心疼,他又捏捏口袋,还是舍不得。他把那个东西拿在手里端详来端详去,最后还是没有下决心,应该说,马都买了,还何苦在乎马鞍呢?

广宇回到家里,到农场厕所旁边的垃圾堆里翻了好半天,终于给他翻到了一个不像样的旧轮胎皮。他可喜极了,他把旧轮胎皮里的旧钢丝给抽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家。他早在街上就想过了,整个的刮丝最大的值钱主,就是那两根细钢丝,他要亲手自制一个,省下这五毛五分钱留给唐霞用。

其他的几样东西,如长方形端砖用的木板,砸砖用的青石板,这些东西都是广宇自己做的。另外像铁叉、铁锨什么的结婚时候唐霞婚礼上都陪来了。

广宇找了一块空闲地,修了两条堤埂,连天带夜的干起来了,人家一天打250块砖,他一天要打400块。他早早地算过账了,一块0.3分钱,10块砖不就是3分钱吗,100块砖不就是3毛钱吗,那400块砖坯呢?不就是一块二毛钱吗,那么一个月不就是36块钱吗,这比在家里,累死累活干一年还要强呢。

倘若在家里起早贪黑的,累的要死累活的,一天也就是挣6分钱,全生产队,好几百口人,到年底结算的时候,能够拿出来分配的,也就是100来块钱。要照这样干下去,一年他所挣的钱,就赶上他原来的三四个生产队几百口人所挣的钱。乖乖,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事情。

他和唐霞算算账,喜得在床上直打滚。这钱也太好苦了。

这打红砖坯的活,看起来很简单,真的干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首先要选好泥土,沙壤土最好,再就是把这些泥土一平板车一平板车拉过来,倒上适当的水混好,一般需要2—3个人。但这些活就广宇一个人。他早上带点干粮,中午就在工地上,捧几口河里的凉水,把硬饼给送下去,接着再干。他第一天就打出了500块砖坯,是三人一组的正式工人的两倍。晚上回家的时候,又算了一遍账,两人又喜的不得了。更喜的是,唐霞在郝叔的帮助下,也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养猪场。广宇问她累不累,她说不累。广宇看看唐霞,比以前更漂亮了。

第二天又打500块,第三天还是500块,但第三天他就受不了了,累得两只膀子都抬不起来,身子拖不动两条腿。回家的时候,连推车拿工具的力气都没有了。回到家里,天都黑定了,唐霞也从养猪场刚刚回来。她来不及做饭,先给广宇烧上一盆温开水,让广宇泡一泡,洗一洗。广宇的身子朝水里一坐,浑身都在发舒。从头舒到脚,从外舒服到里。太舒服了,但比刚才更乏了。还没等唐霞把饭做好,他已经躺到床上睡着了,两条腿挂在炕沿上睡的死死的、沉沉的。

结账

牛车已经借来了,广宇明天想把砖坯送到砖瓦厂去把账结了。这是广宇早就计划好的事情,每十天结次账。这样做,既能缓解砖场不够用的问题,又能经常地看到现金,还能提高自己的信心。

再说了,这第一个十天,目标已经超额完成了,可以兑现现金14块6毛5分钱。他想用这个钱,早点把结婚时借郝叔的钱给还了。这钱一天不还,一天就像一块砖头压在心里,很难受,奶奶说的一点都不假,说话做事要有个准头,借的急慌,一定要按时还,砸锅卖铁也要还,这叫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他也想用这个钱,给家里添点细粮食,好给唐霞补补身子。唐霞已经有反应了,她需要营养,仅靠每天这点窝窝头,糊糊稀饭,是不行的。

那天晚上,他把唐霞紧紧地搂在怀里。唐霞也把身子紧紧地贴在广宇的身上,贴的一点点缝隙也没。她想把自己的一切的一切都给他,这是她结婚的那个晚上就定下的事情。不,没有结婚,在她心里,就早已定下了。那夜广宇睡得很香很香,一觉睡到顶天亮。

早饭的时候,广宇有说有笑的,唐霞反倒言语不那么多了。广宇并没多想,也许昨天晚上她太累了。他准备走了,唐霞把一盆水扑到院子里,犹豫地看着他,问道,“你还带牛车吗?”广宇顺口答道:

“还是用牛车快,一上午就能送完了。”

到了田头的广宇,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天来,没日没夜干的活,一夜之间,全都白干了,泡汤了。那一垄垄的,晒干的,被风拿透的,码的好好的砖坯全都倒到垄沟的水汪里,都成了一堆烂泥了。

东边的大路上,一群群正在向南走去的男男女女的知识青年,边走边朝他这边看过来。有的人还指指戳戳说说笑笑的在议论着什么。看看倒在地上残败不堪的场景,又看看高高兴兴的他们,广宇一下子瘫坐在地头沟的沟埂上,一双手抱着头,什么也没有了。

一位跟郝叔差不多大的推着独轮车子的陌生人,停了下来,把车子给了另外一个人,并示意叫他们先走。他坐到了广宇身边,拔出嘴里的烟袋,把烟袋头对准埂子上有巴掌大的,被雨水淋的干干净净的石头块,轻轻地磕了两下。

“小伙子,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广宇抬起头无力地望着他。他的眼神既有求助,又有希望,但更多的是懊悔。

老人说:“人说,屎难吃,钱难挣,这一点不假。干这行当,既要有把好力气,还要有技巧。不能蛮干,直不郎当地蛮干,是要吃大亏的。孩子,就当这次算交了学费吧,不要愁,谁也帮不了你的忙。”

广宇对他的话,听的很明白。他说的话有点像家乡人的口音。他转过头来,殷实地看着那人,那人再也没有吱声,闭上眼睛,两个腮帮子鼓一下瘪一下,再鼓一下瘪一下,把那小烟杆吸的,哧哧——哧哧的响。左手来来回回地摸着已经被摸的发亮,明洁的烟袋头,慢慢腾腾地说:

“回去买几张柴席,一切就都好了,只要你肯下苦,就有钱挣。”

说完,站起身,不声不响地走了。

那人刚走不远,唐霞就赶到了。

“回去吧。这事怪我,先前没有想到。柴席我已经买好了,我们回家照着模样把它卷成盖子就行了。”

原来,唐霞早上起来做饭,看着一漫坡的当天发愣,又走到菜园地里,看到梅豆垄里,洼洼渍渍的,坏了,坏了,这下真坏了。

她一口气,一路小跑,跑到了堆放砖坯的场地,看着这一破败的令她难以承受的惨况。她不怨广宇,只恨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要说广宇不懂也就罢了,自己在家里干了那么多年的活,难道这点起码的常识也不懂吗?她擦着眼泪,捂着鼻子,又赶马跑回家里。

她放下已经抬起来的左手,看着正在熟睡中、睡得很香很沉的广宇,不忍心现在就叫醒他,也许让他晚知道一会,就少痛苦一会,他难得有这样的好心境。

海报

这是广宇一生当中都难以忘记的日子。1979年5月6日的这一天,唐霞从外面急急慌慌地跑回来,把揣在怀里的叠得整整齐齐的透着大窟小洞的一张纸,稳稳当当地摆在广宇的小桌前面。那是一张海报,红底写着黄字,内容是:

三江农学院,专门为三江农场的职工开办的一个经济管理大专班,属全日制国民教育学历。条件是:

1.拥护党的领导,拥护四项基本原则,热爱国家,热爱集体,思想品质、政治素质优秀的又红又专的青年;

2.年龄在23岁以下;

3.高中文化;

4.身体健康。

报名由各分农场负责,5月2日前报三江农场党委组织部。

广宇看了很激动,亏亏唐霞的及时,要不然明天一过就来不及了。更关键的是他的文化、年龄、身体等条件都符合。两人喜的是几乎流出了口水。

但等他们冷静下来的时候,刚才的高兴劲一下子去了一大半。上面写的明明白白是三江农场职工,他却不是农场职工,充其量也就算是三江农场的临时工。如果临时工都允许报名的话,那么走大路的人不都可以报考了吗,想到这里,广宇不由得浑身向外冒冷汗。

不过,也没关系,海报上并没有写正式工,还是临时工,更没说临时工限报的字样,只要没有写类似于限报的字样,就有报考的可能,只要有这种可能,就应该争取一下。这让广宇又增添了一丝希望,他要去找郝叔试一试,他想成与不成都应该去找一下。即使不成,也不后悔,反正做了努力。想到这里,广宇和唐霞连晚饭都没吃,就一起去了郝叔家。

广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郝叔、姨妈、在座的一大家子的人都请他们吃饭。

“我们刚吃完。”他们俩同时答道。

“吃过了就坐下歇歇。”郝叔说。

郝叔用筷子指指姨妈,姨妈蹑手蹑脚地赶马跑过去搬来两把椅子,又顺手抓了一块抹布,在椅面上擦了擦,拍了拍椅背,叫他们从炕上坐到这里来。

“哗啦,哗啦”两口,郝叔把碗里剩下的小半碗韭菜面条给全部扒拉到了肚子里。坐到后墙八仙桌的东面(郝叔家的摆设,还有点像老家),摸出别在腰间的烟袋,把烟袋头塞到烟包里,用力地在烟包里挖了两圈,挖出了一烟锅烟沫,哧拉一下,划着了一根火柴,送到烟锅上,他把嘴吸的瘪瘪的,烟沫冒着舒开的一闪一闪的火星,他的嘴里吐出一缕缕白烟。看他那个劲儿,比刚才吃饭还舒畅。

广宇看看唐霞,唐霞看看广宇。他们两个人都想说,但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

郝叔看出了他们的心事,不急不慢地说:“是不是为那件事来的呀。”

广宇和唐霞一起张着嘴,满脸都长着眼睛,一起朝郝叔望去,等着他的下言。

“这几天,我和书记就在碰这个事情。”郝叔说:“也不容易,这些都是学校规定的,没办法。”

一听这话,他们两个人的身子差一点就软下去了。

“如果按照1:5报名,我们农场里恐怕报不出250人来,这里的孩子,你说也不知怎么弄的,大多数念到初中就不念了,就下来闹着要上班了。这也怪我们,当年没有盯紧,市教育局说我们人口少,用不着办高中班,就没批,把我们划到外边去了,这些娃娃你说也是的,都不愿出去,都在场部里读完初中就算了。我和书记又争取校方的意见,最后把年纪放宽到23岁,要不然,就定在20岁不松口了,那就不够办一个班的了。

“我把你们的情况,向书记做了汇报,我说你的爷爷是早年参加革命的时候牺牲的。你家的房子是被日本鬼子烧掉的,你的老太爷是被日本鬼子活活烧死的,书记很感动,说你根红苗正,一看就是块好料子。还夸你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值得培养。要知道,我们的书记也是老八路出身,政治素质特别高,他看人是不走眼的呀!”

唐霞听了他的话,好像就在梦中一样。

“这张表格你拿去填填吧,今天上午我就带来了准备明天送给你的,正好,你们来了。书记说了,不能把名额浪费了,凡是在我们场里上班的,只要是贫下中农出身,不管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都一样,都是革命同志,都是干革命事业的,都可以报名。

“话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就是用这样的话,好给你开个口子的,这可是开了一个大口子,我那么多年,从没走过后门,凭良心说,这是第一次,你可一定要给我考上,也给我的脸上添添光彩。”郝叔看着广宇说。

广宇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天也不早了,那你们先回去吧。”郝叔一边从炕上往下崴,一边说道。

他们两个人还是没有一句话,只是弓着身子,点着头,表示感谢,向门前退着走。

“唉,唉,这可不能,”姨妈立马跑过来,扶着唐霞,还一个劲地说:“不能这样走路,不能这样走路,你看看,后边这么高的门台石,跌倒了怎么办?”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着唐霞的肚子。

满屋子的人,包括广宇也都爽朗地笑了起来。刚才,激动紧张的氛围,一下子就轻松了好多。

广宇刚跨出门外,郝叔又把他喊了回来,轻声地对他说:

“书记讲了,你是临时工,能让你考,也就照顾的了。若考上的话,所有费用都得由你自己掏,场里不好给这个钱。怕人家反映,你自己有数就是了。好了,你们回去吧,回去吧,路上慢点走。”

广宇想:只要能允许考试就行,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广宇还是一个劲地点头退着走,走出了院门,不过他没有注意脚底下。

担心

场部把所有参加报考的人都集中起来复习。不过还是没有达到学校的要求,只有237人报了名。通过场领导来来回回做工作,学校最后也就默认了。虽然达不到比例,但也同意开班了。在这237人当中,广宇的摸底考试成绩列在班里的第三名,应该说只要没有大的差错的话,他还是有很大的希望的。

但是广宇愈来愈有顾虑,而且这种顾虑,随着考期的临近,也越来越重。

他很担心会出现前年的情况,那时他高中刚毕业,刚回到大队,正好赶上大队招收幼儿教师,名额只有一个,但报名却近30人。广宇与同庄的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女孩子同时考试,谁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但考试的结果,却让大家对她另眼相看了,那28人都没有录取,只有她一人考中了。

这不明摆着有鬼吗?还用说吗?这不是糊弄人是干什么的呢?要说广宇不被录取也就罢了,他家毕竟有历史问题,政治审查不过关,可其他的28个人,都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唉,没有一丁点污点唉,而且他们都是些高中或初中的文化哎,怎么就不行的呢?如果要说这28个人之间的考分有差距是正常的,因为他们不可能考出同一个分值来,但要与那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小女孩比较,他们这些不管是老高中,新初中的人,都一定会考过她的,而且,也一定会超过她的,怎么就偏偏她的考分高于他们呢?

就这件事情,大秦庄议论开了,足足议论了有大半个月。

有的考生家里的大人,气不过去,绕着道拐到那个小姑娘的家门口,嚼鸡骂鸭地喊了一圈。但人家的大门紧锁,没有一个人理他们的,也没有一个人睬他们。让你骂人的人,自己骂给自己听罢,自己再给自己找气受吧。大队就是这么定的,有本事你们尽管使吧。

时间久了,一切都明白了。这个小女孩,不久就上了大队长家的床了,成了大队长家的儿媳妇。

这次考试,虽然要参加全国统考,但毕竟不是像考大学那样正规,会不会再出现前面的那种情况呢?

广宇时不时地会想起这件事情。

收到通知书的幸福

今天是8月23日,是广宇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场部给他送来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他小心地拿着通知书,小心地把门关上。他又打开折的好好的通知书,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了。他把它慢慢地、死死地贴在胸脯上,积蓄了好久的泪水倾注了下来。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广宇还会有这样的一刻。自从他离开校门那天起,他就认定了,他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再走回校门了。他知道他家的一切,从生下那天起,就注定了他不能跟别人一样,他是戴着高帽子的人家的子女。

但谁又能想到他秦广宇在几千里之外的这里,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隐瞒了身份,隐瞒了家庭历史,做了不是好人能做的事情,却得到只有好人才能得到的东西。他要感谢为他说了好多假话的祥龙,要感谢为他说了好多真话的郝叔,更要感谢那个还一直蒙在鼓里帮助他的场党委书记。

广宇慢慢地睁开眼睛,忽然地看到了门外射来的一缕阳光。实际原来就有,是从门缝里挤进来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把通知书原原本本地叠好轻轻地装进口袋里,草草地洗了把脸,就向东边跑去。他要把这一兴奋的喜悦在第一时间里让唐霞共同分享。

这是他第一次去唐霞的养猪场。

被浓雾笼罩着的唐霞,站在锅墙的南边,手里端着一个大铁铲,在八沿大锅里搅拌着什么。锅底的树枝条,借着门口吹进来的热风,还在呼哧呼哧地烧着。

这是两间比广宇那房子稍大一点的草屋,屋顶被烟火熏的漆黑漆黑的朝外发着亮光,好像要朝下掉黑油似的。靠东的墙砌的这口大锅,是用来烀猪食用的,靠西山墙有三个囤子,一囤是稻糠壳,一囤是玉米棒穰,在玉米棒穰的囤子上,还放了两块豆饼,一块是圆的,没有动弹,另一块切去了一半,像“半月”张着嘴躺在那里。

屋的中间也就是屋梁下边,就是一口两人搂不过来的大水缸,缸里盛着大半缸水。一头老母猪歪着身子,斜撑着四条腿,在水缸的壁上,呼嚓呼嚓地来来回回地蹭痒。看那样子挺自在的,它麾下有十几只一柞多长的小猪崽,在这不大的当门地里,到处乱拱,有的头顶着头,有的脖子对着脖子正摆出一个架势准备干仗,谁也不让谁。

锅盖上了,锅底的火灭了,屋里的烟雾也少了。唐霞转过脸来,突然看见广宇站在她的身边,她又惊又喜,立马伸过手来,又缩了回去,撩起脏兮兮的挂在胸前的围裙,擦了擦手,叫广宇坐下。广宇左看看,右看看,心想,这哪里能坐呢?满当门地都是刚刚拉下的有豆饼钱大小的猪屎啊!

她张开双手,吃力地弯下腰,“嘟……嘟……嘟”地驱赶着小猪,那些小猪崽不仅不走,反而围到他的脚跟下乱拱。她拾起一根烧火棍,拍打着老母猪的屁股。此时的老母猪,根本就不爱理她,四条腿撑着身子,把坠的厚厚的腰抵在糠囤上,来来回回、吭哧吭哧地擦着痒。好不容易把老母猪赶出去了,那些小猪仔一看妈妈不在了,像葡萄串一样,一溜烟地全都跑了出去。唐霞一手拉着广宇,说:“这里太热,太热了,到门口树荫凉下歇歇。”

从浓浓、热腾腾的雾气里走出来的唐霞,让人看得更清楚了,她就好像从井里刚捞出来一样,满头,满脸,满脖子都在朝下淌水,汗水湿透了的小褂子,皱皱巴巴的,紧紧地贴在他的前胸和后脊梁上,后脊梁凹进去深深的一道沟,皮肤都能看得清楚,湿漉漉的撸起来的两条裤子,也紧紧地裹在她瘦瘦的两条腿上,手脖子细细地露出一根根青筋。腆起来的裹在小褂子里的小肚子,就像刚刚卡上去的葫芦瓢,坠的两条腿无法很好地站立,只好叉开地站着。此时的唐霞,就像瘦瘦的两股大叉站在那里,让广宇一阵阵酸痛。

他这一段时间忙于复习,砸砖坯,没有留心她,但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一个身体非常结实的唐霞,却累成这模样。

“我们回家吧,不苦这个钱。”广宇说:

“我不累,再有个把月,这茬猪就要出圈了,这里冬天不养猪,说冬天养猪不肯长,赔本。”

唐霞尽可能地转移广宇的注意。

“哪有大热天还热猪食的?”

“不把稻糠壳烀烂,猪不肯吃,不抓膘。好吧,我们去喂猪,今晚早点回去。”

唐霞挪着腿,踉踉跄跄地去舀猪食,到锅前舀了一桶猪食,又咧咧巴巴地一晃一晃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广宇一把夺过猪食桶,提着就往南边那排猪圈走去。

“不急,每个猪圈里两头猪,用半桶猪食,加一瓢麦糠,两瓢水,就行了。”唐霞跟在后面喊着。

广宇气鼓鼓地,一口气把她的猪全给喂完了,说是一口气,但是至少有一个小时上下,他数了一下,一共15个猪圈,另外,有四个是空的,30头肥猪,外加一头老母猪和一群13个小猪仔。

“桶给我来”,唐霞又要到井里去提水了,准备冲洗猪圈,又给广宇夺了过来,他按照唐霞的指点,每个猪圈里冲大半桶水,然后再跳进猪圈里用秃头扫帚左左右右、来来回回地推扫,站在猪圈里,头上、身上、腿上,嗡嗡地落满了苍蝇,不要说苍蝇叮的你难受,就是那骚猪尿,臭猪屎,也把你给熏倒了。猪圈外面的粪堆上,到处都爬些白渣渣的,有的尾巴拖得多长的蛆虫,看了让人恶心。一个猪圈打扫下来,就是一身汗,连小褂子都湿的透透的了。

广宇想,她一个瘦女人,不知道怎么干的,而且每天都得起早贪黑重复地干这样的活,你说她能吃得消吗?她能不瘦吗?

“猪场里还有人吗?”广宇问。“有,还有两个场长,他们在那边。”

广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噢,离这里有几十米远的东边有一座小院子。小院子被一大团高高的、厚厚的、密密的杨树丛拥在怀里。

“在你来之前,他们这里有几个人?”

“就他们两个场长,一个姓曹,一个姓陶,都是大男人,不知道怎么服侍牲口,原来这里有40多头猪,都给他们养出病来,死了,自从我来以后,他们俩主要负责外围进饲料什么的,我就专门负责饲养。你看,现在的猪长的多好,光光滑滑、肥肥胖胖的,不像以前,刺毛撅腚的,只要听到我的脚步声,都把脚搭在猪圈墙上,伸着头朝我喊,哼哼唧唧的,要这要那的,这些猪可通人性了。”

唐霞带着广宇走进了那个院子。这里没有太阳,连稀稀拉拉的碎太阳都没有,都给宽大的、浓浓的树叶遮住了,与西边简直是一天一地,太凉爽了,身上的汗很快就干了。他们俩又走进了那个四间门向南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是假的,倒像个值班室,一个土坑上面摆两张大席,大席上放一个小方桌,小方桌上摆一张大窟小洞的象棋纸,那个棋纸破的脏的也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看清楚,那两个人,大约都在三十七八岁这样,上身都穿着洁白洁白的白坎肩,干干净净的黄裤子,腰勒带红星的皮带,一点灰尘也没有,都是个干净人,他们蜷着腿,坑着头,伸着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棋子,在那里琢磨着,怎么能一下子置对方于死地。

广宇示意唐霞不要作声,唐霞朝他笑笑,意在告诉他,他们不会知道我们来的。

他们确实很投入,杀的难解难分,各自都在绞尽脑汁盘算如何一招把对方将倒。

在他们两人各自的身后,各放两条花毛巾,两块肥皂,一双高筒水靴,这可能就是唐霞经常提到的,他们每个月按时刻板地发放的福利吧。但唐霞没有,因为她是农村来的临时工。

“曹场长,陶场长,我回去了。”唐霞说。

坐在东边的那个人,把棋子举到半空中,咣当,突然砸下:

“好!”

听到了“好”的唐霞,拽着广宇走出了房间。刚拐过门往西走,里边传来了声音。

“小唐,老母猪关起来了没有?”

“曹场长,你放心,都关起来了。”

“那好,关起来了就好,要不然到处拱,到处都拉的猪屎。”

“你放心,连小猪都关进去了。”

“那好,那好。那你自己先回去吧。”

“明天猪食就不要再烧了,大热天的,费那么多事干什么呀,猪又不是你家的。”说着,屋里传出来了特别高兴的厮打嬉笑声。

唐霞说,这是曹场长在向陶场长要烟,这是他们俩的规矩,谁输谁供烟,但真正到掏烟的时候,谁都不乐意。

回来的路上,广宇扛着铁锨慢慢地、沉沉地走在前面,一句话也没有。

唐霞一手提着脏兮兮的黄球鞋,准备到家里西边的小干渠里洗洗,一手拿着镰刀(砍草用的)挪着双腿吃力地跟在后面,也一句话没有。

唐霞知道广宇在气她、恨她,因为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你说,她能告诉他吗?告诉他,他就不让她来了。不来了,他们怎么生活呢?仅靠广宇苦的那点钱,是过不过去的,这里什么都靠买。他们场长不干活,哪怕一丁点都不干才好呢,只有他们都不干了,她才有活干,有活干了,才有钱苦。唉,像广宇他们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资格去跟人家讲价钱呢,只要能有个窝、吃上饭就行了。

广宇有点气她,也有点怨她,你说我们出来是干什么的呢?不就是为了逃命的吗?如果为了苦那点钱,连命都不要了,我们要那钱又有什么用呢?那活也实在是太累了,不要说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大男人,一天下来,也都累倒了,何况你又干了那么长的时间呢!

再说了,这也太不公平了,同在一个太阳下,同样是人,我们干的活比他们都重,挨的累比他们都多,付出的时间比他们都长,而跟他们一比,悬殊却那么大,这是为什么呢?我们也并不在乎那条毛巾,那块肥皂,那双水靴能值多少钱,而是这种做法太不公平了吧。

广宇就是这样一边糊里糊涂地走,一边糊里糊涂地想。

那张通知书,他掏了好几遍,又给他塞回了口袋里。

晚饭后,广宇把通知书递给了唐霞。看完后的唐霞,一下子伏到了广宇的胸前,她相信会有这一天的,她更相信,当初选择广宇是正确的,上学的时候,特别是回乡劳动,每一次看到广宇从中学回家,她的心中都有莫名的喜悦感,但她没有说出来,她怕,她怕广宇看不起她,她怕广宇飞走了,再也不回大秦庄了,把她给“甩了”。但今天不会了,今天的广宇就在她的怀里,就在她的胸口前,就是叫他飞也飞不到哪里去了。大学就在他家不远的地方,几乎就在家门口。

唐霞对人生没有太高的奢求,自从她第二次结婚以来,她就更没有什么想法,她只想过一个踏实、稳定的生活,不要像今天这样忐忑不安、提心吊胆地漂泊,而她所向往的这一天,将随着广宇通知书的到来,很快就会临近了。

那一夜她说了两大车都拉不了的话,那一夜,也是她结婚以来最踏实的一夜。

短暂的幸福

本来唐霞还想多干几天,但场里的肥猪全部出栏了,就连那窝小猪也卖了,只留下曹场长、陶场长看家,没有猪养了的唐霞只好回家。回家的她一分钱也没有了,这让唐霞坐立不安,只好围着屋前屋后转。她把家前家后种的长豆角、扁豆角、梅豆、黄豆、土豆,还有方瓜、南瓜、葫芦、青菜侍弄的板板正正的,她想通过这种方式,贴补一下家用,减轻一下广宇的压力。

你说广宇上的这叫什么大学呀,人家大学生穿的是漂漂亮亮的,吃在学校,住在学校,而他呢,早出晚归,跟下地干活没有什么两样,人家下地干活的,晌午还能回家吃顿热活饭,而他呢,带点干粮,中午在食堂,舀碗白开水,对付一下,就了事了,特别是晚上,他还得紧赶慢赶,赶去砖瓦厂,为挣七八毛钱再加个晚班推烂泥。

你说那推烂泥的活,是人干的吗?车攀朝肩上一挂,两个车把手朝手里一握,几百斤重的交通车,就重重地压在了身上,浑身的骨骼都被压得咯吱咯吱地响,他夹在那些长期推烂泥的大汉子中间,“号子”一喊,车子就跑了起来,广宇一步都不能松,得步步得劲,一步不得劲,车子就落下来了,这落下来不打紧,不仅丢脸,而且明天这活你就捞不到干了。两个小时下来,浑身的衣服都朝外冒热气,哒哒地贴在身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掏的空空的,人也散架了。广宇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就像一摊泥一样,摊在了床上,这样下去,肯定会把身体累坏的。她劝说了多少次,但都不管用!

广宇不得不这样做,报到那天,什么学习费用,生活费用,杂七杂八的各种费用,把他和唐霞几个月苦来的钱,全部都砸了进去,眼看着唐霞就要临盆了,要什么没有什么。你说,能行吗?!

这天晚上,广宇没有去砖瓦厂加班,砖瓦厂工地上的活不能干了,就是能干他今天也要回家了,家里过冬的柴火还没有准备好,再不拾掇拾掇就来不及了。

你说东北这天气说变就变,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下起了大雪,一下就下了那么大,一下午就漫过了脚脖子,听说今年寒流来的特别的早,比去年早来了十几天。

家门口的雪落的比外面还深,都快漫到膝盖了。广宇搓着手,跺着脚,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不对,屋子里,冰冷冰冷的,空无一人,唐霞不在,这样的天气,你说她上哪里去了呢?他立即转回身,跑到家前屋后找了一遍,连个脚印都没有,广宇撒腿就往郝叔家跑。

姨妈一听这话,急坏了,下这么大的雪,零下十几度的天,她一个快要临产的双生人,能上哪里去呢。除了我们家,她在这里没亲没故的,人生地不熟的,她还能到哪里去呢?他叫上大儿子郝东风,陪广宇一起去找人,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他和郝东风,又跑回自己的住处,还是不见唐霞的人影。

他拽起郝东风,就往南跑,晚了,一切都来晚了,唐霞倒在雪地里,身下有一摊阴阴的血,地上还有一个刚生下的小女婴,孩子的身上已经落满了稀稀花花的雪渣渣,连同孩子冻在了一起。唐霞的身子挺硬挺硬的,在她的身边还有一对架筐,两个架筐里,捡了满满的两筐萝卜。其中有一个架筐倒在了地上,萝卜一半翻在外边。这可能是唐霞挑起来,身体撑不住又倒下的。

看到这一惨景,广宇轰的一下倒了过去。

等他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唐霞和孩子,已经躺在了一个用几个板凑起来的小小的棺木里了,他又昏过去了。

这样的心境

这一段时间,广宇总是惶惶的静不下心来。这天又是如此,他把床上的书搬到桌子上,又把桌子上的书搬到床头,不知道要把那几本书放到哪里是好,偶尔也会拿起一本,想看看,但又没有心思看,左手托着书,右手的大拇指、二拇指夹着页码,哗哗的从头翻到尾,两三秒钟一本书就看完了。实际上他一字也没有看。

他在房间里不停地走,觉得原来塞满各色各样东西的房间里,现在变空了,变得空空的了。就连他的人也空了,他心是空的,他的大脑是空的,他的整个身子也都是空空的。再看看水缸,水缸是冷的,水瓢是冷的,锅也是冷的,整个的屋子都是冷的,冷的比外边还要冷,他感到有点闷,闷得他喘不过气来,憋得难受,太难受了,他要出去,要去透透气。

外面的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你说这里的天气也真狠,雪要么不下,一下就多少天,有时候就是一冬天。而且落下的雪一丝一毫都不化,一层层雪,一片片地飘下来,又冻成了一层层的厚厚的雪块、雪粒、雪渣。现在已经有一米多深了,一脚踩下,酥酥地、沙沙地、嚓嚓地响,等你再转过身来,那脚印却变成了一块或两块阴阴的冰印。

他来到屋后,这里有两片丝瓜架子和四行长豆角、两行梅豆角的枝杆,这些架子上面已经没有了夏天的疯狂了,除了树枝和紫芯槐条,就是支起来的树枝以及现在缠绕在架子上的,那些早已干枯变松的、疏散的藤蔓。

房前是一堆玉米秸、高粱秆和各种树枝条编插起来的笆帐。笆帐里的辣椒、茄子、韭菜、萝卜、白菜早已没有了,菜地全部用铁叉翻了起来。一叉叉高起凹凸的大泥块,托起的细密圆厚、丰满的如同白绒绸缎般的雪毯。在这些地方,曾经无数次留下她和他的身影,但今天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雪地,一望无垠的雪地以及吹来的西伯利亚的寒流。

广宇兀自地站在雪地里,西边刚刚露出的波罗色的余辉,又慢慢地黯淡下来,远处场部周围农工家的烟囱,飘起了柔和白白的炊烟,沉静在这白雪茫茫的夜色中,暮色愈来愈浓了,风又和昨天晚上一样如期而至,越来越大。大地上的雪被一阵阵到来的狂风,卷起一圈一圈的浑浊蒙蒙的银灰色巨龙,雪龙向东南方向翻滚,没有犬吠,没有鸟飞,没有了行人,西边马路上的杨树也渐渐地看不清楚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孤苦伶仃地站在这里,站在这狂风卷起的雪雾里,他痛苦极了,泪就像泛滥的河水,滔滔而下。

他感谢上帝,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把纯朴、美丽、执着的她,送给了他;他又气恨上帝,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把她从他的身边夺走了;他在悔恨自己,把她从几千里之外带到了这里,却又无力去保护她。

寒风裹着雪花,一把一把地打在他的脸上,冰冷的雪沙钻进了他的耳朵里,钻进了他的脖子里,钻进了他的怀里,他站在菜园的篱笆门前,丝毫没有动弹。向南望去,在那朦朦胧胧的雪雾里,他又仿佛看到了唐霞,他穿着水红色的的确良,带着羞涩的微笑,就像映在泉水里的二月的杏花,向他这边飘来。他伸过手去,猛然一阵狂风打来,什么都没有了。不,不,什么都还在,她还在,她一定还在……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肆虐的狂风,还在一遍一遍地抽打他。

门空里,风弱了些了,他似乎体悟到,唐霞的长发还留在他膀弯里,她的唇还留在他的嘴角边,她激动的泪水,还留在他的脸颊上,就像夏天里冲向沙滩的海水,留下一条温馨的曲线,一直涌到他广袤无尽的心田里。

他又回到了房间,当他再次看到唐霞用过的桌子、凳子、擀面杖的时候,他就像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伏在炕沿上失声地痛哭。她冲破家庭、庄上、社会上以及世俗留下来的种种压力,只因为一个人来到了这里,而这个人,却又没有为她撑起一片天地,让她备受折磨。即便是她认为最幸福的时候,若与他人比较,也是生活在最艰难之中。只不过她不愿说出来罢了,她之所以这样,是不想让他太为难了。

广宇在这个冬天的夜里,独自吐露着这冰冷的心迹:

“亲爱的,我平日里没有这样称呼过你,我觉得把一切要说的话留在心里,比说出来要好。但今天我不会这样了,我要一千次、一万次地喊你亲爱的,亲爱的,别了,永别了,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广宇流着泪,默默地呼唤着她。这苦涩的呼唤与夹杂着狂风的黑夜胶着在一起,但在这硕大的地方,却没有一点回荡,只有他广宇一人听到。

漆黑的夜里,广宇从痛苦中突然站起来,他抹去脸上的泪水,用疲惫、惊愕、坚毅的目光看着周围,门缝里射进了一束雪地亮光。他看看桌子,看看桌子上的书。他暗暗地下着决心,不能走,不能回去,他要留下来,继续推烂泥,打砖坯,继续读书,他要坚持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他要用笔记录下唐霞,还有许许多多的事。

广宇一边到砖瓦厂推烂泥,砸砖坯,一边读书。虽然每天很晚才回来,但每一分钟,他都不曾让它浪费过。

广宇到场部的食堂里找来一个没有打碎的山楂罐头瓶,在瓶盖上用菜刀切出一条横口,用棉花做成一个偏新的灯芯,又到场部的机耕队里,借来两斤柴油,把罐头瓶里倒上一半,柴油就顺着偏绕的灯芯,慢慢地爬到上边,但却爬不过瓶盖,划上火柴,把灯芯点着,灯芯就发出青绿无烟、明亮的火焰,也就是说,用这样的洋油灯,再加班熬夜,鼻眼和咽喉里就不会再有黑屎了。广宇非常满意他的发明,他也就用这盏灯,开始了他的“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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