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漫长的深夜。
阮宛珂许久不曾睡得这样安稳了。
她自离开楚国，时时都悬着一颗心不能安放下，也唯有在碧秀山，如意阁，那山水如画之地，和白玉，和冷仇，才似是稍稍安心些。
次日天大亮，她才醒过来，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满室带着温情的阳光。
她不由自主的笑了笑，晏紫从门外端着水盆进来，瞧见阮宛珂笑，也不禁心情大好。
“贵妃娘娘可是很少这样开心呢，奴婢方才见了，还以为是恍惚做梦呢。”
阮宛珂走下床，坐在铜镜前，接过晏紫递来的沾了水的方巾，敷在脸上。
“昨晚我睡得真是安稳，许久不曾这样了，今日自然格外神清气爽些。”
“能不安稳么，魏王坐在床边看着娘娘，直到三更天才离去呢。连奴婢看着都不禁感动了。”
晏紫话音未落，阮宛珂却是惊讶不已，她转过头，眸子清亮
“魏王三更天才离去的？”
晏紫点点头，笑得春风满面。
“看来娘娘果真睡得极熟，连魏王几时走的也不清楚，人们都说后宫是阴气盛的地方，魏王阳气足，不过只是坐着陪娘娘，就能让娘娘睡得如此安稳，看来魏王以后若是常常过来，娘娘的失眠症只怕也就痊愈了，再不用喝那苦药汤子了。”
晏紫说着便掩口窃笑，阮宛珂脸一红，伸手要去打她，晏紫倒是机灵，一个闪身便躲开了，还在门口扮了一个鬼脸，“娘娘被奴婢说中了，便要打人，岂能服众？”
阮宛珂不再理她，脸上却仍旧挂着笑意，不多时婢女便将早膳自膳房盛了来，阮宛珂精神好自然也是胃口大开，吃了两碗粥还嫌不够，晏紫怕她一气吃了这样多会撑坏，立时夺过她的碗。
“娘娘一向胃口弱，今日吃了这么多只怕撑出毛病，还是留着些力气午膳再说不吃。现下也就够了，奴婢给您盛碗豆浆，膳房早上现磨的，新鲜香浓，冲一冲堆在胃口里的油腻，就该去向王后娘娘请安了。”
阮宛珂神色一黯，摇了摇头，怯弱道，“晏紫，你不如替我向王后娘娘回禀一一句，就说我身子不爽，不能起床，路途遥远就不去请安了。”
“那怎么行？“
晏紫打断阮宛珂，将豆浆递到她手上。
”娘娘不可在此关头任性，除了初封那一日，娘娘为着受封才去了王后宫中一次，可再没有去请过一次安，虽说以前后妃也常常见，可娘娘做了贵妃后，还不曾接受她们的请安呢，到底于理不通，今日说什么也不能再赖下了。“
阮宛珂听她这样说，也觉得有理，便叹了声气，再看那豆浆，任由如何香气扑鼻也没有胃口咽下了，她抬起手，倒是显得楚楚可怜。
”晏紫，扶我现在去吧，看这时辰，后妃们早已到了，既然今日打算去，就不能晚了，落人闲话才是。“
王后宫今日格外的热闹，虽说少了何师师，本应该少了些人气儿，可后宫中的女子，多了少了又能如何，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这迎新送旧的日子。
阮宛珂并没有带着贵妃仪仗，也未曾打扮华丽出挑，她本就是低调安静的女子，那样的阵势莫说她不喜欢，既是非要不可，她也会想办法求了元晗的恩典将这些允准尽去的。
虽是脚步匆匆，可毕竟起的太晚，赶到的时候也晚了不到半个时辰，她进了殿先是跪向王后叩首，孟含乐倒是心情极佳，笑着让她起来，阮宛珂谢恩坐下，除了慕央不在，郑鸾儿佯装喝茶也不曾见礼，其余三位妃嫔一一起身请安，语气恭敬，整齐划一。”给贵妃娘娘请安。“
阮宛珂吩咐她们免礼坐下，又看了一眼郑鸾儿，想起从前种种，不禁笑道。
”皇园的风水养人，郑夫人风姿更胜从前，本宫见了夫人，不禁忆及往昔，多亏夫人教导训诫，才有今日本宫侍奉魏王左右的幸运。“
郑鸾儿一愣，扯了扯嘴角笑道，”玉姬贵妃倾城之貌，既是在寒宫做了数月罪婢，在慕美人处也伺候的多时，却仍是光艳照人，丝毫看不出贵妃从前过着如何不堪生活。“
阮宛珂从容不迫，笑得淡然自在。
”夫人所言本宫却不认同，宫中有主子便有下人，虽是身份有别，却也都是爹生娘养，何来夫人口中，侍婢便日子不堪呢？不过一朝不慎落人陷阱，可是夫人不曾听过一句话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心中有仇恨，早晚会有昭雪一日。“
这话分明直指郑鸾儿，她心中不免恐慌，面色却不改分毫。
”贵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世人还有所云，冤冤相报何时了。贵妃心中仇恨分明，却可怜了何容女，花样年华的一个人，昨日还如花似玉，今日便一剖黄土了，也是可怜。“
”哦？听夫人之意，是认为本宫做了伤害何容女之事了？“
阮宛珂冷冷一笑，”公道自在人心，若是本宫之错，魏王自然不容我，可若不是本宫伤天害理，那真正背后主使，早晚有人头落地一日。“
郑鸾儿听罢一个不稳将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她慌张去捡，反而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箬儿也吓着了，立时过去帮郑鸾儿收拾，这一幕狼藉却让阮宛珂心中痛快，她摇头叹息，怡然端起茶杯。
”本宫只道夫人凌厉威严，从前如此，现下却不是了，看来何容女之死，也让同为六宫姐妹的夫人心中悲痛，本宫不过方才随意一提及，竟让夫人如此痛心疾首，夫人良善之心，合该六宫学习。“
阮宛珂话音一落，其余三位妃嫔立时站起身屈膝应了声”是“，孟含乐一摆手，古儿立时领了侍女走到郑鸾儿身前，换了一杯新茶，又取出丝绢为郑鸾儿的伤口草草包扎了一番，这才颔首退了回去。
”郑夫人竟如此不小心，久闻郑夫人同何容女私交甚好，也不必这样难过，人死不能复生，郑夫人合该节哀。本宫瞧你手伤不轻，暂时包扎上止住血，一会儿请了太医好好医治，万万不能留下伤疤。“
孟含乐说罢吩咐古儿去太医院传太医，郑鸾儿强颜欢笑，那血自白色的丝绢之内浸了过来，触目惊心。
阮宛珂望着，叹了声气。
”幸好是伤了手，倘若真的留了伤疤却也不打紧，若是这伤疤留在夫人脸上，可是可惜了，不知姐妹们可曾听说过汉武帝戚夫人的故事，戚夫人自恃宠幸，便对薄姬与吕后不敬，最后唯有她失势，薄姬与吕后在后宫中的地位却蒸蒸日上，戚夫人不复往昔，落了个挖心削耳抛在厕中的结局，不知她若早知有此一日，当初还会那样目中无人么？“
”自然不会了。“
陈惜容嘴上应着，目光却看着郑鸾儿。
”贵妃娘娘博览群书，臣妾虽然孤陋寡闻，却也略听过一些，戚夫人倾城美貌，最后却成了人彘，面目惨不忍睹，汉武帝贪慕美色，更是薄情之人，戚夫人如此颓败，自然连妃陵也没有葬进去，只是抛尸野外，成了人人惋惜的孤魂野鬼。“
阮宛珂笑着，饮了杯中茶，沁香之味，入骨三分清冽。
”郑夫人可曾听过么？“
郑鸾儿到底也是大家闺秀，名门之范，虽然心内害怕不已，脸上却面不改色。
”本宫不比贵妃，不曾知道这样多的历史往事，却也今日受教了，这何容女便是戚夫人之辈了。“
”何容女不过一蝼蚁，与戚夫人相比，未免小巫见大巫，况且本宫以为，她生前最大的过失，不过就是没有经过中宫首肯，擅自做主发落了储妃，平日虽然刁钻凌厉，却也是色厉内荏之人，再无其他不能饶恕的过错，夫人以何容女比戚夫人，却有些言过其实了，这魏国宫中，岂有戚夫人那般蠢笨的妃嫔，郑夫人以为呢？“
郑鸾儿只觉被阮宛珂愈绕愈迷，便借着手伤匆匆行了礼告退了。
晏紫扶着阮宛珂自王后宫出来，脸上尽是得意之色，阮宛珂侧头看了她一眼，也笑。
”你可是觉得解气？“
晏紫点头，目光之中尽是敬佩之意。
”奴婢不想娘娘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让人瞧了只以为是个好欺负的，竟说起话来如此锋狠，真是让奴婢好不吃惊。“
”我从前只道息事宁人，现下才发觉，这样退避三舍只能让别人更加步步紧逼，从何容女一事我算是明白了，若是不够强硬，只能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是却也不能太过强硬，只怕做了出头鸟稀里糊涂的死了也未可知。“
阮宛珂叹息，抬起头，五月的阳光洒在皇城的朱墙之上，一层浅淡的光晕迷住了人的眼睛。
这长街，自己也曾在去年走过，那时低头谨慎，处处谦卑待人，总以为如此便能安稳度日了，却也不曾落个好下场，如今，正如何容女所说，熬出来了，再不好过的日子，也都好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