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阁内,重重帘幕中,颖玥静静躺在床上,释放一身倦意,睁眼时不过一个时辰,烛火轻微的异动,有人剪了灯芯,伏在案前静静看她。
意识恍惚,入眼是柔和的白色,一点点从案前流泻下来,柔顺的长发洒落肩头,清冷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眉目氤氲,晴色入青山,更见飞花晚,如诗如画。
“清然?回来了。”
“嗯。”见她醒来,换来那人微微一笑,浅淡的眉目印在她的眼中。
“怎么突然?”才收到他的书信……
“你看到了?我没收到你的回信。”他正奇怪着,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连夜赶回,还未与其他人沟通。
“来信。几个时辰前,我才收到,本想让人去接应你,于是没打算回信。”事情紧急,书信有可能会成为把柄。
“那封信,是我一个月前发出的。”
“有人截了我的书信。”清然靠坐在她床边,将一边床帐拢在一起。
“送信的可是翎儿。”这才是令她疑惑之处。
“是你认识的人。”翎儿,对喜欢的人,总是温顺的。
“薰墨没这个动机。”莞彦就算了,翎儿不可能亲近他。
“你没问问桓夕?”清然情绪不变,心中已有定论,桓夕为人温和,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我知道了,不必问他了,你没事就好。”桓夕什么都没说,不知隐瞒了多久。
“你很相信他。”他的话语不带任何色彩,他明白桓夕的顾虑。
“毕竟是我的病人。”想起之前两人谈笑风生,不知不觉,生出许多偏向。
“他的病还没有起色吗?”他对桓夕的印象,也就二三点,病很重,又是谦谦君子,从不随意生气。
“我也没办法,莞彦在他身上留了后手。”若非桓夕突然感慨,她也不会发现他的异常。
“人都死了,还有遗毒?”听到那个名字,清然脸上难得闪过冷色。
“没死。”她至今不知,他在哪里逍遥自在。
“你们见过面了。”清然在她脱口之际已经设想到这种可能,缺的只是证实。
“没有。”她面色惨淡,清然看了眼她的手,明白过来,脸靠过去,渡了点内力给她。
“好好休息,不要擅动武力。”颖玥如此不爱惜自己,他也心疼。
“你要离开了?”她感觉到盖被子的手一顿,顺势拉住。
“嗯,我只是来看看你,你无事,我也放心。”触及尽是冰凉,他掩下心中复杂的情绪,看着她阖上双眼。
案上一枝樱花悄然消逝,循着烛火,清然拾起案上的残瓣,换上新的花枝。
行至屋外,满池新荷,交相辉映,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混着夜色,洁白的衣角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僻静的王府里,无人捕捉到这幕。
……
颖玥一直没再入眠,听着那清浅的呼吸,不知为何,心中的巨石久久居高不下。
她开始想起两年前的事。
那天她与桓夕决裂,起因已经模糊不堪,也许是因为她不平静的心绪。
……
“颖玥,我想听你的解释。”一场夜宴,当着满朝王公贵族,桓哲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威严又霸气。桓景坐在他旁边,颖玥身份特殊,也在被邀请的行列中。顶着压力,她在桓景杯中下了毒,为了嫁祸桓哲……桓景手握绮国三分之二的兵力,后果可想而知。若是毒发,且不论程度,场景一定十分混乱,桓哲不一定能压制住桓景,历时十年的和平只怕毁于一旦。只可惜有毒的酒被他不慎喝了,颖玥的计划因之作废。
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桓夕已经明白自己所中何毒,他的身体不同往日,毒药并不足以让他致命,但若是桓景不慎饮到,只怕,他难以想象……
颖玥年纪尚小,一时冲动他尚能理解,哪来的仇呢,桓景那时还不认识她。
桓夕面容温和,伤痛的眼中满是不解,根本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只怪他心无城府,但凡有点心,也不会等到今日。出了这么多事之后,才愿意正视,给了她这个罪魁祸首太多机会。
“解释?你不都看到了。”四下无人,他可以不用压抑自己的怒气。
“我想你亲口说,我会听你讲述。”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颖玥也意识到这点,因此心绪收敛了些。
“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只因你也是我无辜的仇人。她声音放轻了些,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桓夕,这张面容,苍白清俊,眉目秀挺,若是加深几笔,就是另一个人的样子,一个曾经受全天下敬仰,又干出滔天恶行的人。
阴影遮住了她的神情,桓夕竟觉得她有几分哀伤,颤动的睫毛在他心里迭荡过,泛起涟漪,心头痛隐隐牵动。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那年她不足五岁,尚能记忆所有事情,而桓夕已经八岁了,不可能对事物全无印象。
“具体是……”不妙的预感。她这种神情,是她亦不愿面对的事情。
“是与我……父皇有关?”
颖玥点点头,目色沉蕴着。“你细想,你什么时候生的病。”
“我小时候,还不是这样”若论时间,也只能是他染病前一年,“父皇突然变得残暴,易怒,视我与母亲于无物,可能,桓哲更糟,总是惹得他频频生气。”这难道也能成为某人厌恨他的理由吗?
“在一次征服敌国的战役中,无视降意,将敌国都城付之一炬,百万民众无一幸免。”这是他无意间听到,宫里,藏不住真话很正常。颖玥,是不是指这个。
那时太小,对惨无人寰的暴行毫无认知,只是呆呆地,潜意识不愿探求,父皇已经变了,他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样子,某些依赖的亲昵状也就止住了。曾经也在父皇心里占了很重的分量,现在也是,只是可惜,他发现得太迟,无法挽回了。
“你怎么不说,这个国家是虞国呢?”刻意打断,想知道答案又走神的人,明明答案就在其中。
“你……你是……”她一言不发地听完,明显对这件事情知之甚详。
“谁也想不到皇室宗亲会伪装成平民,打算保留下少许血脉,可是祸福莫测,刚好碰上残忍的行为。”本来她该随之葬身火海,却不想被人所救,她模糊的视线只能勉强记得那人黑如鸦羽的发丝,匆匆离去,宛若惊鸿留影。
她需要尽快离去,紧紧攥着父亲的临终遗言,那是她活下来的唯一信念。在逃亡的路上,太艰难了,直到遇到某人。在岁旸谷的日子里,师父古怪,底下师兄弟竟和和睦睦,偶尔避开的眼神透露出潜藏的讯息,她年纪尚浅,已经明白不少人情事故,步步谨慎,为了应对他吃了不少苦头,也教会她许多事情。
顺利逃过他的眼睛,怎么可能,某人只会一次次让她认清,所作的努力毫无意义,直接摧毁,满意看到她满脸恨色,这时便轻笑起来,告诉她为人处世之理,光靠信心,在力量面前完全没有抵抗之力。亲手教导,毫不藏私,真是一幅师慈徒孝的画面。偶尔,她也会产生疑惑,何为现实……
他没敢问后面的事情,既然她活着,事情便极端复杂了。孤身一人,藏匿于江海河汉,抛弃身份族氏,隐姓埋名十三年,所为什么,很明白了。然而——
“父皇已经故去……”你还打算做什么?
所思所想被打断,桓夕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吗?!
“你难道没听过,父债子偿?”
“是我?”疑惑只是一瞬,若为仇人,何必费心照顾呢,她不是这样的人。
“那一年,你八岁,他已经十四了吧。”已经拥有摧毁生命的能力了吧。
“你是为了陷害桓哲……”那年,桓景也不过虚长他两岁,并未参与其中。
“没什么可说的了,知道你与他不睦,找上你,是为了我自己,更好的……”
“接近我,随时想着对他动手。”
“你说的差不多了,总有人要牺牲,况且,这只是普通毒药,寻常人可解之。”颖玥眼中坚定而冷厉,失策,机会难再。
“事已至此,就让我替你隐瞒这件事吧。”繁华富丽的城池竟浮上浅浅的血色,看上去有几分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