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的时候，他和雨山师兄还有师父，三个人几乎都不沾荤腥。不是为了什么淬养身心，克制荤欲，而是真的没有钱。雨山师兄痴迷修道，没有闲心去山间抓上一两只野兔来改善伙食。
说是师兄师父，师兄看起来却比师父大上许多，也是奇怪，师父十几年来也只是面容稍有些细微的变化，俨然一副大哥哥的形象，看起来倒像是他的兄长。
师父常常严肃的教育他，我们读书修道之人，要克制自己的百般欲望，保持轻风细柳般的顺畅道心，方能立身浊世，无欲而刚。年少的小王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直到七岁的一天夜里，他起夜时，看到师父一个人蹲在厨房大口啃着不知哪来的酱肘子。
若说师父是个世外高人，却不曾教过他一招一式。若说他是个庸人，即便修道痴如雨山师兄，也要躬身向他请教。小王明的整个童年，只有两个字，那就是读书。从刚学会说话，就开始读书，只读一本书，那本书很厚，差不多四五块青砖堆起来那么厚。
那本书没有名字，没有封皮，没有目录。
山上的日月更迭总是很快，每天早上起床，看到师父的白鹤迎着旭日飞走，就去做好早饭，吃完后费劲全身气力将那本书搬到院子里，一翻就是小半天。
院里有棵枫树，春夏灿红，秋冬焦黄，偶尔有几片枫叶落在书上，转而便听到师兄在院子外面练武发出衣袂鼓动的声音。待到树影爬到书上，小王明就起身揉揉眼睛去做中饭。吃完饭后继续看书，直到日暮，再起身去做晚饭。
师父喜欢躺在那把躺椅上，每到饭时，准时起身。星幕遮起，白鹤便自远处飞来。
那本书很杂，有的地方是个稀松平常的话本故事，有的地方却是断断续续的修道真经，还有不知何门何派的剑招。
王明把那本书看完用了三年，那时他才五岁。看完第二遍又用了两年，第三遍用了一年，后来倒着读，断章读，来来回回不知道看了几百遭。直至说出页码便可倒背如流。
寒来暑往，皆是如此，时常搬书，倒也练就了好臂力。就这样，小王明的童年在一树一树的枫叶更迭下，悄悄溜走。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忍不住问师父，那本书究竟意在何处啊。
师父答道：几本破烂的旧书给订到一起了………傻徒弟，你怎么不吃饭了，你望着我干什么……
回忆起往事种种，王明的脸上渐而洋溢起微微的笑意来。胖子一声闷哼，把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王明继续低头专注于自己的素面，忽的想起什么。抬头问道，正欲开口，忽的停了一下，转而问道：“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姓莫”胖子头也不抬的答道，嘴里传来咀嚼肥肠的哼哧声响。
“莫大叔，你会修行吗。”
听到这里，莫胖子停下咀嚼肥肠的动作，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明。“你不会修行吧。”说罢，又继续发出哼哧的咀嚼的声音。
“是的，我还不曾修行。”王明丝毫没有把莫胖子的话当做什么贬低之词，一本正经的作了回答。他说的是不曾修行，而不是不会。这两个词眼之间，有着极其微妙的区别，分别代表着的是能力不行和时机未到。
莫胖子终于咽下了那段肥肠“晚了，即便之前的十几年都在淬炼身形，便也晚了。”
他没有说做什么晚了，但王明和他都知道指的是什么。“修行首先是修形，孩童时经脉纯净，通畅无阻，便可以试着学会运转真元，冲刷心脉。碍于年龄之浅，经脉脆弱，道心不稳，发展定然缓慢。但也算刚刚入门。”
“你虽然正值年少，但确实错过了修道的黄金年龄。经脉不开，如若真的现在冲刷经脉，恐怕也为时已晚，除非天赋超人，另有奇遇，否则这辈子就只能在杨花境打磨。”
莫胖子的话很刺耳，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拐角的丁小乙也是不经意的点点头。
莫胖子心生愧意，想着这样说一个踌躇满志的小孩子是不是不太好，正想着说两句激励的话语来勉励一下王明，却看到王明正在专心的吃面，似乎不为刚才的那番话所动。师父说过，吃饭要专心。
王明本来是不习惯吃饭的时候说话的，以前餐桌上师兄师父都不说话。王明喝了一口面汤，问道“莫大叔你知道云上学宫吗？”
“大名鼎鼎的云上学宫怎会不知，先帝创立，培养修道大才。这庙堂上，江湖里，行伍中，那些赫赫有名的修道大才几乎都出身于云上学宫。先帝曾说，修道便如登云，有心无门，所以设云上学宫作为云梯，寓意进了云上学宫，便就算是在修道的云端了……”
莫胖子忽的停下来，转头看着喝着面汤的王明，小声问道：“你不会想入读这云上学宫吧。”王明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
莫胖子心想今天可真的是遇上个不要脸的主了，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劝呢，说起大话来一套一套的。实际上，王明根本没说什么话，他只是在很简单的表达自己的想法，但就是这样平常的想法和态度，就让人觉得很是生气。
并不是那种说了什么激怒人痛处的话而生出的火气，就是一种自然而然，弹指间宇宙在手的牛劲让人火大。倘若是好友间吹吹牛，亦或是三岁稚童说一句要把漠北狼将的胡须拔来当牙签，一笑了之便好。
可看着王明说起那话时，平静且坚定的神色，他没在吹牛，也不是什么三岁稚童。气的人无话可说，这是一种天赋。
要知道，那是云上学宫，如其名一般，想进去难如登云。除非家父高官，又或者天赋异禀。想到这里，莫胖子开始为王明的未来担忧起来了，这样耿直的孩子，以后该怎么处事哟。
“哎哎，我问你，你干爹是东都尉的高通，还是西都尉的朱达？”莫胖子低下头来更小声的问道。
“他们是谁？”王明一脸疑惑。
“额”莫胖子直起身来“虽说这云上学宫不择仕官子弟，只看中天赋和境界。但，”话至此，他竟说不出半点话来。莫胖子的话说的很直白了。可是王明依然没有半分的软退的意思。
“你赢了。”莫胖子摆摆手很无奈的说道。
“但是小朋友你要知道，那些能进入云上学宫的，都已经在你这个年纪踏入了杨花境，资质更好的，都已经步入杨花境上镜了。这就是实力差距的最好证明。”莫胖子出奇的严肃，一本正经。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特例，能进入云上学宫？”王明在他那本烂熟于心的书上看过一句话：上山的路有很多条。
莫胖子略一思忖，忽的眼睛发亮：“还真有。”
“什么方法”
“拿到登云令。被颁发登云令的人就可以不经历所有考核，直接入学。”转而莫胖子看了看王明。
“登云令是什么？怎么才能拿到？”
莫胖子心想这孩子还真的是单纯，空有大志，却不做半分功课。不过若是知晓他才入长安两天，倒也会觉得正常。“这登云令啊，能够拿到的条件就是……”说到这里，莫胖子端起一杯茶来，缓缓喝上一小口，细细品尝。
王明倒也不急，等着他继续说。莫胖子放下茶杯“条件就是，没有条件。”
“没有条件？”
莫胖子颔首确认。
“何故?”
“登云令由海云阁颁发，海云阁你知道吧，世间公认的最公平的评判机构。历年来，只颁发过不到十次登云令。他们无一，后来不成为了栋梁之才。”话至此处，莫胖子的脸上涌现出了敬佩的神色。
“南岭孤山上的一个野孩子，收到登云令，在云上学院学习一年，就即将要突破杨花境，在收到登云令之前，世间没有人认识他。更早些年，还有一个边陲小镇的浪荡子弟，收到飞鸽传书登云令，虽说后来没有在修道上有什么大的进展，却在诗文上斗酒百篇，名冠长安，他就是长安士官万金难求一字的梅开岭。还有……”
“这些人后来的成就，怎么说呢，算不上绝对的惊艳，却足够的称奇，每一段都能拿来在这听涛轩里反复讲说。”
“最让人奇怪的是，这登云令的颁发条件却让人捉摸不透，这些幸运儿们，不是世家大族，也算不上是天赋异禀之人。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怪。”
王明听到这里，心里比对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个足够“怪”的人。最后的发现是，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在这方面，他有着不合年龄的高度自觉。人长大成熟的其中一个标志，大概就是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