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比端午节先到。故乡的河里,每年都是要涨端午水的。广州叫龙舟水。
很多年以前我无依无靠像无系小舟漂在潮阳的时候,我见过潮汕人在浑浊的练江里划过龙舟。小鸟一样在广州筑了一个窝的时候,我在电视画面里,看过冼村的老伯给龙舟上漆。龙舟就在面前,却是那么的遥远。离了乡,端午节年年过,过得恍惚,而故乡的端午节,离开十年多了,还是那么新鲜,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日子,交织在一起,发出一种时间的馨香,好像雄黄酒余温尚在,廓外青山依旧一样。
端午节是盼来的。没到端午节时,母亲或者就把接外婆来过节日的话讲了出来。世界上亲切的人不少,亲切到刻骨铭心的不多,外婆的亲切,是刻骨铭心的。去外婆家的路,也不遥远。站在门前,极目眺望,可以看到外婆家后面青成一块的大山。而中间是田园,是村庄和河流。路在五月嫩绿的田野里,露水还挂在草叶上,接上阳光像珍珠一样一路撒开。
外婆接来了,也快到中午了,阳光凶猛了起来。好事的,耐不住的,约了人偷偷下河洗澡。那黄水从山上下来,清凉彻骨,跳到河里,还没扎猛子,牙齿就打战起来。匆匆洗一把,又一起到邻村段家火云叔的屋前去采菖蒲。段家是一个只有四户人家的小村,火云叔家门前有一圈很好的围墙,青石头砌的,上端长了一层绿苔。进了院墙,有草坪,没有大门敞开堂屋的房子,两边有桃和梨,当然还少不了一只大黄狗。草坪中央有一口丈宽的池塘,里面栽着两三丛菖蒲。池塘用白石头围起来,池底铺的也是条形白石头,水不深,可以看到菖蒲淡红色的须根。我们进院门,狗就开始冲我们吠叫,没有冲过来的原因,是火云叔的老妈妈喝住了那狗。菖蒲叶长长翠翠,其形如剑。我们匆匆摘一根就跑,跑出来,相互之间才攀比谁的粗谁的小。菖蒲特有的香味,令大家都兴奋起来。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向大人炫耀,我们几个孩子去段家摘回了菖蒲。妈妈说:找口钉子把它挂在门边驱邪斩魔,挂好了去河边看父亲剖鸭。“哦”一声应了,挂好菖蒲,我就往河边跑。河是小河,曲曲弯弯,像山地的岁月一样曲折幽远。鸭是自家养的。那时村里很多家都养鸭,或三五只,或一二十只。我们家养得最多的时候,一次养过百二十只。数量小的,是供自家吃;数量多的,端午这天就担到街上卖。端午节,家家都是要吃炒血鸭的。炒血鸭是宁远名菜,无论番鸭、水鸭,宰了,把鸭血留起来,用筷子搅动挑去其中的纤维,放置厨房备用。鸭肉切块,与子姜、蒜头一起倒进油锅,炒至半熟,再配上尖椒、扁豆或苦瓜。待鸭肉炒熟出锅前,将鸭血倾入拌匀,盛出即可。制作血鸭,以宁远本地的水鸭为最好,肉质紧密,经得起细细的咀嚼,可以品尝到鸭肉的清香。而在广州,去过几次湘菜馆,吃过数回血鸭,就是吃不出当年的味。或者广州餐馆里的鸭,不是宁远本地的水鸭,是饲料鸭,缺乏天然的清香与嚼劲吧。
端午吃血鸭,必喝雄黄酒。雄黄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村里的小店也有一小包一小包的出售。吃饭前,奶奶就拿小酒杯装了雄黄,往孙儿辈的前额上擦出一个雄黄指印,样子有如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上桌了,从不喝酒的女孩,也要喝上一口雄黄酒,寓意避邪。喜欢喝酒的,自然敞开了怀,兄弟多的,喝上一巡,耐不住兴致,划拉开,猜拳助兴起来。我们那的人往往是喝酒多,吃菜少。酒一喝,通常就忘了吃菜。是大人故意把菜让给孩子和女人,还是他们真的只喜欢酒,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无论怎样,当时家里老小团结,彼此关爱的心情,倒是可以体会出来的。雄黄不影响酒性,喝多了照样可以醉倒人。下午送走外婆,在路上可以看到喝醉的路人,躺在路边睡觉。四脚朝天的样子,包包就搁在身边,但也不会有人起歹心来谋取一个醉鬼的财物。还有不胜酒力,坐在路的一边,眯了眼呵呵笑着,跟我们说中午多喝了几杯雄黄酒。我们也会邀他到屋里休息,可是没人愿意就这样去叨扰陌生人。
端午是一个很中国的节日,我上高中,在九疑山与道县的同学住同一宿舍。道县是周敦颐出生成长的地方。他们端午回家,带来了粽子,这让我们宁远的学生很惊异。书上说粽子是抛给水里的鱼吃的,免屈原老先生受鱼噬之苦。宁远道县一线之隔,风俗却很不同,至今,我也不明白,宁远在端午为什么不包粽子。或许,端午节远比屈原投江要早,各地就有了不同内容的节日。在很久之前,端午节,我的本家欧阳修写过一阕《渔家傲》:“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正是浴兰时节动。菖蒲酒美清尊共。叶里黄骊时一弄。犹松等闲惊破纱窗梦。”读了这词,觉得无论是那一种形式,都是民族精神的一种回归,是我们自己的民俗与文化。只是我们谋生事艰,缺乏一份余情,像在家乡一样,采来菖蒲,端了雄黄酒,来装点我们在异乡的端午节日。但那些风景,和五月有关的记忆,却是属于我们生命的了。