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任是徐祖英是一个三十又二的童汉子,也不免阳气下行,丹田中提的一口气瞬间下坠,直奔泄门而出,放了一个又响又长的蚊声屁。
原本这寺庙中的剑舞又妙又美,突兀传出来屁声很是不合时宜的,这是坏人场面,得遭人恨。果然,听得屁声,院中之人目光便朝徐祖英射来,徐祖英被目光直射,腰膝酸软,哎呀一声摔下松树。
徐祖英摔下松树枝,一阵天旋地转,再看眼前,却是狐狸精的脸,和黄巾力士的拳。挨了一顿胖揍,徐祖英被黄巾力士提了丢进天井。
徐祖英虽然见识浅薄,家底空空,但是为人的尊严还是有的,受制于狐,却也不救命讨饶,抬起脖子往天井中的人看去。那居首的尼姑,长得虽美,却有些年岁了,因为徐祖英丑陋,用袖笼遮着眼睛,就说,哪里来的下三滥,怎么窥伺我报德庵。
还没等徐祖英答话,方才跳剑舞的妙龄少女也捂住眼睛说,姨娘,这人这么矮壮,又这般丑陋,该不是您说的山魈成精吧。
语气里十分天真烂漫。
徐祖英为人有自己的道理,那是自己上辈子修了德行,这辈子才入了人道的,怎么能说自己是猴呢?就答说,几位大仙,我是山里的农夫,名叫徐祖英,没有字号,家住龙溪边,因为没钱又没田,今年又是旱魃年,活不下去了,父亲便让我出来寻一条活路。因为夜路走的少,胆气不够,中了诸位大仙的迷魂阵,真是打扰了。还请诸位大仙看在我丑陋的份上,不要吃我,省得事后想起来倒胃口。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失笑,这人是怂人加卵泡,一个怂泡。
那妙龄少女就说,我们都是大活人,在这报德庵中修禅,你瞅瞅,这院里就属你最像精怪,怎么还说我们是狐狸呢?
徐祖英听了就不服气了,嘴里嘀咕起来,这年景,是人都吃不饱,脸上总带着菜绿色,这是想吃大米饭、绿油菜想出来的,可你们样子体面,一点也不穷困,所以我说你们肯定不是人。
那为首的尼姑听了,感觉受到了冒犯,就说,实不相瞒,我们也是这杨村桥镇上的人,家里姓陈,我是陈家庄里的大姐,因为夫婿待我不善,我就与他和离,又因为我是出户妇,留不得家中,于是来家里的报德庵陪伴观音菩萨,为家人祈福,可不是你说的狐狸。
少女也附和,就是就是。
徐祖英肚子没有墨汁,不能据理力争,只好说出歪理,反正我就说你们是狐狸,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狐狸。
其他人都是无奈,也没功夫和这憨人理论。
便在这时,大门被哐当推开,进来一个铁塔一般的汉子,瓮声瓮气地招呼道,陈姨娘,今夜的剑舞怎么结束的这么早,小侄还没来,灵子妹妹怎么就歇了。
徐祖英抬头往这汉子看去,只见这汉子身材健壮,浓眉大眼,看上去是一个好汉。可又看到这样的汉子夜里来女人住的佛堂,就料定这是个浪荡的汉子,是不能结交的。于是扭过头去,不去看他。
倒是这汉子一进来就看见天井里跪坐个丑陋的汉子,夜色捉摸,有些可怖,倒像是山魈成精,差点吓了一跳。就问此间的主人,陈姨娘,这是您新豢养的宠物吗?有些吓人。
这话不甚好听,徐祖英心中很气,他曾听过徽州商人家中喜好蓄奴的传闻,便说,你这厮好生没有礼貌,我是正经的庄稼人,可不是私奴。咱们江南的私奴在康熙爷的时候就取缔了,你怎么好说我是个奴才呢。
那人听了有些难堪,也有些生气,面色一板,说,哪里来的憨货,我项济乃是西楚霸王项羽之后,可不是无名之辈,你怎么可以用市井的称呼来诋毁我呢。
徐祖英一听这是项家的后人,顿时感动十分惭愧。原来项家在杨村桥镇上独居花桥项王山,算是一方诸侯,除了项羽之后,还有项庄之后。这些都是祖上有德行的人,不是自己能比的。由此赶紧起身打扫袖子,卑躬屈膝给项济请罪,说道,我是乡野里的蠢人,有眼不识项家人,给您请罪。
项济颇有祖宗的豪迈,挥了挥手就算领情,又和几位女子叙话。这才知道,这人还说她们是狐狸。
项济听了十分生气,见到徐祖英是个癞痢,没有小辫子可抓,就拉住他的领子说,你瞧清楚了,这位陈姨娘是杨村桥镇上陈家庄的女子,乃是大汉皇帝陈友谅的后人,这位王灵子仙姑是嘉庆年间四川白莲教首领王聪儿的后人。我们都是有祖荫的人,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比的,你的话说的很粗俗,我们很不爱听,甚至有些生气。
徐祖英听了大感吃惊,今夜自己的遭遇真是奇特,居然和这些豪杰的后人有了一面之缘,自己这是沾了他们的德行,要大礼参拜他们,报答他们和自己见面、说话的恩情的。
于是又虔诚地打扫袖子,作揖道,几位有福的人,你们吉祥,徐祖英给几位请安。
几人看他态度诚恳,就对他说,这报德庵是当时陈友谅的女儿大汉公主修建。当年大汉公主和陈友谅的大将王敏德为逃避朱元璋的绞杀曾逃往江西乐安,后来随着大明朝建立,搜捕两人。大汉公主就在江西乐安设了疑冢,假装死去,却和王敏德一起跑路,因为高丽太过遥远,最后到了流放大汉国臣民的严州府,因怀念被朱元璋流放到新安江的家人,在杨村桥建了报德庵,面朝着新安江,好不时眺望新安江,想念他们。
徐祖英这才知道这报德庵有这样的来历,这位大汉公主既有智慧又有孝心,自己能与她的后人相见,沾染他们的福气,是自己的造化,心中十分感激。
众人又在庵中闲叙一会儿。因为报德庵中都是女子,那两个黄巾力士也是陈家后辈,所以男人是不能留在庵中的,陈姨娘就拜托项济连夜就将徐祖英送过山去。
徐祖英感谢了陈姨娘,跟随项济翻过三座小山梁,到了岱头。
岱头是一处山湾,水深浪平,这里停靠着很多小乌篷船,也有破旧的大料船,项济这时就和徐祖英说,这里生活着很多九姓渔民,因为当年朱元璋不准他们穿鞋,不能上岸,他们只能在船上苟活,他们都是陈姨娘的亲属,我会为你找一条船送你去梅城。
徐祖英赶忙谢过,跟着项济去往简陋的码头,果然见到船上在烧锅做鱼,他们都不穿鞋子。等项济为他安排好了船只,徐祖英拜别项济,上了乌篷船。
乌篷船的船主姓何,叫何有,面露菜色,因为是项济为他安排船只,就对徐祖英高看了一眼,表现得很是热情。
徐祖英被何有热情所感染,又因为他和自己一样面有菜色,感觉很是亲近,便与他畅谈。
何有便介绍说,以前被朱元璋逼迫,到了水上,和原来的胥民一起在江面讨生活,男子只能打渔,女子不能外嫁,不能穿鞋,不能上岸,过得不是人的生活。幸好明朝已经成过眼云烟,现在九姓渔民已经成了兰江,富春江,新安江上的船运、渔业的扛把子。就连何有,也去过富阳运丝,到过江西九江运米。
徐祖英听何有说起在江上的奇遇异闻,十分新鲜,心中想到,虽然他们生活在船上,没有自己这样的庄稼户踏实,但是见识远比自己广阔,当即就有心结交。于是,两人话头越聊越多,十分投脾气。
何有的乌篷船出了岱头,就到了一大片水域,这就是新安江了。这时节的新安江上,水阔浪平,凉风习习,竟然没有了白日里旱魃天的炎热。连夜赶水路,倒是十分安逸。
船出了水,就是十里埠,在十里埠航行了半个时辰,只见远处有三处光亮,两处是入萤火虫一般的莹莹夜光,一处却是光亮冲天而起,十分耀目。
徐祖英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奇观,就向何有打听,何有也是有些自豪说道,就是梅城的城墙和南北峰的佛塔。城墙是明朝时候刘伯温主持修建,南北峰塔为唐代大僧所建。
因为徐祖英家中贫困,吃食简易,有些夜盲,对着光亮看得久了,头晕目眩。何有让他躺到船中休息,等到了码头才叫醒他。
徐祖英醒来,就看到乌篷船的棚顶下,一座巍峨城楼耸立,黑压压得朝他倒过来,压地他喘不过气来,脚下有些踉跄,险些摔倒。
何有马上扶住了他,告诉他,这是梅城的清波门,带着府城的威严,你在这里根基全无,自然是要被镇压的,快到甲板休憩一会儿,吸取一些这里的人气,会好一些。
徐祖英自惭形愧,出门在外人自轻贱。到了船上的甲板,坐在甲板上,何有与他作伴。只见这清波门处十分热闹。此时虽然是夜里,但是清波门的城楼和码头上灯火通明,往来的人流十分拥挤。
又看周围,只见水面上泊船无数,一眼竟然望不到边。有些船上装得满满当当,上面盖着茅草,吃水极深,应该是何有说过的漕料船,还有些船则是用了木板连在一起,相当于用船织成了一座广场,走在上面,如履平地。不过那情形有些暧昧。徐祖英没有见识过那场面,便多看了几眼。
何有见到徐祖英看得认真,便丧气道,咱们九姓渔民经年累月受着水汽侵蚀,也不接地气,男人活不久,就留下来一群寡妇,半大的丫头片子,这些女子没有劳力,只能做些躺着赚钱的营生。
见到徐祖英挤眉弄眼,不懂这是什么营生,何有指着那些往来码头和船上的男人说,看到这些脸上带走焦急来,带着淫笑去的吗,这些都是来糟蹋咱们船上人家女子的嫖客。
又指着几个穿着长褂,戴着瓜皮帽的啐道,呶,那是徽州来的客商,这些都是披了人皮的恶鬼,你以后打交道就要当心了。
徐祖英又坐了会儿,见识了人情,吸收了人气,胆气也有一点补充,就与何有道了谢,上岸去了。可上了码头,却发现没地方去。
城门此时已经关闭,是进不了了,旁边也有客栈,却是花费颇多。
徐祖英就围着那青石打造的大门转圈,门洞上有字,听何有说,这是清波门,他也不识字,就看个新鲜。门洞的两旁是两尊石狮子,石狮子已是青灰色,显然年头也是极长,石狮子两侧还有两块石碑,徐祖英不知道这是记载了什么丰功伟绩,只是这石碑有亭,倒是让他有些难过。便是两块石碑也有遮天避雨的,可他这会走路的大活人,却想找地方睡觉也不成。
徐祖英转来转去,也找到没地方睡觉,码头上的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买卖,也无人与他交涉。转得脚筋酸痛了,徐祖英就坐在石狮子的脚跟歇息,却又不敢睡觉。身上可还带着大伯家赏的大钱与烧饼。
坐到了后半夜,徐祖英实在困极,这时,从江面上来了几艘大船。船一靠岸,从船上来了几个商行的活计,用着各地的方言吆喝起来。徐祖英虽然听不懂那些人说的方言,却十分好奇他们半夜吆喝是为了甚么,就问旁边支摊的老人家,老人家就说,这是淳安的大米,寿昌的花生到了,要找人卸货。
徐祖英便问,卸货给啥?
老汉就说,当然是现钱。
徐祖英又问,给多少?
老汉看看徐祖英,有些笑意,一袋三个大钱,一般就是如此。
徐祖英一听,居然有三个大钱,嗖的站起身来,就要走。
老汉忙说,那大米和花生可是实心的,和死人一样沉,你去未必搬得动。
徐祖英也不听他的,道了谢便去卸货。
码头夜里卸货,管事的总兵府衙门、严州府衙门值夜的少,秩序都靠码头上的扛把子维持,徐祖英这样的人虽然不懂规矩,但是有把子力气,却是很受欢迎。
徐祖英在现场帮闲的带领下,拿了签筹,插到腰带里,跟着一伙子没心肝的上了船就开始背货,起初,徐祖英走一趟背一袋,还有余力,便和船上的伙计商量,一趟背三袋。那伙计听了顿时有些不可思议,这些花生和大米可是死沉货,一袋得有一石,差不多是一百二十斤。三袋可是三百六十斤,那不得把人给压得屎尿都喷出来。忙劝说徐祖英不可莽撞。
可不管伙计怎么劝,徐祖英一定要背三袋。徐祖英随笨,可也会算学,你想,一袋三个大钱,三袋就个九大钱,一百个大钱是一两,十趟就是一两,一两就有一斗粮食,那可是十二斤大米呀,做成稀的,可够一家吃半个月的了。
那伙计是淳安地主家的家养子,为人淳朴,赶紧叫来管事的。
管事的便和徐祖英说,这夜里卸货本就天黑地滑,你们穷人大多有夜盲症,万一走踩空掉进水里,人倒是无所谓,这些货可不是你们能赔得起的。
徐祖英听了这话,胆囊一紧,果然说的在理,便慢条细理搬其货来。
到了日头越过山梁,才堪堪下完货。徐祖英最近都吃不饱,光凭着一口气卸货,等拿到两吊工钱,心里满是欢喜,身子却有些摇摇欲坠。
将铜钱珍而重之存在怀里,找了个没人的涵洞就进去睡觉。
这一觉睡到晌午,徐祖英才在一阵阴风里醒来,醒来赶紧去摸怀里的两吊钱,可一摸,浑身都是一麻,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剩下,再看足下,连草鞋都不见了。
徐祖英登时吓晕过去,过了一会儿又醒过来,钻出涵洞,哭天骂地,折腾完了,就去城门口。他还想着去衙门告状去。
结果进城还要交税,徐祖英脚上没鞋,兜里没钱,进不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