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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巴黎的堂弟

夏尔·葛朗台,一位二十二岁的英俊青年,和那些土里土气的外省人形成了奇怪的对照,那举手投足间的贵族气质已经叫当地人反感,这倒也罢了,他们要对他的举止言谈好好研究一番,以便取笑。这其中的缘由需要说明一下。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总免不了孩子气,一百个中间,说不定九十九个都会像夏尔一样不通人情世故,鲁莽行事。几天前,夏尔的父亲要他去索漠城的伯父家住几个月,也许巴黎的葛朗台先生那时恰好念着欧也妮。这是夏尔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到内地,自然免不了巴黎人的高傲气性,便想着要显显首府的时髦气儿,在县城里显阔绰,开开地方上的风气,引进一些巴黎日常的时髦玩意儿。总之,他在外省比在巴黎花多得多的时间打点自己,譬如刷指甲啦,在衣着上大下工夫啦,极其讲究。其实,有时候不加修饰,倒使得某些风流的少年分外潇洒倜傥呢。

所以夏尔这次,带来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漂亮的长刀,最漂亮的刀鞘,也带了各种各样新奇款式的背心:灰的、白的、黑的、金壳虫色的、金光闪闪的、镶水钻的、云纹缎的、高领的、直领的、翻领的、纽扣直到脖子的、金纽扣的;还带了当时风行的各种硬领以及领带,名裁缝做的两套服装,面料极其讲究的内衣,外加花花公子平常用的小玩意儿,连母亲送的一套精美名贵的纯金梳妆用具都带上了。当然,他更不会忘记一只玲珑小巧的文具盒,这是在他心目中最可爱的阔太太阿纳德送的礼物。此时这位太太正无比郁闷地陪着丈夫在苏格兰旅行,她不得不为了躲避某些“谣言”暂时牺牲自己的自由。为了和她通信,他还带了华丽的信笺纸。总之,巴黎浮华生活的行头,在那几个沉重的旅行包里是应有尽有。从决斗开场时用的马鞭,宣布决斗结束时雕琢精细的手枪,但凡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在上流社会混日子所需要的东西,都囊括尽了。

夏尔原计划是在伯父家见到上百位客人,再就是到伯父的森林里打猎,享受享受古堡生活。他在这里问起葛朗台,只不过是为了打听去法劳丰打猎的路,压根就没想到伯父竟住在这索漠城里,等知晓了,心里想那必定是富丽堂皇的大府邸吧,非得有十足的体面不可,不管是索漠城还是法劳丰,衣着必须是最光鲜亮丽的,所以他的旅行装束力求美观别致。在图尔,他特别叫人将他那栗色的头发重新烫过,衬衣也换了新的,配上黑绸缎的领带,小圆领,白净英俊的脸就愈加讨人欢喜了。小腰身的外套半扣着,露出高领羊毛背心,式样美观的黑丝线绣花灰裤,金链系着的表随意地放着,伴着雕刻精细的手杖,大方的鸭舌帽,更显得风度翩翩。哪怕是在巴黎,也只有上流社会的巴黎人才会这样打扮而不显俗气。外加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彪悍,真有腰间别枪、怀抱美人、身怀绝技的,青年人特有的帅气劲儿了。

所以,你要知道巴黎来的年轻人和索漠城里的“老朽”们对于彼此的讶异,要想在这昏暗的客厅里,将这位潇洒来客的光芒看个真切,恐怕要好好将克罗旭叔侄的模样想象一番。

他们叔侄三人都有洗鼻烟的习惯,对于淌出的鼻水,衬衫前襟上的点点污渍,皱巴巴的领口,如同绳子一般绵软无力的领带是早不在意的了,他们有数不清的内衣,一年只要洗一两次,都在衣柜之下成年累月地堆积着,日子久了,自然发黄发旧,邋遢和衰老在他们身上显示出完美的神色。到处都是褶皱、憔悴,不仅是裤子,连同面貌、嘴脸,到处都是。

其他的人也同样不讲究,衣着毫无新鲜感,和克罗旭们半斤八两。外省的装束大致如此吧,大家往往更在意一副手套的价格,却很少留心如何将其品味恰到好处地彰显出来。格拉桑和克罗旭两派虽为对头,但有一件事儿两家是一致认同的,那就是对当下风行时装的厌恶。当这位巴黎客人端起眼镜,在细细打量屋子里头古怪的陈设、摇摇欲坠的楼梯梁木以及壁板的色调和上头多得足以标点《日用百科全书》的苍蝇屎的时候,玩游戏的一方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那抬头打量的样子,好奇的神情,好像在看一头长颈鹿。格拉桑一家算是见过世面、见过排场的了,但他们的惊讶程度丝毫不减在座其他。或许是感染了大家被突如其来的奇装异服弄得目瞪口呆的情绪,亦或许是为了表达对众人意见的认同,他们挤眉弄眼地传达着自己的嘲讽,仿佛在说:“瞧巴黎人那副做派!”

他们之所以可以大胆从容地打量夏尔,是因为葛朗台此时正在聚精会神地对付一封长信,没工夫理会这氛围。为了读这封信,他甚至将牌桌上唯一一根蜡烛拿了去,哪顾得上招呼牌桌上的人。至于欧也妮,此时的她完全被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妙公子吸引过去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扮相和修养。那松软光亮的金色卷发散发出阵阵芬芳,她贪婪而小心地嗅着,觉得要自己飞起来了。美而精致的手套叫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去触碰那光滑皮革的冲动。夏尔小巧的手型、皮肤的颜色、清秀可人的面目都是她所深深羡慕的!这位风流的公子哥竟给她留下了这样不可磨灭的印象。谁叫这是位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呢?平日里只顾埋头缝袜,替双亲补衣,在油腻阴暗的处所里生活,一个小时难见街上一个行人,这样一位养在深闺、不曾见过世面的姑娘见到这样的堂弟,怎能不神魂颠倒呢!大约像毛头小伙子见了画报上美貌绝伦的女人,连深呼吸也不敢,生怕一口气没吹好,天仙似的女人就会被吹走了似的。

夏尔掏出那位阔太太刺绣的手帕,那一针一线都凝聚着热恋中的满腔激情。这一幕欧也妮全看在眼里,她忖度着堂弟会不会真舍得用它呢?总之,夏尔的一举一动,包括举起眼镜的姿势,故意放肆的表情,对姑娘所钟爱的针线盒表现出鄙夷和不屑一顾的神气,这一切的一切,但凡是欧罗旭与格拉桑家觉着刺眼的地方的,在欧也妮看来,统统都是赏心悦目的风景,以至于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思量着这么多亲戚之中,居然有这样美妙的一人。

如此一来,大家各怀心事,摸彩的速度自然慢了不少。不久大家也都各自歇下了,因为中途大高个娜农跑进来高声叫了句:“太太,待会儿得寻个被褥,给客人铺床。”

于是葛朗台太太跟着娜农出去了,格拉桑太太便轻声说:“咱们把钱收起来,不玩了吧?”

大家顺从地将两个铜子的赌注从缺边儿的盘子里收回来,走到壁炉边上,一起聊起天来。

“你们不玩了?”葛朗台虽说这话,眼睛却盯着信。

“不玩了,不玩了。”格拉桑太太接过话,靠着夏尔坐下。

欧也妮如同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突然起了个念头,遂悄悄离开客厅,跑到妈妈和娜农那里去了,倘若此时狭路相逢一位循循善诱的忏悔师请她忏悔,她一定会承认:虽然是去帮忙,但此刻一点儿没想起母亲,也没念及娜农,她的心思,全在那英俊出众的堂弟身上哩。她着急要进他的卧房张罗,看看有无缺漏。万分周全的考虑,使那间卧室显得分外干净、漂亮。此时欧也妮心里已经坚定了,只有自己才最懂堂弟的心思与审美。

母亲和娜农以为已经安排妥当,正要下楼,她却跑过来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提醒娜农再生个火,用个脚炉再将被单烘暖和些;又亲手为旧桌子铺个小方布,嘱咐娜农要明天一早更换。为了让壁炉升起火来,她先是说服母亲,又好说歹说求娜农瞒着父亲抱一堆柴火放在走廊。先人留下来的遗产中的古瓶、六角水晶杯、羹匙等等,也都被欧也妮搬了进来,她十分得意地将它们一个个安放在壁炉架上。这些个念头,简直比她出生以来所有念头的总和还要多。

“妈妈,蜡油的气味,堂弟准受不了,咱们去买白蜡烛吧?”说着她像一只轻快的小鸟,跑到娜农身边,从钱包里掏出这个月的月费,一枚五法郎的银币,说:“给,娜农。快,买去。”

接着她又拿起一只糖壶。“要是被你父亲知道了还了得!”葛朗台太太赶忙制止,“家里头哪来的糖?你疯了吗?”

“妈妈,趁着娜农买白蜡烛,一块儿买来呀。”

“可是你父亲那里要怎么交代?”

“他的侄儿连糖水都没得喝,这怎么成?而且他是不会注意到的。”

“别这样说,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的。”葛朗台太太摇了摇头。娜农看看两边,犹豫不决,主人的脾气,她最清楚不过了。

“去吧,娜农,别耽搁,今天还是我的生日呢!”

娜农听到小主人这样轻松地说话,不由得哈哈笑起来,按照她的吩咐去了。

逢着欧也妮绞尽脑汁布置堂弟房间的当儿,格拉桑太太也在绞尽脑汁地向夏尔献殷勤。

“你还真有勇气呀,先生,”她说,“居然愿意抛下巴黎的繁荣喜乐,跑到索漠城里来过冬。不过,要是您觉得这儿能忍受的话,您会慢慢发现,这儿一样有娱乐消遣的地方。”

夏尔在客厅里,心里既是失落又是迷惑,这和想象之中伯父本应该在大庄园过着奢华生活的构想实在是差得太多。而格拉桑太太在这其中,还算带点儿巴黎妇女着装打扮痕迹的人,她抛出的那段话,有某种邀请的意味,他也就客气地接上话头,两个人很自然地攀谈起来。格拉桑太太尽量把声音压低些,好显示出对话亲切而机密的味道,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说笑里带着调情的意味,夏尔和她都感觉有再次密谈的必要,趁着其他人都在讨论酒市行情的兴头上,她悄悄对夏尔说:“先生,如果您肯赏光到寒舍,我的先生和我一定不胜荣幸。在这索漠城里,也只有寒舍才能邀聚商业巨头和贵族子弟。这两个圈子我们都有涉足,而他们也只愿意在我家聚会,因为玩得痛快。不夸张地说,我先生在这两个圈子里都有相当的名声。而我们也很高兴为您解闷。要知道老是待在沉闷的葛朗台先生家,哎呀,天知道您会憋闷成什么样呀!您那伯父一心钻进钱眼里,一心只惦记他的葡萄秧,您那伯母除了笃信基督,其他什么也管不得。您那堂姐,不过是个不懂世事的傻丫头,没受过什么教育,也没个陪嫁,整天就知道在家里缝补那些个破布烂裳。”

“这是位很不错的太太呢。”夏尔心里想,一面同格拉桑太太继续说着矫情的场面话。

“我看,太太,你要独占这位可爱的先生了。”肥大的银行家笑眯眯地插了句嘴。听到这句话,公证人和庭长也凑过来,说了些含酸的俏皮话,唯有狡黠的神甫望着他们,吸了一口鼻烟,又将烟壶让给在座的其他人,缓缓地说道:“除了这位太太,还有谁更有脸在您面前给索漠城争光呢?”

“啊,这话说的,您这是什么意思?”格拉桑先生又惊又气。

“先生,我这话,对您,对尊夫人,甚至对整个索漠城,都是有好处的。”克罗旭神甫当时装作没有注意到夏尔和格拉桑太太之间的谈话,其实暗地里留了个心眼,早猜透他们的小心思了。

“先生,”阿道夫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起:“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在纽沁根男爵府上,跳舞的时候我曾和您打过照面。”

“啊,是的先生,是的。”夏尔答道,他很惊异地发现自己成了大家争相巴结的对象。

“这位可是您的公子?”他问格拉桑太太。

神甫狡黠地瞅了她一眼。

“是的,先生。”太太回答道。

“这样说来,到巴黎的时候您很年轻呢。”夏尔又转过身去,和阿道夫说话。

“那当然。”神甫插了句嘴,“孩子一断奶,我们就要送他们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开眼界去了。”

格拉桑太太意味深长地瞪了神甫一眼,像是在质问,“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却话语不停:“只有在外省,譬如这儿,才能看到像这样三十好几的年轻太太,儿子都快要法学毕业,却还是这样光彩照人。夫人,当年舞会,年轻的男男女女们站在椅子上争相看您跳舞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呢。”他转过身去,似乎极殷勤地对女对手说道:“您红极一时的盛况宛如昨日。”

“噢,这个老混蛋!”格拉桑太太心里想,“莫非他猜到了我的心事?”

“看来我在索漠城将大受欢迎。”夏尔解开上衣纽扣,一边想,一边仿照英国诗人拜伦的经典姿势,将手按在背心上,抬眼望向天空。

躲过众人、正在角落里聚精会神看信的葛朗台老头,没能躲过公证人和庭长的眼睛。他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棱角分明,他们尽力从微妙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老头的神色,很难像平日一样波澜不惊,大家都不难猜到,老头为了保持表面的平静,克制到了什么程度。

“哥哥,我们分别快二十三年。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你来祝贺我的新婚,那一次我们高高兴兴地分开。没想到竟有这样一天,要你独立支撑起家族的一天。你当时为了家族事业的兴隆,是多么志得意满啊。可是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这人世。凭借我的地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破产之后,苟活于世。即使到了深渊的边缘,我也没有放弃做最后的努力,希望力挽狂澜,但是没有希望了,我的经纪人和公证人一齐破产,最后一点儿家产也被消耗殆尽,我的后路断了。债务大约有四百万,而资产却只有一百万,囤积的酒正赶上市价大跌,因为现在你们的收成既多又好。三天之后,全巴黎的人都在说‘葛朗台这个骗子!’我一生自诩清白,却要死于声名狼藉。我害了亲生儿子,玷污了他高贵的姓氏,还侵占了他母亲那份财产,我当然疼爱这孩子,可怜的!分别的时候,是多么依依不舍。幸亏他不知这竟是永别。哥哥,哥哥,儿女的咒骂是最可怕的,他会不会诅咒我呢?他们可以请求我们的宽恕,我们却无法再挽回他们的诅咒。哥哥,您既然是我的兄长,就请您保护我,不要叫夏尔在我的墓上说哪怕一句狠毒的话!我现在只觉得痛苦,注视着死亡,却欲哭无泪。哥哥,从今以后,你就是夏尔的父亲了!她母亲那头没有一个可以投靠的,你知道原因。唉!当初我为什么会为了爱情不顾一切,而没有听从这有成见的社会呢?我为什么要娶一个贵族的私生女为妻呢?夏尔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听我说,葛朗台,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求你,况且你的资产还不足以应付三百万的债务吧,我是为我的儿子!你知道我的,哥哥,我想到你的时候是合着双手在哀求。葛朗台,在我弥留之际,把儿子夏尔托付给你了,一想到你将担负起父亲的重任,我望着手枪也不再觉得痛苦。夏尔是爱我的,我对他百依百顺,几乎从不说‘不’字,他不会恨我的。你会慢慢了解,他的性格其实很像他母亲,不会叫你伤心的。可怜的孩子!他是享福惯了的,咱俩小时候吃的那些苦头,他是一点概念也没有,如今他不仅倾家荡产,也只剩一个人了!所有的朋友都会回避他,而所有的苦都是我造成的。唉!我恨不得把他一手带上天国,送回他母亲身边。唉!我竟诉了这么多苦!言归正传吧,我将他送到你这儿,是希望你能将这不幸的一切委婉地告诉他,并且做他的慈父吧!不要一下子断绝他优越的生活,那样会要了他的命的。如果是我,我愿意跪下来求他放弃母亲的财产,这样他就不用承担我身后的一切,你懂的,放弃财产的继承人不用理会前人的债务责任。希望你能替我好好地和他说,他的父亲是怎样地造成了今日这样的困境。如果他还有点儿孝心,那就以我的名义告诉他,前途并非无望。咱们当年靠自己的劳动脱离苦海,将来他也可以靠劳动东山再起。唉,如果他肯再听我一言,我真想从坟墓里爬出来!他应该出国,到印度去!哥哥,夏尔是个勇敢的孩子,你给他一批货,他打死也不会赖掉你的本钱的!可你得给他,葛朗台,不然你的良心如何安宁!啊!要是你见死不救,不肯帮助我的孩子,不肯怜爱他,我会永远求上帝惩罚你的冷酷心肠。我多想抢救出一些钱给他,因为在他母亲的财产里,还有一部分是可供支配的,可是上个月的开销已经将它们使用殆尽。孩子的前途未卜,叫我死不瞑目,我真想握住你的手,亲耳听到你将神圣的诺言说出,可是哥哥,来不及了。在夏尔赶路之时,我得赶紧把资产负债表造出来,我要证明在我的破产过程中,没有名誉上的过失和循私舞弊,这样大概可以还夏尔一个清白吧!啊,别了,我的哥哥。我请求你行使监护权,相信你一定会慷慨地接受,愿上帝赐福于你。在另一个世界,有一个声音会为你永久地祈祷,那是我们迟早会相见的世界。而我,容我先走一步吧。”

维克多—安茹—纪尧姆·葛朗台

“嗯?你们在说什么?”葛朗台将信按原样折好,放进背心口袋里。

他的心里波澜翻涌,各种盘算此起彼伏,却故作和善谦卑的语气问侄儿:“烤着火,暖和过来了吧?”

“很舒服呢,伯父。”

“哎,女人们呢?”他几乎不记得侄儿是要住家里的。

“楼上的房间都整理好了吗?”老头儿的心稍稍得到了平复。

“都整好了,父亲。”

“那好,夏尔,你要是累了,就叫娜农带你上楼去吧。那可不是什么公子哥该住的地方哟,原谅我们这些种葡萄的穷人,各种税务都快把我们掏空了!”

“不打扰了,葛朗台先生,”银行家插了句话,“您和令侄一定有话要说,我们先走了。明儿见!”

一听这话,大家都赶忙起身告辞,各人根据各人的身份分别行礼,一一告别。公证人把门口自己带来的灯笼取来,提议先送格拉桑一家回去,格拉桑太太没料到中途杀出个程咬金,散得这么早,家里当差的还没有到。

“太太,如果您肯赏脸,我来搀着你走吧。”克罗旭神甫对格拉桑太太说。

“谢谢了,神甫先生,我有我儿子呢。”太太冷冷地谢绝了。

“太太们和我在一块儿是不会有任何是非的。”神甫说。

“我说,就让克罗旭先生搀着你吧。”她丈夫接了句。

神甫扶着俊俏的太太,故意走快些,走在大家前头。

“是位不错的青年呀,太太。”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臂说,“葡萄割完,筐就没有用。您的心思要打水漂啦。我看,您该和葛朗台小姐说再见咯,她迟早是要嫁给那个巴黎人的。除非那堂弟心中早有巴黎的相好,否则,我看情况不妙呀。令郎遇到的这位情敌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别这么说,神甫。那青年很快会厌倦欧也妮的笨拙,你瞧她,一点儿也不水灵,不知你今晚有没有细细打量她?今晚她的脸色蜡黄。”

“我想这一点,您大概已经点拨过那位堂弟了吧。”

“我倒没多说什么……”

“太太,我看呐,以后您就傍着欧也妮坐,不必拨弄是非,多费口舌,他自己会清楚的。”

“他已经答应了后天来我家用晚餐。”

“啊!你要是愿意……”

“愿意什么,神甫?你要教我使坏吗?我清清白白地活到现在,到现在自我作践自己的名声?就算是送我个蒙古帝国也是不能的呀!咱们到了这把年纪,说话应该知道分寸,亏你还是位教士,竟蹦出这样的念头,真是太不像话了!呸!倒像了那种下流书里的角色!”

神甫笑了笑,说:“你将我说得像当下的小青年一样坏,我只不过是想……”

“你敢说你不是在给我使坏主意,这不是明摆着的?那青年固然不错,是的,要是他来追求我,自然顾不得他堂姐。在巴黎,我知道,有的好母亲为了儿女的财产不惜出卖色相,可这是在外省呀,神甫。”

“是的,太太。”

“并且,”她接着说,“哪怕是上亿的财产,我和阿道夫也不愿意以这种代价交换的。”

“太太,我可没说什么亿万家产。只不过诱惑到来时,谁都难以抵抗,不是吗?我只想说,作为一个心底清白的女人,偶尔调调情也未尝不可,只要用心正直,倒也无伤大雅,反而显出女人十分的魅力呢。”

“真的吗?”

“太太,亲和讨喜不是每个人都应该为之努力的吗?……对不起,我的鼻子……真的,太太,”他撸了撸鼻子,接着说,“当他的眼镜停留在你身上的时候,比经过我们时候都要特别,唔,似乎眼神更热切些,当然,我得原谅他的爱美之心胜于敬老。”

“明摆着,”庭长在后头粗声大气地说,“巴黎的葛朗台打发他儿子过来,完全是为了亲事……”

“如果是那样,他的到来才不会这么突兀。”公证人表示怀疑。

“这倒不一定,”格拉桑先生说,“那家伙一向神神秘秘的。”

“哎,格拉桑,”他的太太回头叫了句,“我已经邀请那位小伙子来家里吃晚饭了,你再去邀上拉索尼埃夫妇、奥多阿一家,哦,记得那位美丽的奥多阿小姐,但愿她那天打扮得像样些!她的母亲还真是会嫉妒啊,将她打扮成那个样子!”然后停下脚步转向三位克罗旭,“还希望三位也届时赏光。”

三位克罗旭别过三位格拉桑,在回家的路上,将外省人条分缕析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将这件事从头至尾剖析了一番。因为这次突发事件,格罗旭和格拉桑两家的关系有了变化,双方都是聪明人,都懂得暂时化敌为友、并肩战斗的必要。他们相互配合,既要阻止欧也妮爱上堂弟,又要防止夏尔对堂姐动心。现在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含沙射影的谎言和花言巧语的污蔑,以及如何恰好地运用语言明里恭维、暗里诋毁,来拆散他们两位。那不经世事的巴黎小伙,能不能招架得住这样的手段,不着了他们的道呢?

等到屋里只剩自家人的时候,葛朗台对侄儿说:“不早了,该休息了。你来这里的事情我们今天就先暂放,明天再挑个合适的时间吧。我们家八点吃早饭,中午吃些面包水果,外加一杯白葡萄酒。五点晚饭,和你们巴黎人一样。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你要是想去城里走走,或者周边转转,都尽管自便,我的事情多,原谅我没时间陪你。说不定你会听到各处都在说葛朗台是多么有钱,葛朗台这样,葛朗台那样,其实都是街头巷尾的无稽之谈,我都懒得理会了。可是,我实在是没有钱,都到这把年纪,还像个做伙计的一样,全部家当不过一双手外加个蹩脚的刨子。很快你就会明白的,挣个铜板得流多少汗,多么辛苦。喂,娜农,去把蜡烛拿来。”

“侄儿,我想你需要的房间里应该都准备齐了,”葛朗台太太说,“不过,但凡缺了什么,尽管和娜农说。”

“放心吧,亲爱的伯母,东西我差不多都带齐了。希望您和堂姐晚上都睡得好。”

夏尔从娜农手里接过白蜡烛,那只蜡烛在店里放久了,生出了些黄色,不细看和普通蜡烛并无二致,而且葛朗台压根儿也不会想到家里会有白蜡烛这种奢侈品,因此并没注意。

“我来带路吧。”他说。与此同时,娜农走到厨房,将那条凶猛至极、六亲不认的大狼狗放出来看门,说六亲不认,它却还认得娜农一人,许是因为他们都来自田野,彼此秉性相投吧。

夏尔走在昏暗斑驳的楼梯间,包围在烟熏发黄的墙壁、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扶手、走得摇摇发颤的楼梯里,他的幻梦彻底破灭了,他简直怀疑自己走进了一座鸡笼,不由得转身望了望伯母和堂姐,谁知她们因为看惯了这样的墙壁,走惯了这样的梯子,竟不明所以地报以一笑。这一笑真是将他气坏了,还以为她们是在嘲弄他呢!

“真见鬼!父亲竟把我送来这个鬼地方!”他恨恨地想。

到了楼上,他看到三张土红色的门,嵌在老旧剥离的墙里头,上面钉着两条像火舌一样狰狞的大铁条,一看就知道是被堵死的。这间封锁的屋在厨房正上方,除了葛朗台的卧室有入口外,没有别的入口。那是他办事的密室,密室里只有一扇窗,窗子对着院子,上头安着粗大的铁栅。密室的墙壁特别厚,护窗甚密,钥匙也只有他这一把。

这间屋子,没有谁进去过,包括葛朗台太太。他独自一人守在里面,像一个诡谲的炼丹师守着他的炼丹炉。这里,准有什么暗柜,藏着不为人知的田契房契和称金子的天平。深夜里,老头在里头精心算计,最多莫过一根葡萄秧的误差,写各种凭据收条。所以生意人看到的永远是胸有成竹、准备停当的葛朗台,却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老头儿有何方神圣相助。每当万籁俱寂,娜农的鼾声震破天、狼狗在院子里打转、欧也妮母女已闻鼻息之时,老箍桶匠就在这幽暗的居室里眼睛发亮、兴奋满足地把玩着他的金子。之后再将金子小心翼翼地装进桶里,严实箍起。

这扇钉死的门正对着欧也妮的房门。楼梯的尽头是夫妇两人的套间,葛朗台太太有一个房间和女儿的是连着的,中间只由一道玻璃门隔开。葛朗台与太太各自的空间由隔板隔开,而他神秘的密室和卧室之间则隔着厚厚的一堵墙。

葛朗台将侄儿安排在三楼,恰好在他的卧室正上方,这样侄儿在楼上走动,哪怕一丁点动静,他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欧也妮和母亲在楼道中央拥抱,轻吻,互道晚安;她们又与夏尔说了些晚安的话,姑娘表面上保持镇定,波澜不惊,心里却是万千荡漾,温暖极了。

“这是你的卧室了,侄儿,”葛朗台一边打开门一边说,“你如果要出去,得先叫娜农,否则,对不起!咱们的狗会一声不吭地把你吃掉的。好好睡吧。啊,啊,看呐,娘儿们都给你生上火了。”这时正逢着大高个娜农端着暖床的炉子走进来。“看呐,刚说到娘儿们,这不,又来了一个,”葛朗台说,“你把我的侄儿当产妇吗?拿走,娜农!”

“可是先生,被单潮着呢,再说,这位少爷可是像姑娘家一样娇贵的呀。”

“得了,既然你们都疼着他,炉子放这儿吧。”葛朗台边说,边推了推娜农的肩膀,“不过,可留点心,别着火啦。”

吝啬鬼一脸不高兴地走下楼,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夏尔站在狭小潮湿的房间里愣住了,脚下是大堆行李。房间里的壁纸,用的是那种红黄底花球的纸,与农村小吃店用的别无二致;石灰石砌成的壁炉架,望着心里都凉透了;那失了柜门的床头柜,洞门大开,几乎装的进一个轻骑兵;用粗布条编织成的、单薄的毯子,放在一张有帐顶的床边上,帷幔满是被小虫蛀出的破洞,摇摇欲坠。夏尔一点一点地打量尽了,转过头来问娜农,他可以看到她紧紧绷起的脸。

“唉!唉!这当真是葛朗台先生府上?这是做过索漠城市长、巴黎葛朗台的哥哥的人?”

“当然啦,先生,多么和气、可爱的一位老爷呀。要不要替您打开箱子?”

“那真是感激不尽,我的兵大爷!你在帝国的军队里当过水兵的吧?”

“啥,啥?”娜农叫道,“帝国军的水兵?那是什么?淡的还是咸的?水上游的?”

“来,这是箱子的钥匙,给我把睡衣找出来。”

一件金线绣花、设色精致、花样古朴的绿绸睡衣,把娜农都给看呆了。

“您……您穿这个睡觉?”

“对呀。”

“啊呀!我的圣母玛利亚!这是铺在祭坛上的东西呀。我的小少爷,将它捐给教堂吧,您的灵魂会得救的,不然就不能得到救赎啦。噢,多好看哪,瞧你穿的,我要叫小姐来瞧一瞧!”

“喂,娜农,你别嚷嚷,行不行?让我睡觉吧,东西明儿再收拾。你要是看中了这件睡衣,就拿去拯救你的灵魂吧,我也是真诚的基督徒,说话向来守信的,等我走的时候一定将它留给你,爱将它怎样就将它怎样吧。”

娜农半天没回过神来,看着夏尔,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

“把这漂亮的大宝贝留给我?”她一边走出去一边自言自语,“他一定是在说梦话了。晚安,少爷,明天见!”

“明天见,娜农。”

睡前,他又仍不住胡思乱想了:“我来这儿干什么呢!父亲那样聪明的人,一定是有用意的。罢了,罢了,‘正经事,明儿想’。这是哪个希腊笨蛋说的来着?”

欧也妮祈祷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了句:“噢,圣母玛利亚,多么漂亮的堂弟呐。”这晚上她的祷告没能做完。

葛朗台太太躺下的时候,倒是什么念头也没有,但透过板壁间的小门,可以很清楚地听到葛朗台老头在房里头不安地踱来踱去。就像所有胆小的女人一样,她对老爷的脾气已摸得再熟不过。如同海鸥悉知雷雨,她亦能从微妙征兆间看出葛朗台心中的暴风雨呼之欲出,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只有装死。

葛朗台望着通向密室的铁板大门,想:“我老兄真是有趣呢,送我个儿子。吓!真是笔好遗产,我可没有一百法郎供给他挥霍,对于这种花花公子来说,一百法郎它能顶个用?瞧他拿那小眼镜照来照去的架势,像要放把火将它烧掉似的!”

葛朗台想到那份痛苦的遗嘱有可能带来的后果,那心里乱的,简直比他临死的兄弟还要糟糕。

“我真的会得到那件金线睡衣?”娜农还在自言自语。在她的睡梦里,她身披祭坛的绿绸桌布,还第一次梦见了无数鲜花,大地毯和绫罗绸缎。正如欧也妮有生以来第一次梦见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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